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趙閣老書
有光自少應舉,連蹇不遇。常恨生當太平之盛,徒抱無窮之志,而年往歲徂,煢然無所嚮往。時張文隱公知之,時時稱之於人。張公垂歿,以不能薦達為恨。然有光嘗侍於公,間聞公論當世之士,獨亟稱明公,謂不惟於文章絕出,他時為國家建弘業者,終有賴焉。有光之鄉人在明公門下者,亦頗言鄙人姓名,為明公之所垂記。雖以文隱公之故,然士固有相知者,則有不待付授言語相屬而相契合者矣。
會明公忤時宰,屏居西蜀者十餘年。有光始獲舉進士,在京師,思明公而不可見,徒念岷峨之高,江水之長,悵然而歎。幸與明公生同時,而顧無由一見,以為今世則已矣,徒若讀書而慕古人於百世之下。夫古之人往矣,而以為能知我者,何也?蓋以我之知之,而知古人之生於今,必能知我也。明公之知之,則且同時矣,而不得一見,猶若異世然,此有光之所歎恨也。
既而為吏越中,明公始復登朝。及入覲,以為可以得見矣,而明公又以南邁。有光時尚在京師,一日,天子忽出手詔,還明公於朝。是時海內之士試都下者四五千人,皆歎天子之明聖能知人如此,明公能自結於天子之知如此。有光又私自喜道之將行也,文隱公之知人不謬也,有光之羈窮得所依歸也。當是時,官程迫促,又不能迎拜明公於馬首。
昨春自越還,遇瞿文懿公於鄉,言入朝時,與明公嘗以鄙人為薦,有惑於流言者,從中毀之。瞿公因言今世薦士之難:「吾與趙公知子深矣,力足以薦士矣,尚格而不行。」語畢黯然不樂者久之。夫瞿公,鄉里遊從之舊,耳目日相接,固宜其不能忘。明公在萬里之外,偶知於數十年之前,其不能忘而汲汲如此,求之於古,未有其比也。茲以入賀來,聞京師人皆道明公數相薦引之語,乃益自感傷,以為百世之下士之不遇,而聞明公之於有光如此,亦當有感慨而悲泣者矣。
今以有光數十年之嚮慕,一旦得見,令人不復徒念岷峨之高,江水之長矣。此生幸甚!第以日月逾邁,若弗雲來。自顧其中枵然,無可以為世用者。而州郡之職,又非其所任。孔子曰:「吾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有光於今日益恐有負於明公之知,進退惶悸,伏惟明公有以處之。
又竊謂君子之所以無求於世者有二:蓋不知我者,不當以求。既不知我矣,強求之,未有能知也。知求之而無益,故不求也。知我者,不必以求。既知我矣,無待於求之。苟待於求之,則非知也,故不必求也。夫然,則明公已知之矣。今所以復有言者,以往年為吏,差知自愛,亦自謂能使鰥寡孤獨不失其所。顧不惟勞效不得上聞,而持衡之人,用一人之言,格天下之士,使士之有志不負朝廷、為生民計者,徒以不能詭隨趨附,橫被中傷,乃令奄蔽歿世而不見,使後之欲為循良者以為戒。何以厚天下風俗,而返漢代長者之風?此尤可痛也!
人才之在世,有難言者。以小才而議大謀,必厚訾。以邪人而察莊士,必重誣。如使賈誼、董仲舒、陸贄之徒生於今之世,必不能與時文薄伎爭長矣。汲黯、鄭當時之治郡,必以無能見罷矣。惡直醜正,群飛刺天,屈子之直行而受謗,荀卿之大儒而逃讒,蕭望之之經師而拘持,必不免矣。巧捷者自進,長厚者自詘,寡淺者自升,崇竑者自晦,此卓紘奇偉之士所以不見於世,而天下之所以憂乏才者以此。
茲者天子特以明公為相,復改任銓部,詔旨皆從中出。天下想望豐采,士莫不鼓舞踴躍自矜奮。明公必有以把握天下之大機,與二三元老,經綸密勿,同心一德,凡所施為注措,上以仰答聖天子之知,下以慰天下士大夫生民之望。若古之巫咸、傅說,回斡元化,昭揭日月,光輔中興,流聲名於史策。時者難得而易失,遭時際會,亦何容易!有光自度已無用於世,而區區所見如此,略為明公陳之,非為一身之進退也。若身之進退,則在明公而已矣。若使狸搏牛,使虎捕鼠,固所不可。至謂憐其無用,始使之苟一日之祿,如先王之世所以處侏儒、戚施、聾瞽之人者,亦非有光之所安也。君子伸於知己而詘於不知己,是以冒瀆而忘其僭越焉。(此文舊刻刪去五十餘字,今從鈔本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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