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者所痛,仇者所快!」
「親者所痛,仇者所快!」 作者:胡適 |
當民國二十二年冬天,福建的「人民革命政府」發難時,他們提出的主要口號是「討蔣,推翻國民黨,建立生產人民政權」。他們通電給胡漢民先生們,要求兩廣領袖的贊助。但胡漢民先生們的回電卻責備他們「盡喪所守」,「必將為親者所痛,仇者所快」。
現在胡漢民先生的屍體方寒,而兩廣的軍事異動已在「抗日」的招牌之下實現了!據最近的電訊,桂軍已到祁陽,粵軍已到郴州;又有粵軍第三軍由尋鄔筠門入贛,第三師由饒平大浦入閩之說。衡州以南的中央部隊都已奉命向北撤退。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已有電請兩廣將領嚴戒所部自由行動,並已決定在一個月內召開二中全會。蔣介石院長也有長電給陳濟棠先生,請他「嚴飭兩粵所有北進部隊即日停止行進」。全國的輿論對於兩廣的軍事行動,都表示很大的焦慮,都怕萬一在這一個萬分嚴重的國難局勢之下,抗敵救國的美名真成了掀動內戰的煙幕彈,那就真要「為親者所痛,仇者所快」了。
我們站在國家的立場,要正告兩廣的領袖諸公:在這個強鄰威脅猛進的局勢之下,無論什麼金字招牌,都不能減輕掀動內戰的大責任;無論怎樣好聽的口號,都不能贖破裂國家危害民族生存的大罪惡。抗敵救國的第一個條件是要在一個統一的政府之下造成一個統一的民族國家。國中無數往日反對國民黨或反對南京政府的人,自從九一八之後,深知統一的必要,都不惜拋棄成見,捐除嫌隙,站在國家的立場來擁護政府。這是時勢所要求,國難所命令,稍有常識的人都不能不如此做。凡不如此做的,必然要墮入外人的誘惑,認意氣為真理,視私怨重於國家民族,逐漸投到對方的懷抱里去,自陷於危害國家的大罪惡而不自知!
當九一八事件之後,國聯的李頓調查團報告書發表之前,我們的鄰國天天向世界宣傳:「中國是一個無組織的國家,不配享受現代國家的待遇。」三年以來,這種喊聲漸漸的聽不見了,因為沒有人肯信了。這三四年的努力,中國的政府漸漸像個樣子了,漸漸有組織了,能在很短時期中做到不少的現代建設了,能造成一點國防的軍備了。總而言之,這三四年來,中國漸漸像個現代統一國家的樣子了。
中國在一個統一的政府之下造成一個統一的國家:這是我們的對方最不願意的,最妬忌的,最必需用全力破壞的。所以這三年以來,「友邦」的策略全注意在一個方向,就是敵視中央政府,勾結地方的割據政權,減削中央政府的能力,破壞中國的統一。華北的局面,去年六月的事件,十一月以後的自治的運動,冀東的獨立,察東的進逼,內蒙的獨立醞釀,走私的猖獗,——凡此種種,都只是這一個策略的表現。
「友邦」的策略是路人皆知的:凡可以統一中國的政府必須打倒。這種政策不自今日始。我們試讀梁任公的《從軍日記》,看他民國五年南下入桂發難討袁世凱的經過,就知道他的行動全靠某國軍人「以全力相助」,才能到達海防,由海防入桂境。任公在家書裡詳述此事,說某國人「殊可感也」。及今思之,某國人何惡於袁世凱?何愛於梁任公?梁任公討袁,我們應該讚嘆。然而梁任公、蔡松坡、陸榮廷倒袁的運動居然能得着某國人「以全力相助」,我們不應該深思猛省嗎?
我們在今日必須徹底覺悟:局部的抗敵旗幟,是不能損失對方一絲一毫的,是對方絕不畏忌的。對方所忌的是一個沉着的,埋頭苦幹的有力政府。在我們的心目中,南京政府離我們理想中的政府還不知幾千里遠。然而這個政府久已是我們友邦的「眼中之釘」了。所以在今日一切割據的傾向,一切離心力的運動,一切分裂的行動,都是自毀我國家一致對外的能力,都是民族自殺的死路,都是「親者所痛,仇者所快」。
最後,我們當然期望中央政府用最大的忍耐,最開誠布公的態度,最和平的方法,來應付這個很不幸的變局。中央部隊在湖南的北退,是全國國民都頌讚的態度。我們希望閩贛兩省的中央部隊也都有同樣的退讓。我們希望南粵的領袖到了今日應該徹底明白全國輿論的趨向了。招牌雖好,都不夠掩護分裂國家發動內戰的大罪惡。懸崖勒馬,還可以自贖於國人,見諒於輿論。不然,十九路軍的英名,因槍尖對外得來,一旦槍尖向內,就都掃地以盡,最可以作兩粵領袖的前車之鑑!
近日天津某報社論有「無條件的反對內戰」之說,其要點是:
用抗外的題目與中央發生內爭者,我們不能同情。……時到今日,「統一」兩字亦不是內戰的好題目。……對外守土與對內統一,倘不能同時並舉,政府應放棄對內統一,從事對外守土。……根據這兩點,我們是無條件反對內戰。
這種邏輯,我們不能了解。我們反對內戰,也反對用統一的招牌來起內戰。但我們不反對一個中央政府用全力戡定叛亂。殷汝耕背叛中央,中央應該明令宋哲元討伐。如果華北將來有某一省背叛國家,我們當然主張中央政府明令討伐。今日兩粵的將領如果不明了全國輿論的向背,如果他們真要掮着抗外的題目作推翻中央政府的叛亂行為,我們當然應該主張中央明令討伐。
二十五,六,十一日下午
(原載1936年6月14日天津《大公報》星期論文,又載1936年6月21日《獨立評論》第206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