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藝復興

中國文藝復興
作者:胡適

各位男女:

  學校當局賜給我這個博士銜,我很覺得歡喜。把這個榮譽賜給這麼的一個徒然曉得寫詩作文章的人,實在不如那些化學家,機器師,和其他着實地造益大眾的人般值得哪。大學當局以這個學位賜給一個不相干的中國人,還是破題兒第一遭吧。我希望這次是將來許多同樣的機會的先導啊!至於所謂「中國文藝復興」,有許多人以為是一個文學的運動而已;也有些人以為這不過是把我國的語文簡單化罷了。可是,它卻有一個更廣闊的涵義。它包含着給與人們一個活文學,同時創造了新的人生觀。它是對我國的傳統的成見給與重新估價,也包含一種能夠增進和發展各種科學的研究的學術。檢討中國的文化的遺產也是它的一個中心的工夫。

  假如把這個運動的範圍收縮到為一個文學的運動,它仍然不就是中國的言語或文學底簡單化而已。我國的文字,因為採用了語體,反弄得繁雜起來,可是也因此而變為豐富了。所有的活的語文都是在滋長着的東西,所以無論如何是沒法使活的語文簡單起來的。現在的中國文比二十年前底豐富得許多。今日學校里的字最少比四書五經多得百倍。新的名詞和語法,每日在增加着的啊。

  所謂千字運動(1000-Character movement),不過是文學革命的一小部分而已。選出了一千個基本字來,不過想教給那些沒有機會去受教育的成人罷了。說這個就是把中國文字簡單化了是很不確的。

  中國的文藝復興,不是徒然採用了活的文字來做教育的工具,同時是做一切的文學作品的工具底一種運動。因為白話文普遍化,大眾都懂得,所以執政者,以至於其黨,都利用它來做宣傳的工具了。

  大約二千年前,漢朝有一個首相向皇帝上一張奏說,那些以經典般的文字寫成的諭旨和法律,不特百姓們看不懂它,就是奉行它的官吏們也讀不懂它。結果,就因此採行了科舉制度了。政府只會獎勵那些熟識經學的讀書人,對那些熟讀一兩部經的,能夠背誦和寫下全部經文而沒有錯的人就賞賜官銜,後來甚至給以爵祿,於是,中國的讀書人便窮年累月的去求熟讀四書五經了。當時,讀書人僅占人數的很小部分而已。能夠考取科名的,又更加少了。可是,他們是不惜花費了一生的精力來求熟習這死文學的。

  當中國初和現代各國接觸的時候,執政的人們便知道了這樣的有百分之八十五以上不識字的人是不能夠在這個世界上安然的生存着的了。自從三十年前發生了這個思想,辦法也就立刻想了出來。那問題是:「我們還可以用這個死的東西來做現代日常生活的工具嗎?」

  於是乎有些人提議用一種新的中國字母來教民眾讀書寫字;也有些提議用語體文和編印些簡易的書報來教導民眾。

  真正的解決辦法,並不是出乎熱練的改革家,而是出於美國的一所大學宿舍里,我和留美的同學爭論過許多次,後來終於認定了所有的我國的真正偉大的詩歌和文學作品,都是當時的人拿當時的語言寫成而不是拿死文字寫成的,那時候是1916年。我同時又得到一個結論:凡是中國的偉大的文學作品,都是由大眾們產生出來,並不是由那些學者讀書人們產生出來的——他們實在忙着研究那死文字哪!千百年來的銷路最好的驚人的民歌,故事,小說,都是出於市井之人街邊說書,和其他同類的很熟識語言的人的手。

  1917年,我寫信給文學院長,說明我的意見,同時寄了幾首白話詩。它馬上就得到了許多同情的接待,美洲的華僑們又歡喜的理論,也得到當時獨一無二的國立大學底讚許。

  中國語實在是世界上各種言語——包含了英語——中最簡易的一種。很不幸,英國語老早就寫了下來,和印了出來,以致現在有強動詞和弱動詞(Strong verbs & Weak verbs)的分別及其它許多的文法的成例而沒法除去。反之,中國的語文是單易而清楚,因為它沒有阻礙地經過二千多年的洗鍊和改良,至到現在成了完美的階段,所以孩子們僕役們說來的時候也絲毫沒有文法上的錯誤。外國的小孩子在中國生長,許多先就學會了中國語才學會他自己的國語便是中國語的簡易底例證。

  文人學者們終於致力於這個遲遲才發生的文學革命了,也開始明白地認識了這個給人輕視的白話了。其實,它實在不應該給人輕視的——它是將來中國的國語和產生一切的文學作品的。

  我年前出版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就是用白話寫成的。當時的出版人問我是不是五百本就夠了呢。後來費了幾許唇舌,他才肯印一千本。誰知第一版在兩星期內售清,第二版也在兩個月也賣個精光,自此後,幾年來的銷路都不壞。

  現在的出版界,需要的是國語文的東西,因為銷路可比文言的東西多得三十倍。

  除掉中國東南部從上海到廣州沿海的一帶,其餘各地的中國人都說着同樣的言語——那是一種很適合這個新的運動的國語。

(本文為1935年1月4日胡適在香港大學的演講,景冬記錄,原載《聯合書院學報》第1卷第49期,又收入《胡適傳記資料》第10冊,台灣天一出版社影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