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馑
千七百七十六年,这一年在古尔波夫[1]市,是以大吉大利的兆头开场的。以前的整六年市里既没有火灾和凶荒,也没有人们的时症和牲口的恶疫,民们以为编年史上未曾写过的这幸福乃是市长彼得•彼得洛维支•菲尔特活息兼珂旅长的质朴的行政之赐,原也一点不错的。的确,菲尔特活息兼珂的办事,是既质朴,又简单,至于使编年史家特笔叙述了好几回,作为在他的治世中,市民之所以非常满足的当然的缘故。他什么也不多事,只要一点年礼就高兴,还喜欢到酒店去,和店主人闲谈,每天晚上,披著油补渍的寝衣站在市长衙门的大门口,也和下属斗纸牌。他爱吃油腻,也喝酸汤,还爱用“喂,朋友”这种亲呢口气来装饰自己的言语。
“喂,朋友,躺下来,”他对著犯了事该打板子的市民也这么说。或者是“喂,朋友,你得卖掉那条牛了,年礼还欠著呢。”
因为是这样,所以在市公园里腾空的兑•山格罗德公爵的无孔不入的行政之后,这老旅长的平和的统治,就令人觉得实在是“幸福”的“值得出惊”的了。古尔波夫的市民这才吐出了满肚子的闷气,明白了“不是高压的”的生活比起“高压的”的来,真不知要好到多少。
也不看操,也不叫团兵来操练,但这些都由它——古尔波夫的市民说——托旅长大人的福,却给我们也见了世面了。现在是即使走出门外面,要坐坐著也可以,要走随便走也可以,可是先前是多么严紧呵。那样的时代是已经过去了。
然而到了旅长菲尔特活息兼珂治世的第七年,他的脾气竟不料起了大变化。先前是那么老实,至于带点懒惰的上司,这回却突然活动起来,发挥出绝顶执拗的性子来了。他脱下六年来的油渍的寝衣,穿上堂堂的军服到市上来阔步,再不许市民们在街上漫不经心,要总是注意著两边,紧张著。他那无法无天的专制,是几乎要闹出乱子来了的,但聪明的市民们当愤慨将要炸裂之际,就恍然大悟道:“且慢,诸位就是做了这样的事,也不会有好处的。”这才幸而没有什么了。
旅长的性格的突变,然而是有原因的。就为了市外那伏慈那耶[2]村的百姓的老婆里面,有一个名叫亚梨娜•阿息波华的出名的美女。这女人是具有俄罗斯美人特殊的型式,只要一看见,男人并不是烧起了热情,却是全身静静的消融下去的。身中肉胖,雪白的皮肤上,带一点微红眼睛是灰色的凸出的大眼睛,表情是似乎有些不识羞,却又似乎也有些羞怯。肥厚的樱唇,分明的浓眉,拖到脚跟的密密的淡黄色的头发,仿佛小鸭似的在街上走。她的丈夫特米忒里•卜罗珂非耶夫,是赶马车的,恰是一个配得上她的年青的可靠的出色的汉子。他穿著绵劈绒的没有袖子的外套,戴著插孔雀毛的绒帽。特米忒里迷著亚梨娜,亚梨娜也迷著特米忒里。他们俩常常到近地的酒店去,那和睦地一同唱歌的样子是令人见了也开心的。
但是他们的幸福的生活却不长久。千七百七十六年开头的有一天,那两人享著休息时候的福的酒店里,旅长走进来了。走了进来,喝干一瓶烧酒,于是问店主人,近来酒客可有增加之数,在这一忽,他竟看见了亚梨娜。旅长觉得舌头在喉咙上贴住了,但究竟是老实人,似乎连这也不好明说,一到外面便设法招了那女人来。
“怎么样,美人儿,和我一起好好的过活去罢。”
“胡说。我顶讨厌你那样的秃头,”亚梨娜显出不耐烦模样,看看他的眼睛,说,“我的男人,是好男人呀!”
两个人来回了几句问答,但是没有味儿的问答。第二天,旅长立刻派两个废兵到特米忒里•卜罗珂非耶夫家去把门,命令他们要管得紧。自己是穿好军服,跑到市场,为了要训练自己,惯于严肃的行政,看见商人,便大声吆喝道:
“你们的头儿是谁呀,说出来。莫非想说我不是你们的头儿吗?”
但是特米忒里•卜罗珂非耶夫怎么样呢,他如果赶快屈服,劝劝他老婆倒还好,然而竟相反说起不中听的废话来了。亚梨娜又拿出铁扒来,赶走了废兵,还在市上跑著叫喊道:
“旅长这东西,简直象臭虫似的,想爬进有著丈夫的女人这里来!”
听到了这样的名誉的宣言的旅长悲观是当然的。然而正值自由思想已在流布,居民里面,也听见议会政体的声音的时光,虽是老旅长,也觉得了单用自己的权势来办的危险。于是他招集了中意的市民们,简单地说明了事情之后,马上要求罚办这不奉长官的命令的两个人。
“请你们去查一查书,”他显著坦白的态度,申明说,“每一个人,应该给多少鞭才是呢,全听你们的决定。现在是谁都有自己的意见的时候了呀。我这一面只要执行笞刑就好了。”
中意的人们便来商量,微微的嚷了一阵,回答道:
“对这两个坏蛋,请您给他们天上的星星一样数目的鞭子罢。”
旅长(编年史家在这里又写道:“他是有如此老实的。”)于是开手来数天上的星星,但到得一百,就弄不清楚了,只好和护兵商量怎么办。那受著商量的护兵回答是:天上的星星,多到不知道有多少。
旅长大约很满足了这护兵的回话。因为亚梨娜和米吉加[3]受过刑罚回到家里来的时候,简直象烂醉似的走得歪歪邪邪了。
但是,虽然吃了这样的苦头,亚梨娜却还是不屈服。借了编年史的话来说,那就是该妇虽蒙旅长之鞭,亦未能发明有益于己之事。她倒更加愤激了。过了一礼拜,旅长又到酒店来,抓住她说:
“怎么样,小蹄子,懂了没有?”
“这不要脸的老东西!”她骂了起来、“难道我的××还没有看够吗?”
“好,”旅长说。
然而老年人的执拗,竟使亚梨娜决了心。她一回家什么事也不做,过了一会,便伏在男人那里,唏唏吁吁的哭起来了。
“可还有什么法子吗?难道我总得听旅长的话吗?”她呜咽著,说。
“敢试试看,我把你的头敲得粉碎!”她的男人米卡[4]刚要上炕床上去取缰绳,忽然好象想到了什么似的,全身一抖,倒在长板椅子上喊了出来。
米吉加拼命的吆喝吆喝什么呢,那可不知道,然而,总而言之,这是对于上可的暴动,却明明白白的。
一看见他的暴动,旅长更加悲观了。暴徒即刻上了铐,捉进警察局里。亚梨娜好象发了疯,闯进旅长的府邸去了,但能懂的话,却一句也不说。只是撕著自己的衣服,无缘无故的嚷:
“吓,狗子,吃罢,吃罢,吃罢!”
但是,奇怪的是旅长挨了这样的骂,不但不生气,却装作没听见,把点心呀,雪花膏的瓶子呀,送给了亚梨娜。见了这赠品的亚梨娜便完全失掉勇气,停止吆喝,幽静的哭起来了。旅长一看见这情形,就穿著崭新的军服,在亚梨娜面前出现。同时也到了团长的家里的仆妇头目,开始来劝亚梨娜。
“你怎么竟这样的没有决断的呀,想一想罢,”那老婆子说些蜜甜的话,“你只要做了旅长的人,可就像是用蜜水在洗澡哩。”
“米吉加可怜呵。”亚梨娜回答说,那音调已经很无力,足见她已在想要屈服了。
恰在这一夜里。旅长的家里起了火。幸而赶快救熄了,烧掉的只是一间在祭日之前暂时养著猪子的书房。然而也疑心是放火,这嫌疑当然是在米吉加身上的。而且又查出了米吉加在警察局里请看守人喝酒,这一夜曾经出去过。犯人马上被捕加了严审,但他却否认了一切。
“我什么都不知道。知道的只是这老畜生,你偷了人家的老婆去了。这也算了就是,请便罢。”
然而米吉加的话并没有人相信,因为是紧急事件,所以省去种种的例行公事,大约过了一个月,米吉加已经在市的广场上打过鞭子,加上烙印,和别的真正的强盗和恶棍一同送到西伯利亚去了。旅长喝了庆祝酒,亚梨娜却暗暗的哭起来。
但这事件,对于古尔波夫市的市民们,却并不这样就完结,上司的罪业,那报应,是一定首先就落在市民们的头上的。
从这时候起,古尔波夫的样子完全改变了。旅长穿著军装,每早晨跑到各家的铺子里拿了东西去。亚梨娜也跟在一起,只要抢得著的就拿。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说自己并非马车夫的老婆,乃是牧师的闺女了。
如果单是这一点,倒还要算好的,然而连天然的事物竟对古尔波夫也停止了表示它的好意。编年史家写道,“这新的以萨贝拉[5]将旱灾带到我们的市里来了,”从尼古拉节,就是水开始进到田里的时候起,一直到伊利亚节,连一滴雨也没有下。市里的老人也说,自从他识得事情以来,未曾有过这等事,他们将这样的天灾归之于旅长的罪孽,原也并非无理的。天空热得通红,强烈的光线洒在一切生物上。空中闪著眩眼的光,总好象消是火焦的气味。地面开了裂,硬到象石头一样,锄锹都掘不进去。野草和菜蔬的萌芽,统统干枯了,裸麦虽然早抽了穗子,但又瘦,又疏,连收麦种也不够。春种的禾谷,就简直不抽芽,种著这些东西的田,是柏油一般漆黑,使看见的人心痛。连藜草也不出。家畜都苦得呜呜的叫。野地里没有食物,大家逃到市里来,街上都塞满了。居民只剩著骨和皮,垂头丧气的在走。只有做壶的人,起初是喜欢太阳光的,但这也只是暂时之间,不多久就觉得虽然做好许多壶,却没有可盛的肉汁,不得不后悔他先前的高兴的轻率了。
但是,虽然如此,古尔波夫的市民却还没有绝望。这是因为不很明白那等候他们的不幸有多么深。在还有去年的积蓄之间,许多人们是吃,喝,甚至于张宴,简直显著仿佛无论怎么化消,那积蓄也永不会完的态度。旅长大人仍然穿著军装,俨然的在市上阔步,一看见有些疲乏的忧郁的样子的人,就交给员警,命令他带到自己那里去。还因为振作民气起见,他教御用商人到郊外的树林里去作野游,放烟火。野游也游过了,烟火也放过了,然而“这不能使穷人有饭吃。”于是旅长又召集了市民中的“中意的人们”,使他们振作民气去。“中意的人们”就各处奔波,一看见疲乏丁的人,便一个也不放过的给他安慰。
“我们是惯了的角儿呀,”他们中的一个说,“看起来我们是能够忍耐的。即使现在把我们聚在一起,四面用枪打起来,我们也不会出一句怨言的!”
“那自然,”别一个附和道。
“我们能够忍耐。因为是有上司照顾我们的!”
“你在怎么想?”第三个说,“你以为上司在睡觉么?那里的话,兄弟他一只眼睛闭著,别一只却总是看著,什么地方都看见。”
但是到收割枯草的时候,却明白丁可以果腹的东西,是一点也没有了。到得割完了的时候,也还是明白了人们可吃的东西,竟一点也没有古尔波夫的市民们这才吃了惊似的跑到旅长的府上那边去。
“这怎么好呢,旅长?面包怎么样了?您在著急么?”他们问。
“在著急呵,朋友们,在著急呵。”旅长回答说。
“这就好,请您使劲的干罢。”
到七月底虽然下了一点已经不中用的雨,但到八月里就有了吃光贮蓄,饿死的人了。于是想尽方法,来做可以果腹的食物,将草屑拌在小麦粉里试试看,不行。舂碎了松树皮,吃了一下,也不能使人真的肚子饱。
“吃了这些,虽然好象肚子有些饱了,但是,因为原是没有力量的东西……”他们彼此说。
市场也冷静了。既没有出卖的东西,市里的人口又渐渐的减少了,所以也没有买主。有的饿死——编年史家记载著说——有的拼命往各处逃。然而旅长却还不停止他的狂态,新近又给亚梨娜买了“特拉兑檀”[6]的手帕。知道了这事的市民就又激昂起来,拥到旅长的府里去了。
“旅长,还是您不好,弄了人家的老婆去,”大家对他说。“上头派您到这里来,怕不见得是要使我们为了您的傻事,大家来当灾的罢!”
“忍耐一下罢,朋友们。马上就什么都有了!”
“这就好,我们是什么都会忍耐的。我们是惯了的角儿。不但饥馑,就是给火来烧,也能够忍耐。但是,大人,请您细细的想一想我们的话。因为时候不好,虽然忍耐著,忍耐著,我们里面,可也有不少昏蛋,会闹出事来也难保的!”
群众静静的解散了,好个旅长,这回可真的来想了一想。一切罪孽都在亚梨娜,那是明明白白的,不过也不能因此就和她走散。没有法,只好派人去请牧师去,想说明这事,得点慰安。然而牧师却反而讲起亚呵伐[7]和以萨贝拉的故事来,使大人更加不安了。
“狗还没有把她撕得粉碎的时候,人民已经统统灭亡了。”牧师这样的结束了他的故事。
“那里的话,师傅教我拿亚梨娜喂狗么?”
“讲这故事,是并非为著这事的,”牧师说明道。“不过要请你想一想。这里的檀越既然冷淡,教职的收入又少,粮价却有那么贵。教牧师怎么过得下去呢,旅长大人?”
“唉唉,我真犯了重罪了”旅长呻吟著,于是大哭起来了。
他又动手来写信。写了许多,寄到各处去。
他在报告里,写著倘使没有面包,那就没有法,只好请派军队来的意思。但什么地方也没有回信来。
古尔波夫的市民,一天一天的固执起来了。
“怎么样,旅长,回信来了没有呢?”大家显著未曾有的傲慢的态度,问。
“还没有来哩,朋友们。”
大家正对著他,毫无礼貌的看著,摇摇头。
“因为你是秃子呀。所以就没有回信了。废料。”
总而言之,古尔波夫市民的质问颇有点令人难受了。现在是已经到了肚子说话的时候,这性质是无论用什么理由,什么计策都没有效验的。
“唔,无论怎么开导,这人民可到底不行,”旅长想。“没有开导的必要了。必要的是两样里的一样。面包,否则……军队!是的,军队!”
正如一切好官一样,这旅长,也忍痛承认了最后的思想。但是一想惯,就不但将军队和面包混在一起,而且终于比面包更希望军队了。他豫先写起将来的禀帖的草稿来——
“因接连反抗行政官之命令,遂不得已,决予严办。本职先至广场加以适当之告诫后……”
写完之后,便开始望著街道,等候大团圆的到来。
每天每天,旅长一清早就起来靠著窗门,侧耳去听可有什么地方在吹号——
小队,敞开!
- 向障蔽的后面,
- 两人一排。
不行,没有听到,“简直好象连上帝也把我们的地方忘记了。”旅长低声说。
市里的青年,已经全都逃走了。据编年史家的记载,则虽然全都逃走,有许多却就在路上倒毙;有许多是被捉回来,下了狱,然而他们倒自以为幸福云。在家里就只剩了不会逃走的老人和小儿。开初因为减少了人口,留著的是觉得轻松一点的,总算好歹挨过了一礼拜,但接著就又是死。女人们只是哭,教堂里停满了灵柩,真成了所谓“饿莩载路”的情形。因为腐烂的尸臭,连呼吸也吃苦,说是怕有发生时疫的危险,就赶忙组织委员会,拟定建筑能收十个人的临时医院的办法,做起纱布来,送到各处去。但是上司虽然那么热心的办事,居民的心却已经完全混乱,时常给旅长看大拇指,还叫他秃子,叫他毒虫。感情的激昂,真也无以复加了。
然而,“古尔波夫”市民还开始用了那昏庸的聪明,[8]照古来的“民变”老例,在钟楼附近聚集,大家来商议。商议的结果,是从自己们里面举出代表来,于是就请了市民中年纪最大的遏孚舍支老头子。民众和老人彼此客气了好一会。民众说一定要托他,老人说一定请饶放,但民众终于说:
“遏孚舍支老头子,你已经活得这么老了,见过了多少官员。但是不是还是好好的活著么?”
一听到这话,遏孚舍支就熬不住了。
“不错,到这样的年纪了。”他忽然兴奋得叫起来。“也见过许多官,可是活著呢。”
老头子哭出来了。编年史家附记道,“他的老心,动了,要为民众服务。”遏孚舍支于是接了公禀,暗自决定,去向旅长试三回。
“旅长,你知道这市里的人们都快要死了吗?”老人用这话开始了第一试。
“知道的,”旅长回答说。
“那么,可知道因为谁的罪孽,惹出了这样的事的呢?”
“不,不知道。”
第一试完结了。遏孚舍支回到钟楼那里,详详细细的报告了民众。编年史家记载著:
“旅长看见遏孚台支的声势,颇有恐怖之意”云。
过了三天,遏孚舍支又到旅长这里来,“然而,这一回已经没有先前那样的声势了。”
“只要和正义在一起,我无论到那里都站得住,”他说,“我做的事,如果是对的,那就即使你拿我充军,我也不要紧。”
“对啦。只要和正义在一起,那一定是无论在那里都好的。”旅长回答说。“不过我要告诉你一句话。象你似的老东西,还是和正义一起坐在家里好。不要管闲事,自己讨苦吃罢!”
“不,我不能和正义一起坐在家里面。因为正义是坐不住的。你瞧。只要你一走进谁的家,正义马上逃走……这样的!”
“我么,也许就是这样的罢,但我对你说的是不要使你的正义遭殃!”
第二试于是告终,遏孚舍支又回到钟楼那里,详详细细的报告了民众。据编年史家说,则其时旅长已经省悟了一个事实,就是倘无特别的必要,却转转弯弯的来作正义的说明,那便是这人不很确信著自己决没有为正义而吃皮鞭之虑的证据,所以早不如第一回那样的害怕老人了。
过了三天,遏孚舍支第三次又到旅长这里来。
“你,老狗,知道吗……”
老人开口了,但还不很开口,旅长就大喝道:
“锁起这昏蛋来!”
遏孚舍支立刻穿上囚衣,“象去迎未来之夫的新娘似的,”被两个老废兵拉往警察局里去。因为行列走来了,群集就让开路。
“是的,是遏孚舍支呀。只要和正义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好过活的!”
老人向四面行礼,说道:
“诸位宽恕我罢。如果我曾经得罪了谁,造了孽,撤了谎……请宽恕我罢。”
“上帝要宽恕的,”他听到这答话。
“如果对上头有不好的地方……如果入过帮……请宽恕我罢。”
“上帝要宽恕的。”
从此以后,遏孚舍支老人就无影无踪了。象俄国的“志士”的消失一样,消失了。但是,旅长的高压手段,也只有暂时的效验。后来市民们也安静了几天,不过还是因为没有面包(编年史云:“因无困苦于此者”)不得已,又在钟楼左近聚集起来了。在自己的府门口,看看这“捣乱”的旅长,就心里想,“当这时候,给吃一把卫生丸,这才好哩。”但古尔波夫的市民聚起来却实在并不是想捣乱,他们在静静的讨论此后的办法,只因为另外也想不出新的花样来,便又弄成了派代表。
这回推选出来的代表巴呵密支,意见却和那晦气的前辈略有些不同,以为目前最好的办法,是将请愿书寄到各方面去。他说:
“要办这事,我认识一个合式的人在这里。还是先去托他的好罢。”
听了这话的市民们,大半都高兴了。虽然大难临头,但一听到什么地方有著肯替他们努力的人在那里,人们也就觉得好象减轻了担子一样。不努力,没有办法,是谁都明白的。然而谁都觉得如果有别人来替自己努力,总比自己去努力还要便宜得远。于是群集即刻依了巴呵密支的提议,准备出发了,但临行又发生了问题,是应该向那一面,走向右,还是向左呢。“暗探”们就是后来(也许连现在)博得“聪明人”的名声的人们,便利用了这狐疑的一刹那,发了话:
“诸位,等一等罢。为了这人,去得罪旅长,是犯不上的,所以还不如先来问一问这个人,是怎样的一个人的好罢。”
“这个人,东边,西边,出口,入口,他都知道,一句话,是一个了不得的熟手呀。巴呵密支解释说。
查起来一看,原来这人是因为“右手发抖,”撤了职的前书记官波古列波夫。手的发抖的原因,是饮料。他在什么地方的“洼地”上和一个绰号“山羊”呀,“洋杯”呀的放浪女人,同住在她快要倒掉了的家里,也并无一定的职业,从早到夜,就用左手按著右手,做著诬告的代笔。除此以外,这人的传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但在已经豫先十分相倍了的民众的大半,是也没有知道的必要的。
然而“暗探”们的质问,却又并非无益。当群众依照巴呵密支的指点,出发了的时候,一部分便和他们分开,一直跑到旅长的府上去了。这就是团体起了分裂。那“分开党,”也就是以对于将来要来的振动,保护住自己的脊梁为急务的慧眼者。他们到得旅长的府上,却什么也说不出,单在一处地方顿著脚,表示著敬意。但旅长分明看见,知道善良的,富足的市民,乃是不屑捣乱,能够忍耐的人们。
“哪,兄弟,我们绝没有,”他们趁旅长和亚梨娜同坐在大门的阶沿上,咬开胡桃来的时候,絮叨著说,“没有和他们一同去,这是应该请上帝饶恕的,但只因为我们不赞成捣乱。是的!”
然而,虽然起了分裂,“洼地”里的计画却仍然在进行。
波古列波夫仿佛要从自己的头里,赶走宿醉似的,沉思了一下,于是赶忙从墨水瓶上拔起钢笔,用嘴唇一吸,吐一口唾沫,使左手扶著右手,写起来了——
最不幸之古尔波夫市窘迫之至的各级市民请愿书
俄罗斯帝国全国诸君公鉴:
(一)谨以此书奉告俄罗斯帝国各地诸君。我等市民,今也已臻绝境。官宪庸碌,苛敛诛求,其于援助人民,毫不努力。而此不幸之原因,盖在与旅长菲尔特活息兼珂同居之马车夫之妻亚梨娜也。当亚梨娜与其夫同在时,市中平稳,我等亦安居乐业。我等虽决计忍耐到底,但惟恐我等完全灭亡之际,旅长与亚梨娜加我等以污蔑,导上司于疑惑耳。
再者,古尔波夫市居民中,多不识字,故二百三十人,其署名皆以十字代之。
读完这信,签好十字署名之后,大家就都觉得卸了重担似的。装进封套里,封起来,寄出去了。看见了三匹马拉的邮车,向著远方飞跑,老人们便说:
“出去了,出去了,那么我们的受苦,也不会长久了。面包那些,怕不久就有许多会来的了。”
市里又平静了。市民不再企图更厉害的骚扰,只坐在人家前面的椅子上,等候著。走过的人问起来,他们回答道:
“这回可是不要紧了。因为信已经寄出去了。”
但是过了一个月,过了两个月,毫无消息。市民们却还在等候粮食。希望逐日的大起来,连“分裂”了的人们,也觉得先前的自危之愚,至于来运动一定要把白己加在一伙里。这时候,如果旅长手段好,不做那些使群众激昂的事,市民就静静的死光,事情也就这样的完结也说不定的,然而被外貌的平稳所蒙的旅长,却觉得自己是居于很古怪的地位了。他一面明知道什么也无可做,一面又觉著不能什么也不做。于是他选了中庸之道开手来做孩子所玩的钓鱼的游戏似的事情了。那就是在群集中放下钓钩去,拉出黑心的家伙来,关到牢里去。钓著一个,又下钩,这一钓上,便又下,一面却不停的向各处发信。第一个上钩的自然是波古列波夫,他吓得供出了一大批同伙的姓名,那些人们又供出一大批自己的伙伴。旅长很得意,以为市民在发抖了罢,却并不,他们竟在毫不介意的交谈:
“什么,老叭儿狗,又玩起新花样来了。等著罢。马上会出事的。”
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出。旅长是不住的在结网,逐渐的将全市罩住了。危险不过的是顺著线索,太深的深入根里去。旅长呢——和两个废兵一伙,几乎将全市都放在网里面,那情形,简直是没有一两个犯人的人家,连一家也寻不出了。
“兄弟,这可不得了。他像是要统统抓完我们哩。”市民们这才觉到了,但要在快灭的火上添油,这一点就尽够。
从旅长的爪里逃了出来的一百五十个人,并没有什么豫先的约会,却同时在广场上出现(那“分开”党,这回也巧妙的躲开了。)而且拥到市长衙门前而去了。
“交出亚梨娜来!”群众好象失了心,怒吼著。
旅长看破了情形的棘手,知道除了逃进仓库之外,没有别的法,便照办。亚梨娜跟著他,也想跳进去,但不知道是怎么的一顺手,旅长刚跨过门限,就砰的关上了仓库的门,还听得在里面下锁。亚梨娜就张著两臂,在门外痴立著。这时候,群众已经拥进来了。她发了青,索索的抖著,几乎象发疯一样。
“诸位,饶命罢,我是什么坏事也没有做的,”她太恐怖了,用了没有力气的声音,说,“他硬拉我来,你们也知道的罢。”
但大家不听她。
“住口,恶鬼。为了你,市里糟成这样了。”
亚梨娜简直象失了神,挣扎著。她似乎也自觉了事件的万不能免的结果,连琐细的辩解也不再说,单是迭连的说道:
“我苦呀,诸位,我真苦呀。”
于是起了那时的文学和政治新闻上,记得很多的可怕的事情。大家把亚梨娜抬到钟楼的顶上,从那十来丈高的处所,倒摔下来了。
于是这旅长的慰藉者遂不剩一片肉。因为饿狗之群,在瞬息间,即将她撕得粉碎,搬走了。
然而这惨剧刚刚收场,却看见公路的那边忽然起了尘头,而且好象渐渐的向古尔渡夫这面接近。
“面包来了。”群众立刻从疯狂回到高兴,叫喊道。然而!
“底带,底带,带,”从那尘头里,分明听到了号声。
排纵队,归队。
- 用刺刀止住警钟呀。
- 赶快!赶快!赶快!
译者附记
编辑萨尔蒂珂夫(Michail Saltykov 1826—1889)是六十年代俄国改革期的所谓“倾向派作家”(Tendenzios)的一人,因为那作品富于社会批评的要素,主题又太与他本国的社会相密切,所以被绍介到外国的就很少。但我们看俄国文学的历史底论著的时候,却常常看见“锡且特林”(Sichedrin)的名字,这是他的笔名。
他初期的作品中。有名的是《外省故事》,专写亚历山大二世改革前的俄国社会的缺点;这《饥馑》,却是后期作品《某市的历史》之一,描写的是改革以后的情状,从日本新潮社《海外文学新选》第二十编八杉贞利译的《请愿人》里重译出来的,但作者的锋利的笔尖,深刻的观察,却还可以窥见。后来波兰作家显克微支的《炭画》,还颇与这一篇的命意有类似之处;十九世纪末他本国的阿尔志跋绥夫的短篇小说,也有结构极其相近的东西,但其中的百姓,却已经不是“古尔波夫”市民那样的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