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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麈
作者:沈颢 
本作品收录于《说郛续/画麈

吴郡 沈颢

表原

世但知封膜作画,不知自舜妹嫘始。客曰:“惜此神技,创自妇人。”予曰:“嫘尝脱舜于瞍象之害,则造化在手,堪作画祖。”

分宗

禅与画俱有南北宗,分亦同时,气运复相敌也。南则王摩诘,裁构湻秀,出韵幽澹,为文人开山。若荆、关、璪、宏、董、巨、二米、子久、叔明、松雪、梅叟、迂翁,以至 明兴沈、文,慧灯无尽。北则李思训,风骨奇峭,挥扫躁硬,为行家建幢。若干、伯驹、伯骕、马远、夏珪,以至戴文进、吴小仙、张平山辈,日就狐禅,衣尘土。

定格

少陵云:“高简诗人意。”今人刻意求简,便落倪迂。不刻意求简,欲为倪迂,不可得也。

大年平远,逸家眼目,翦伐町畦,天然秀润,从辋川叟得来。然昔有评者谓,得胸中千卷书更奇古,则无书可以无画。

予创作《十笔图》,以闻同社。尚繁者芟洗日净,颓林断渚,味外取味。如经所云:“霹雳火中清冷云也。”

挹之有神,摸之有骨,玩之有声。唐人云:“漫漫汗汗一笔耕,一草一木栖神灵。”恍疑画中有物,物中有声。此仅为智者道。吁!嘉隆而后,神骨且乏,况声乎!

层峦叠翠,如歌行长篇。远山疏麓,如五七言绝。愈简愈入深永,庸史涉笔,拙更难藏。

董北苑之精神在云间,承旨之风韵在金阊,已而交相非。非非也,董也。非因袭之流弊,流弊既极,遂有矫枉。至习矫枉转为因袭,共成流弊。其中机棙循迁,去古愈远,自立愈赢。何不寻宗觅派,打成冷局。非北苑,非承旨,非云间,非金昌非因袭,非矫枉,孤踪独响,敻然自得。

辨景

山于春如庆,于夏如竞,于秋如病,于冬如定。

笔墨

笔与墨最难相遭。具境而皴之,清浊在笔;有皴而势之,隐现在墨。

米襄阳用王洽之泼墨,参以破墨、积墨、焦墨,故融厚有味。予读《天随子传》,悟飞墨法:轮廓布皴之后,绡背烘漫,以显气韵沉郁,令不易测。题曰:“𬴃然鼓毫,瞪目失绡;壧酣瀑呼,或臞所都;一墨大千,一点尘劫;是心所现,是佛所说。”

寒山凡夫与予论笔尖笔根,即偏正锋也。一日从晋人渴笔书得画法,题曰:“树格落落,山骨索索;溪蒙草茸云秀其中;卒笔恍顾,妄穷真露。”古人云:“画无笔迹。”如书家藏锋,若腾觚大扫,作山水障,当是狂章,笔迹不计。

位置

近日画少丘壑,习得搬前换后法耳。

大痴谓画须留天地之位,常法也。予每画云烟著底,危峯突出,一人缀之,有振衣千仞势。客讶之。予曰:“此以绝顶为主,若儿孙诸岫可以不呈,岩脚柯根可以不露,令人得之楮笔之外。”客曰:“古人写梅剔竹,作过墙一枝,离奇具势。若用全干繁枝,套而无味,亦此意乎?”予曰:“然。”

行家位置,稠寒不虚,情韵特减。倘以惊云落霭,束峦笼树,便有活机。米氏谓王维画,见之最多,皆如刻画不足学,惟以云山为墨戏。虽偏锋语,亦不可无。

古人有活落处、残剩处、嫩率处。

郭河阳云:“远山无皴,远水无波,远人无目。”予亦云:“远山有平无曲,远水有去无来,远人宜孤不宜侣。”

一幅中有不𦂳不要处,特有深致。

胸中有完局,笔下不相应,举意不必然。落楮无非是机之离合,神之去来,既不在我,亦不在他。临纸操笔时,如瞒欲战若罔欲战,头头取胜矣。

先察君臣呼应之位,或山为君而树辅,或树为君而山佐,然后奏管傅墨。若用朽炭,踌躇更易,神馁气索,愈想愈劣。

刷色

右丞云:“水墨为上。”诚然。然操笔时不可作水墨刷色想,至了局,墨韵既足,则刷色不妨。

点苔

山石点苔,水泉索线,常法也。叔明之渴苔,仲圭之攒苔,是二氏之一种。今之学二氏,以苔取肖,钝汉也。古多有不用苔者,恐覆山脉之巧,障皴法之妙。今人画不成观,必须樷点,不免媸女添痂之诮。

命题

郭熙云:“作画先命题为上品,无题便不成画。”此语近予胶柱。譬古人作诗,或有诗无题,即命题不可以无题题之。若题在诗先,其响不之天而之人乎!徐声远云:“晏坐绝诗,诗将自至,麾之不去。得句成篇,题与无题,于诗何有?良工绘事,有布而寔无布,无布而寔有布;象之所有不必意,意之所有不必象;理不离于异见,事不阙乎慧用。此中一着些子,便判人天,何暇命题。或者脱局赏心,摅词拈语,固无不可。

自题非工,不若用古;用古非解,不若无题。题与画互为注脚,此中小失,奚啻千里。

古来豪杰不得志于时,则渔耶,樵耶,隐而不出。然尝托意于柔管,有韵语,无声诗,借以送日。故伸毫构景,无非拈出自家面目。今人画渔樵耕牧题,不达此意,作个秽夫伧父,伛偻于钓丝,戚施于樵斧,略无坦𨓘,自得之致,令识者绝倒。

落款

元以前多不用款,款或隐之石隙,恐书不精,有伤画局。后来书绘并工,附丽成观。

迂瓒字法遒逸,或诗尾用跋,或跋后系诗,随意成致。宜宗。

衡山翁行款清整,石田晚年题写洒落,每侵画位,翻多奇趣。白阳軰效之。

一幅中有天然候款处,失之则伤局。

临摹

临摹古人,不在对临,而在神会。目意所结,一尘不入,似而不似,不似而似,不容思议。

孙、虞习右军书,而孙、虞截然。李、何学工部诗,而李、何各别。虽然,彼观剑而悟,走瓮而成,其为师也,非上上根不能。

董源以江南真山水为稿本,黄公望隐虞山,即写虞山,皴色俱肖,且日囊笔砚,遇云姿树态,临勒不舍。河阳至取真云惊涌作山势,尤称巧贼。应知古人稿本,在大块内,吾心中,慧眼人自能觑着。又不可拨寘程,𣲖作漭荡生涯也。

称性

了事汉意到笔随,渍墨扫纸,便是拈花击竹。

顾汉中题倪迂画云:“初以董源为宗。”后迂自题《师子林图》云:“此画得荆关遗意,非王蒙軰所能梦见。俱不免有前人在。晚年随意抹扫,如狮子独行,脱落侪侣。”一日灯下作竹树,傲然自得,晓起展视,全不似竹。迂笑曰:“全不似处,不容易到耳。”

有一画史,日间作画,梦即入画。晓复写梦境,每入神,遂有蝇落屏端,水鸣床上,鱼堪跃水,龙能破垣。称性之作,操玄化,盖缘山河大地,器类群生,皆自性现。其间舒卷取舍,如太虚片云、寒潭雁迹而已。

遇鉴

专摹一家,不可与论画。专好一家,不可与论鉴画。

昔人云:“看画以林泉之心,临之则高,以骄侈之目,临之则𤰞。问鼎不可与赏心者同年语也。”予故云:“画逢青眼神偏王,论到黄金气不灵。”

今见画之简洁高逸曰:“士大夫画也。”以为无寔诣也,寔诣指行家法耳。不知王维、李成、范宽、米氏父子、苏子瞻、晁无咎、李伯时軰,皆士大夫也。无寔诣乎?行家乎?

世人遇世人画则赏,解人遇解人画则赏,习相近也。日计不足,岁计有馀。无其人,故无其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