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岩集 (李元培)/卷十一

卷十 龟岩集
卷之十一
作者:李元培
1820年
卷十二

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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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管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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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以南轩无所为而为之之说。为扩前圣所未发。而与孟子性善养气之论同功。余前时看得不亲切。近日渐觉二先生立言垂训之意。于后学极有力。此盖正邪公私所由分之路陌也。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和。亦无所为而为者也。不然则不过为陈文子之清。胡伯始之中庸也。其何能范百世而风万禩也。汲长孺之鲠直。文宋瑞之忠节。亦无所为而为者也。不然。是激讦而已。沽名而已。孙叔敖之杀蛇。裴晋公之渡蚁。亦无所为而为者也。故能变凶咎而为休征也。若有所为而为之则所为虽善。而不能感人。人犹不能。况于鬼神乎。况于天地乎。

横渠西铭。兰溪心箴。其首一节大旨略同。而其下则绝异。盖西铭论仁体之大。心箴言一心之妙。西铭乃求仁之门户。心箴即治心之良剂。皆学者之切观。而似不无高下大小之差。故朱子皆取之而尤重西铭。孟子才高志大。以继往圣开后学。卫正道辟异端。兴王道济生民为己任。其所以见重于后世者以此。所以被诋于折衷常语者亦以此。

格物虽非一端。而其要则莫如读书以讲明义理。盖非书则无所准则。而失其所以格之之具也。故程朱之论格物。必以读书为先而后。及许多事物。而薛文清格物说曰。格其一身之理。格其天地之理。格其人伦鬼神之理。格其鸟兽草木之理。又推而至于圣贤之书云尔则恐失先后次第。

范寗云王弼,何晏之罪。过于桀纣。吕东莱云宴安之祸。甚于鸩毒。此皆至论。

许鲁斋云子不听父母之命。犹为不孝。况天命人岂可不听乎。不记全文而大意如此。余儿时见此语于人家。甚喜之。录取而来。后来思之。此语不无病痛。鲁斋之仕于胡元。与犬豕比肩而不耻者。盖此说为之祟也。其意以为天命已归元矣。人岂可不听顺而有违逆乎。若然则鲁连之蹈海。厐萌之浮海为太隘。而文山,叠山亦不当不仕于元矣。奚其可哉。

康节诗曰。立身须作真男子。临事无为贱丈夫。又曰。明着衣冠为士子。高谈仁义作男儿。其胸襟洒落。神气豪爽。不苟贱不卑污之态。自不可以掩矣。令人读之。耸然有追遗尘理馀韵。而不敢暴弃之意。信乎诗能感人而起发其善心也。

有宋诸贤。若明道之诚。伊川之敬。横渠之勇。康节之敏。涑水之德。晦庵之明。合于一则必无愧乎吾夫子之圣矣。

程子曰。孟子才高难学。又曰。孟子有些英气。英气甚害事。又曰。孟子尽雄辩。又曰。孟子泰山岩岩之气象。此数段语。即孟子画像赞。

科举之设。本欲作成人才。而愚以为坏了人才也。采剥英华。篡集藻缋。遗本趋末则文何以不坏也。衒玉求售。蕲以见知于人。有闻于世。不务自修而只欲悦人。则德何以不坏也。今世未必无魁梧之人。卓荦之才。而未有能杰然有成者。由其所以养之者非其道。而导之者非其方也。

吕东莱云子击以势骄人。子房以学骄人。愚谓学骄之过甚于势骄。势骄者。病在外。学骄者。病在内。势骄者。粗而浅。学骄者。巧而深。势骄者。为人所笑。学骄者。为人所疾。势骄之病。可以学治之。而学骄之病。无药可医。

东坡范增论。以增之不去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为增之罪过。而且曰。增年已七十矣。合则留。不合则去。又曰。增不去。项羽不亡。此等议论。恐于本原上不无病痛。盖自家心术有带累处。见识有不高而然也。非一言一议之失也。项羽之慓悍猾贼。怀王之诸老将皆已知之。以增之智而曾不之知也耶。增本不当归羽也。何待于杀主将而后去也。假有三人同事项羽。一去于杀卿子冠军之时。一去于弑义帝之时。一去于见疑之后。则其去虽有些儿先后之异。而论其失身之罪。则初未尝不同也。先去者。只当从薄乎之科而已。安可曰全无罪过也哉。苏子以增之乞骸于见疑之后为昧几。而讥其不去于杀主将之时。则正是以五十步笑百步者也。乌足为知道之言乎。士之出处去就。只当视彼之贤否而为取舍之。岂可以吾年之老少而为去留也哉。道苟合则虽以师尚父之年。亦当攀鳞附翼。以成其志业也。苟不合也。虽以终童之弱冠。亦当毅然纳履。不俟终日也。苏子之意盖曰。增之年若未至于七十。则道虽不合而亦可方便容悦。以图后日之功名。而今老矣。何俟于后而不去也云尔。则岂非害理之甚者耶。辅刘诸人若樊哙者。则直是一麄猛之人。其贤智固不可与论于张,萧之辈。而犹能以义陈其君。如曰。凡此奢丽之物。皆秦所以亡也。沛公何用焉。项羽骨鲠之臣。未尝闻有此等言也。羽之为人。本非高帝之敌。而其所谓辅佐者。又万不及高帝之臣。则羽之亡不亡。初不系于增之去不去也。龟山之以高帝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为我擒之论。为不然者。真识者之言也。若苏子者。虽自谓知道。而实累于功利。见识虽若高明而实滞于粗俗。故其言论文章。类多可厌。朱夫子之不喜坡文者。其亦以此也欤。

战国一百八十年间。惟鲁仲连一人。有儒者规摸。观其折新垣衍帝秦之议。尽豪爽辩博之人。观其答田安平欲爵之言。又是轻世高蹈之士也。安釐王彊作之者。非体自然云尔者。本所以贬抑仲连。而观此则亦知其有彊勉自新。修省克治之工夫也。其非庄,列荒虗之学。申,韩苛刻之术。所可同日而语明矣。

胡致堂论豫让。褒之以无所为而为善之君子。又曰。虽大学之道。不过是也。愚恐此为过当之论也。盖让之为人。烈则烈矣。而大节先已亏缺矣。后虽有为主捐躯。而难赎其反君事仇之罪也。以智果之言观之。则智伯之凶恶有素矣。少知去就者。犹不当委质称臣。况又杀吾所尝事之人之仇乎。让也若必欲视彼之畜我而报之。则亦以众人待智而不仇之。犹可也。事之则已甚矣。智伯逐其君以分其地。而让无一言以谏止之。智伯以贪骄之兵。加之无衅之国。志气之盈溢已极。韩魏之肘足已交。而让无一策以扶持之。则其才与德无一可取矣。其所以五起而不懈。欲必报襄子者。徒怀其豢养之恩见爱之私。而不惜其身命以报之。是乃聂政,荆轲之类耳。岂得与无所为而为善之君子。同科而并称也哉。

汉高量大而多谲诡。知人而善疑忌。盖其天资明达。而不学无识。故虽有美资而不善用。以达而用于权诈。以明而用于伺察。使王道不行。勋臣颠越。皆其谲诡疑忌之致也。然量大也。故不蕲小成。不恤小败。含藏垢疾。不见有苛细刻核之态。矜愎骄溢之意。从善如流。改过不吝。俄摧之以霆霹之威。忽施之以阳和之气。昨坠之于重泉之下。今抗之于云霄之上。随变随应。不失事机。知人之苦秦苛法则三章之。知兵之不可无名则缟素之。群臣击柱于殿上。而不怒其无礼。四皓逃匿于山中。而益高其贞节。虽间有节目之疏漏处。而大体则皆得矣。知人也。故一见如旧。即时拔擢。超阶躐级。无所爱惜。处良,平于筹策之任。畀韩,彭以攻战之责。知勇各当其职。贤愚各尽其力。如构大厦而栋梁榱桷各得其材。舍短取长。惟器所适。叛将亡卒。皆获其用。此帝之所以翦嬴倒项。树汉家四百年之鸿业。而嵬然为三代后百辟之首也。若能善用其美资而学以辅之。纯于明达豁如。而不以谲诡疑忌杂之。则其功业。可以伯仲于汤武反之之德。而王道可以复见于春秋战伐之后。嬴秦暴乱之馀矣。呜呼。帝其不及乎此。而张,萧诸人又智谋有馀。而学术无可言。仅有一二儒臣以诗书礼乐为言。而无大人格君正国之学。谟训戒敕之语。徒悦近小之功。以济宠利之私。故虽值乱极思治事半功倍之好机会。而终不能跻斯民于仁寿之域。而功烈如彼而止也。可不惜哉。

尝论留侯,武侯之优劣。以为留侯德不如武侯。武侯智不如留侯。及见延平说则曰。子房不如武侯之正大。武侯不如子房之从容。今以二公之事考之。可槩见矣。盖留侯智有馀而巧于处世。密于谋身。不露圭角。务自鞱晦。虽天下之大机关事。而不犯手势。暗地回斡。如高帝之欲留秦宫。不都关中。岂留侯之智不及樊哙,娄敬辈。而不知其不可哉。且沙中偶语。因上亲见而问之。然后乃告之。招四皓定太子。待吕后之督迫而后乃教之。敛手傍觑。若处乎无事之地。而投机乘便。便无锱铢之或差。内实挟韩而外若为汉。心规远祸而迹托道家。此留侯之所以智巧计密。而反有欠于正大处也。若武侯则其学识忠谅。乃为基本根源。而智虑精明则却是第二件事也。诫子一篇。既足为百世学者之师。而出师一表。亦可以陨千古志士之泪矣。其学与忠有如此。故虽以区区一隅之蜀。抗天下之全师。而名正言顺。无所挠屈。受顾托辅幼主则周公之于成王也。仗大义讨乱贼则㣧侯之于羲和也。虽天不祚汉。赍志九原。而若其慷慨之志气。正大之事业则庶可谓质神明而无愧。俟百世而不惑者也。但其英爽过人。多发露少含蓄。而为国之忠。又甚切至。躬自校簿书。罚二十亲览。固不能无见讥于人也。关羽之志气骄溢。疏于防虑。已为陆,吕辈之所窥觇。而武侯独未之知也。马谡之言过其实。昭烈至有临崩之遗戒。而武侯亦未之悟也。使之独当一面。委以重任。一败涂地。莫可收拾。此武侯之过于信人。而为不及留侯之运筹帷幄中。而决胜千里外之智也。盖留侯。乃智谋之人而有儒者气象者也。武侯则是有道之士而兼有筹略者也。故朱夫子以武侯之智虑精明。为寡欲之致也。

诸葛武侯之用马谡以为督。犹帝尧之用崇伯以治水也。但鲧则帝知其不可用。而以人言而试之也。谡则武侯不知其不可用。而不听昭烈之遗戒也。然则武侯知人之哲。不及帝尧远矣。但其不知者。非昏愚迷昧而然也。乃武侯过于信人。善于屈己。不自明智而乐取诸人之心也。观其于王师之败绩也。曰。孝直若在。必能制主上东行。就使东行。必不至此。又戒下僚以无难相违覆。又曰。诸凡有忠虑于国者。但勤攻吾之阙。又以杨颙一言之谏。于其死也。垂泣三日。想其为人。必子谅岂弟。无愎谏自用之病。而或过于舍己从人之德。故与谡论事。或终宵不寐。中心悦服。而征南蛮时。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愿公服其心而已者。又说得甚好。而武侯用之。以服孟获者也。故以谡之才。谓必可用。而使督诸军为前锋。与张郃战也。谡也亦因武侯之奖许而自负其能。其心以为吾之才略。必不下于孔明。故孔明亦常推服于吾。则吾何必一听他约束。而不有临机应猝。随时更革之道乎。于是乎乃敢违军师之节制。以致街亭之败也。此武侯之所以德有馀而知不足处也。而世之论街亭之败者。只归于天数而不知人事之有未尽。此非识理君子之言也。人之论武侯者。只推其明智之过人。而不知其实德之裕如。则亦非真知武侯者也。故特论之如此以俟识者之裁择耳。

班固霍光传。以为俗传霍氏之祸。萌于骖乘。后世作史者。亦取而载之。而愚意此不过是俗间无稽之言也。若宣帝则未必如是之险薄也。霍氏之诛灭。缘光之不学无术。暗于见理。宣帝之过德光恩。不先裁遏之致也。盖光之为人。诚谨愿矣。诚忠直矣。然夷考其行事则直是贪权乐势之一鄙夫耳。夫生杀予夺。人主之大柄也。光乃专之而不知归焉。权威隆赫。危亡之兆眹也。光乃履之而不知惧焉。受顾托辅幼主则诚人臣之盛节也。废昏立明。亦固柱石大臣之所不获已者。而人臣之值此者。实其身之至不幸也。必其战兢畏惧。懔乎若大祸之迫在目下而后。庶免其异日赤族之灾也。为光之计。其于辅幼专政之日。当如周公,武侯之下士纳谏。愈自谦抑。若无其躬也。而光则不然。仇视儒生。无所延访。以萧望之之经明行修。而直言忤意。独不除用。张敞之明达才敏。而亦以正言违志。出为散官。以至廷尉李种。少府徐仁辈。皆逆其意。下狱论死。人情愤郁。固已久矣。其于宣帝即位之初。即当稽首归政。奉还印绶。角巾私第。并令子孙侄婿辈或解位家食。或辞要投闲。及其妻显弑后之恶绽露而光亦知之。则纵不能身自发举。而亦当阖门自罚。责躬讼恶。处以死罪。靡所容措也。而光则不然。张皇威福。严刑绳下。多置亲党。分据权要。至于将死之时。车驾临视。而犹以国邑封兄孙为请。呜呼。何其愚也。何前日小心谨慎之君子。今反为贪饕无厌之小人耶。盖其天资虽美而不学无术。昧于消息盈虗之理。进退存亡之道。知得而不知失。知安而不知危。以至于覆宗绝祀。而为后世之嗤点也。若宣帝待光之道。则但当以元老大臣敬重之。而不以定策立己为私惠也。崇爵厚禄宠异之。而不以威权大柄授之也。光之亲党则察其贤愚。考其功能。任其可任。罪其可罪。而常思裁制抑遏。以防其未然。如望之徐福之谏戒也。而帝乃不然。必欲以姑息之爱。喣嚅之恩。为酬功报德之计。增封于已大之国。加赐于既富之财。黄肠题凑之棺。黄屋左纛之车以葬之。不惮名器之紊舛。王章之混淆。官其子孙。无问贤愚。驯致邪滥。罪恶已著则又不得不芟薙之夷灭之也。此孝宣之过德光恩。而不思所以善后之计。正所谓厚之者。适所以害之也。若光骖乘之时则帝虽严惮之。而至其赤族之祸则初未尝以此也。果如俗传之说则光之身或未保其牖下之终。而族党之在权要者。即当斥逐屏远。不待弑后之恶发露而后。稍夺其威柄也。若曰。宣帝欲报其前日见惮之怨。故使之骄溢其心。养成其谋。以俟其罪恶贯盈而诛灭之也。则是乃阴谲小人之所不忍为。而万非帝心之所在矣。故余谓俗说即苛深逆臆之甚者。而史氏又书之于册。则恐不免为诬先王之归矣。

朱云之劝萧太傅自裁。甚失事师之义。为国之忠也。以帝傅之尊而为群奸之所诬构。悯王听之不聪。痛血腔之莫白。则在萧傅之心。或不无怀石投湘之意。而不欲其入狱求活也。为云之道。岂可不谏止之如萧傅夫人之以为非天子之意也。姑且徐之。不可为匹夫晻昧之死也。又当急趋阙下。上书陈辨。以明其师之无辜。显等之谗慝。虽至叩阁碎首而亦所不辞也。奈何以云之好气节。而不知出此耶。且虽失着于仓卒之时。而异日事定之后。宁可无辨诬斥邪之举乎。吾以为云之尚方斩马剑。当先请于恭显之时也。且当元成之时。群小盈庭。蛊惑上心。而犹不敢纵恣无忌惮者。独赖有一萧太傅耳。故百计闯钻。必欲杀之也。萧傅之死。必弹冠相贺。而国事益无可言矣。苟有为国之忠者。宁不欲留此一介断断之臣。以上辅君德。下抑壬佞乎。奈何以云之忠知而虑不及此耶。萧傅不宜有此死而使死之。汉朝不可无此人而使无之。为公为私。俱失其道矣。窃为云也惜之。

苏属国之壮烈。胡澹庵之气节。诚所谓争日月而光竹帛矣。天下之物。宜若无婴其怀者。而苏之取胡妇。胡之窃商妇。正是白圭之一玷。长河之一曲。而信乎人欲之险。易能以误人也。但属国之事。则当时自天子无有非议者。而澹庵则被人讥评。大为疵累。盖以观人之详。责人之密。汉宋固不同。而又属国之粗俗。本不及于澹庵之贤故也。是以。君子行己之道。倍难于人。切不可以顷刻而舍之。微细而忽之也。

儿时读李陵传。壮其人而悲其心。以为汉若不诛其家。则必将得当以报国。如太史公之言也。及今观之。或未保其诚然也。盖人之有气槩壮烈。而义节有不足。则或可以辨熊鱼决死生于慷慨穷厄之时。而及至身处乎平闲富乐之地。则其不却顾而易虑。寖失其前日奋激之意者。盖鲜矣。陵既不能与韩延年俱死于格闘中。则跳身脱归。以图后功亦一道也。今乃不然而低首俛眉。忍辱屈节则昨日所谓止吾不死非壮士之言。不可复出于其口矣。借曰。吾将有为而姑有待也。则武帝之诛其家。在于岁馀之后矣。其间岂无可乘之便。可偸之隙乎。且使陵诚知负汉之为不义。降虏之为深耻也。则虽以母妻之见杀。不能便归。亦当含冤茹痛。或自刎其颈。或遁形屏迹。以示不臣之义可也。陵诚何心妻单于之女。而受王侯之封乎。亦何忍诱子卿使之降。而再三怂恿之乎。况汉之诛其家。实因李緖之故。而非帝之不察也。陵亦知之。而杀緖则陵之归汉。初不系于其家之存亡也。立政之招。答以丈夫不能再辱而不敢归云尔。则陵以归汉为辱。而以降虏为不辱乎。背君亲居蛮夷。与卫律辈比肩。而朝于单于之庭者为丈夫乎。故余谓陵之义节有不足言者。而所谓气槩壮烈。亦出于一时麤豪之末。而不可与君子刚大之气。松筠之节。比而论之也。呜呼。当陵之斩旌旗埋珍宝。便衣独出之时。诚不无奋激捐躯之意。而及至历时既久。富贵已极。恐遂安而忘之矣。观其自言始降时忽忽如狂。亦可见矣。然陵以五千步卒。摧八万精骑。威慑凶奴。名震千古则可不谓之壮乎。见苏子卿之不屈。而泣下霑衿。知己罪之通于天。及子卿之归汉。置酒称贺而悲歌慷慨。又泣数行下。则陵之心亦可悲矣。只缘一误其初。后难收拾。以至𬯎家声而污青史也。人之欲自爱其身。砥砺名节者。宜用是为戒哉。

霍光,金日䃅俱是武帝顾命大臣。而考其行事。则霍之有愧于金者多矣。盖光则严于事君。严于绳下。而独不严于齐家。牵制私恩。湛溺欲坑。以六岁之女立为皇后。本其妻之邪谋。而不能禁止之。逆显弑后之恶已彰。初欲自举而亦濡忍不果也。纵诸子孙使之横恣奢滥。宠幸家奴。以至私乱其妻。家政之败乱如此。则无怪乎其族之无噍类也。日䃅则不然。武帝欲纳其女而不肯也。赐出宫女而不近也。二子为上所爱。时或不谨而日䃅辄怒视之。使之啼而走。及其壮大。与宫人戯。遂杀之以绝乱阶。日䃅之子赏。为霍光女婿。及禹山之凶始萌。赏上书去妻。毅然割情。独得不坐。能尽谨严之道。不溺闺门之私有如此。则史氏所谓传国后嗣。世名忠孝。七世内侍。何其盛也者。诚有以也。大易家人之道。以威如为吉。而日䃅以夷虏之人。亡国之俘。顾乃能之则使死者有知。光岂不颜厚于九原乎。然非光之拥昭立宣。则汉之社稷几坏于桀安,弘羊之手。而昌邑之淫虐无道。亦足以亡天下矣。然则光之忠勋。初不下于伊周之佐。而正孟子所谓社稷之臣也。亦岂可小哉。

苏老泉作管仲论。以为仲若举贤以自代。则竖刀,易牙,开方三子者。不得以专君。而齐国可无乱矣。此似然矣。而实未知管仲者也。盖仲之为人。智有馀而忠不足也。当仲之病而威公之临问也。岂无一士之贤于三子而可以自代者哉。亦岂以仲之智。而不知三子者之将用事而祸其国哉。只缘仲之知威公之为人。如范蠡之知句践。已识其不可如何。而威公之任管仲。亦如句践之任范蠡。在困厄时则一惟其言。而逮夫安乐则惟其所欲而莫之顾矣。使仲笃于忠国。切于爱君。不计威公之异日用与不用。而进一贤人以自代。仲之道则尽矣。而威公则必不用也。何以明其然也。威公既不听仲之不近三子之言而卒近之。则亦必不听用贤之语而用之也。昔魏相公叔座病且死。惠王亲往问之。座举公孙鞅以自代。王默然。座乃屏人言曰。王若不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王许之。座私谓鞅。吾告王如此。汝可疾去。且见禽。鞅曰。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卒不去。王果不问。仲先见其君之必不用其言。而不复举贤也。三子之非人情不可近之戒。亦因威公何如之问而口应之也。如无威公之问。则必将嘿不言也。此仲之忠不足处也。而若其知几之明。则与百里奚之不谏而去同也。伊川知桓公之心已蠧。则虽管仲可奈何。未有心蠧而尚能用仲之理。吕东莱以仲譬之国手之奕。真知言也。真知仲也。

程婴,公孙杵臼。皆死于主。而一死于慷慨迫厄之际。一死于从容安乐之时。则婴之死为尤难。而但公孙子之死。诚忠臣烈士之事也。若婴则乃未必死之死而果于舍生也。使当时未能存赵孤。而使公孙子为徒死。则婴虽死亦可也。今既存孤而立之。又杀屠岸贾以报仇。不负前日子为其难之约。则其不死非负故主也。非欺亡友也。奈何不爱性命而轻自杀身乎。大抵其时习尚。以能死为高致。如侯嬴,田光,贯高之徒。皆不免为浪死之归。而惟高之死差近义。

汉三杰。子房不处于功名。萧何善处于功名。韩信则矜伐于功名。故子房能超然远举。富贵荣利。终缚他不得。而高祖猜疑之心。亦无所用也。萧何知功名之难处。故能听人言。用以挹损。使帝疑惧之意。发而旋消。怒而复喜。左闪右避。仅能自保。当时若无鲍生,邵平与或者之谋。则恐不可以自免矣。

史记。以韩信为反汉。而先儒多以为不反。如刘元城,朱晦庵。愚尝考其行事。想其为人。恐先儒说为得。而若史传所载。则当时信之舍人得罪于信。信将杀之。故教其弟使诬告之。而吕后,萧何族大功臣于上之在外也。故及上之问也。又加以构陷以实其反也。史纂注。信与陈豨谋反。必吕后与萧何文致之者。蒯彻之辩。足以移人。信之智亦足以知也。而终不以向利倍义谢之。则信之为人。有所执守。不可以非义摇屈也。况信已知高帝之为天授而非人力。则岂可逆天为乱。以自取祸乎。且使信本有反汉之意则以信之用兵如神。筭无遗计。必当相势乘便。起为于可为之时。不宜失机后时如彼之龃龉也。然信之被诬于当时而不能自白。以至污蔑青史。无以昭雪于千古者。乃信之自取也。此则司马公已论之矣。

程子谓汉高祖其势可以守关。不放入项王。而须放他入来者有三事。一是有未坑二十万秦子弟在外。恐内有父兄为变。二是汉王父母妻子在楚。三是有怀王。此论恐不然。关中虽号四塞天府之地。而以项王之善战。挟众诸侯兵四十万。又以邯欣辈为前锋。乘锐而长驱则其欲以羁縻新附之卒。闭关而拒之者。诚无异于拒辙之螳臂矣。故张留侯以为非计。而帝亦悔听鲰生之说也。如异时帝之入彭城也。汉兵五十馀万。而羽以三万人摧拉之。况以四倍之兵而反不胜乎。故愚谓帝之不能守关。乃势也。非有所顾恋而然也。秦父老豪杰皆已归心高帝。惟恐不为其王。则必不以子弟之故而倒戈也。或反诱子弟。使之背楚归汉也。彭城之役。太公,吕后为楚所执。而汉之击楚。未尝以此少缓。至有杯羹之说。则亦不以父母妻子之在楚地而不欲相拒也。且先入关中者王之。乃怀王之约也。羽欲不听而王章邯于关中。则帝之恐见夺而闭关不纳者。即是遵王之约也。何有以王之故而不敢也。盖刘项之不敌悬矣。必待诸侯尽叛。粮饷尽绝。谋臣猛将无一在侧。而羽为独夫而后乃可以毙之也。不然而欲以势力相角。则汉终不能以胜楚矣。况羽之入关也。信,越,英,布等皆在楚矣。岂以灌婴,樊哙辈而敢撄也哉。

高帝之入蜀也。韩信亡去。萧何不及以闻。自追之。居一二日来谒王。王且怒且喜而骂之。伊川曰。此萧何与高帝商量做来。欲致韩信之死力尔。当时高祖岂不知此二人。乃肯放与项羽。两日不追耶。当时史官已被高祖瞒过。后人又被史官瞒。愚按程子之意。以高祖知人之明。必已识得韩信之为国士。且方初之国。凡所以倚以谋国者惟一萧相国。而亦亡则帝必自追之。不但如失左右手而坐而无事也。此诚不可易之礭论。而恐非当时实事也。盖高帝量大而疏。知明而麤。凡其规模猷为。出人意表。莫测畔涯。而时亦有不如中智小慧之精详无遗者。如陈平之始进也。虽与语悦之。而如无无知之再言。则必斥之而不用矣。当信之背楚而归也。帝虽以滕公之言而为都尉。初未尝奇之也。若萧何则虽知其为人杰。而亦未知其必不可无也。不然则帝之心以为何与我有旧恩。而迎我起兵。又教我入蜀。则必不终背而去也。故信亡而不知。何亡而不追。及何来谒而论信之为人。则遂以为以何之贤智。而推服于此人如彼。则此必非寻常人物。而我偶未之察也。于是设礼而拜之。上座而问之。恨其得之之晩也。此高帝之从善如流。立人无方之大度量好手段。而得信之死力。亦未必不如程子所云商量做来者也。

汉祖之见郦生。洗足而召之。旋又延之上座。及见鲸布亦然。此事同而意异。不可以一例看也。郦生之见也。帝始以慢儒侮人之习待之。及见其人闻其语。乃知其为巨人长者而敬之也。是则改过不吝。屈己下士之君子事也。黥布之归汉也。始以踞洗辱之。而旋以供御悦之者。盖以黥布本楚枭将。为项王所宠任。而一朝归汉。则其所望于我者必大矣。若只以礼待之而富贵之。则彼才得本望而已。故帝乃先抑后扬。阳夺阴予。使之悔短喜长。怒浅感深。以结其心而得其用也。是则牢笼捭阖。任数御物之奸雄事也。盖高帝量大而不学。故兼此二者而杂用之。用君子之道。而为刘氏四百年之基本。用奸雄之术。而能驾驭群雄。以收功于百战艰危之际也。此高帝之所以为高帝而止。而不能上列于帝王之数也。

宋襄公与楚战。公子目夷请及其未阵击之。公曰。君子不困人于厄。遂为楚所败。当时笑以为宋襄之仁。至于今为笑囮。而愚以为当时襄公若战而克。则人未必为訾病。而或可归之于实仁矣。大抵多以成败论人矣。

程子论陈平。以为平虽不知道。亦知学。如对文帝以宰相之职。非知学。安能如此。愚谓平之对。诚知大体。而不过是自才智中做得来者也。盖才智能言之士。则虽不知学而间有理到之语。如范,蔡辈曷尝知学而能言哉。平之一生心术。全在于诈谋诡计上。故他自言吾后世即废矣。以吾多阴祸也。知学肯如是乎。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未必有德。今以一言之识理。而便许以知学。恐与孔子之言相迳庭也。

益州夫子庙碑。诚不满识者之一噱。夫子之德。何待于后人之阐扬乎。夫子之庙。本不必碑也。而如欲之。此何等大文字。而乃属之十馀岁轻薄小儿乎。五代兵戈之馀。文学残缺。想无人识破。至于盛唐韩,柳辈而后。遂不复齿数矣。

战国时四公子。皆以好士名。而类不免自为封植之计。惟信陵君诚心下士。庶几无所为而为也。如侯生直是抱关之一癃丑人耳。而以不受馈遗。亲自往迎。而生乃直上上坐。俾公子执辔。又枉车骑于市都间。故久立以羞辱之。此自平原君以下则必不能堪矣。毛,薛二子。即赵之隐君子也。如无信陵之归赵。则二子者终藏于博徒卖酱家。而不显于后世矣。故得士之报为四君之最。而为人之所慕悦。亦非诸公子之比也。及汉高祖为天子。过大梁每祠之。后又令置守冢。以四时祠焉。非有懿行实德之入人深者。能如是乎。

汉文帝至代邸。西向让再。南向让三。袁盎称之以许由一让。而帝乃五让。过于许由。潘阳节贬之以行诈。愚意此两说皆非也。袁盎。謇然有直臣之风。而此则谄佞之辞也。若潘氏则乃刻核之论也。盖文帝性本善让。考帝本记则可见也。且以藩王入承大统。非如循常即阼。则其让之也未为不可。而以多数为益贤云尔。则亦未为得也。

李广之不得封侯。武帝以为数奇。后世亦以为然。而考广行事则非数奇也。乃渠之所自致也。霸陵尉之呵止广禁夜行。乃其职也。广本不当怒也。怒而即杀之。则犹是将门麄气而不足为大疵也。今乃久而蓄憾。诱至于军而斩之。则其猜心狭度。不如韩信之拜辱己少年。韩安国之善待田甲远矣。固不是万里侯之量也。裴晋公有饿死相。而以渡蚁获福。则广之杀降四百。亦是致祸之罪也。虽有封侯之相。而亦不可得矣。若其终身坎𡒄。引刀自刭则诚可悲也。岂亦以杀降之罪。而如白起之赐剑而死乎。王朔之言信然矣。

辕固与黄生史失名争论汤武事。黄生以汤武为弑。辕生则以为受命而非弑也。末乃曰。若然则高帝之伐秦为天子。亦非耶。黄生遂不复言。其不复言者。想不以高帝为是。理屈辞穷而然也。臣子之道。不得不为先君讳。而况方争于景帝之前故也。景帝之言。亦没巴鼻。只得止争。而是后诸学者。无敢明受命放弑者。愚尝以孔子之言考之。则汤武固不可以纂弑贬之。而恐亦不可以征诛为至当不易之道理也。论语一书。称至德者二。而独归之于不欲剪商之泰伯。二以服事之文王。又以武为未尽善。而以伯夷,叔齐为求仁得仁。于此数段语。可以识得夫子之微旨矣。然以受命放弑二者判之。则汤武当作受命人。而但其受命。有不如舜禹之雍容揖逊而四方八面均齐恰好。无一毫欠缺不足处也。盖此等义理。在当时所遭者。为至难处。而后人之据纸上言语。追论其是非者。亦不可容易下说也。

太史公儒林传。有曰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韩昌黎亦以孟荀并称而曰。是二儒者。吐词为经。举足为法。又曰。荀卿大论是弘。愚以为荀卿之于吾夫子。不但不遵而已。乃倒戈相攻者也。凡吐词议论。乖盭舛错。颠倒险怪。全不是古圣贤平易和厚光明峻洁底气像。如曰。人性本恶。桀纣。性也。尧舜。伪也。以子思孟子为乱天下。未知似此议论。是遵夫子之道。而为经为大论耶。且夫子之前。已有作者。而夫子乃删定修润。为集群圣之大成。其一言一行。无过与不及。而为万世生人之仪轨标准。则欲多于此者为赘疣。少于此则为不备。何待于后人之润色乎。不惟荀卿之所不敢。虽孟子。发明夫子之道则有之。而若润色则亦不能也。太史公之识见鄙野。论议纰缪。以班固之陋而犹且讥之。则固无足道者。而韩子则知尊孔氏推孟子。而犹如彼者。未可知也。

项籍既灭。高祖令诸项氏之臣归汉者皆名籍。独郑当时之祖郑君不奉诏。至见逐而犹不悔。此必是忠义之人。贞节之士。而高帝奈何于天下初定之时。创业垂统之始。不褒奖显扬。激励群臣。令依诏而名籍者羞愧欲死。而反逐郑君。而拜名籍者为大夫以宠异之。与向日戮丁之意。一何相背耶。曾子孝于其亲。而天下愿以为子。子胥忠于其君。而天下欲以为臣。夫为人臣者。忠于故君则必忠于我也。于所厚者薄。将无所往而不薄也。使郑君若遇爵韩通之宋太祖。薄危素之明高皇。则必见贵而不见逐矣。岂以高帝之恢达而虑不及此。滕公人各为其主之谏。不发于郑君。亦何也。

文帝之好让。死犹未已。临崩遗诏之意。大略以为人之有生而死者。乃理之自然。本不足甚哀。而况以吾之不德不明。在位二十馀年。方内安宁。靡有兵革。而今又幸以天年终。复供养于高庙。其奚悲哀之有。而乃使天下之人重服久临。伤其志意。损其飮食。绝鬼神之祭祀。废男女之昏姻。是重吾不德也云云。其资质之美。好谦之德。诚非后世帝王之所及也。然尧舜则恐未必有此。文帝之学。大抵主黄老。

范蠡所善楚庄生。虽为当时闻人。而不可谓有道之士也。盖本不合受范金而许救其子也。既以星事诡告于王而令赦之。则不可以其金之索还恚之而复令杀之也。始则私于朋友而欺其君。终则私于自己而负其友也。想其为人。必廉介悻直。通于理数。往往有惊世异众之行。动人耳目之事。若曰有道则未也。

论语小注记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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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慎终追远章古注。云慎终者。丧尽其哀。追远者。祭尽其敬。而程子朱子改以丧尽其礼。祭尽其诚。愚意以为二先生之意。非以丧之哀祭之敬。为不如礼与诚而有所改易也。直以礼字于慎字为衬贴。而诚字于追字为衬贴故也。古注之哀敬二字。于丧祭非不切至。而但于释经之义。似不着紧耳。胡云峰,许东阳。皆以为人情多有哀敬胜而诚礼不足。故程朱之不用古注。以此云云。此说恐未然。孔子曰。孝子之事亲也。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孝经又曰。丧与其哀不足而礼有馀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馀也。祭与其敬不足而礼有馀也。不若礼不足而敬有馀也。檀弓又曰。孝子之事亲也有三道焉。养则观其顺也。丧则观其哀也。祭则观其敬而时也。祭统今曰丧祭之哀敬不及诚礼云尔。则恐非孔子之意。而亦失二先生注释之意也。可疑。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章。集注以为不以其道得之。谓不当得而得之。若孟子之于齐。授中国而养万锺。此不当得之富贵也。颜子之箪瓢陋巷。此不当得之贫贱也。窃谓孔子朱子之意不过如此。而黄勉斋以为不以其道者。谓为水火盗贼诖误。陷于刑戮之类。以致贫贱云云。此或可为旁通之一说。而恐非圣贤本旨。可疑。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章。夫子以为弑父与君亦不从也。陈新安谓未可保其必不从也。夫子于此实欲折季氏之不臣。故许由,求为死节之臣耳。愚详新安之意。则以为由与求也。既从季氏而为其臣。则虽弑逆大故。亦未必不从也。而夫子特欲折季氏之心。故许其不从云尔则恐不然。盖二子之见。不及于颜,闵。故不知其从季氏之为不义。而若夫君臣大义则固讲之熟矣。岂不知弑逆之为大故也。而亦从之乎。故夫子断然以不从许之。而集注又以为深许二子以死难不可夺之节。而又以阴折季氏不臣之心也云云。朱子盖已见得夫子之许二子为主意。而折季氏则特其馀意耳矣。新安则反以折季氏为主。而许二子则为非夫子之本意。然则以二子作弑逆之人。而以夫子为诬人之言也。可疑。

叶公语孔子章。胡氏以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为权也云云。此说恐未恰当。盖权者。不得已而用之。而非平常常行之道也。男女授受不亲。经也。而嫂溺则援之以手。权也。兄弟相爱。经也。而周公东征。权也。若父子相隐则乃平常常行之道。而不必待不得已而后行之。如嫂溺而援之。周公之东征也。故集注以为天理人情之至也。盖人之相隐非经也。而或有不得已而隐之。乃权也。胡氏经权之说。于他人则可。而于父子则恐用不得。而今乃以父子相隐为权。则似若于相隐之外有经常之道也。可疑。

有马者借人乘之章。南轩以为己虽有马。不能乘之则借人乘之云云。此恐非是。借人乘之者。盖以借人以己马而使乘之也。非为己有马而借于人也。而此非大义所关。不必深辨。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章。冯厚斋以为疾人也。似与范,杨说不同。

程书记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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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书有曰。圣人之言远如天。贤者小如地。此说恐未然。想是记录者之错了。如下条所云。圣人之言。远如天。近如地。其远也。若不可得而及。其近也。亦可得而行。杨子曰。圣人之言远如天。贤人之言近如地。非也。此真程子语而无可疑者。盖上条无名录。而下条乃畅潜道所录也。上条之以地为小。以小对远等言语皆可疑。大抵此书多出于弟子所录。则不论其详略之不同。而未达先生之言议。未领先生之旨意者。亦或有之也。如有具眼者则自当觑破也。

人多昏其心。圣贤则去其昏。此说可疑。若曰贤人去其昏云尔则可也。盖圣人则自不昏。恐不可更着去字。

邓文孚问。孟子书中有不是处否。伊川曰。只是门人录时错一两字。如说大人则藐之。夫君子无不敬。如有心去藐他人。便不是。更说夷,惠处。云皆古圣人。须错字。若以夷惠为圣之清圣之和则可。便以为圣人则不可云云。而朱子集注。直据本文解之。不复有字误之疑者。盖以孟子之有英气露圭角。这气像推之。宜其有此等言语也。但伊川答人颜孟优劣之问曰。孟子终未及颜子。但看其立言如何。凡学者读其言。便可以知其人。观此则程子之以孟子不及颜子。似若指此等处。而今有错记之说。未可知也。

孟子常自尊其道而人不尊。孔子益自卑而人益尊之云云。此说孟子处大低下。恐亦记录者之有纰缪耳。若上段所谓孔子教人常俯就。不俯就则门人不亲。孟子教人常高致。不高致则门人不尊云尔则可也。

叔不排释老。叔即程叔子也。叔子之斥异端甚严矣。而曰不排者。可疑。注以无名录则未知谁人说。而恐亦失先生之意也。

杨氏为我。疑于仁。墨氏兼爱。疑于义。此亦错记。不然则传写之误也。杨是学义而差者也。墨是学仁而差者也。岂以明道之学而倒说也。

传不习乎。程子以为不习而传与人。集注谓传受之于师。盖程子之意。以不习之学而传之于人。则恐有误人之弊。故曾子以此日省云尔。而集注不取者。恐是传字之作传受之义。愈于传与之义。而受于师而习之者。亦包得不传以不习之学也。未知如何。论语下同退而省其私。伊川以为孔子退省其心中。朱子云退非夫子退。乃颜子退也。二说不同。而以愚揆之。在颜子则有进见请问与退安下之时。若夫子则恐无进退之可言也。但上条所录。则曰颜子退而省其在己者云云。则此曰孔子退者。亦或失记而然耶。未可知也。

先行其言。以后从之。程子谓观人者。彼能先行其言。吾然后信之。集注。取周氏而不用程说者。恐以子贡问君子之道。则夫子之答。但当以君子修己之道。而不应以观人之法言之也。

攻乎异端。程子谓攻求异端则害于正。此乃为异端之学而求其道也。而集注曰。攻。专治也。先辈常有二论。或以攻字作攻击之攻。以为若专以攻斥异端为事。则反有害矣。后见朱书则朱子亦作此义看。而集注与语类则不然。当以朱子晩后所定与程子所论为正义耳。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伊川谓周。至也。又曰。周谓周旋。集注曰。周。普偏也。盖周与比正相对。而比乃偏党之义。则周亦泛爱之意。而曰至。曰周旋者。皆不可晓。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飮。其争也君子。程子曰。言不争也。若曰。其争也是君子乎。此于上下文义。恐未妥帖。集注之不取。其以此欤。

媚于奥。程子谓奥喩贵臣。灶喩用事者。集注。以奥喩君而以灶喩当时用事者。以贵臣与用事分而为二者。恐不若君与臣之有尊卑也。

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程子谓斯助语。诗云恩斯勤斯。集注谓上斯此人。下斯此德云云。而愚见程说。涵泳堪咀嚼。集注。的确无渗漏。仁而不佞。程子曰。苟仁矣则口无择言。无口过。佞何害哉。若不知仁则佞焉用也。此说可疑。孔子谓佞人以口给御人。又曰。远佞人。又曰。恶利口之覆邦家者。今乃曰。苟仁则佞无害矣。不仁而后佞不可用也。若以仁与佞为并行不悖云。而愚意。仁则不佞。佞则不仁。恐无仁佞并立之理。岂亦记录者之失误欤。

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也。子路喜。程子谓子路以为实欲浮海也。故喜夫子之与己。集注取以载之。而愚则寻常疑之。盖居夷浮海之叹。虽甚庸者。似不可作实然事也。且夫子既以从我独许季路。则季路之心。岂可以假设之词而不喜也。若其好勇过我。无所取材之戒。则夫子乃许其所有馀而勉其所不足。此圣人抑扬之教也。恐不必以子路之以假说作实事而讥之也。

臧文仲居蔡。程子谓蔡与采同。大夫有采地。而为山节藻棁之事。不知也。山节藻棁。诸侯之事。文仲僭上失礼。安得为知也。集注不取而取横渠之说。以居蔡为藏龟之室者。盖以大夫而僭用诸侯之礼云尔则顺矣。而乃曰大夫有采地而为山节藻棁云云。则恐未恰当。集注之不取。其以此欤。

子见南子。子路不悦。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程子以为否。否泰之否。子路以夫子之被强也。故不悦。夫子为陈不得已之故而谓之曰。吾道之否塞如是。盖天厌之。犹天丧予也。又曰。予所否塞者。天厌之。言使我至此者天命也。此说却可疑。盖孔子之见南子。乃礼也。不必以此而叹其道之否塞也。且如集注之说然后方为矢之之辞也。

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程子以三月乃音字之误。作三月则于义不可云云。朱子据史记。以程子之辨误为不可。而愚每以此章置之不敢知之矣。及见程说。似有契焉。盖圣人之心。如鉴之照物。不可有一事。而以至三月之久。食而不知其味。则无乃固滞之甚耶。终有所不敢知也。

加我数年。卒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程子谓先儒谓孔子学易后。可以无大过。此大段失却文意。圣人何尝有过。如待学易后无大过。却是未学易前尝有大过也。盖孔子时易道不明。故曰。加我数年以赞易。则学易者可以无大过差云云。而集注依先儒说。而不取程注者。恐以圣人之常自卑而俯就之如此。如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又曰。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又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又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今曰学易可以无大过者。亦此类也。恐不必以此而谓圣人之实有大过。而学易后始得除去也。

互乡章集注。疑有错简。而程注则不然。愚尝谓虽依本文解之。似未为不可。而但依朱子所改说看。则文理之接续。比旧加详。集注之意恐出于此。而程子则无错简之疑。未知如何。

昭公知礼章。程子以为如陈司败数昭公失礼之事而问之。则有所不答。顾左右而言他云云。而愚意顾左右而言他。恐非圣人语默之节。司败若曰。昭公娶同姓。礼耶。孔子恐当曰。不知也。子路尝问鲁大夫练而床。礼耶。子曰。不知也。大夫犹然。况其君乎。盖圣人之持身接物惟诚敬。而顾左右而言他。则恐非诚敬之道也。

泰伯章。程子谓泰伯之让。非为其弟也。为天下也。又曰。泰伯知王季必能成王业。故为天下而三让。此说可疑。泰伯之让。只欲成就承父之孝。事君之义而已。故孔子以泰伯之让国。文王之事殷。并以至德称之。朱子以为其心即夷齐叩马之心。此正说得泰伯之心。若使泰伯心欲其家之剪商成帝业。而身姑不与焉。则其与夷齐之心。何翅相反耶。

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程子曰。为学三年而不至于善。是不善学也。盖糓字之义亦作善。故程说如是。若依此解则无以至作志之疑。而意亦通矣。但其不易得三字。恐于文义有未妥也。盖此章之旨。本如程注。则恐当曰。三年学。不至于糓。亦多也云尔。而不当曰不易得也。不易得者。盖欲得而难得之辞也。集注之以至作志。以糓作禄而不用程注者。其以此欤。孝哉闵子骞章。程子曰。闵子之于父母昆弟。尽其道而处之。故人无非间之言。集注。取胡氏之说曰。父母兄弟称其孝友。人皆信之无异辞。盖程注之意。闵子于父母昆弟之间。极其慈孝友恭之道。一家融翕。莫有间隙。故人不敢有毁离非间之言云尔。则与胡说不同。而意亦自好。集注之舍程取胡。必有其意而不敢知也。但以两说玩而味之。则胡说似尤精甚。朱子之意。其亦取此欤。

赐。不受命。而货殖章。程子谓命。爵命也。言不受爵命而货殖者。以见其私于利之深云云。而下条曰。不受天命而货殖。又曰。不受命者。不能顺受正命云云。上条即无名录。而下条乃刘,杨二子所录也。不受爵命云者。恐非程子说。想亦或人之失记也。或爵字是天字正字之误耶。

子路无宿诺。程子曰。宿。谓预也。非一宿之宿。集注。宿。留也。犹宿怨之宿。二说不同。有先后之异。程注谓不先诺人。而必诺之于既行之后。恐或预诺而事不从也。集注之意。以为己诺于人则不少留时而即行之也。此皆发明季路之信也。兼两说并观。恐不妨。

鲍若雨问。先生前日。教某思君子和而不同。某思之数日。便觉胸次广阔。其意味有不可以言述。窃有一喩。愿留严听。今有人焉。久寓远方。一日归故乡。至中途。适遇族兄者。俱抵旅舍。异居而食。相视如途人。不相知其为兄弟也。或告曰。彼乃公之族兄也。彼乃公之族弟也。既而懽然相从。无有二心。向之心与今之心。岂或异哉。知与不知而已。今学者苟知大本。则视天下犹一家。亦自然之理也。伊川曰。此乃善喩也。愚见若雨之譬喩。恐未说得精当。而程子以善喩许之。此有不敢知者。窃欲有一喩以记之。及见小注中朱夫子之说。曰。君子和而不同。如韩,富,范公上前议论不同。或至失色。至卒未尝失和气。小人同而不和。如王,吕,章,蔡同恶相济。而其隙无不至云云。此正善形容君子小人和同公私之分。而愚之所欲喩者。先生已先道破矣。不复以瞽说赘焉。而但以此看彼。可见鲍说之未为十分精切也。

程子曰。吾力犹能阙史之补文。当史之职。而能阙疑以待后人。是犹有马者借人乘之也。此章义疑。故集注取胡氏不可强解之说。而若依杨说看则犹为粗通。至如程注则终是看不出。恐亦记者之失误也。

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程子曰。不肯为仁。如蹈水火。又曰。民于为仁。甚于畏水火。水火犹有蹈而死者。言民之不为仁也。集注谓民之于水火。所赖以生。不可一日无。其于仁也亦然。止而仁有甚于水火云云。二先生说不同。程注之意。恐无不通。而朱子之说。似尤亲切。未知其果然否也。

吾其为东周乎。程子曰。东迁以后。诸侯大夫强僭。无君臣上下。故孔子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言不为东周也。古注皆如此。而集注独以兴周道于东方改之者。以其乎等字文法。与吴其为沼乎。辞语同故耳。反复详玩。恐不但如此。若曰。如有用我者。必兴盛周之道。岂如东周衰乱而止乎云尔。则似与夫子平日自谦之辞不同。集注之不取程说。其又以此欤。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程子以为施。与也。言其不私其亲昵也。集注从陆氏与福州本。以施作弛。而谓不遗其亲云云。而不用程说。未知以何义。而愚见窃以为此乃鲁公之国时。周公训戒之词也。则当先以大者勉戒之也。依集注说看则即是父子君臣朋友之大伦也。若如程注则以不私亲昵为最初训戒。而五教之首则反阙焉。朱子之意。恐或以此而改施作弛。而不从程注也欤。

鲍若雨问舜与曾子之孝孰优。伊川以耘瓜受杖事。为曾子之失。而愚见不能无疑。盖父母之命。非至于甚不义则不可不从也。如舜之不死于井廪是也。曾晢之以微过而用大杖。虽是狂躁之甚。而亦不可曰大不义也。推晢之意。决无欲杀之心也。曾子良久而苏。欣然而起。援琴而歌。则亦见其不至于重伤必死之境也。曾子之预料受杖之或至于死。而逃闪以避之。恐非易言处。若以父命之为不义。而果于不受则舜必不上廪入井而逃之。不待焚揜而后苟免也。盖舜与曾子。孝之孰优孰劣。未知如何。而以此断得曾之不及舜。窃有惑焉。辨之如右云。

行不由径章。问径是小路否。伊川曰。只是不正当处。如履田畴之类。不必不由小路。若使小路便于往来。由之何害。集注。径。路之小而捷者。窃详二先生之语。似微有不同。程子之意。以为路虽小。捷而便于往来则无不可行之理。必如田畴之间不当路之处。然后不可由也。集注之意。以为径虽便易于行。而既非正路。故灭明不由云云。

务民之义。伊川谓如项梁立义帝从民望者。此说恐未为十分衬贴。愚意如书所云重民五教。惟食丧祭。正是务民之义也。若项梁之立义帝。亦非为不义。而孔子答樊迟之意则恐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