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少墟集 (四库全书本)/卷04

卷三 冯少墟集 卷四 卷五

  钦定四库全书
  少墟集卷四
  明 冯从吾 撰
  语录
  订士编
  示临清学诸生
  夫子博文约礼之训不颛为一颜子发而颜子一旦慨然认到自家身上曰博我约我何也彼诚信得道理原在自家身上夫子不过一指点之耳向也迷而今也悟方才觉得有趣方才欲罢不能若是自家信不到但假人口吻曰博文约礼云云终是无趣味终是不得欲罢不能子思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此迷悟之说也且颜子既称欲罢不能矣不知欲罢不能之时何様光景诚不可不于此处潜心
  博文约礼有先后而无等待若待博文完了才去约礼则天下古今道理无穷尽何时能博得完将终其身无约礼之时矣余师许敬庵先生曰孔子教人其大端曰博文约礼道之散见于人伦庶物之间者文也其本于吾心天然之则者礼也随事而学习之谓博随学而反已之谓约礼即在于文之内约即在于博之时博而约之所以为精也精则一一则中孔子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其斯而已矣先生此说可谓善发圣人之蕴
  虽欲从之末由也已此正是颜子学有得处文王望道而未之见孔子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自古圣人大都如此士君子为学须要造到欲从末由至于无所用力处然后谓之学颜子之学不然掘井九仞而不及泉与不掘何异
  问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徳者其孰能知之何也曰注云固犹实也实者敛华就实之意正为上文头一句说聪明睿知又恐学圣人者骋其聪明睿知在外面用功不肯敛华就实所以曰固或曰既是学圣人不当骋其聪明睿知上文何必头一句说聪明睿知曰天下之事非聪明睿知之人一件做不得且如该宽裕温柔处却发强刚毅该发强刚毅处却齐庄中正可乎不可此所以先说聪明睿知后说容执敬别但世之学者易于骋聪明恃睿知故又曰固字云耳上章渊泉如渊此章渊渊其渊正是固字之意在天地必有大徳敦化而后有小徳川流在圣人必有肫肫渊渊浩浩之大徳敦化而后有聪明睿知容执敬别之小徳川流在学圣人者必固聪明圣知达天徳而后能知至圣之所以配天也无聪明睿知不可骋聪明睿知亦不可此固之一字学者不可一时不体验
  问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徳者其孰能知之固矣然学者欲固聪明圣知达天徳从何处用功曰下章𦂳接衣锦尚䌹恶其文之著也可见存一恶其文之著心便是下学用功第一着论其心虽恶其文之著论其道则文终不能掩故曰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衣锦尚䌹犹如无锦然而锦终不能掩乃其所以为锦如固聪明圣知犹如无聪明圣知然而聪明圣知终不能秘乃其所以为聪明圣知也固聪明圣知达天徳就是无声无臭的境界但自恶其文之著也一念始可见敛华就实这一念真是下学用功第一着
  示东昌聊城两学诸生
  非礼勿视四句工夫在应感上做出门如见大宾二句工夫在心上做然则回与雍何以辨也不知四勿字难而二如字易请以战喻夫非礼之声色交于外而我欲视听之是外寇也非礼之言动起于内而我欲言动之是内寇也内外交攻而我以孤军猝遇强敌不假应援一鼔而下难邪易邪出门使民其心易肆特内寇窃发耳然必借见宾承祭之心以胜之不然鲜不北矣故此一捷也是应援之兵之力也而主兵又安在哉以此较彼难邪易邪此回雍之辨也或曰颜子心斋坐忘几于化者也何至有非礼曰礼不易言也一念少过即非礼一念少不及即非礼故曰约之以礼约也者约其过与不及而归之中也至精至微非可以腾诸口说者岂至如世俗所谓非礼非礼云哉噫内寇外敌虽太平之世所不免而恃吾有以备之若曰颜子而无非礼也是唐虞无四凶而商周无桀纣也天下有是理哉尧舜汤武不以其故损圣又何疑于颜子故千言万语为颜子解者是昧于时势者也
  问颜子学几于化者也视听言动岂有非礼岂待于勿勿之云者不过在静中一念上用功防未萌之欲云尔若必待视听言动而后勿不几于粗乎曰此意甚是虽然如此则颜子静中一念且不能静矣更说甚动颜子学几于化静中一念已是澄澈的未萌之欲已不消防只是在视听言动时再一点检耳但把颜子之非礼不可㸔的太粗颜子之四勿不可㸔的太着力便是且静固静易乎动亦静易乎贤如颜子岂有静中不静贤如颜子又岂能动中不动有耳目口体便有视听言动有视听言动便就有非礼处勿之云者是动中求不动之意也动而不动则动中能静矣动中能静则静中能静又何待言静固静动亦静无内外无将迎此孔子之所以为四绝而颜子之所以为四勿也一间未达其绝与勿之间乎
  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夫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易见可欲而使心不乱难此四勿之学非颜子不足以当之
  泾野先生教人于动处求静真得夫子告颜渊非礼勿视听言动意
  示济宁学诸生
  仲尼祖述尧舜一章是一首仲尼赞武字土字一韵行字明字一韵化字大字一韵自古赞体之妙莫过于此
  问中庸引夫子之言皆言子曰惟君子中庸章言仲尼祖述尧舜章称仲尼者何曰此二章正相应盖前边说舜文武周见得这中庸道理散见于尧舜文武众圣人前边说天地鬼神至于日月星辰华岳河海禽兽草木无不言及见得这中庸道理散见于天地万物后边说祖述宪章上律下袭见得这中庸道理虽散见于尧舜文武天地万物而实统会于仲尼故曰譬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如四时之错行日月之代明可见仲尼曰君子中庸亦惟仲尼为能中庸耳聪明睿知章就是仲尼之小徳川流经纶大经章就是仲尼之大徳敦化不徒曰承上文云尔仲尼曰君子中庸非仲尼吾谁与归
  诗云衣锦尚䌹恶其文之著也只是个淡故下文即曰淡而不厌学者只凡事淡得下其识见自别其品格自高不患不到圣贤地位
  自古热闹人多喜动喜事恬淡人又多厌动厌事惟淡而不厌才谓之君子之道才谓之中庸
  论君子之道说到笃恭天下平道理可谓至大不知有何様奇特工夫方才得到此顾先之以淡而不厌一句可见淡之一字乃吾侪安身立命所在若是能悟破淡字则精神收敛在内觉得世间种种可艳之物自与自家身上不相干涉就是在爵禄名位中必不为爵禄名位所用何等安闲何等潇洒须有此等胸襟方才做得出笃恭而天下平的事业不然把自家一段精神终日驰骛于外只在荣身肥家纷华靡丽上做营营逐逐𢓺自苦累一生有何好处又何论事业故舜禹有天下而不与不是有心去把天下不放在心上只是把天下㸔的淡所以能不与也虽然人情好甘而君子曰淡非迂也尝得出淡中滋味自是能甘得淡自是能不厌若尝不出淡中滋味纵曰我能淡我能淡其如不甘何故不以淡为甘而轻言淡者非深于淡者也
  示四氏曲阜两学诸生
  孔子之道一贯之道也原不贵博亦不贱博故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弗畔者弗畔此一也夫子知曾子博而能约可与言一也故直示之曰一贯知子贡博而不能约不可与骤言一也故必先试以多学而识然后约之曰一贯可见善学圣人者惟恐当下不能承认此一也又何必沾沾以博自多哉齐景公欲用孔子晏子沮之曰当年不能究其蕴累世不能阐其施盖病其博也而史迁亦曰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夫博而不约其流弊至于什百千万而不可返皆多之一字为之嚆矢也噫人情好胜势必畔而至此不足为异但使晏婴沮景公而圣道不行于当时史迁列六家而圣学不明于后世可胜异哉可胜异哉
  世道不如古全系于士君子好高之心胜不在日用间着实用功孔门言志亡论夫子与颜子何如只㸔子路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居然三代时大道为公景象可见古人为学何等着实吾侪试自揣车马轻裘与朋友共敝之也果能无爱惜心否即不然果能无纳交要誉心否但只有纎毫未化便是有愧于此心便是有愧于子路纵高谈性命何益此世道所以不如古也
  楚侗先生维风编中有云知道者之于诗文直榆荚视之可也余读之以为知言岂直诗文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即善与劳亦榆荚视之可也不然即此一念有善有劳之心便不是善便不是劳矣舜之舎己孔之毋我皆是此意噫难言哉
  颜子萧然在陋巷中有何善有何劳而居然以不伐不施自任是何等様胸襟吾侪当细思之
  有善有劳难不伐不施易何世之有善有劳者多而不伐不施者少也于此方见颜子之不可及
  伐善伐伐也有以不伐为伐者尤伐之伐也施劳施施也有以不施为施者尤施之施也故曰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此断不可以为训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是孔子一生的学术一生的事功孝者所以事君弟者所以事长慈者所以使众是曽子一生的学术一生的事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㓜吾㓜以及人之㓜是孟子一生的学术一生的事功
  问大行不加穷居不损君子所性诚然不知性是怎么模様曰君子所性根心处虽不可见至于睟面盎背是昭然可见者只说这睟面盎背处大行能加穷居能损否余尝见富贵之士或有形容憔悴者贫贱之士或有发气满容者可见这根心生色处大行穷居断然加损不得
  问大行不加穷居不损曰芳草和烟暖更青寒门要路一时生年年点检人间事惟有春风不世情
  君子所性大行不加穷居不损分定故也只一个分定了便改移不得可见人只是安分便是尽性
  安分二字人人能言之不知道理甚大功夫甚难必如夫子所谓隐居以求其志才谓之安分于穷居行义以达其道才谓之安分于大行陆子静谓宇宙内事皆已分内事已分内事乃宇宙内事才说得出分字意
  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分明画出一个圣人模様宛然如见吾侪既见之矣不可在模様上欣羡当自根心处求之
  又示四氏曲阜两学诸生
  问四氏学及曲阜学诸生曰诸生或为圣人之后或近圣人之居诚为厚幸然为其孙者何以无愧于祖为其弟者何以无愧于师乎诸生唯唯否否余曰尔诸生以读书科第为无愧乎如此则世之取高科跻膴仕者皆可以为圣人矣尔诸生以为然否尔诸生必不以为然既不以为然何不求其所以无愧者而奋然思齐也然其所以无愧者何在诸生又唯唯否否余曰阳明先生云个个人心有仲尼个个人心既有仲尼则为其孙者生来原无愧于祖为其弟者生来原无愧于师此道完完全全圣非有馀我非不足故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但只是自家信不及所以不肯思齐所以有愧耳且尔诸生有能笃信圣人如子夏者乎子夏笃信圣人故学以致其道后儒不笃信圣人故学以致其举业学其所学非圣人之所谓学也非圣人之所谓学则虽谓之有愧也亦宜虽然子夏惟笃信圣人故入闻圣道而悦亦惟笃信圣人故出见纷华而悦何也子夏笃信圣人不曽笃信自家所以入闻圣道而悦又出见纷华而悦耳颜子其初亦笃信圣人故仰之钻之瞻之三之字俱指圣人其后一闻圣教始信得博我约我始信得我自家生来原是圣人故既竭吾才如立卓尔曰卓尔则入也卓然见于其前出也亦卓然见于其前孰为圣道孰为纷华孰为可悦孰为不可悦举躅皆是盈眸皆是鸢飞鱼跃现在眼前此颜子之所以不可及也笃信圣人则离过圣人必有出入处笃信自家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又安得有出入乎哉今吾辈生于千百世之下圣人生于千百世之上是入也既未闻圣道而出也又只见纷华安得不愧于圣人尔诸生不要说圣人生于千百世之上我生于千百世之下只信得过圣人生于千百世之上固是此赤子之心固是此良知我生于千百世之下亦是此赤子之心亦是此良知既亦是此赤子之心亦是此良知我何为不奋然思齐而甘心有愧于圣人也今诸生能笃信此赤子之心否能笃信此良知否抛却自家无尽藏缘门持钵效贫儿诸生得无惕然于此乎诸生又唯唯否否余曰孟子不云乎是心足以王矣齐王抛却自家能王之一念却去问霸者之事岂非缘门持钵效贫儿耶吾辈果能笃信此赤子之心我与圣人同笃信此良知我与圣人同则识得本体自然可做工夫做得工夫自然可复本体当下便是圣人故曰个个人心有仲尼非虚语也自从宇泰收功后始信人间有丈夫岂非千古之一快哉如此则尔诸生在天地谓之肖子在圣门谓之高弟登高科跻膴仕于此心此知无所加固谓之不愧不登高科不跻膴仕于此心此知无所损亦谓之不愧故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呜呼尽之矣诸生为之跃然余反观窃自愧遂书之以示诸生并以自朂焉
  示宁阳学诸生
  克已复礼为仁先儒解克字谓如三军遇敌战必胜攻必取此言甚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但自家兵马若平素操练得不闲熟停当而轻言克是所谓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耳故夫子又曰操则存舎则亡然则欲克己者又不可不先讲操心之道
  问颜子其心三月不违仁已几于化矣夫子与之论仁宜有玄虚奥妙处第曰非礼勿视听言动何浅易也曰惟至浅乃至深惟至易乃至难吾辈学问不及古人只为一生在此区区形骸上讨个受用终日将外边声色应感陪奉此躯即有志于学者亦多从此起见种种情识摆脱不去自视于视听言动不知有多少欠阙多少愧怍处如何到得颜子且非礼之视是谁视非礼之听是谁听非礼之言之动是谁言是谁动皆是此一个区区形骸作用至于非礼勿视是谁勿视非礼勿听是谁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是谁勿言勿动这不得一段真精神真力量如何能斩钉截铁一齐勿去亡论罣碍湛溺即勿矣犹有拖泥带水处亦不得谓之勿勿者㧞去病根意也颜子四勿真孟子所谓先立乎其大者大者先立则彼区区形骸如耳目之官岂能夺之岂直不能夺且即此区区形骸即是灵明真体故曰仁者人也又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若颜子者亦庶几可谓践形而无愧于为人矣大约异端言仁指的是那能视能听能言能动的那个吾儒言仁指的是这能勿视能勿听能勿言能勿动的这个这个道理至浅至深至易至难玄虚奥妙莫有过于此者若舎此别谈玄虚奥妙余岂知之哉
  非礼勿视四句非字不同有非者有非之非者有似是而非者非者不难勿非之非者亦不难勿惟似是而非者为难勿故曰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这等去处非颜子不能剖析
  学者能体会得圣人讱言之意虽言以终日亦谓之讱不然即闭口深藏亦讱之蠧也故曰吾与回言终日又曰予欲无言有言无言真不在言上说
  仁者其言也讱讱之云者非徒不言也盖太极之理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不静专则不动直不静翕则不动辟故子思曰小徳川流大徳敦化讱之云者亦敦化意也圣贤道理原自精细圣贤学问原自深湛故易曰洗心退藏于密诗曰夙夜基命宥密讱之云者亦藏密意也大抵人之精神最忌外露人之力量最怕轻泄士君子果能收敛这一段精神𡸅固这一段力量如猫之捕䑕如鸡之抱卵不识不知勿忘勿助到此地位才是真为之难才是仁者其言也讱这等去处别人识不得须是要自家内省内省者收视返听自家默默湛思默默点检耳后世学者岂不毅然要做好人但终日外省处多内省处少如何筭得故次章即云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而子思亦曰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之所以不可及者其惟人之所不见乎正得夫子告司马牛之意吾辈为学须是要在人所不见处用功
  示泰安学诸生
  泰安诸生讲富与贵是人之所欲广土众民君子欲之孔子登东山而小鲁三章盖圣贤道理原是一贯此三章书只当作一章㸔大约学者只是在富贵贫贱上打不破徒自纒扰一生安能到圣贤地位所以然者只是㸔得大行能加所以不能审富贵㸔得穷居能损所以不能安贫贱若是能㸔破大行原不能加富贵自然能审㸔破穷居原不能损贫贱自然能安一切世味都摆脱得开潇洒快乐自然睟面盎背所见自然大所处自然高当下便是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境界睟面盎背就是成章气象在水谓之澜在日月谓之光所性是何物就是此仁在水谓之源在日月谓之明故曰仁义礼智根于心此所以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也君子之志于道也志此而已矣或曰富贵贫贱勘得破便到圣贤地位抑何其言之易也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又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由此观之言何容易虽然孔颜乐地非难造好读诚明定静书愿与诸生共懋勉之
  昔人有言过得贫富关便是小歇处过得生死关便是大歇处余以为贫富关便是生死关过此便是大歇处何云小也呜呼人能过此关天下何事不可做昔泾野先生教人惓惓以甘贫改过为训而谿田先生深以为然此正前辈学问真切处非后学可及虽然不甘贫就是过能甘贫就是改过仔细㸔来世间人种种过失那一件不从富贵贫贱念头生来卑卑者无论即高明有意思者亦往往堕此坑堑良为可惜诸生不可不时时惕然猛省
  富贵贫贱自有定数欲之不能来恶之不能去世之人徒多费此一畨欲恶耳不处不去君子只是个勘得破
  富贵是人所欲贫贱是人所恶受病之根正在此欲恶二字君子之心如鉴之空如衡之平原未尝先有欲恶二字横于中所以富贵贫贱到前便能审之安之如鉴本空而妍媸自辨衡本平而轻重自分不然饥者甘食渇者甘饮其如饮食之正味何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只是此心常惺惺要不失此真体耳非分外硬将一物强置之胸中必于是必于是也
  富贵贫贱不当著迹㸔日用间富贵贫贱时时都是有的且如食求饱居求安便是欲富贵心恶恶衣恶食便是恶贫贱心岂止于此大凡念头起处都是富贵贫贱所在此所以时时要照管时时要收摄不然若著迹㸔则三公万锺一生能遇几次所云终食不违造次颠沛必于是者果何物耶念及于此此心真是一时放下不得
  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惟根于心所以能生色可见根之一字最要紧世间诸凡作用如事功节义之类都只是枝叶枝叶有遇有不遇而惟此根乃是人人有的故曰人性皆善有此根则时而大行如树木遇春夏其枝叶自然发生于此根实无所加时而穷居如树木遇秋冬其枝叶自然收藏于此根实无所损故东廓先生云世俗通病只认得个有才能有勲业有著述的圣人不认得个无才能无勲业无著述的圣人此实根本之论呜呼人人有此根人人不肯自认有此根徒只在枝叶上用功何也自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诚切中后世学者之病
  问孔子之道精矣微矣孟子苐以登东山而小鲁云云形容之何也曰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然则学圣人者奈何曰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虽然吾辈今日不当在成章上驰骛只当在成章以前用功或曰何也曰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孟子岂徒曰观之而已哉知此则知圣道之所以大知此则知君子之所以成章
  示济南历城两学诸生
  古今谈道者多矣莫精于费而隐一言若曰君子之道费而隐非隐而隐也子思有感于当时昏昧渺冥虚无寂灭之说行故为是言以觉之然亦非自子思始也夫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又曰予欲无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知此则昏昧渺冥虚无寂灭之说不攻自破矣知此则知道知中知学
  及其至也圣人亦有所不知不能天地亦有所憾此是论道理如此然学者只当极力以求其至不可以圣人之不知能自诿下文曰至诚曰至圣曰至徳至道曰至矣总是发明此意这至字不在高远上说就是中庸故曰中庸其至矣乎又曰中庸不可能也中庸二字虽圣人天地亦有不能尽处故尧之允执舜之精一一生兢兢业业只是为此若中庸是容易的尧何必允执舜何必精一尧舜又何以曰犹病哉注谓覆载生成之偏寒暑灾祥之不得其正夫曰偏曰不得其正可见中之一字天地亦有不能尽处此所以人犹有所憾若把至字㸔的太高远便非中庸之旨且天地圣人有所不能尽的道理就是愚夫愚妇所与知能的道理下文说到参天地赞化育说到笃恭而天下平才只是尽了愚夫愚妇的道理其实于愚夫愚妇道理上一毫无所加才谓之中庸才谓之至然笃恭而天下平即修已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故曰圣人亦有不知不能夫以天地之化育而尚赖圣人以赞之故曰天地之大人犹有所憾可见这中庸道理匪高匪卑匪远匪近匪难匪易如以为高远而难也难道自家不如愚夫愚妇如以为卑近而易也又难道自家过于天地圣人至乎至乎可不勉哉
  自老子有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之说于是远人为道者索隐行怪求之于虚无寂灭之域子思子忧之不得已有鸢飞鱼跃之说若曰斯道在天地间举目皆是举足皆是何可道何不可道何可名何不可名无内无外无有无无无之非道无之非名无之非学闭门静坐则静中有鸢飞鱼跃之趣应事接物则动中亦有鸢飞鱼跃之趣推之至于梦寐之中则梦寐中亦有鸢飞鱼跃之趣推之至于造次颠沛之时则造次颠沛中亦有鸢飞鱼跃之趣故夫子梦见周公岂真有周公之揖让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所必于是者又果何物何事也哉信乎知鸢飞鱼跃之趣则知道可道为常道而道不可道者非常道名可名为常名而名不可名者非常名老子虚无寂灭之说当不待辨而知其非矣
  右数则皆因诸生讲此书遂书以示之虽圣贤精蕴未必甚解但借此与诸生相印证耳虽然余之所以惓惓于诸生者又不颛在此讲说间也乙未冬日长安冯从吾仲好甫书于济南之澄清轩
  昔杨子之邻人亡羊追之不获曰岐路之中又有岐焉不知所之杨子戚然变容者竟日余观近日博士家逐迹䘮真殆不幸类是夫书者圣人之迹也而有不可传者存焉惟大觉玄解始能旦暮遇之而近日博士家慕吊诡则支离传注狃发蒙则惧伤口珠或梦中占梦而自谓全觉或学一先生之言而暖姝自喜是何其多岐也夫赤水玄珠知珠不能索而得糟魄之喻斵轮者所以释椎斵而议读书之君也然则逐迹䘮真之士安得不厪朱公之戚哉侍御冯先生以关陜大儒出入金马之门已而簪笔柱下代狩东省巡历之暇时进诸博士弟子与之辨析精微愍大道之多岐而亡羊者众也因录次成书命之曰订士编云意与诸博士弟子相印证也余得而卒业焉大都辟博约一贯之道发克复四勿之功明根心定性之旨而归重于先立乎大之一言推原费隐之说仲尼之中庸而拈出淡字固字之义尤宋大儒所未发直指良知为作圣之基而勘破生死贫富之关至于由回之志颜冉司马之仁孔曾孟子之学术事功又各历历剖之详焉去圣人二千馀岁矣仅仅数千言胠其关键曲尽閟妙筌蹄尽化而不出其宗噫化声邪法音邪三籁邪子静登坛新建提衡渊渊理窟哉余掊知雪神恍见徳机而知先生之发吾覆也乃请其草授之剞劂氏嘉与海内诸博士弟子共印证之都人士聆真人之謦欬得未尝有何啻逃空谷者忽闻足音也畴不跫然而喜左袒下风乎出涯涘而观大海庸讵东省十数学宫而已哉先正李文达尝言宦途惟薛大理以理学为务兹观冯先生雅有文清夫子之风焉是编出而宋儒先又树一赤帜矣海内博士家诚无乐鴳于钟鼓无求马于唐肆涤除宿根扫撤尘障而别具只眼焉周道如矢君子所履岂惟永无岐路之泣即向所称圣人之不可传者尽在是矣属下直隶河间府知府陈邦科顿首谨书



  少墟集卷四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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