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风月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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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富春身上发热,到了第二日,果然就大病起来了。嫣娘忙著请了郎中来诊了脉,却是受了风寒。用了药,服了数剂总未见效。嫣娘又请了一个郎中来看了脉说:“病转少阴,颇觉沉重。”又服了几剂亦未见效。郑氏一日数次来看,嫣娘同宜人几个时时守著,更是不必说了。一连病了半月,起先总是昏昏沉沉睡著不应,许老太太、许老爷、许太太都是天天来看,也无非忙著请医问卜,总是不见少减。

  到了二十日以外,一日,嫣娘同宜人几个旁边守著、望著他,忽见富春睁开眼向嫣娘点点头,嫣娘在床沿坐著,又向前一挪,靠近问他说:“心里如何?”又著手去摸摸他的头,富春一手拉住嫣娘的手,微微叹了两声,悲悲切切,有欲泣之状,却又无泪﹔又使著力气慢慢地说:“是我误了你了。”嫣娘听著,恸不可言,柔肠寸断,又不敢遽然放声,恐病人添了伤心。富春又说:“我去后,宜人是不错的,你当另加青盼,诸人亦非樗栎,你惜花的工夫亦不可太省了。”说著觉气不接,喘了一时,宜人几个说:“奶奶静养静养罢,莫烦心了。”富春又把眼一睁,喘著气说:“再想在荷花亭上看花,同你们吃酒。”说著,望著宜人、阿粲说:“听你两个弹琴。”又望著幺凤说:“听你吹箫,再不能了。”说著又喘了几口气。嫣娘说:“莫说罢,太劳神了,歇歇罢。”富春喘著说:“我死。”说到这里,那气又接不上来,嫣娘、宜人几个听著真是心如芒刺,祇是噙著泪不敢下落,这无声之泣更甚于有声了。富春又喘了一时,说:“我死后,你家虽是有馀,但我乃幼丧,不可太费,有违于理,外人也是笑话你的。”说著又喘了几口气,又向著宜人说:“你们几个好好服事爷罢。爷之有不精明处,你们要放明白些,总要到喜欢处不可忘了烦恼,‘发乎情,止乎礼’,这就是我们闺阁中的淑女了。”说著气又不接,捱了一时,又向嫣娘说:“婆婆面前我未得尽一日之孝,我更是罪人了。”说著气喘的就了不得,又使著力气向嫣娘说:“你莫要想我了。”一句将完,喉中格然一声,就花落香散了。

  嫣娘抱头大哭,宜人几个也是哭的死去活来。丫头连忙去告于郑氏,郑氏听著腿都软了,四个丫头扶著来到明月清风庐,一路“心肝的”、“儿的”哭了来,进了里间就大哭一场,又叫丫头们将嫣娘扶过来,说:“他是才绝气的人,不可太挨近了。”郑氏就忙著叫丫头去叫家人向许老爷那边通知,又叫丫头去叫李立办后事。一时李立著人将棺木抬进来,这棺木是五百银子买的,郑氏、嫣娘看著却也如意。一时许老太太、许老爷、许太太俱来了,不免又是大哭起来。一时入了殓,籍了口,许老太太、许太太又哭了一场去了,郑氏叫嫣娘留著许老爷商议如何开吊,如何诵经,如何设祭,许老爷说:“这些事你自己酌量,莫说我止有此女,你就过于丰费了。”又说:“我若在这里看著,却叫我太伤心了,不如我回去,著我继子来祭奠他罢。”说毕,又哭了一会就回去了。

  嫣娘同宜人几个天天的哭是不必说的。到了七日,李立领著家人先几日将各处庭房、书房以及园内孝棚等物俱以办齐,因是幼丧,不用白布,俱用白绫、碧色绸缎结彩铺设。这七日一连三天各处亲戚祭奠,至僧道诵经礼忏一番举动是不必说了。七日这晚上是大祭,嫣娘说:“不必作乐,祇我领著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娟、姮、关、窈、幺凤哭奠哭奠,尽尽心,倒比他们吹吹打打的好些。”到了晚上,嫣娘穿著素服,宜人几个俱穿著孝服,嫣娘叫他们亲自捧帛上菜点酒,嫣娘到灵前拜了两拜,跪下拈了三柱香,叫拿笔砚来,就跪在灵前以泪研墨,作了一篇祭文,是五言长排,作毕读道:“

    期服夫常敏谨具

    不腆致祭于我夫人之灵前,挥泪而告之曰:

    奠尔吁嗟尔,知乎与不知?

    辛酸双眼泪,绵缈寸心思。

    惊散鸳鸯鸟,分开蛱蝶枝。

    可怜同室日,未至隔年期。

    贤莫违夫子,恩能逮侍儿。

    生多承母爱,死尚念亲慈。

    羞学黄莺妒,贪看紫燕嬉。

    一图携绮艳,短句品琼姬。

    池畔伊迎我,亭前我问伊。

    宜人琴许弄,幺凤管教吹。

    解语花为貌,生香玉作肌。

    何须调粉黛,讵屑染胭脂。

    并坐常开笑,催妆未画眉。

    琢磨闺阁友,劝勉镜台师。

    造物偏多忌,人间竟永辞。

    神示无可祷,和缓不能医。

    鬼谷途应险,弓鞋步怎移?

    汝成离女幻,侬作夜郎悲。

    昔语芙蓉帐,今伤薛荔帷。

    慨无叹我以,恨未咏螽斯。

    雨至怨偏早,春回望稍迟。

    想来腰似柳,记得鬓如丝。

    谁促香花落,相催细草萎。

    堂空人寂寞,弦断韵鸣咿。

    寒暖言惟尔,商量欲向谁。

    魄消何有所,骨立已如兹。

    纵赖群芳在,难宽片念私。

    木犀然一鼎,玳瑁献三卮。

    情感原无极,神伤不可支。

    千呼仍万唤,令我几噫噫!

    尚飨!”

嫣娘读毕,伏地放声大哭,宜人几个俱放声大哭,哭了半夜才各止了。

  郑氏以幼丧不宜久停,过了七日就择了日子葬了。这送葬的一番事自然是各样俱全,不必说了。嫣娘送葬毕,回到园里又大哭起来。宜人几个劝了一会方才止住,又进了里间,看床帐依然,人则归于无何有矣!嫣娘到妆台跟前,将镜幅掀开向镜中一照,就照镜子一拍,哭说:“镜子呀,自今以后,你这里边也无有你主人的形像了。”又看著粉妆胭脂等物,又拿过来说:“粉与胭脂,你主人虽不常用你,如今是大总的谢绝了。”又回头看著床帐,就跑在床上一歪身,睡下大哭说:“可怜,可怜!衾也冷了,枕也单了。你两个有情,也是要伤心的了。”又拍著床说:“你如今也太苦了。我往日喜喜欢欢,你也听些笑语,今日你祇听的是哭声了。可怜,可怜呀!”宜人几个上前劝说:“奶奶这样的人一旦仙去,谁不恸恸,但是爷的身子也是要紧的。若是哭坏了,就是奶奶心里也不安。你叫他神灵怅帐,这不是你想他,是你惹他悲伤了。”嫣娘哭著拍著床说:“这不是奶奶坐的地方吗?可怜他不坐了。”又指著地下说:“这不是奶奶站的地方吗?可怜他也不站了。”又望著宜人几个说:“奶奶也不叫你宜姐、粲姐、娟姐、姮姐、关姐、窈姐、凤姐了,也不叫娉婷梳头了,也不叫雁奴添香了,可怜,可怜!”嫣娘说著哭著,哭个不止。丫头来说:“老太太打发人来,说园中的事情叫宜人照看,可以就搬到这正房来住,早晚劝著爷不要多哭了。”嫣娘听了答应著,也就暂且饮泣。

  过了几天,嫣娘自是时时伤心,外边就有几家来提亲的,也有嫣娘知道的,也有嫣娘不知道的。在嫣娘的意思想以宜人为正,嫣娘也微露其意于他母亲,郑氏不肯。郑氏一日无事,叫人去请李氏来谈谈。李氏来了,郑氏与李氏谈了半天,李氏问郑氏说:“大侄自然是要续娶的,不知可有成议没有?”郑氏把眼圈儿一红,掉下泪来,说:“亲是提了几家,我总怕不能抵上我那媳妇。”说著那泪就扑簌簌的滚下来了。李氏劝了一时,又坐了一时去了。郑氏想著引香甚好,又是跟嫣娘在一块住过的,嫣娘自然是愿意的,就叫丫头去请了李立来。李立来了,郑氏让他坐下说:“你家大甥女有婆家没有?”李立说:“前日有几处提亲不知允否,大约未允的多。老太太的意思我也猜著了,祇是富贵贫贱不同,如何作亲?”郑氏说:“你这话说错了,奚家也是旧族,以先虽不算第一的富家,在南京也可数二三了,就是如今也还过得。祇要你令姐不嫌我们就是了。”李立说:“求之不得,那有嫌的话。”郑氏说:“就托你去作个媒。”李立答应著,一时出来向奚家去了。

  李立回来向郑氏说:“老太太可以再等几天,等他们商议商议。”郑氏说:“可是等你姐丈来家?”李立说:“不是的,姐丈一去的时候,就向姐姐说两个甥女大了,有可做的亲,家里祇管做,莫等著我来家,我去还有几年。”郑氏说:“求亲那有太急的,等那边有信,你再回我话罢。”李立说完了出去了。这原是李立一去说李氏就肯的,因李氏问了引香,引香不答应,又望了拾香一眼,他两个就悄悄的去偷著抱头而哭。李氏不知是何缘故,所以叫李立来回话不要遽允。李立过了几天又去见李氏,李氏笑著向李立说:“这件事我倒没法,跟你商议商议看如何才好?”李立说:“是怎么样?”李氏说:“引香跟拾香他两个决不相舍,情愿聚在一处,我想,岂有人家娶亲娶两个的?”李立听了也不出声,想了一会说:“等我去商议,看是如何。”李氏说:“要是这样才好,不是这样,祇怕又要难为人了。”李立答应著去了。来见郑氏,把引香、拾香的情节细细的说了。郑氏说:“好却也好,不知嫣娘可肯。”说著丫头去叫了嫣娘来,嫣娘来了,郑氏又向嫣娘前后说明,嫣娘说:“儿子的事总是母亲作主。”郑氏知道他肯了,就叫李立明日请人择日子吃茶,又商议娶亲的话。嫣娘说:“这期服未满,今年娶亲我心里不安。”郑氏说:“且看明年日子,远近若是春季也可使得了。”嫣娘不敢再说,就答应著,又坐一时出来。

  到了园里,仍是天天闷闷的。不觉到季秋时候,嫣娘看园里菊花俱开,因几回想去给富春扫墓,郑氏不许,嫣娘就趁著菊花开时,叫人备了酒席并香纸等物,叫丫头们将明月清风庐中间打扫了,摆上桌子、供上供物,嫣娘领著宜人几个上了香,又拜了几拜,宜人几个俱磕了头。大家哭了一会,嫣娘说:“奶奶在日,最喜欢(原文下缺一页)。”大家又恸哭一场。

  到了晚上,忽然秋雨凄凄,秋风飒飒,嫣娘叫点了灯,自己一个往里间坐著,坐了一时又睡下,听著外边一时风,一时雨,一时寒鸦乱叫,一时草虫乱鸣,翻来覆去再睡不著,想道:“这真是睡不著如反掌了。”就在被里作了一个小调,哀哀吟著:“

    风声、雨声,俱化作断肠声,虫鸣、鸟鸣,又鸣到三更,惹人伤情。叫俺隔著窗儿,怎听到天明。睁著眼儿,目不转睛,望那凄凄惨惨一个孤檠。这是有梦也梦不成,不时的愁暗生。”

  吟了几遍,看窗棂上已白了,嫣娘方才朦胧睡去。不一时又醒了,起来仍是长吁短叹。虽然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娟、姮、关、窈、幺凤天天伴著,也不能解闷。

  不觉过了冬到了春天。郑氏给他看亲的日子是三月以内,吉期近了,郑氏说:“这新房可以安在聊寄斋罢。”嫣娘说:“何必有这些忌的,现在明月清风庐两旁俱有橱子,安上两个新房恰好。”郑氏也依了,就著人预先收拾了,叫宜人、阿粲、娉婷、雁奴去处处住,叫娟、姮、关、窈、幺凤去所所住。到了吉日,过了门,拜了堂,各入洞房。到了晚上,吃了团圆酒,宜人跟阿粲商议说:“我们何不去听听房间?娉婷、雁奴可去?”他两个说:“我们还有甚么心肠去听房,你两个去罢!”宜人同阿粲又到了所所邀他五个,娟姐不来﹔姮姐也不来,说:“给娟姐作伴。”关关、窈窈、幺凤来了。先到了引香那边,宜人将舌尖儿舔破红纸往里望,望著引香背著脸坐著,嫣娘站在跟前说:“姐姐今日不伤春了?”又说:“姐姐去了来了几次,我到上房去看姐姐,姐姐总不理我,是怪我不成?”引香也不答应。嫣娘祇得回来,坐了一时又起来剪剪蜡花,出来到拾香这边。宜人几个也到这边窗前,幺凤用手指头捣破窗纸,阿粲也捣破一块望著。拾香见嫣娘来,就上了床将帐子放下,坐在里边,嫣娘说:“是了,这又是我得罪妹妹了。”作了一个揖。幺凤、阿粲忍不住笑,又拉拉宜人、关关、窈窈都来看,那知地下青苔甚滑,你推我,我推你,急著去看,就都跌在地下大笑起来。嫣娘说:“这外边还有人不成?”那知他们连忙跑了,嫣娘坐著,听了一时不见动静,想著莫是富春来了,想了一时又起来,到引香这边来。却一夜没有闲著,一时到这边,一时到那边。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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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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