鲒埼亭集 (四部丛刊本)/卷第二十二
鲒埼亭集 卷第二十二 清 全祖望 撰 清 董秉纯 撰年谱 景上海涵芬楼藏原刊本
|
鲒埼亭集卷第二十二
鄞 全祖望绍衣撰 馀姚史梦蛟竹房校
碑铭
磁州牧西郭万君墓表
万氏于明为世将而自鹿园先生以后又克以讲学世
其家乙酉以后丧其世将之职顾益讲学从梨洲黄子
游为当世魁儒所称公择充宗季野三先生者也三先
生有从子曰言以古文著所称管村先生者则西郭之
父也西郭家门既盛而又为梨洲女孙婿肩随诸老少
涵濡于问学耳闻目见总非凡近故西郭之少也进则
思为学者退亦思为文人儒林艺苑以为平行可造而
不知其厄于遇也管村自修明史忤贵臣出令五河罢
官论死于是西郭狂走数千里告急于父之诸执友得
金论赎又为恶少所赚以去裒集再三始得赎其父以
归江湖之闲遂有万孝子之目然其生平所自许则荒
矣家无一陇之植奔走衣食且不给年过五十困甚会
有荐举之例浙之大吏以之充赋其老友郑义门止之
曰西郭欲行道耶恐今之世未易言也若但以博禄耶
且愧其家声矣况西郭荼苦一生其资于有力者不少
一旦得官不荅则负恩欲答则力必不副进退失据不
特无以报 国也于是西郭辞檄不得竟入京忽沐
殊恩用为隶磁州牧感激流涕思为桑榆之补以循
吏少展其志力然而年且六十菁华亦既衰矣莅事三
年大吏奏课以最入觐
天子将用为方面西郭固辞乃命之回任故人索逋者
未能一副纷纶嗟怨而其子死其孙又死其妻黄宜人
亦死皋某之声㫄午相接西郭亦遂灰心丧气咄咄不
自得以殁其所开雕管村文集尚未毕也呜呼方西郭
下帷自负不下于古人充其才气亦可以有所就乃竟
百不一遂坎𡒄于患难之中以消其壮盛之意气老得
一官亦或可以稍自表见而死丧乘之是则天之所以
厄之者甚矣西郭讳承勲字开远生于康熙庚戌某月
日卒于雍正某年月日子一敷前先卒以其从孙在兹
为后所著有冰雪诗集六卷西郭之未通籍也查田先
生盛许其诗曰孟郊之流也西郭耻以诗人自域掉头
不荅晩而自哂曰我并不复能唱渭城矣又十年其婿
张生之祜请予表其墓西郭年长于予且倍而以中表
通家兄弟之谊推毂于予甚至尝曰后乎吾而生先乎
吾而闻道者子也呜呼予之𮑮落而无成惭负西郭期
许之意而转以惜西郭之浪博一官赍志长逝也盖尝
与义门言之至于流涕故身后之文无讳词无溢语是
为表
黄丈肖堂墓版文
予家与黄氏通家凡八世方致斋宗伯以阳明之学讲
于里门先司空公往复最密巳而宗伯之从子观察重
以婚姻故随州为司空门婿自是以还两家后人往还
世好不替甬上岁时最重先世影堂之礼毎春初诸黄
必过吾家拜先司空以下数世影堂吾家亦往拜答因
而剪韭高会三十年以来甬上之巨室沦落且尽两家
亦礼废不复举其犹行之者吾家惟先君黄氏惟肖堂
先生先君下世七年肖堂随之黄氏之世好绝矣先生
少负高才下笔为诗古文辞吐弃一切恣其所见嘐嘐
岀之不知者闻其议论揜耳而走盖古之所谓狂者也
所读书丹黄不一过笔不肯唯阿少与先君同学先
君以爱弟视之及予长先生亦极爱予有所作辄见过
曰以待贤父子论定之然先生弹駮古人往往巳甚而
所苦未能遍读天下之书故或有古人已早及之而先
生尚以为自得之说者亦或古人行事别有本末先生
未及平反遽欲登爰书者亦有古人未定之说而先生
误据以为言者予叨先生忘分忘年之契时或指点及
之先生初或愕然不遽信既而未尝不涣然莫逆也然
先生所见到处正自不磨尝与予读明夷待访录曰是
经世之文也然而犹有憾夫箕子受武王之访不得已
而应之耳岂有艰贞蒙难之身而存一待之见于胸中
者则麦秀之恫荒矣作者亦偶有不照也予瞿然下拜
曰是言也南雷之忠臣而天下万世纲常之所寄也盖
先生之谠论足以砭切古人有如此者先生讳之传字
筑隐一字肖堂于随州为元孙曾祖某祖某父某娶某
氏生于康熙某年月日卒于乾隆某年月日老而无子
故惑于堪舆之言迁先兆以求子予谏之不得晩举一
子又殇可谓穷矣族人葬之先茔之次念先生在日里
巷中夏课之徒无知先生者况身后乎今而后不特肖
堂遗书不复可问并致斋以来之学统一旦坠地巢梁
之燕升座之鳣相率消沉其能无然流涕也
郭芥子墓志铭
甬上向多醇心旧德之士以予所闻于前哲星火之交
则有若汪先生泡园其后有林先生西明邵先生云客
盖东京黄叔度之流也而予皆以晩出不得见近始有
郭先生芥子庶几汪林之俦顾先生教授里中五六十
年世但以为制举之师而不知其为人师也盖游其门
者之负所教也甚矣先生下世其二子乞铭于予亦安
敢辞先生讳永麟字芥子先世故滁人以勋籍世袭于
鄞遂为宁波卫人至崇祯中先生之大父振培始以孝
廉起家乙酉丙戌闲尝以监察御史仕闽死于兵自是
遂为鄞人先生精湛理学贯穿儒先之言而绝口未尝
讲学上下古今诗古文家皆能别白其源流门戸而不
经下笔与人角艺粥粥若无能者故戸外之屦恒满而
不知其中深藏不可穷其窔奥毎登讲席未尝不发其
端而夏课之徒不特无中道之从亦并少三隅之反则
帖括之陷人深也顾尤有不可及者同里史雪汀卞狷
之士也先生与之厚会其婚而以非罪之缧绁讼系于
官先生代为之受禁于吏者浃旬事解乃去然雪汀肮
脏易与友朋乖迕卒以弓影之疑告绝于先生自是道
中相见不复揖先生之弟子愤甚先生怡然不以介意
故先生与雪汀居仅隔一湖水而三十年不通闻问或
有及其事者先生辄以他语乱之乃雪汀卒亦自悔及
先生卒扶杖过临其丧抚棺长恸而去呜呼交道之难
自古而然凶终𨻶末盖未易以善处也先生不大声色
以太和消其拂戾卒使倔强俱融此衷大白旷林之戈
不战而屈然后知道德之足以胜意气也先生于予为
前軰顾有忘年之契尝谓人曰谢山今之行秘监也一
代文献之传其在是乎贺季真祠落成予漫题数语于
柱先生过予一一访其所岀记之置于袖中而去盖其
学如此素无宦情故以公车待诏南宫者一度不复
再赴雅信堪舆之学穷冬行雪霰中长夏褦襶烈日下
以探流泉夕阳之说予尝援张宣公吕成公诸绪论以
明其不然因言朱子所为亦有不可以训后世者先生
笑而不答也享年八十有三生于康熙辛亥三月二十
日卒于乾隆癸酉九月廿三日娶章氏王氏葬于桓谿
布兰山之南𪋤子二长曰景行举人次景兆诸生其铭
曰
是为有道先生之幽宫手栽宰木亦巳葱葱
陈南皋墓志铭
梨洲先生讲学甬上诸高弟皆帅其子姓以从汉人所
谓门生者也相去七十馀年诸高弟固无存并其门生
一辈亦零落且尽㢙有郑南谿陈南皋二人今亦相继
下世证人书院之𦒿旧不可见矣近日后生年少渐不
知高曾之规矩皆由于渊原之失坠良可愳也南皋讳
汝登字山学其先世出自后冈先生南皋为太史怡庭
先生之从子大理心斋先生之从弟其为人粹然坦然
望而知其为君子生而为怡庭所爱故心斋待之如同
产心斋之贵也力践古人大功同财之义一切恣南皋
所用不问多寡而南皋笃于友朋之谊见有高才而力
不自赡者倾筐倒庋以济之甚至展转乞货以徇之于
是士将之心斋者必先之南皋顾蹭蹬不遇心斋卒南
皋骤困乏故人畴昔有赖南皋之力以养父母以畜妻
子以处患难至是晩而宦达任其三旬九食漠然如路
人是则予最所发指者而南皋亦未尝形之词色也予
于南皋为忘年之契南皋谓予曰吾交游多矣其足以
接武前軰而无惭者莫若子顾惜前軰如东海诸公不
及见子而使子衣食奔走以不得遂于学及予罢官归
南皋日益老益贫予时时为谋之有力者稍资其朝夕
之需然世路𡱈促不能尽应也南皋谓人曰吾垂老交
谢山以为六十年中畏友所未有岂知其所以待我者
亦六十年来所未有乎予续甬上𦒿旧诗南皋不惜老
眼校雠兀兀及为心斋墓碑欣然谢曰吾乃有以报吾
兄矣予偶有所作南皋未尝不知也予援遗山谿南诗
老之例以推南皋则逊谢不皇盖其谦也今春病不可
支予适有䢴上之役舟行迂道过之而后岀郭南皋握
手而泣曰自分不得再相见然予不死于子里居之日
而死于子客游之日其命也夫予为之流涕及吴而赴
至矣南皋最醖籍闺门之内雅多乐事画纸𫾣鍼至老
如一日尢善觞政酒阑灯灺颓然白发神明不衰故虽
其暮景之濩落有他人所不堪而畴昔之风流固自若
初南皋听讲于黄氏有证人讲义后听于万季埜先生
之门有续证人讲录又有竹湖日知录及二山老人集
生于康熙某年月日卒于乾隆某年月日三娶皆李氏
子本天葬于某乡之某原其子奉遗书以求志不腆予
文聊以补素车白马之悢而巳为之铭曰
以义落其家以道乐其天古心笃行不愧为证人高弟
之嫡传
史雪汀墓版文
雪汀少即喜为诗当是时鄞之细湖多诗人大率岀宗
正庵之门正庵诗本师法竟陵稍改其面目而未洗故
步也雪汀稍悟其非变而为山谷巳而又稍嫌其生涩
又一变而为玉川晩乃信笔不复作意遂为诚斋然其
实学诚斋而失之者盖雪汀之诗凡四变而遇益穷才
亦益落悲夫雪汀赋性狷然失之怪当其初年高视一
切善书法又善以篆雕花乳印石矜贵过甚里中黄戸
部又堂张河内萼山踵门求其篆及擘窠书雪汀望望
然不答然其所许可则倾倒受役使不厌甚至藩溷之
闲皆为题署下逮童仆亦为雕镌故雪汀不轻过人一
饭而亦有长日过从留连满志乃并其人竟不自解何
以得此于雪汀者最任气一言不合辄成触忤日益蕉
萃䧟于非罪之缧绁者三以此去其诸生平生老友大
半凶终割席自顾孤另之甚乃忽托末契于年少但有
登其门者无不极口称之里中昨暮儿以雪汀故谔
谔少所可而今忽易与也由是雪汀之门墙骤盛一唱
十和丹黄无闲于昕夕其欣赏淋漓真觉所遇皆作者
于是登其门者谓人不必学谓诗古文词不必宗传谓
流品不必裁量方言里谚皆供诗材雪汀兀兀手钞为
同声集四十卷吾乡吟社久替至是忽争传雪汀之诗
泒而雪汀之风格乃骤衰虽然雪汀之生平实有可伤
者雪汀雅精小学喜读注疏不肯唯阿先儒之说熟精
十七史及文选其谔谔少所可也乃其本色虽连蹇要
不失为畸士至于暮齿之頺唐尽弃所学殊非其意是惟
予为能知之雪汀颇忧予之非议之也故频年希过予
门闲或传其有后言者然予客游归或过省视之雪汀
往往握手相视欷𭭔而无言呜呼谁谓雪汀竟以垂老
丧志哉雪汀所著有李长吉诗注几三尺许其最自负
者予弗甚许也风雅遗音以订正毛诗古韵巳行于世
并其竹东集皆尝索予序予未之应雪汀以是愠予谐
之曰论定盖有待也及予自粤归而雪汀卒乃志之同
甫之属铭于水心也曰一言不核吾当于虚空中击子
今读水心之志并所序龙川集令人绝痛然正不讳同
甫之短予文岂足望水心雪汀亦非同甫比然而东平
西靡之树未必不待此文以瞑目九原可作尚据觚而
听之雪汀姓史氏名荣一名阙文字汉桓世为鄞人忠
宣公之裔也曾祖某祖某父某娶某氏子某诸生先卒
孙某葬于某乡之某原春秋七十有九其铭曰
鸾翮不可振狼疾不可瘳故人弹中声为君一洗磊砢
勃𡨧之牢愁
尚书职方郞陈公墓碣铭
先大父赠公自丙戌后同里所还往者祗一二遗老陈
六息先生年长于大父所称兄事之友也六息先生四
子职方居第三先君亦严事之职方诸子其仲叔二君
尤与予善不幸早死职方殁二十年而其婿董生政乞
余为埏道之文然者久之职方讳时临字二咸一字
责庵少承家学又以陈编修怡庭为师得闻证人书院
之教甲寅三藩之变周总制有德知其才辟置幕府有
功杨抚军雍建荐之叙功授湖南城步县知县部下有
红苗最难抚职方曲意安辑之以六息先生丧奉棺归
庐墓三年服除知河南汝阳县职方之为吏也和平惇
厚𥳑易得民深鄙世俗武健严酷之徒汝阳丧乱之后
风俗大坏民不知丧礼职方为斟酌古今所可通行者
而衰绖聚饮之风以息杨埠有支河久淤职方通之庚
寅河北大水职方遽以便宜开仓赈给而后上闻时谓
有汲长孺之风河北尽食芦盐独汝宁食淮盐芦商欲
争而并之职方谓芦盐计口而授不问其所需之多寡
以额给之是厉民也吾不能为河北尽革芦盐之害而
反徇芦商之欲以害境内乎力争之而汝宁诸县皆蒙
其庇时徐文敬公潮抚河南亟称之于是前后抚藩诸
大吏皆以为循吏当令久任报最者数矣而数留之遂
在汝阳二十馀年而职方之子谅与民相安于无事者
亦二十馀年如一旦朱静轩者柳堂先生之子也职方
以世讲尽委以簿书钱谷之务岁赠以千金静轩故有
承平公孙之习托身依人非其志毎见西风渐急辄思
其细君治𧚌归及度岁过寒食尚迟迟未肯出门职方
使至敦促始不得巳赴之计其在幕中不过半年职方
于其旷废身为任冗剧一切不以为忤及其至也亦日
喜灌花赋诗否则斗叶子待漏下始挑灯稍为了案
牍职方黾勉危坐以待左右多咄咄不以为然而主客
始终无厌射然遇有非僻则未尝不苦口相告一日闻
静轩归颇与里巷狎邪之徒饮博千里贻书规之静轩
作长歌谢过且以志感先君尝闻而叹曰责庵之位未
至奇章静轩之才逊于杜牧然而其交道则无愧矣职
方尝买秦人为妾至而询之则巳有夫乃移文至陜召
其夫其夫至以无力偿叩头乞免职方曰吾不责汝
且当为汝了姻事并赠以行李之资而去戎大令心
源之入都应偿公费以数千计告急于职方罄其积年
俸糈之馀以助之自职方筮仕以来所得廪禄岁以给
宗族亲友之贫者死丧嫁娶无不向汝阳来请皆
量其差等而周之故其入为枢曹也宦槖萧寥临行
之日百姓携老载弱相送者数十里逾年以病请告遂
归归而家日落未几时四壁枵然然不改其乐一日太
守来通谒猝不能具袭衣乃谢之太守有所白迳登其
厅事职方遣人四岀假袭衣良久乃得出见呜呼自睦
姻任恤之教既衰有以骨肉至亲不相顾者当职方盛
时待以举火者数十家垂老不能自为衣帛食肉之谋
至使倾身障簏之夫𥨸议其前此之勤施为过是则可
为太息者矣职方之归也连丧其才子即仲叔二君也
于是晩景益蕉萃雍正六年十月十八日卒生于顺治
三年十二月九日年八十有三曾祖某祖某父六息先
生某赠如公官配某氏赠安人继某氏子四孙八女一
即董生者葬于某山之某原自余年十四为诸生职
方甫从京师归盛有所奖许巳而以奔走衣食不得抠
衣常拜床下方卒时陈南皋尝属予以铭而逡巡未及
今重理旧闻而诠次之不禁累唏于三世之交情也其
铭曰
本仁心成善政暮年坎𡒄讶天道之溟涬苟可传何足
病
钱芍庭诔
甬勾最重故家交游还往非其世讲勿溷城东钱氏名
位尚亚于杨张而世德足与之比埒盖自大方伯而后
十世绵绵至于乙丙以后忠介兄弟四忠并命不愧乔
木世臣之望而诸遗老承其后尢为汐社之光予尝论
其家世以为忠孝其本根风骚其花叶非虚语也迨退
山先生殁钱氏之宿老告尽其风流渐衰支拄其闲者
东庐先生一人而已东庐又殁钱氏益替门戸之寄归
于二子是为芍庭兄弟未几芍庭之弟春圃又没于是
芍庭只轮孤翼块然独任其先世之文献而无所得将
伯之助顾其刻苦不愧清门予续录甬上𦒿旧诗芍庭
曰向诸故家中为予访求得一集不翅拱璧即其集不
可得而片词只句足以入选使其人不朽则大暑走烈
日中穷冬冒风雪重趼不惜也予约同志为冰槎尚书
岁作只鸡之享芍庭最䖍其事予罢官以来颇从事于
枌社诸先正金石之文芍庭老眼秃笔为予手抄兀兀
成编而有关于钱氏者又独为一集秘之巾箱伏腊则
陈之影堂焚香以酹其先公予作忠介墓碑详述降臣
夫巳氏之逆状芍庭捧而泣曰是足以诛留王之徒于
身后而一雪虞渊之恨矣呜呼吾家子孙其又何以报
君春圃二女未嫁芍庭精选士族以配之不以世俗之
门户动其心也盖芍庭于其高曾之规矩可谓能慎守
之者矣予为岭外之游芍庭邮筒迢递念予良苦及予
扶病而归芍庭闻之大喜亟来过予见予病之甚也则
忧徘徊床箦闲予见芍庭之亦有病容也曰君休矣其
姑归而养疴待少闲而视我芍庭归遂病不能复起绵
延数旬病笃尚咄咄曰吾竟不能更向双韭山房一问
讯也嗟呼芍庭卒从此城东踪迹殆将阔绝而钱氏之
泽恐其自此而斩矣芍庭讳中盛字又起提学清谿先
生之孙东庐先生之子也太学生娶倪氏生于康熙某
年月日卒于乾隆某年月日春秋七十有三所著有小
集一卷予所论定者葬于东庐先生之墓𠊓其诔曰
数典而忘祖昔人所疚乃敬承之定克昌厥后
陈卜年志
同里万征君管村之在史馆也性鲠不肯徇所干请
其时故国辅相家子弟多以贿入京求史馆诸总裁末
减其先人之传而管村主崇祯长编力格之坐是出
知五河县史馆恨之未巳又令大吏以事致其罪论死
狱急管村之子承勲前往救父时陜中开赎例管村之
故人裒金五千以与承勋管村得赎免死而承勋年少
陜中吏胥欺之虽报额五千侵蚀其半未之上也管村
归而陜抚移咨浙抚追赎金之未足者承勋大窘计无
所岀承勲之友陈卜年奋然曰达道有五而君臣父子
居其二今管村有君臣之厄承勲有父子之厄徒以无
朋友使大伦且俱灭吾当偕之行然卜年亦贫甚麻鞋布
袜即日束𧚌挟承勲去又以盗尽丧其𧚌沿途乞食于
所知者得至陜中又入京再告急于管村之故人皆义
卜年所为复得金三千卒事而归方卜年在途承勲有
过辄流涕而扑之曰汝父当厄汝敢若是然所以护其
寒暑饥渴者不翅如婴儿大理陈公汝咸素不识卜
年以其从弟汝登得知其事曰今世有此人乎时大理
方知漳浦招之厚赠贿焉且广为之延誉于所知卜年
在漳浦得见石斋先生诸遗书大喜益自奋讲求王佐
之学乃未几以病卒得年四十有六君子惜之卜年讳
坊世为浙之宁波府鄞县人曾祖某祖某父某皆以儒
生业其家卜年为人慷磊落负侠骨卑视侪辈家无
十畞之田晨炊不继夷然不以为意先君尝曰吾读前
史心爱东西京人物重然诺判生死朋友急难何其厚
也至唐而巳衰以柳易播之事仅而见之今乃遇之卜
年虽然卜年以祭酒布衣死牖下声名安得立行将泯
泯与无闻者等其可伤矣予闻先君之言为之凄然会
卜年族弟世培以其志请予欣然答之方卜年挟承勋
去两家妇子皆无所得粮其为之继釜继庾倾十畞所
入以供之者即陈君汝登也亦侠士不愧于卜年者卜
年娶某氏一子夭死遂无后呜呼此又天道无知之说
所不能不令人长喟者也
李次行墓版文
次行姓李氏名世法字甘谷鄞人也鄞之砌街李氏为
世胄而尤以风雅嬗其家自宾父子年诸老后封若先
生大之巳而昭武先生继起其兄弟如内火戒庵诸老
皆迭主齐盟而杲堂先生集其成次行为杲堂先生之
孙东门先生之仲子东门于诗别为一家不甚墨守杲
堂之传次行亦由东门入手以性灵从事于苦吟吾乡
世胄子弟百年以来日衰替不能守其先代之风流而
次行独持其旧德克守高曾之规矩花晨月夕必与吾
軰相留连时时序其先人之文献以无明德故予于
通家兄弟中独善次行次行乃善病有子巳冠矣而死
是后不复举怏怏失志其病数年一作每作必费参术
至千金故次行田园本丰赡及大病者三而家遂落方
欲开雕杲堂先生未岀之遗书以力绌未及而次行死
矣呜呼次行死吾通家兄弟中无复双柑斗酒之欢而
杲堂东门之门庭一旦扫地其可哀也孺人张氏韫山
先生之女也先卒葬于东门墓𠊓其铭曰
杲堂于鄞诗人所宗百世不祧以报其功东门配之亦
复克世𢌿于次行一线所系而今又死裘冶荡然祗应
他日祔享诗坛
范冲一穿中柱文
冲一生而惠年十五补诸生顾自视甚高于世人无当
其意者其初来见也予颇思所以裁量之冲一知予意
遽折节益矢力于古学良久属其友致意于予若惟恐
不相梯接者予亟延之则其学巳大进而容貌词气退
然非复前者之比自是昕夕至予家相讨论甬上师友
源流自昔甲于吴越年来耆老凋丧无复高曾之规矩
经史沟浍俱成断港间有习为声韵者亦不过街谈巷
语之伎两其中索然无有而妄相夸大其馀则奉场屋
之文为鸿宝展转相师一望茅苇封已自足要皆原伯
鲁家子弟也冲一求友于里中城东小江里卢生配京
年长于冲一七八岁其资器相伯仲二人相与淬厉得
一书则更迭读之间有所疑则折衷于予学统之分合
经术之醇漓史案之异同文章之盛衰正变无不了了
配京精悍冲一济之以缜密皆五行并下一日可尽数
卷里中之书不足供其渔猎则请予借书于淮东马氏
小玲珑山馆浙西赵氏小山堂穷年兀兀以予所见通
家子弟甬上最乏材若江淮后起之秀不少奇特然嗜
学之深罕有足与此二人抗手者方私心窃喜以为甬
上先正实佑启之以振枌社之积衰即予之老病𮎰落
亦或得乞灵焉以邀将伯之助而岂意冲一年甫二十
有三一病而死惟予素有忧于冲一者以冲一之年如
出水芙渠耳而其所为诗时时有败苇枯杨之感予切
戒之曰是不祥之征也当痛改之冲一然予言而不能
自克间尝科头而坐视其发种种然秃翁也益危之然
不谓其竟不及五稔也今年之春
翠华南幸予力疾迎于吴下冲一亦至杭见予喀血之
厉也愀然曰方今东南文献之寄在先生而比年稍觉
就衰愿深自调护勿过劳以伤生时杭堇浦方以汉书
疏证令予复审冲一毎见予所论定以为在刘原父吴
斗南之上及送
驾于吴下冲一别予河干黯然东返呜呼冲一方忧予
之死而反以身后之文累予河干握手遂成永诀祝予
之嗟能无长恸古人之高材而不寿者多矣以冲一
较之其殆王逢原之流亚邢敦夫辈未能逮也王邢虽
天幸赖有力者之口以传冲一之死谁其传之者冲一
尤笃于友朋之谊殷勤急难不惜竭力以济人天假之
年岂非有用之才予自䢴上归过哭之其父哭于堂其
母哭于戸内惨然欲绝而配京亦流涕向予有只轮
翼之惧呜呼孰谓斯人短折若此冲一姓范氏名鹏一字
冬斋世为鄞之白檀里人五世祖亿曁高伯祖洪震皆
以孝子旌曾祖某祖某父某诸生娶孙氏先冲一卒无
子以再从子某为后生于某年某月某日卒于某年某
月某日葬于某乡之某原冲一从予求楼宣献公集开
庆四明志曁宛谿读史方舆纪要诸书者久矣今年始
从小玲珑山馆携致之而冲一巳先卒矣因令配京陈
书榇前以酹之更为之铭其幽其词曰
二惠竞爽差慰寂寥又弱一个令我魂消念兹草堂君
所横经岁晏归来无君履声将行万里岀门折轴岂祇
双亲为君痛哭
韭儿埋铭
儿初名昭德字晁斋其后改名树德字昭子病肺困甚
欲予为改字予为署曰谢郞又字之曰小韭又曰崧窗
先宗伯公之别业也儿颇喜雕镌毕犹强自支厉取花
笺试之未及十日而殁先君自七十后望孙眼穿不可
得为予诵柳州之文以志痛张孺人既不育曹孺人归
我洊遭大故又五年始举儿顾生而大病慬而得生乃
予妄意儿必永年者儿之生也城东钱氏去予家且十
里未之知也忽闻影堂中有言者谢山得子可喜二池
兄弟登影堂迹其人无有也駴甚趋至予家而儿已生
相叹异以为殆忠介之神告之及病既愈终苦清弱而
星命家谓儿五行皆合格不害六岁就傅予以其孱也
不甚加督责儿亦以是怙爱稍自宽假然其嗜好不失
为王谢家儿本色研必以端谿印石必以花乳墨必以
方程尤喜言史学听之津津其所从为范冲一张瑶晖
黄回澜皆予通家待儿不以群弟子之礼然儿于函丈
间恭谨甚其周旋长者旁无失礼俨然成人也而尤蔼
然于孝弟之良尝随予为张孺人展墓徘徊松楸间予
戏问之曰汝谁也对曰儿母也予曰非也儿正色曰是
何言与爷调儿耳予为之瞿然予家自先侍御公至今
二十四世谱系散乱儿手录一帙能言其昭穆杂试之
无误者苟遇烝尝能细询礼之曲折而强记之故予颇
以儿笃于根本谓其必有成立而岂意其㢙及中殇也
儿甚畏予毎谯呵之则长跪不命之起不敢起然心知
予之爱之尝有问之者曰家中爱汝者谁也得非曹孺
人乎儿摇首曰非也夫爱我者非罢罢莫与归矣罢
罢者关东人呼其父之称也既逾十岁益渐近老成尤
深于爱敬予在岭外病几死以书告曹孺人儿为之旁
皇流涕不下咽及予归儿见蕉萃之状强作笑语而私
谓曹孺人曰爷不意一至于此自是以还予病日甚去
冬尤剧儿日侍床箦间宛转劝加餐予心怜之自念死
生天定所难割者儿年少未能自支殊耿耿耳儿颇解
意毎抃舞以慰予而退有泪痕乃是时儿巳得肺疾且
苦喑治之不效入春而甚苦气逆不能卧长夜危坐然
灯下不废翻书时令侍者抄吴礼部国䇿注而手校之
以自消遣甚倦则伏于枕上予自秋来苦耳聋至是中
夜必披衣起呼之儿亦苦喑大声作荅犹恐予之不闻
辄连作点首予问以疾状儿强令侍者告予曰稍可矣
其实儿讳其困而不使予知也儿闻医家言大进紫
参或可活而忧予之力不给也私闻曹孺人日爷惫矣
犹足办否曹孺人制泪取参示之曰儿弗忧参尚有馀
也儿曰果尔当与二人共之将立夏之先二日医家言
其不起儿尚向予索高安朱氏所定孝经以其兼备古
今文刊误诸本也又索西洋黄玻瓈淡巴菰瓶予皆予
之及晨呼侍者为具汤沐沐毕而逝呜呼予之为僇民
也不能慰先君于生前并不能慰之于死后桓谿墓道
相去六十里儿之从予展墓者再耳今年儿在病中垂
涕深以不能随予祭扫为恨是皆由予之罪戾上千鬼
神之怒以至此也儿生于乾隆癸亥五月十三日逝于
乙亥三月二十四日得年一十有三葬于张孺人墓旁
凡儿所业经史图籍碑版以及玩好之属皆以殉其铭
曰
玉树凋残香兰夭折厥咎谁归阿翁之孽暮雨绵绵杜
鹃泣血
鲒埼亭集卷第二十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