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裡的自由傳統

各位朋友,同鄉朋友:

  今天我看見這麼多朋友來聽我說話,覺得非常感動,無論什麼人,見到這樣多人的歡迎,都一定會非常感動的。我應該向諸位抱歉。我本來早一個月來,因為有點小病,到今天才能來,並且很抱歉這次不能去台南、台東看看五十年前我住過的地方,只有希望等下次來時再去。萬先生、游先生事先要我確定一個題目「中國文化裡的自由傳統」。這個題目也可改做「中國文化傳統的自由主義」。「自由」這個意義,這個理想,「自由」這個名詞,並不是外面來的,不是洋貨,是中國古代就有的。

  「自由」可說是一個倒轉語法,可把它倒轉回來為「由自」,就是「由於自己」,就是「由自己作主」,不受外來壓迫的意思。宋朝王安石有首白話詩:

  風吹屋頂瓦,

  正打破我頭。

  我終不恨瓦,

  此瓦不自由。[1]

  這可表示古代人對於自由的意義,就是「自己作主」的意思。

   二千多年有記載的歷史,與三千多年所記載的歷史,對於自由這種權力,自由這種意義,也可說明中國人對於自由的崇拜,與這種意義的推動。世界的自由主義運動也是愛自由,爭取自由,崇拜自由。世界的歷史中,對這一運動的努力與貢獻,有早有晚,有多有少,但對此運動都有所貢獻。中國對於言論自由、宗教自由、批評政府的自由,在歷史上都有記載。

  中國從古代以來都有信仰、思想、宗教等自由,但是坐監牢而犧牲生命以爭取這些自由的人,也不知有多多少少。在中國古代有一種很奇怪的制度,就是諫官制度,相當於現在的監察院。這種諫官制度,成立在中國政治思想、哲學思想之前。這種諫官為的是要監督政府,批評政府,都是冒了很大的危險,甚至坐監,犧牲生命。古時還有人借宗教來批評君主。在《孝經》中就有一章《諫諍章》,要人為「爭臣」、「爭子」。《孝經》本是教人以服從孝順,但是君王父親有錯時,作臣子的不得不力爭。古代這種諫官制度,可以說是自由主義的一種傳統,就是批評政治的自由。此外,在中國古代還有一種史官,就是記載君王的行動,記載君王所行所為以留給千千萬萬年後的人知道。古代齊國有一個史官,為了記載事實寫下「崔杼弒其君」,連父母均被君主所殺,但到了晉國,事實真像依然為史官寫出,留傳後世。所以古代的史官,正如現在的記者,批評政治,使為政者有所畏懼,這卻充分表示言論的自由。

  以上所說的一種諫官御史,與史官制度,都可以說明在中國政治思想與哲學思想尚未成立時,就非常尊重批評自由,與思想自由。

  中國思想的先鋒老子與孔子,也可以說是自由主義者。老子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孔子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老子所代表的「無為政治」,有人說這就是無政府主義,反對政府干涉人民,讓人民自然發展,這與孔子所代表的思想都是自由主義者。孔子所說的中庸之道,實在是一個中間偏左的態度,這可從孔子批評當時為政的人的態度而知道。孔子當時提出:「有教無類」,可解釋為「有了教育就沒有階級,沒有界限」。這與後來的科舉制度,都能說明「教育的平等」。這種意見,都可以說是一種自由主義者的思想。

  孟子說:「民為貴,君為輕」,在二三千年前,這種思想能被提出,實在是一個重要的自由主義者的傳統。孟子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是孟子給讀書人一種寶貴的自由主義的精神。

  在春秋時代,因為國家多,「自由」的思想與精神比較發達。秦朝統一以後,思想一尊,因為自由受到限制,追求自由的人,處於這「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環境中,要想自由實在困難,而依然有人在萬難中不斷追求。在東漢時,王充著過一部《論衡》,共八十篇,主要的用意可以一句說明「疾虛妄」。全書都以說老實話的態度,對當時儒教「災異」迷信,予以嚴格的批評,對孔子與孟子都有所批評,可說是從帝國時代中開闢了自由批評的傳統。再舉一個例:在東漢到南北朝佛教極盛的時候,其中的一位君王梁武帝也迷信佛教。當時有個范縝,他著述幾篇重要文章,其中一篇《神滅論》,就是駁斥當時盛行的靈魂不滅,認為「身體」與「靈魂」,有如「刀」之與「利」。假如刀不存在,則無所謂利不利。當時君王命七十位大學士反駁,君王自己也有反駁,他都不屈服,可說是一種思想自由的一個表現。再如唐朝的韓愈,他反抗當時瘋狂的迷信。寫了一篇《諫迎佛骨表》,痛罵當時舉國為佛骨而瘋狂的事,而被充軍到東南邊區。後又作《原道》,依然是反對佛教。在當時佛教如此極盛,他依然敢反對,這正是自由主義的精神。再以後如王陽明的批評《朱熹》,批評政治,而受到很多苦痛。清朝有「顏李學派」,反對當時皇帝提倡的「朱子學派」,都可以說明在一種極不自由的時代,而爭取思想自由的例子。

  在中國這二千多年的政治思想史、哲學思想史、宗教思想史中,都可以說明中國自由思想的傳統。

  今天已經到了一個危險的時代,已經到了「自由」與「不自由」的鬥爭,容忍」與「不容忍」的鬥爭,今天我就中國三千多年的歷史,我們老祖宗為了爭政治自由、思想自由、宗教自由、批評自由的傳統,介紹給各位,今後我們應該如何的為這自由傳統而努力。現在竟還有人說風涼話,說「自由」是有產階級的奢侈品,人民並不需要自由。假如有一天我們都失去了「自由」,到那時候每個人才真正會覺得自由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

(本文為1949年3月27日胡適在台北中山堂演講,黃谷辛記錄,原載1949年3月28日台灣《新生報》)

腳註

編輯
  1. 編者註:王安石的原詩是:風吹瓦墮屋,正打破我頭。瓦亦自破碎,豈但我血流。我終不嗔渠,此瓦不自由。……(見《王安石集•擬寒山拾得二十首》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