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 (四库全书本)/卷04

卷三 韩非子 卷四 卷五

  钦定四库全书
  韩非子卷四       元 何犿 注孤愤第十一 说难第十二
  和氏第十三 奸劫弑臣第十四
  孤愤第十一言法术之士既无党与孤独而已故其材用终不见明卞生既以抱玉而长号韩公由之寝谋而内愤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人臣循令而从事案法而治官非谓重人也重人也者无令而擅为亏法以利私耗国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为重人也擅为亏法逆理而动其力尚能得君从已况其馀乎此谓重人也言其贵贱国人所共重之也智术之士明察听用且烛重人之阴情智术之士既明且察今见听用能烛见重人之阴情能法之士劲直听用且矫重人之奸行故智术能法之士用则贵重之臣必在绳之外矣言必见削除也是智法之士与当涂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既不可两存所存以相仇也当涂之人擅事要则外内为之用矣外谓百官也内谓君之左右也皆与当涂之人为用也是以诸侯不因则事不应故敌国为之讼邻国诸侯或来求事不因当涂者其求必不见应故重人有事敌国为之讼冤百官不因则业不进故群臣为之用郎中不因则不得近主故左右为之匿郎中为郎居中则君之左右之人也既因重人而得近主故为之匿非也学士不因则飬禄薄礼卑故学士为之谈也谈者谓为重人延誉此四助者邪臣之所以自饰也重人不能忠主而进其仇重人所仇者法术之士也人主不能越四助而烛察其臣臣亦谓法术之臣也故人主愈蔽而大臣愈重凡当涂者之于人主也希不信爱也又且习故重人得主信爱者多又用事既久乃惯习故旧也若夫即主心同好恶固其所自进也官爵贵重朋党又众而一国为之讼讼即说也重人举措常就主心而同其好恶已自进举之人官爵重之朋党众及其有事一国为之讼冤则君无得而诛之则法术之士欲干上者非有所信爱之亲习故之泽也又将以法术之言矫人主阿辟之心是与人主相反也处势卑贱无党孤特夫以疏远与近爱信争近爱信谓重人是也其数不胜也数理也以新旅与习故争其数不胜也以反主意与同好争重人与君同好其数不胜也以轻贱与贵重争其数不胜也以一口与一国争重人与一国为朋党其数不胜也法术之士操五不胜之势以岁数而又不得见所经时岁已至于数犹不得见君当涂之人乘五胜之资而旦暮独说于前法术之士既不得见故当涂之人独讼而称冤故法术之士奚道得进而人主奚时得悟乎法术之士既不得进则人主何从而悟乎故资必不胜而势不两存法术之士焉得不危法术之士既资必不可胜之数而又与重人势不两存则法术之士必危而见陷其可以罪过诬者公法而诛之法术之士有过失可诬罔者重人则举以为罪而诛之其不可被以罪过者以私剑而穷之若无过失可诬者则使侠客以剑刺之以穷其命也是明法术而逆主上者不僇于吏诛必死于私剑矣朋党比周以蔽主言曲以便私者必信于重人矣故其可以功伐借者以官爵贵之彼有功伐重人借为己用者则官爵贵其人也其可借以美名者以外权重之彼虽无功伐可使近权令者威重之是以蔽主上而趋于私门者不显于官爵必重于外权矣趋向也今人主不合参验而行诛谓于法术之士不参验以知其真伪即行诛罚不待见功而爵禄重人所进虽未见功先与之爵禄也故法术之士安能蒙死亡而进其说奸邪之臣安肯乘利而退其身故主上愈卑私门益尊夫越虽国富兵彊中国之主皆知无益于己也曰非吾所得制也越国为异国即敏国也今有国者虽地广人众然而人主壅蔽大臣专权是国为越也大臣专国常有谋君之心即已国还为越国故曰是国为越也智不类越而不知不类其国不察其类者也纵臣专权国变成越是不自知己国即与越国不异所以然者良以不察知己国类于越国故也人主所以谓齐亡者非地与城亡也吕氏弗制而田氏用之所以谓晋亡者亦非地与城亡也姬氏不制而六卿专之也今大臣执柄独断而上弗知收是人主不明也不知收取其柄而自执之令臣于上独断此主之不明也今谓秦也与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与亡国同事者不可存也今袭迹于齐晋欲国安存不可得也袭重也凡法术之难行也不独万乘干乘亦然人主之左右不必智也人主于人有所智而听之因与左右论其言是与愚人论智也人主之左右不必贤也人主于人有所贤而礼之因与左右论其行是与不肖论贤也智者决䇿于愚人贤士程行于不肖则贤智之士羞而人主之论悖矣人臣之欲得官者其修士且以精洁固身修士谓修身之士但精洁自固其身其智士且以治辩进业智者谓智谋之士也其修士不能以货赂事人既修身故不以货事人也恃其精洁而更不能以枉法为治既精洁故不能枉法为治智士不重说似阙文也则修智之士不事左右不听请谒矣左右谓财货修智之士不肯听从也人主之左右行非伯夷也求索不得货赂不至则精辩之功息而毁诬之言起矣精谓修士精洁也辩谓智士辞辩也治乱之功制于近习治乱谓智士材辩能治于乱也精洁之行决于毁誉则修治之吏废而人主之明塞矣修智之士能发人主之聪明今既废而不用则主明自塞矣不以功伐决智行决智行当以功伐积功曰伐也不以参伍审罪过审罪过当参伍之参比验也伍偶会也而听左右近习之言则无能之士在廷而愚污之吏处官矣近习之人既皆小人同气相求同声相应故所亲者无能之人所爱者愚污之人亦既亲爱必用之在廷举之处官矣万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公正也正当以此为患也且人臣有大罪人主有大失臣主之利与相异者也何以明之哉曰主利在有能而任官臣利在无能而得事主利在有劳而爵禄臣利在无功而富贵主利在豪杰使能豪杰之人有材能然后使之矣臣利在朋党用私是以国地削而私家富主上卑而大臣重故主失势而臣得国主更称蕃臣君臣易位故主称蕃臣于其臣而相室剖符相室家臣也剖符言得专投人官与之剖符也此人臣之所以谲主便私也谲诳也设诈谋以诳误于主也故当世之重臣主变势而得固宠者十无二三变谓行谲诳以移主意十中但有二三故曰十无二三也是其故何也人臣之罪大也臣有大罪者其行欺主也其罪当死亡也智士者远见而畏于死亡必不从重人矣贤士者修廉而羞与奸臣欺其主必不从重臣矣是当涂者之徒属非愚而不知患者必污而不避奸者也重人所为必不轨故知士恐与同之廉士羞与之欺主莫有从之游者同恶相济故与之为徒属者必污愚之人也大臣挟愚污之人上与之欺主下与之收利侵渔朋党言侵夺百姓若渔者之取鱼也比周相与阿党为比忠信为周也比周者言以阿党之人为忠信与亲也一口惑主败法以乱士民雷同是非故曰一口使国家危削主上劳辱此大罪也臣有大罪而主弗禁此大失也使其主有大失于上臣有大罪于下索国之不亡者不可得也
  说难第十二夫说者有顺逆之机顺以招福逆而致祸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以此说之所以难也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之难也不知而说虽忠见疑故曰非吾知之说之难也又非吾辩之能明吾意之难也吾虽不自辩数则能明吾所说之意如此者万不一有所以则为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吾之所说其不可循理非敢横失能尽此意亦复难有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既知所说之心则能随心而发唱故所说能当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之人意在名高今以厚利说之彼则为己志节凡下而以卑贱相遇亦既贱之必弃遗而疏远矣所说出于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所说之人意在厚利今以名高说之此则为已无相时之心而阔远事情矣如此则必见弃而不收矣所说阴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显弃其身矣所说之人内阴为厚利外阳为名高今见其外说以名高彼虽阳收其身内实疏远若察知其内说以厚利私用其言外明弃其身以饰其名高也此不可不察也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所说之人其所谋事身虽不泄谋说者泛语言及所匿似若说者先知其事今以发动之既怀此疑其身必危矣彼显有所出事而乃以成他故说者不徒知所出而已矣又知其所以为如此者身危所说之人显出其事有所避讳乃托以他故而说者深知其事既所出入知所为所说既知情露必有危己之心规异事而当知者揣之外而得之事泄于外必以为已也如此者身危说者为君规谋异事而智谋之士当知此者自外揣之遂得其谋因泄于外君则疑已漏之便以为不密而加诛也周泽未渥也而语极知说行而有功则徳忘说不行而有败则见疑如此者身危君之于已周给之泽未有渥厚遂以知之极妙而以语之行说有功犹忘其徳若不行有败则羞始生焉此正危身之道也贵人有过端而说者明言礼义以挑其恶如此身危挑谓发扬 --(‘昜’上‘旦’之‘日’与‘一’相连)贵人或得计而欲自以为功说者与知焉如此者身危彊以其所不能为止以其所不能已如此者身危不能而强不已而止必以不讨而兴怒故危也故与之论大人则以为间已矣间代也论大人必谈以道徳弘旷彼则以为荐大人以代之也与之论细人则以为卖重论细人必谈以器斗筲彼则以为短人而卖重也论其所爱则以为藉资谓为藉君之所爱以为已资论其所憎则以为尝已也尝试也论君所憎则谓为试己也含怒之深浅径省其说则以为不智而拙之径直米盐博辩则以为多而交之米盐之为物积群萃以成㪷斛谓博明细杂之物则谓已多合而猥交之也略事陈意则曰怯懦而不尽略言其事粗陈其意则谓已怯懦而有畏惧不敢具言虑事广肆则曰草野而倨侮肆陈也所说之事广有陈说不为忌讳则谓草野凡鄙俗直而侮慢也此说之难不可不知也凡说之务在知饰所说之所矜而灭其所耻凡欲说彼要在知其所矜则随而光饰之知其所耻则随而掩灭之如此则顺旨而不忤彼有私急也必以公义示而强之其意有下也然而不能已说者因为之饰其美而少其不为也所说而成者或有私事将欲急为则示以公义而勉强之彼虽下意从已而不能止其私此则为之饰其背私之意而以不能顺公为少有以激彼存公也其心有高也而实不能及说者为之举其过而见其恶而多其不行也若所说心以公义高而其材实不能及如此者则举简私之过见背公之恶以不行私急为多所以成其高有所矜以智能则为之举异事之同类者多为之地使之资说于我而佯不知也以资其智所说或矜以广智则多与举彼同类之异事以宽所取之地令其取说于我而我佯若不知如此者所以助其智也欲内相存之言则必以美名明之而微见其合于私利也欲彼内有存恤之言则为陈显义之名明其人能为此又微言成此美名于私有则利其人必得而相存者也欲陈危害之事则显其毁诽而微见其合于私患也欲为陈危之事其有毁诽之者则为之显言又微毁诽当为私患其人必以诚而可试之誉异人与同行者规异事与同计者有与同污者则必以大饰其无伤也有与同败者则必以明饰其无失也说者或延誉异人与彼同行或规谋异事与彼同计其异人之行若与彼同污则大文饰之言此污何所伤其异事之计若与彼同败者则明为文饰言此败何所失如此必以已为善补过而崇重之也彼自多其力则毋以其难概之也彼或自多矜其力当就誉之无得以其所难滞碍之概碍也自勇之断则无以其谪怒之彼或自以断为勇则无得以其先所罪谪而动怒之也自智其计则毋以其败穷之彼或自以计谋为智则无得以其先所困败而穷屈之凡此皆所以䕶其短而飬其锐其说可以无伤也大意无所拂忤辞言无所系縻然后极骋智辩焉意无拂忤辞无系縻其智辩得以极骋此道所得亲近不疑而得尽辞也说者因道此术则得亲近于君终不见疑其辞又得自尽也伊尹为宰百里奚为虏皆所以干其上也二人自托于宰虏者所以干其上也此二人者皆圣人也然犹不能无役身以进加如此其污也今以吾言为宰虏而可以听用而振世此非能仕之所耻也夫旷日离久而周泽未渥离犹经也谓所经久远也深计而不疑引争而不罪则明割利害以致其功断割直指是非以饰其身直指言无所回避也饰身谓以宠荣光饰相持其身也以此相持此说之成也君则以不疑不罪以固臣臣则以致功饰身以输忠故曰相持如此者说之成也昔者郑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娱其意因问于群臣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大夫关其思对曰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已遂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必将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此夕盗至故大亡也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邻人之父此二人说者皆当矣厚者为戮薄者见疑二人谓关其思邻人之父郑武公所以戮其所厚欲令胡不疑也富人所以疑其薄者不当为已同忧也则非知之难也处知则难也其思邻父非不知也但处用其知不得其宜故或见疑或见戮故曰处之难也故绕朝之言当矣其为圣人于晋而为戮于秦也此不可不察晋人谲取士会于秦绕朝赠之以䇿曰吾谋适不用其言非不当也晋人虽以为圣后秦竟以言戮之是亦处知失宜也昔者弥子瑕有宠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刖弥子瑕母病人间往夜告弥子弥子矫驾君车以出君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忘其刖罪异日与君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啖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及弥子色衰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啖我以馀桃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变也故有爱于主则智当而加亲有憎于主则智不当见罪而加疏故谏说谈论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焉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婴触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和氏第十三
  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献之厉王厉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为诳而刖其左足及厉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为诳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王闻之使人问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宝焉遂命曰和氏之璧夫珠玉人主之所急也和虽献璞而未美未为主之害也所献之宝设令未美亦无害于玉也然犹两足斩而宝乃论论宝若此其难也今人主之于法术也未必和璧之急也而禁群臣士民之私邪人主之于法术未必如和璧之急乃更禁其臣人为卞和之忠茍无卞和之忠谁肯犯禁而论其法术乱也然则有道者之不僇也特帝王之璞未献耳帝王之璞即法术也有道之士所以不见僇者明以未献法术也主用术则大臣不得擅断近习不敢卖重官行法则浮萌趋于耕农而游士危于战陈则法术者乃群臣士民之所祸也人主非能倍大臣之议越民萌之诽独周乎道言也则法术之士虽至死亡道必不论矣昔者吴起教楚悼王以楚国之俗曰大臣太重封君太众若此则上偪主而下虐民此贪国弱兵之道也不如使封君之子孙三世而收爵禄绝灭百吏之禄秩损不急之枝官枝官谓非要急者若树之枝也然飬树者必披落其枝为政者亦损其闲冗以奉选练之士悼王行之期年而薨矣吴起枝解于楚商君教秦孝公以连什伍设告坐之过使什家伍家相拘连中有犯罪或有告者则并坐其什伍故曰告坐燔诗书而明法令塞私门之请而遂公家之劳于公有劳者不滞其功赏禁游宦之民不守本业游散求官者设法以禁之也而显耕战之士孝公行之主以尊安国以富强八年而薨商君车裂于秦楚不用吴起而削乱秦行商君法而富强二子之言也已当矣然而枝解吴起而车裂商君者何也大臣苦法而细民恶治也当今之世大臣贪重大臣亏公法而行私惠所以成其重也细民安乱甚于秦楚之俗此篇非未入秦时为韩著之故得引秦以为喻而人主无悼王孝公之听则法术之士安能蒙二子之危也而明己之法术哉此世所以乱无霸王也
  奸劫弑臣第十四
  凡奸臣皆欲顺人主之心以取亲幸之势者也是以主有所善臣从而誉之主有所憎臣因而毁之凡人之大体取舍同者则相是也取舍异者则相非也今人臣之所誉者人主之所是也此之谓同取人臣之所毁者人主之所非也此之谓同舍夫取舍合而相与逆者未尝闻也此人臣之所以信幸之道也夫奸臣得乘信幸之势以毁誉进退群臣者人主所有术数以御之也非参验以审之也必将以曩之合已信今之言此幸臣之所以得欺主成私者也故主必欺于上而臣必重于下矣此之谓擅主之臣国有擅主之臣则群下不得尽其智力以陈其忠百官之吏不得奉法以致其功矣何以明之夫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此人之情也今为臣尽力以致功竭智以陈忠者其身困而家贫父子罹其害为奸利以蔽人主行财货以事贵重之臣者身尊家富父子被其泽人焉能去安利之道而就危害之处哉治国若此其过也而上欲下之无奸吏之奉法其不可得亦明矣故左右知贞信之不可以得安利也必曰我以忠信事上积功劳而求安是犹盲而欲知黒白之情必不几矣若以道化行正理不趋富贵事上而求安是犹聋而欲审清浊之声也愈不几矣二者不可以得安我安能无相比周蔽主上为奸私以适重人哉此必不顾人主之义矣其百官之吏亦知方正之不可以得安也必曰我以清廉事上而求安若无规矩而欲为方圆也必不几矣若以守法不朋党治官而求安是犹以足搔顶也愈不几也二者不可以得安能无废法行私以适重人哉此必不顾君上之法矣故以私为重人者众而以法事君者少矣是以主孤于上而臣成党于下此田成之所以弑简公者也夫有术者之为人臣也得效度数之言上明主法下困奸臣以尊主安国者也是以度数之言得效于前则赏罚必用于后矣人主诚明于圣人之术而不茍于世俗之言循名实而定是非因参验而审言辞是以左右近习之臣知伪诈之不可以得安也必曰我不去奸私之行尽力竭智以事主而乃以相与比周妄毁誉以求安是犹负千钧之重䧟于不测之渊而求生也必不几矣百官之吏亦知为奸利之不可以得安也必曰我不以清廉方正奉法乃以贪污之心枉法以取私利是犹上高陵之颠堕峻谿之下而求生必不几矣安危之道若此其明也左右安能以虚言惑主而百官安敢以贪渔下是以臣得陈其忠而不蔽下得守其职而不怨此管仲之所以治齐而商君之所以强秦也从是观之则圣人之治国也固有使人不得不爱我之道而不恃人之以爱为我也恃人之以爱我者危矣恃吾不可不为者安矣夫君臣非有骨肉之亲正直之道可以得利则臣尽力以事主正直之道不可以得安则臣行私以干上明主知之故设利害之道以示天下而已矣夫是以人主虽不口教百官不目索奸袤而国已治矣人主者非目若离娄乃为明也非耳若师旷乃为聦也目必不任其数而待目以为明所见者少矣非不蔽之术也耳必不因其势而待耳以为聦所闻者寡矣非不欺之道也明主者使天下不得不为已视天下不得不为已听故身在深宫之中而明照四海之内而天下弗能蔽弗能欺者何也暗乱之道废而聪明之势兴也故善任势者国安不知因其势者国危古秦之俗君臣废法而服私是以国乱兵弱而主卑商君说秦孝公以变法易俗而明公道赏告奸困末作而利本事当此之时秦民习故俗之有罪可以得免无功可以得尊显也故轻犯新法于是犯之者其诛重而必告之者其赏厚而信故奸莫不得而被刑者众民疾怨而众过日闻孝公不听遂行商君之法民后知有罪之必诛而私奸者众也故民莫犯其刑无所加是以国治而兵强地广而主尊此其所以然者匿罪之罚重而告奸之赏厚也此亦使天下必为已视听之道也至治之法术已明矣而世学者弗知也且夫世之愚学皆不知治乱之情讘䛟多诵先古之书以乱当世之治智虑不足以避阱井之陷又妄非有术之士听其言者危用其计者乱此亦愚之至大而患之至甚者也俱与有术之士有谈说之名而实相去千万也此夫名同而实有异者也夫世愚学之人比有术之士也犹螘垤之比大陵也其相去远矣而圣人者审于是非之实察于治乱之情也故其治国也正明法陈严刑将以救群生之乱去天下之祸使强不凌弱众不暴寡耆老得遂㓜孤得长边境不侵君臣相亲父子相保而无死亡系虏之患此亦功之至厚者也愚人不知顾以为暴愚者固欲治而恶其所以治皆恶危而喜其所以危者何以知之夫严刑重罚者民之所恶也而国之所以治也哀怜百姓轻刑罚者民之所喜而国之所以危也圣人为法国者必逆于世而顺于道徳知之者同于义而异于俗弗知之者异于义而同于俗天下知之者少则义非矣处非道之位被众口之谮溺于当世之言而欲当严天子而求安几不亦难哉此夫智士所以至死而不显于世者也楚庄王之弟春申君有爱妾曰余春申君之正妻子曰甲余欲君之弃其妻也因自伤其身以视君而泣曰得为君之妾甚幸虽然适夫人非所以事君也适君非所以事夫人也身故不肖力不足以适二主其势不俱适与其死夫人所者不若赐死君前妾以赐死若复幸于左右愿君必察之无为人笑君因信妾余之诈为弃正妻余又欲杀甲而以其子为后因自裂其亲身衣之里以示君而泣曰余之得幸君之日久矣甲非弗知也今乃欲强戏余余与争之至裂余之衣而此子之不孝莫大于此矣君怒而杀甲也故妻以妾余之诈弃而子以之死从是观之父之爱子也犹可以而害也君臣之相与也非有父子之亲也而群臣之毁言非特一妾之口也何怪夫贤圣之戮死哉此商君之所以车裂于秦而吴起之所以枝解于楚者也凡人臣者有罪固不欲诛无功者皆欲尊显而圣人之治国也赏不加于无功而诛必行于有罪者也然则有术数者之为人臣也固左右奸臣之所害非明主弗能听也世之学术者说人主不曰乘威严之势以困奸邪之臣而皆曰仁义惠爱而已矣世主美仁义之名而不察其实是以大者国亡身死小者地削主卑何以明之夫施贫困者此世之所谓仁义哀怜百姓不忍诛罚者此世之所谓惠爱也夫有施与贫困则无功者得赏不忍诛罚则暴乱者不止国有无功得赏者则民不外务当敌斩首内不急力田疾作皆欲行货财事富贵为私善立名誉以取尊官厚俸故奸私之臣愈众而暴乱之徒愈胜不亡何待夫严刑者民之所畏也重罚者民之所恶也故圣人陈其所畏以禁其邪设其所恶以防其奸是以国安而暴乱不起吾以是明仁义爱惠之不足用而严刑重罚之可以治国也无捶䇿之威衔橛之备虽造父不能以服马无䂓矩之法䋲墨之端虽王尔不能以成方圆无威严之势赏罚之法虽尧舜不能以为治今世主皆轻释重罚严诛行爱惠而欲霸王之功亦不可几也故善为主者明赏设利以劝之使民以功赏而不以仁义赐严刑重罚以禁之使民以罪诛而不以爱惠免是以无功者不望而有罪者不幸矣托于犀车良马之上则可以陆犯阪阻之患乘舟之安持檝之利则可以永绝江河之难操法术之数行重罚严诛则可以致霸王之功治国之有法术赏罚犹若陆行之有犀车良马也水行之有轻舟便檝也乘之者遂得其成伊尹得之汤以王管仲得之齐以霸商君得之秦以彊此三人者皆明于霸王之术察于治彊之数而不以牵于世俗之言适当世明主之意则有直任布衣之士立为卿相之处处位治国则有尊主广地之实此之谓足贵之臣汤得伊尹以百里之地立为天子桓公得管仲立为五霸主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孝公得商君地以广兵以彊故有忠者外无敌国之患内无乱臣之忧长安于天下而名垂后世所谓忠臣也若夫豫让为智伯臣也上不能说人主使之明法术度数之理以避祸难之患下不能领御其众以安其国及襄子之杀智伯也豫让乃自黔劓败其形容以为智伯报襄子之仇是虽有残形杀身以为人主之名而实无益于智伯若秋毫之末此吾之所下也而世主以为忠而高之古有伯夷叔齐者武王让以天下而弗受二人饿死首阳之陵若此臣不畏重诛不利重赏不可以罚禁也不可以赏使也此之谓无益之臣也吾所少而去也而世主之所多而求也谚曰厉怜王此不恭之言也虽然古无虚谚不可不察也此谓劫杀死亡之主言也人无法术以御其臣虽长年而美材大臣犹将得势擅事主断而各为其私急而恐父兄豪杰之士借人主之力以禁诛于已也故弑贤长而立㓜弱废正嫡而立不义故春秋记之曰楚王子围将聘于郑未出境闻王病而反因入问病以其冠缨绞王而杀之遂自立也齐崔杼其妻美而庄王通之数如崔氏之室及公往崔子之徒贾举率崔子之徒而攻公公入室请与之分国崔子不许公请自刄于庙崔子又不听公乃走逾于北墙贾举射公中其股公坠崔子之徒以戈斫公而死之而立其弟景公近之所见李兊之用赵也饿主父百日而死淖齿之用齐也擢湣王之筋悬之庙梁宿昔而死故厉虽痈肿疕疡上比于春秋未至于绞颈射股也下比于势臣未至于饿死擢筋也故劫杀死亡之君此其心之忧惧形之苦痛也必甚厉矣由此观之虽厉怜王可也












  韩非子卷四
<子部,法家类,韩非子>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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