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語文的新生

中國語文的新生
作者:魯迅 1934年
收入《且介亭雜文》。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十月十三日上海《新生》週刊第一卷第三十 六期,署名公汗。

中國現在的所謂中國字和中國文,已經不是中國大家的東西了。

古時候,無論那一國,能用文字的原是只有少數的人的,但到現在,教育普及起來,凡是稱為文明國者,文字已為大家所公有。但我們中國,識字的卻大概只佔全人口的十分之二,能作文的當然還要少。這還能說文字和我們大家有關係麼?

也許有人要說,這十分之二的特別國民,是懷抱著中國文化,代表著中國大眾的。我覺得這話並不對。這樣的少數,並不足以代表中國人。正如中國人中,有吃燕窩魚翅的人,有賣紅丸的人,有拿回扣的人,但不能因此就說一切中國人,都在吃燕窩魚翅,賣紅丸,拿回扣一樣。要不然,一個鄭孝胥,真可以把全副「王道」挑到滿洲去。

我們倒應該以最大多數為根據,說中國現在等於並沒有文字。

這樣的一個連文字也沒有的國度,是在一天一天的壞下去了。我想,這可以無須我舉例。

單在沒有文字這一點上,智識者是早就感到模胡的不安的。清末的辦白話報,五四時候的叫「文學革命」,就為此。但還只知道了文章難,沒有悟出中國等於並沒有文字。今年的提倡復興文言文,也為此,他明知道現在的機關鎗是利器,卻因歷來偷懶,未曾振作,臨危又想僥倖,就只好夢想大刀隊成事了。

大刀隊的失敗已經顯然,只有兩年,已沒有誰來打九十九把鋼刀去送給軍隊。但文言隊的顯出不中用來,是很慢,很隱的,它還有壽命。

和提倡文言文的開倒車相反,是目前的大眾語文的提倡,但也還沒有碰到根本的問題:中國等於並沒有文字。待到拉丁化的提議出現,這才抓住了解決問題的緊要關鍵。

反對,當然大大的要有的,特殊人物的成規,動他不得。格理萊倡地動說,達爾文說進化論,搖動了宗教,道德的基礎,被攻擊原是毫不足怪的;但哈飛發見了血液在人身中環流,這和一切社會制度有什麼關係呢,卻也被攻擊了一世。然而結果怎樣?結果是:血液在人身中環流!

中國人要在這世界上生存,那些識得《十三經》的名目的學者,「燈紅」會對「酒綠」的文人,並無用處,卻全靠大家的切實的智力,是明明白白的。那麼,倘要生存,首先就必須除去阻礙傳佈智力的結核:非語文和方塊字。如果不想大家來給舊文字做犧牲,就得犧牲掉舊文字。走那一面呢,這並非如冷笑家所指摘,只是拉丁化提倡者的成敗,乃是關於中國大眾的存亡的。要得實證,我看也不必等候怎麼久。

至於拉丁化的較詳的意見,我是大體和《自由談》連載的華圉作《門外文談》相近的,這裡不多說。我也同意於一切冷笑家所冷嘲的大眾語的前途的艱難;但以為即使艱難,也還要做;愈艱難,就愈要做。改革,是向來沒有一帆風順的,冷笑家的贊成,是在見了成效之後,如果不信,可看提倡白話文的當時。

九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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