陈英士致黄克强书

陈英士致黄克强书
作者:陈其美
中华民国4年(1915年)
民国4年(1915)2月4日陈其美写信劝黄兴回国,共谋讨袁大计,发动二次革命。

  克强我兄足下:美猥以菲材,从诸公后,犇走国事,于兹有年。每怀德音,谊逾骨肉。去夏征颿东发,美正养痾在院,满拟力疾走别,握手倾愫,迺莫获我心。足下行期定矣,复以事先日就道,卒无从一面商榷区区之意于足下,缘何悭也。日者,晤日友宫崎君,述及近状,益眷眷国事,弥令美动“榛苓彼美”、“风雨君子”之思矣。
  溯自辛亥以前,二三同志如谭、宋辈过沪上时,谈及吾党健者,必交推足下。以为孙氏理想,黄氏实行。夫谓足下为革命实行家,则海内无贤无愚,莫不异口同声,于足下无所增损。惟谓中山先生倾于理想,此语一入吾人脑际,遂使中山先生一切政见,不易见诸施行,迨至今日,犹有持此言以反对中山先生者也。然而征诸过去之事实,则吾党重大之失败,果由中山先生之理想误之邪?抑认中山先生之理想为误而反对之致于失败邪?惟其前日认中山先生之理想为误,皆致失败,则于今日中山先生之所主张,不宜轻以为理想而不从,再贻他日之悔。此美所以追怀往事而欲痛涤吾非者也。爰胪昔日反对中山先生其历致失败之点之有负中山先生者数事以告,足下其亦乐闻之否邪?
  当中山先生之就职总统也,海内风云,扰攘未已,中山先生政见一未实行,而经济支绌,更足以掣其肘。俄国借款,经临时参议院之极端反对,海内士夫更借口丧失利权,引为诟病。究其实,实交九七,年息五厘,即有担保。利权不碍,视后日袁氏五国财团借款之实交八二,盐税作抵,不足,复益以四省地丁,且予以监督财政全权者,孰利孰害?孰得孰失?岂可同年语邪?乃群焉不詧,终受经济影响,致妨政府行动。中山先生既束手无策,国家更濒于阽危,固执偏见,贻误大局,有负于中山先生者此其一。
  及南北议和以后,袁氏当选临时总统。中山先生当时最要之主张,约有三事:一则袁氏须就职南京也。中山先生意谓南北声气未见调和,双方举动,时生误会,于共和民国统一前途,深恐多生障故。除此障故,非袁氏就职南京不为功。盖所以联络南北感情,以坚袁氏对于民党之信用,而袪民党对于袁氏之嫌疑也。二则民国须迁都南京也。北京为两代所都,帝王痴梦,自由之钟所不能醒;官僚遗毒,江河之水所不能湔。必使失所凭借,方足铲锄专制遗孽(注一):迁地为良,庶可荡涤一般瑕秽耳。三则不能以清帝退位之诏全权授袁氏组织共和政府也。夫中华民国乃根据临时约法,取决人民代表之公意而后构成,非清帝、袁氏所得私相授受也。袁氏之临时总统,乃得国民所公选之参议院议员推举之,非清帝所得任意取以予之也。故中山先生于此尤再三加之意焉。此三事者,皆中山先生当日最为适法之主张,而不惜以死力争之者也。乃竟听袁氏食其就职南京,取决人民公意之前言,以演成弁髦约法,推翻共和之后患者,则非中山先生当日主张政见格而不行有以致之邪?试问中山先生主张政见之所以格而不行,情形虽复杂,而其重要原因,非由党人当日识未及此,不表同意有以致之邪?有负于中山先生者此其二。
  其后中山先生退职矣,欲率同志为纯粹在野党,专从事扩张教育,振兴实业,以立民国国家百年根本之大计,而尽让政权于袁氏。吾人又以为空涉理想而反对之,且时有干涉政府用人行政之态度。卒至朝野冰炭,政党水火,既惹袁氏之忌,更起天下之疑,而中山先生谋国之苦衷,经世之硕画,转不能表白于天下,而一收其效。有负于中山先生者此其三。
  然以上之事,犹可曰一般党人之无识,非美与足下之过也。独在宋案发生,中山先生其时适归沪上,知袁氏将拨专制之死灰,而负民国之付托也。于是誓必去之。所定计画,厥有两端:一曰联日。联日之举,盖所以孤袁氏之援,而厚吾党之势也。“日国亚东,于我为邻,亲与善邻,乃我之福。日助我则我胜,日助袁则袁胜。”此中山先生之言也。在中山先生认联日为重要问题,决意亲往接洽,而我等竟漠然视之,力尼其行,若深怪其轻身者。卒使袁氏伸其腕臂,孙宝琦、李盛铎东使,胥不出中山先生所料,我则失所与矣。(文按:民党向主联日者,以彼能发奋为雄,变弱小而为强大,我当亲之师之,以图中国之富强也。不图彼国政府目光如豆,深忌中国之强,尤畏民党得志,而碍其蚕食之谋。故屡助官僚以抑民党,必期中国永久愚弱,以遂彼野心。彼武人政策,其横暴可恨,其愚昧亦可悯也。倘长此不改,则亚东永无甯日,而日本亦终无以幸免矣。东邻志士,其有感于世运起而正之者乎?)二曰速战。中山先生以为袁氏手握大权,发号施令,遣兵调将,行动极称自由。在我惟有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迅雷不及掩耳,先发始足制人;且谓宋案证据既已确凿,人心激昂,民气愤张,正可及时利用,否则时机一纵即逝,后悔终嗟无及。此亦中山先生之言也。乃吾人迟钝,又不之信,必欲静待法律之解决,不为宣战之豫备。岂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法律以迁延而失效,人心以积久而灰冷;时机坐失,计画不成,事欲求全,适得其反。设吾人初料及此,何致自贻伊戚耶?有负于中山先生者此其四。
  无何,刺宋之案,牵于袁、赵之蔑视国法,迟迟未结;五国借款,又不经国会承认,违法成立,斯时反对之声,举国若狂。乃吾人又以为有国会在,有法律在,有各省都督之力争在,袁氏终当屈服于此数者而取销之。在中山先生则以为国会乃口舌之争,法律无抵抗之力,各省都督又多仰袁鼻息,莫敢坚持,均不足以戢“予智自雄”、“拥兵自卫”之野心家。欲求解决之方,惟有诉诸武力而已矣。其主张办法,一方面速兴问罪之师,一方面表示全国人民不承认借款之公意于五国财团。五国财团经中山先生之忠告,已允于二星期(注二)内停止付款矣。中山先生乃电令广东独立,而广东不听;欲躬亲赴粤主持其事,吾人又力尼之,亦不之听;不得已令美先以上海独立,吾人又以上海弹丸地,难与之抗,更不听之。当此之时,海军尚来接洽,自愿宣告独立,中山先生力赞其成,吾人以坚持海、陆军同时并起之说,不欲为海军先发之计。寻而北军来沪,美拟邀击海上,不使登陆,中山先生以为然矣,足下又以为非计。其后海军奉袁之命开赴烟台,中山先生闻而欲止之曰:“海军助我则我胜,海军助袁则袁胜,欲为我助,则宜留之;开赴烟台,恐将生变。”美与足下则以海军既表同意于先,断不中变于后,均不听之,海军北上入袁氏牢笼矣。嗣又有吴淞炮台炮击兵舰之举,以生其疑而激之变,于是海军全部遂不为我用矣。且中山先生当时屡促南京独立,某等犹以下级军官未能一致诿。及运动成熟,中山先生决拟亲赴南京宣告独立;二三同志咸以军旅之事,乃足下所长,于是足下遂有南京之役。夫中山先生此次主张政见,皆为破坏借款,推倒袁氏计也。乃迁延时日,遂巡不进,坐误时机,卒鲜寸效。公理见屈于武力,胜算卒败于金钱,信用不孚于外人,国法不加于袁氏。袁氏乃借欺人之语,举二千五百万磅之外债,不用之为善后政费,而用之为购军械,充兵饷,买议员,赏奸细,以蹂躏南方,屠戮民党,攫取总统之资矣。设当日能信中山先生之言,即时独立,胜负之数,尚未可知也。盖其时联军十万,拥地数省。李纯未至江西,芝贵不闻南下,率我锐师,鼓其朝气,以之声讨国贼,争衡天下,无难矣。惜乎粤、湘诸省不独立于借款成立之初,李、柏诸公不发难于都督取销之际,逮借款成立,外人助袁,都督变更,北兵四布,始起而讨之,盖亦晚矣。有负于中山先生者此其五。
  夫以中山先生之智识,遇事烛照无遗,先几洞若观火。而美于其时贸贸然反对之,而于足下主张政见,则赞成之惟恐不及。非美之感情故分厚薄于其间,亦以识不过人,智暗虑物,泥于孙氏理想一语之成见而已。盖以中山先生所提议者,胥不免远于事实,故怀挟成见,自与足下为近。岂知拘守尺寸,动失寻丈,贻误国事,罔不由此乎?虽然,“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前事已覆,来轸方遒”、“亡羊补牢,时犹未晚”、“见兔顾犬,机尚不失”。美之所见如此,未悉足下以为何如?自今而后,窃愿与足下共勉之耳。夫人之才识,与时并进,知昨非而今未必是,能取善斯不厌从人。鄙见以为理想者事实之母也。中山先生之提倡革命,播因于二十年前,当时反对之者,举国士夫殆将一致;乃经二十年后,卒能见诸实行者,理想之结果也,使吾人于二十年前,即赞成其说,安见所悬理想,必迟至二十年之久,始得收效?抑使吾人于二十年后犹反对之。则中山先生之理想,不知何时始克形诸事实,或且终不成效果,至于靡有穷期者,亦难逆料也。故中山先生之理想能否证实,全在吾人之视察能否了解,能否赞同,以奉行不悖是已。夫观于既往,可验将来,此就中山先生言之也。东隅之失,桑榆之收,此就美等言之也。足下明敏,胜美万万,当鉴及此,何待美之喋喋?
  然美更有不容已于言者:中山先生之意,谓革命事业,旦暮可期,必不远待五年以后者。诚以民困之不苏,匪乱之不靖,军队之骄横,执政之荒淫,有一于此,足以乱国;兼而有之,其何能淑?剥极必复,否极必泰,循环之理,不闲毫发。乘机而起,积极进行,拨乱反正,殆如运掌。美虽愚暗,愿竭棉薄,庶乎中山先生之理想即见实行,不至如推倒满清之必待二十年以后。故中华革命党之组织,亦时势有以迫之也。顾自斯党成立以来,旧日同志,颇滋訾议,以为多事变更,予人瑕隙,计之左者。不知同盟结会于秘密时代,辛亥以后,一变而为国民党,自形式上言之,范围日见扩张,势力固征膨胀。而自精神上言之,面目全非,分子复杂,薰莸同器,良莠不齐;腐败官僚,既朝秦而暮楚,龌龊败类,更覆雨而翻云;发言盈庭,虽执其咎?操戈同室,人则何尤?是故欲免败群,须去害马;欲事更张,必贵改弦。二三同志,亦有以谅中山先生惨淡(注三)经营机关改组之苦衷否邪?
  至于所定誓约有“附从先生,服从命令”等语,此中山先生深有鉴于前此致败之故,多由于少数无识党人误会平等自由之真意。盖自辛亥光复以后,国民未享受平等自由之幸福;临于其上者,个人先有缅规越矩之行为。权利则狺狺以争,义务则望望以去。彼此不相统摄,何能收臂指相使之功?上下自为从违,更难达精神一贯之旨。所谓“既不能令,又不受命”者,是邪非邪?故中山先生于此,欲相率同志纳于轨物,庶以统一事权;非强制同志尸厥官肢,尽失自由行动。美以为此后欲达革命目的,常重视中山先生主张,必如众星之拱北辰,而后星躔不乱其度数;必如江汉之宗东海,而后流派不至于纷歧(注四)。县目的以为之赴,而视力乃不分:有指车以示之方,而航程得其向。不然,苟有党员如吾人昔日之反对中山先生者,以反对于将来,则中山先生之政见,又将误于毫厘千里之差,一国三公之手。故遵守誓约,服从命令,美认为当然天职而绝无疑义者。足下其许为同志而降心相从否邪?窃维美与足下,共负大局安危之责,实为多年患难之交,意见稍或差池,宗旨务求一贯。惟以情睽地隔,传闻不无异词,缓进急行,举动辄多误会。相析疑义,道故班荆,望足下之重来,有如望岁。迢迢水阔,怀人思长;嘤嘤鸟鸣,求友声切。务祈足下克日命驾言旋,共肩艰钜。岁寒松柏,至老弥坚:天半云霞,萦情独苦。阴霾四塞,相期携手同仇;沧海横流,端赖和衷共济。於乎!长蛇封豕,列强方逞荐食之谋;社鼠城狐,内贼愈肆穿墉之技。飘摇予室,绸缪不忘未雨之思;邪许同舟,慷慨应击中流之檝。望风怀想,不尽依依。敬掬微忱,耑求指示。寒气尚重,诸维为国珍摄。言不罄意。陈其美顿首。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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