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港乘桴记
作者:洪弃生

楼阁万家,街衢对峙,有亭翼然。亘二、三里,直如弦、平如砥,暑行不汗身、雨行不濡履。一水通津,出海之涘,估帆叶叶,潮汐下上,去来如龙,货舶相望;而店前可以驱车、店后可以系榜者,昔之鹿港也。 人烟犹是,而萧条矣;邑里犹是,而泬寥矣。 海天苍苍、海水茫茫,去之五里,涸为盐场,万瓦如甃、长堤如隍,无懋迁、无利涉;望之黯然可伤者,今之鹿港也。

昔之盛,固余所不见;而其未至于斯之衰也,尚为余少时所目睹。盖鹿港扼南北之中,其海口去闽南之泉州, 仅隔一海峡而遥。闽南、浙、粤之货,每由鹿港运输而入;而台北、台南所需之货,恒由鹿港输出。 乃至台湾土产之输于闽、粤者,亦靡不以鹿港为中枢。 盖藏既富,弦诵兴焉;故黉序之士相望于道, 而春秋试之贡于京师、注名仕籍者,岁有其人,非犹夫以学校聚奴隶者也。而是时鹿港通海之水已浅可涉矣,海艟之来,止泊于冲西内津;之所谓“鹿港飞帆”者,已不概见矣。捆载之往来,皆以竹筏运赴大艑矣。然是时之竹筏,犹千百数也;衣食于其中者,尚数百家也。迄于今版图既易,海关之吏猛于虎豹,华货之不来者有之矣。洎乎火车之路全通,外货之来由南北而入,不复由鹿港而出矣;重以关税之苛、关吏之酷,牟贩之夫多至破家,而闽货之不能由南北来者,亦复不敢由鹿港来也。

盐田之筑,肇自近年。日本官吏,固云欲以阜鹿民也;而其究竟,则实民间之输巨赀以供官府之收厚利而已。且因是而阻水不行,山潦之来,鹿港人家半入洪浸;屋庐之日就颓毁,人民之日即离散,有由然矣。

余往年携友乘桴游于海滨,是时新盐田未兴筑、旧盐田犹未竣工; 余亦无心至于堤下,临海徘徊,海水浮天如笠,一白万里如银,滉漾碧绿如琉璃。夕阳欲下,月钩初上;水鸟不飞,篙工撑棹。 向新沟迤逦而行,则密迩鹿港之旧津,向时估帆所出入者,时已淤为沙滩,为居民锄作菜圃矣。沿新沟而南至于大桥头, 则已挈鹿港之首尾而全观之矣。 望街尾一隅而至安平镇,则割台后之飞甍鳞次数百家毁于丙申兵火者,今犹瓦砾成邱,荒凉惨目也。犹幸市况凋零,为当道所不齿;不至于市区改正,破裂阛阓、驱逐人家以为通衢也。然而再经数年,则不可知之矣。沧桑时之可怖心,类如此也。游兴已终,舍桴而步,远近灯火明灭;屈指盛时所号万家邑者,今裁三千家而已:可胜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