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史的一個看法

中國文學史的一個看法
作者:胡適

  兄弟今天到這裡來講演,覺得沒有什麼好題目。茲來講講「中國文學史的一個看法」。本來一個講題,可以有幾種看法。在未講本題之前,先給諸位講一件故事,有一不識字之裁縫者,供其子讀書,一日子從校中來信,此裁縫即請其左鄰殺豬的代看,殺豬的即告裁縫道:這是你兒子要錢的信,上寫「爸爸,沒錢啦!拿錢來」。裁縫聽了,非常懊喪生氣,以為供子讀書,連稱呼禮法都沒有了。旋又請其右鄰之牧師來看,牧師看後,說道此信寫的甚好。信上說:「父親大人膝下……你老人家辛苦得來的錢,供我念書,非常不忍,不過現在買書交學費等,非用錢不可,盼你老人家多為難,兒子是很對不住的……」。裁縫聽了,笑逐顏開,趕緊給他兒子寄錢去了。

  從此事看來,足見一件事,可以有幾種看法,關於中國文學史,也有幾種看法,第一種的看法:是牧師的看法,這種看法怎麼樣呢?他是從商周時代之最古文看起,到在春秋戰國時,即有諸子百家之文章,代表那一時代的文學。到漢則以《史記》、《漢書》,作該時代文學之代表。到晉朝以後,又發生怪僻之文學,迄至唐朝,遂又復古,同時接受了前朝歷代的遺留,由當代文人,加以許多點染,於是有《唐詩三百首》之創作,及「離騷」詞賦,曲歌古文之類。當時文學作家中之搗亂分子,進行詞曲等之創作,所謂詞者,詩之語也,曲者詞之語也,然無論其創作如何,僅能作當代正統文學之附屬品,而不能以之作為時代之代表。自唐宋而後,以至於元明清,甚至當代國學家之偽國國務總理鄭孝胥之流,殆未出乎摹古之範圍。以上這種看法,總是站在一條線上接連不斷的來看中國文學史,這種看法,是牧師的看法,文縐縐的,實在看不出什麼內容來。至於兄弟今天是採用殺豬的看法,且聽兄弟道來:

  文學史是有兩種潮流,一種是只看到上層的一條線,一種是下層的潮流,下層潮流,又有無數的潮流,這下層的許多潮流,都會影響到上層去,上層文學是士大夫階級的,他是貴族的,守舊的,保守的,仿古的,抄襲的,這種文學,我們就是不懂也沒要緊。我們要懂中國整個文學史,必要從某時代的整個潮流去看,現在的文學史,是比前時代擴大了,是由下層許多暗潮中看出來。諸位小姐太太們:凡是歷代文學之新花樣子,全是從老百姓中來的,假使沒有老百姓在隨時隨地的創作文學上的新花樣,早已變成「化石」了。

  老百姓的文學是真誠樸素的,它完全是不加修飾的,自由的,從內心中發出各種的歌曲,例如:唐詩楚辭,漢之樂府,其內容無一不是老百姓中得來,所有文學,不過經文人之整理而已。尤其是每一時代之新文學,如五言,七言,詞曲,歌謠,彈詞,白話散文等,都是來自民間。

  兄弟所謂殺豬的看法,就是不是文縐縐的從一條線上去看,而是粗野的把文學看成兩個潮流,上層潮流是士大夫階級的,下層文學的新花樣皆從老百姓中得來。所謂文學潮流的新花樣的形成,是經過四個時期:

  第一時期是老百姓創作時期,與上層是毫無關係,在創作時期,是自由的,富於地方個人等特別風味,他是毫不摹仿,而是隨時隨地的創作時期。

  第二時期是從下層的創作,轉移到上層的秘密過渡時期,當着老百姓的創作已經行了好久,漸漸吹到作家耳中,挑動了藝術心情,將民間盛行之故事歌謠小說等,加以點綴修改,匿名發行,此風一行,更影響到當代之名作家,由民間已傳流許久之故事等,屢加修正,整理,於是風靡當世,當代文學潮流,為之掀動。

  第三時期則因上等作家對新花樣文學之採用,遂變成了正統文學中之一部分。

  第四時期則為時髦時代,此時已失去了創作精神,而轉為專尚摹仿,因之花樣不鮮,而老百姓卻又在創作出新的。

  我們根據近四十年來的新發現,才知道我們過去提倡白話文學膽太小了,還不夠殺豬的資格,只要看敦煌石洞藏書中有許多白話文學,即可知其由來已早。大凡每一時期的潮流的到來,都是經過一極長的創作時期,例如《水滸傳》,《西遊記》等曾風行一時,而創作者更出多人之手,種類繁多,由此可知現行文學,皆由長時蛻化而來,所以我們必須以歷史進化的眼光來看歷史,由此可以得到以下三點教訓:

  (一)老百姓從勞苦中不斷的創作出新花樣的文學來,所謂「勞苦功高」,實在使我們佩服。

  (二)有些古人高尚作家不受利慾熏誘,本藝術情感之衝動,忍不住美的文學之激盪,具脫俗,犧牲之精神。如施耐庵、曹雪芹之流,更應使我們欣佩。因為老百姓的作品,見解不深,描寫不佳,暴露許多弱點,實賴此流一等作家完成之也。

  (三)文學之作品,既皆從民間來,固雲幸矣,然實亦幸中之大不幸,因為民間文學皆創之於無知無識之老百姓,自有許多幼稚,虛幻,神怪,不通之處,並且這種創作已經在民間盛行了好久,才影響到上層來,每每新創作被埋沒下去,在西洋文學之創作權,概皆操之於作家之手,而中國則操之於民間無知之人,所以我說是幸中之不幸,深望知識階級,負起創作文學之任務。

(本文為1932年12月22日胡適在北京培英女中的演講,署名明記錄,原載1932年12月23日北平《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