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略/卷一

骚略卷一
作者：高似孙　南宋

序列

《离骚》不可学，可学者章句也，不可学者志也。楚山川奇，草木奇，原更奇。原人高志高文又高，一发乎词，与诗三百五文同志同。后之人沿规袭武，摹效制作，言卑气嫚，志郁弗舒，无复古人万一。武帝诏汉文学章士修楚辞，大山、小山，竟一不企，况《骚》乎！呜咽，《诗》亡矣，《春秋》不作矣，《骚》亦不可再矣！独不能忘情于《骚》者，非以原可悲也，犹恨夫《骚》不及一遇夫子耳。使《骚》在删《诗》，圣人能遗之乎？呜呼，余固不能窥原作，犹或知原志者，辄抱微款，妄意抒辞，题曰《骚略》。越山川曾识舜禹，作《苍梧帝》，作《思禹》。又经句践君臣，作《越王台》，作《鸱夷子皮》。吴为越所灭，失于弃胥也，作《浙水府》。始皇东游，以功被石，作《秦游》。王、谢诸人殊钟情于越，迄为苍生一起，作《东山》。其以德著于腏祠者侑之歌，作《江夫人》，作《嶀山雨》，命之曰《九怀》。呜呼，后之视今，今之视昔也，知我者《骚》乎！

九怀

望九疑兮云雨，心惨惨兮思君。冉冉兮愁痕，楚波深兮斑竹活。历嵯峨兮极眺，讯遐心兮谁将。蛟何路兮冲波，鸿何惊兮离网。湘有𬞟兮渚有荃，欲将诚兮无能宣。苍莽兮何之，孰亮余兮㛐娟。羽何音兮锵锵，凤何仪兮济济。朝腾余轫兮梧阴，夕娱兮清澧。蹇踌躇兮自喜，逆清川兮如洗。植馆兮云中，树之兮石磊磊。贝阙兮鳞堂，杂青枫兮始霜。芷路兮蘅薄，桂飞橑兮兰房。相芰荷兮可衣，美秋菊兮曾粮。瑶华兮在席，江有蓠兮吐芳。被薜兮带萝，表之兮以兰香。汇众卉兮扬徽，贮芳辛兮同薰。哀弦切兮入云，灵来下兮缤纷。捐余珰兮中流，遗余玦北渚。俨奉君兮嘉荐，乃遗余兮芳杜。时契阔兮难再，聊歌风兮自语。

苍梧帝〈湘夫人〉

揽九州兮余忧，民将鱼兮谁瘳。水受令兮安流，菱芃芃兮方秋。老帝力兮茫茫，射神鱼兮飞舟。朝帝君兮不下，莽故疆兮生埃。踏苍龙兮倏东，栖楼游兮故宫。擢桂栋兮兰房，惠帱兮荃床。翳残书兮罅[上缺下齿]，杳空山兮神扬。神扬兮何极，有人来兮为之太息。湿刓石兮酒寒，隐怀君兮伤侧。荪桡兮桂檝，海若兮献月。采水碧兮紫渊，弄蠙珠兮冰穴。无一芳兮可酬，心难吐兮犹咽。砥柱兮汤汤，龙门兮阻长。事难古兮悲伤，迹苍奔兮蹇余以何往？朝欲逝兮河津，夕濯衣兮西溆。花涨兮波恶，鱼斗兮云舞。沐余冠兮嵯嵯，濯予珰兮楚楚。灵心怿兮来下，乃遗余兮芳杜。玩芳杜兮三嗅，时不来兮孰与？

思禹〈湘君〉

草长兮菲菲，越山青兮霏微。玉在珮兮欲语，望故宫兮如归。酒阔兮犹香，僾流光兮庭帏。芳俎进兮兰藉，玉鳞寒兮牲肥。赤翱兮醉只，笙嘘云兮霑衣。鼓轻舠兮无留，月共载兮依依。乐莫乐兮知几，哀莫哀兮别离。鹧鸪愁兮忘飞。

越王台〈东皇太一〉^[1]

江欲冷兮丹枫，月将缺兮初鸿。天如仄兮沉波，檝有声兮追风。易莫易兮谋功，难莫离兮图终。东山兮谁作，若斯人兮犹穷。水下鹥兮溶溶，山插云兮丛丛。叫夫君兮不闻，拊遗声兮如空。君不来兮谁晤，余心忧兮冲冲。

鸱夷子皮〈云中君〉

越山兮青青，江波兮喷薄。万里兮长风，引惊澜兮去之。夫君兮以渊为期，水何为兮劳苦。越山兮升云，江水兮未平。举酒兮讯君，将与余兮心倾。若有人兮飐云旗，舞神鱼兮踏文螭。奏水星兮叫冰夷，横壮气兮海为飞。麋台兮生草，言如毛兮人杲杲。夕宿兮江皋，越兵西兮如拉槁。一沐浴兮九江，水扬波兮淙淙。飞余桡兮雁渚，舍余珰兮渔矼。望美人兮未来，心不怡兮难降。有酒兮如冰，呼脍具兮鱼龙。腥浇磊块兮磅礴，有老父兮愁偏醒。

浙水府〈少司命〉

君之来兮鞭潮，令冰夷兮毋骄。抚余车兮安驱，海难填兮魂销。龙翼辀兮既东，旌翠昏兮生埃。蛟抗刃兮波赤，咽雾光兮蓬莱。乐莫乐兮佳游，哀莫哀兮忘归。箫锺兮铙鼓，吴歌兮楚舞。鱼飞兮雁奔，君之乐兮俣俣。[上甜下心]跸兮嵯峨，陈席兮楚楚。撰德兮苍崖，秦夸声兮豪诩。骑杂遝兮銮玲珑，穷禹迹兮窥践宫。民如蟹兮谁能聪，海水作兮号鱼龙。欢未殚兮乐未终，金母号兮汉旌红。

秦游〈东君〉

江上兮青山，水既去兮复还。引微风兮无澜，擢桂桨兮闲闲。望美人兮来下，灵翩翩兮从女。劈中流兮扬舲，雁邕邕兮遵渚。玉衣兮画裳，御清气兮前青凤。穆川后兮静波，湘君遗兮兰芳。行贞兮昭昭，珰明兮玉娟。天门兮为开，万夫哀兮惟女贤。翠帷下兮沉沉，花饮露兮阴阴。素鳞寒兮不动，寄风瑟兮瑶音。涉江兮采𬞟，剪绡兮蠲尘。奉瑶华兮结辞，灵不见兮愁人。愁人兮柰何，目眇眇兮微波。路杳霭兮修长，其柰兮夕歌！

江夫人〈大司命〉

若有人兮山要，乐莫乐兮在薖。絜余佩兮有兰，惬余裳兮有萝。凌八荒兮骋望，怅山河兮悲壮。倒天汉兮濯江淮，眇风云兮晤怀。竹树兮冥蒙，海月兮朣胧。君何为兮山中，鸿奔南兮带轻舟。歌闻天兮击中流，气浩浩兮横九州。山冉冉兮生雨，水汪汪兮迷浦。鴂一叫兮花愁，期美人兮春渚。

东山〈河伯〉

砥苍崖兮燕危磐，枕渊洄兮夏留寒。谷怀烟兮川引雾，出渔乡兮入樵路。屋如悬兮石将危，荡兰舟兮扬桂旗。江有蓠兮溪有荪，沙一抹兮云垂垂。耒宜雨兮帆宜风，香在𬬻兮各为功。村醪熟兮春无度，水羞香兮雪登俎。晴阴节兮花乱飞，老渔歌兮野巫舞。灵埃乐兮憺忘归，人无忘兮雨而雨。维余舟兮款神关，石[上缺下齿][上缺下齿]兮萝漫漫。帷之褰兮风毳急，石可[上甜下心]兮苔痕斑。潭中人兮夜渔急，神鱼舞兮阴妃泣，报灵君兮千罟集。水如练兮月冥冥，若有弦兮作湘声。舟欲去兮且复留，耿不寐兮空隐忧。

嶀山雨〈山鬼〉

山中楚辞

山中可乐不可说也。既釐越一壑，多种草木，多酿酒，日与客游，不知日之夕西、时之老也。乃辑歌语为《山中楚辞》。

一

山如罨兮栖柔烟，鸟徘徊兮翠如褰。荫松柏兮牵丹泉，猿在上兮鹤在前。拍浮丘兮延偓佺，话坎离兮生坤乾。问山月兮今何年，月得道兮玄之玄。

二

月澄午兮收云，嚼鲜芳兮予酒。朝列宿兮将兴，烱其北兮惟斗。斡四令兮无惰，活元气兮眑眑。一罍兮上诉，思超凡兮辞垢。

三

穆东皇兮受命，乐山中兮俱春。风引树兮欣欣，雨生波兮粼粼。天有心兮康予，朝复朝兮趋新。春空劳兮又去，山青青兮予亲。

四

若古兮多奇，御夏兮高明。蹇千山兮在下，石吐泉兮泠泠。采新果兮半熟，被疏𫄨兮全轻。非老子兮孰悟，亦晋人兮予盟。风来南兮洗琴，棋落落兮争声。心有官兮自玉，天相知兮同醒。

五

桂树兮团栾，篱菊兮可采。石磊磊兮沿荔，雁嗷嗷兮离叆。人心凄兮易凉，时令迁兮谁縡？揽古昔兮自怅，视彭殇兮何待。吁嗟秋兮，不以悲而能轻，不以愁而为怠。若得意兮骚者，酒淋骚兮如海。

六

木蔌蔌兮皆冬，汛山林兮迎雪。匠此妙兮磅礴，信天人兮豪杰。当是时，雁分黯淡之云，花弄扶疏之月。酒涉隽兮少对，诗造微兮自悦。天山兮谁饥？蔡州兮谁决？眇斯人兮毋作，雪霏霏兮空洁。

欸乃辞

客有遗王右丞《捕鱼图》者，爱其风景萧远，无一毫较利竞名之意。切慕其趣，乐其高，为之歌，曰《欸乃辞》。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揭揭兮寒菼，濊濊兮轻罛。有鹈兮在梁，鸿何为兮离网。白𬞟深兮骋望，水之清兮濯缨。翁不语兮嗔偏醒，欸乃一声兮天水渌。

后欸乃辞

柳子厚《渔翁》诗，萧萧湘君、湘夫人清风，不可以笔墨机缄索也。世人论次楚辞，乃以《天对》、《晋对》推之，知者浅矣。因掇杜公句伴《渔翁》诗，为《后欸乃辞》，嗟叹之不足也。

洞庭潇湘白雪中，中有云气随飞龙。渔父天寒网罟冻，山木尽亚洪涛风。

又歌曰︰渔翁暝踏孤舟立，沧浪水深青冥阔。不见湘妃鼓瑟时，至今斑竹临江活。

又歌曰︰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渌。

校勘记

1. “一”字原脱，据屈原《九歌》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