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眼還眼」
杜衡先生在「最近,出於『與其看一部新的書,還不如看一部舊的書』的心情」,重讀了莎士比亞的《凱撒傳》。這一讀是頗有關系的,結果使我們能夠拜讀他從讀舊書而來的新文章:《莎劇凱撒傳里所表現的群眾》(見《文藝風景》〔創刊號)。
這個劇本,杜衡先生是「曾經用兩個月的時間把它翻譯出來過」的,就可見讀得非常子細。他告訴我們:「在這個劇里,莎氏描寫了兩個英雄——凱撒,和……勃魯都斯。……還進一步創造了兩位政治家(煽動家)——陰險而卑鄙的卡西烏斯,和表面上顯得那麼麻木而糊塗的安東尼。」但最後的勝利卻屬於安東尼,而「很明顯地,安東尼底勝利是憑借了群眾底力量」,於是更明顯地,即使「甚至說,群眾是這個劇底無形的主腦,也不嫌太過」了。
然而這「無形的主腦」是怎樣的東西呢?杜衡先生在敘事和引文之後,加以結束——決不是結論,這是作者所不願意說的——道——
「在這許多地方,莎氏是永不忘記把群眾表現為一個力量的;不過,這力量只是一種盲目的暴力。他們沒有理性,他們沒有明確的利害觀念;他們底感情是完全被幾個煽動家所控制著,所操縱著。……自然,我們不能貿然地肯定這是群眾底本質,但是我們倘若說,這位偉大的劇作者是把群眾這樣看法的,大概不會有什麼錯誤吧。這看法,我知道將使作者大大地開罪於許多把群眾底理性和感情用另一種方式來估計的朋友們。至於我,說實話,我以為對這些問題的判斷,是至今還超乎我底能力之上,我不敢妄置一詞。……」
杜衡先生是文學家,所以這文章做得極好,很謙虛。假如說,「媽的群眾是瞎了眼睛的!」即使根據的是「理性」,也容易因了表現的粗暴而招致反感;現在是「這位偉大的劇作者」莎士比亞老前輩「把群眾這樣看法的」,您以為怎麼樣呢?「巽語之言,能無說乎」,至少也得客客氣氣的搔一搔頭皮,如果你沒有翻譯或細讀過莎劇《凱撒傳》的話——只得說,這判斷,更是「超乎我底能力之上」了。
於是我們都不負責任,單是講莎劇。莎劇的確是偉大的,僅就杜衡先生所紹介的幾點來看,它實在已經打破了文藝和政治無關的高論了。群眾是一個力量,但「這力量只是一種盲目的暴力。他們沒有理性,他們沒有明確的利害觀念」,據莎氏的表現,至少,他們就將「民治」的金字招牌踏得粉碎,何況其他?即在目前,也使杜衡先生對於這些問題不能判斷了。一本《凱撒傳》,就是作政論看,也是極有力量的。
然而杜衡先生卻又因此替作者捏了一把汗,怕「將使作者大大地開罪於許多把群眾底理性和感情用另一種方式來估計的朋友們」。自然,在杜衡先生,這是一定要想到的,他應該愛惜這一位以《凱撒傳》給他智慧的作者。然而肯定的判斷了那一種「朋友們」,卻未免太不顧事實了。現在不但施蟄存先生已經看見了蘇聯將要排演莎劇的「丑態」(見《現代》九月號),便是《資本論》裡,不也常常引用莎氏的名言,未嘗說他有罪麼?將來呢,恐怕也如未必有人引《哈孟雷特》來證明有鬼,更未必有人因《哈孟雷特》而責莎士比亞的迷信一樣,會特地「弔民伐罪」,和杜衡先生一般見識的。
況且杜衡先生的文章,是寫給心情和他兩樣的人們來讀的,因為會看見《文藝風景》這一本新書的,當然決不是懷著「與其看一部新的書,還不如看一部舊的書」的心情的朋友。但是,一看新書,可也就不至於只看一本《文藝風景》了,講莎劇的書又很多,涉獵一點,心情就不會這麼抖抖索索,怕被「政治家」(煽動家)所煽動。那些「朋友們」除注意作者的時代和環境而外,還會知道《凱撒傳》的材料是從布魯特奇的《英雄傳》裡取來的,而且是莎士比亞從作喜劇轉入悲劇的第一部;作者這時是失意了。為什麼事呢,還不大明白。但總之,當判斷的時候,是都要想到的,又未必有杜衡先生所豫言的痛快,簡單。
單是對於「莎劇凱撒傳里所表現的群眾」的看法,和杜衡先生的眼睛兩樣的就有的是。現在只抄一位痛恨十月革命,逃入法國的顯斯妥夫(LevSchestov)先生的見解,而且是結論在這里罷——
「在《攸里烏斯·凱撒》中活動的人,以上之外,還有一個。那是複合底人物。那便是人民,或說『群眾』。
莎士比亞之被稱為寫實家,並不是無意義的。無論在那一點,他決不阿諛群眾,做出凡俗的性格來。他們輕薄,胡亂,殘酷。今天跟在彭貝的戰車之後,明天喊著凱撒之名,但過了幾天,卻被他的叛徒勃魯都斯的辯才所惑,其次又贊成安東尼的攻擊,要求著剛才的紅人勃魯都斯的頭了。人往往憤慨著群眾之不可靠。但其實,豈不是正有適用著『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古來的正義的法則的事在這里嗎?劈開底來看,群眾原是輕蔑著彭貝,凱撒,安東尼,辛那之輩的,他們那一面,也輕蔑著群眾。今天凱撒握著權力,凱撒萬歲。明天輪到安東尼了,那就跟在他後面罷。只要他們給飯吃,給戲看,就好。他們的功績之類,是用不著想到的。他們那一面也很明白,施與些像個王者的寬容,藉此給自己收得報答。在擁擠著這些滿是虛榮心的人們的連串里,間或夾雜著勃魯都斯那樣的廉直之士,是事實。然而誰有從山積的沙中,找出一粒珠子來的閒工夫呢?群眾,是英雄的大炮的食料,而英雄,從群眾看來,不過是余興。在其間,正義就占了勝利,而幕也垂下來了。」(《莎士比亞〔劇〕中的倫理的問題》)
這當然也未必是正確的見解,顯斯妥夫就不很有人說他是哲學家或文學家。不過便是這一點點,就很可以看見雖然同是從《凱撒傳》來看它所表現的群眾,結果卻已經和杜衡先生有這麼的差別。而且也很可以推見,正不會如杜衡先生所豫料,「將使作者大大地開罪於許多把群眾底理性和感情用另一方式來估計的朋友們」了。
所以,杜衡先生大可以不必替莎士比亞發愁。彼此其實都很明白:「陰險而卑鄙的卡西烏斯,和表面上顯得那麼麻木而糊塗的安東尼」,就是在那時候的群眾,也「不過是余興」而已。
九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