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説 (四部叢刊本)/卷一

中庸説 卷一
宋 張九成 撰 海鹽張氏涉園照存京都東福寺藏宋槧本
卷二

中庸說卷第一

       無垢先生范陽張 九成

  中庸說

 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

 和,即庸也。變和爲庸,以言天下之定理不可

 易也。此一篇子思所聞於曽子聖道之尤

 者也學者不可以不思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脩道之謂教。

 性、道、教三者之難名也,乆矣。子思曽子

 道,以其所踐履而自得者,爲天下後丗別白

 而言之,使學者知所適從焉。其有功於名教

 也,大矣。天命之謂性,此指性之本體而言也;

 率性之謂道,此指人之求道而言也;脩道之

 謂教,此指道之運用而言也。天命之謂性第

 賛性之可貴耳,未見人収之爲己物也。率性

 之謂道則人體之爲己物而入於仁、義、禮、智

 中矣,然而未見其設施運用也。脩道之謂教

 則仁行於父子,義行於君臣,禮行於賔主,智

 行於賢者,而道之等降隆殺,於是而見焉。中

 庸之名立於此三者矣。天命之謂性,喜、怒、哀、

 樂未發以前者也,所以謂之中;率性之謂道,

 此戒愼恐懼於不睹不聞,以養喜、怒、哀、樂未

 發以前之理,此所以求中也;至於「脩道之謂

 教」則以天命之性、率性之道而見於用,發而

 皆中節矣,所以謂之庸也。子思立此三句,非

 見入深微,學臻聖地,其能爲此言乎?盛矣哉!

道也者,不可須㬰離也;可離,非道也。

 此言道之所以爲道也。夫率性之謂道,則舎

 性而求道,皆非所謂道也。是則君子之求道,

 豈可須㬰舎性而求哉?戒愼不睹,恐懼不聞

 可也,使其不睹不聞處、微有私意間之,則非

 性之本位,而墮於人欲矣。人欲豈道也哉,故

 曰:「可離非道也。」蓋當其離處,即是非道,此率

 性所以謂之道。

是故君子戒愼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

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愼其獨也。

 此指以率性之路,不可須㬰離之義也。惟性

 不可須㬰離,故於不睹不聞處,每致意焉。夫

 戒愼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况於稠

 人廣衆合堂同席之間,其有不戒愼恐懼者

 乎?此正合內外之道,不可須㬰離之本也。夫

 不睹不聞,少致其忽,冝若無害矣。然而怠忽

 之心顯見于心目之間,昭昭乎不可掩也。

 其精神所發,道理所形,亦必有非心邪氣𮦀

 於其間,不足以感人動物,而招非意之辱,求

 莫爲之禍焉,此君子所以愼其獨也。誠諸中,

 形諸外,不可掩如此。嗚呼!其可忽哉!惟一意

 戒愼恐懼,以養喜、怒、哀、樂未發以前之理,此

 善求中之道也。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逹道也。

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中衍天命之義,和衍脩道之義。喜、怒、哀、樂之

 未發,此指言性也,故謂之中。發而皆中節,此

 所謂發也,故謂之和。中指性言,故爲大本;和

 指教言,故爲逹道。未發以前戒愼、恐懼,無一

 毫私欲,發之後,人倫之序無一毫差失,此

 天地萬物之宗也,所以言天地位於此,萬物

 育於此。嗚呼!天地萬物皆在吾中和中,則中

 和之用亦大矣。學者不可不勉。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

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天命之謂性,此所謂中也;率性之謂道,此所

 以養中也;脩道之謂教,此所謂庸也。當喜怒

 哀樂未發以前,君子戒愼、恐懼,此率性也;及

 喜怒哀樂發之後,君子行人倫之序,此脩

 道也。夫方當率性時,戒愼恐懼於不睹不聞

 處,此學者之事也,及其深入性之本原,直造

 所謂天命者在我,然後爲君臣、父子、兄弟、夫

 婦之教,以幸於天下。至於此時,聖人之功用

 興矣,此所以謂之中庸也。然而君子小人,名

 雖不同,豈無喜怒哀樂乎。喜怒哀樂未發時,

 君子則恐懼戒愼以率之,小人則何所不至

 哉!豈知所謂率也,喜怒哀樂發時,君子則

 出爲君臣、父子、兄弟之教,小人則入於放辟

 邪侈矣。豈知所謂脩也,謂小人無中庸之本,

 則不可謂小人能行,中庸又不可,此不可不

 辨也。然而喜怒哀樂發之後,則謂之和。和

 何自而來哉?自中而矣。中旣爲和,則不得

 謂之中矣。不謂之中,而謂之和,似於潛養之

 功爲弗著也。故謂之時中,以言和自中來也。

 時中,即和也。盖中不可執一也,以時而矣。

 如時可以仕,則仕爲中;時可以止,則止爲中。

 可以速,可以乆,皆以時而爲中,中不可執一

 也。如此,且合天下而論之,則洛爲中,自燕而

 望洛,則燕自有中也,而洛爲偏矣;自越而望

 洛,則越自有中也,而洛亦爲偏矣。故處天下

 時,則當以洛爲中,至於處燕越之地,各中其

 所謂中,可也,豈可以執一哉,此所以謂之時

 中也。小人樂聞時中之說,乃同乎荒俗,合乎

 汚丗,時尚縱橫。吾爲蘇張,時尚虛無;吾爲衍

 晏,此𥨸時中之名,而略無忌憚者也。此所以

 爲小人也。然則君子之學,其可不愼乎?夫率

 性之謂道,旣謂之率,則是已發矣,安得謂之

 中也。曰率之爲言,以見無須㬰離也,旣未離

 本位,惡得謂之發乎?誠如是說,脩道豈

 性而爲之哉?曰吾甞言之矣。率性之謂道,此

 學者之事也。至於聖人,則自率性直造天命

 之本,於是有乾坤造化制爲人倫之序,以幸

 天下,此所謂和也。所謂天下之大本,逹道所

 謂天地位,萬物育,所以成中庸之名也。此不

 可以離。不離名之也,其理微矣。不可不致思

 焉。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乆矣。」

 戒愼恐懼,以養其中。人倫之序,以宣其和。惟

 聖人能終始之,至於尋常之人,一息之暫且

 不能安,而況乆乎。夫天地位於此,萬物育於

 此,中庸之爲至徳,可不言而喻也。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

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

不及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

 戒愼不睹、恐懼不聞,以飬其中,則發而中節,

 必爲人倫之序,以宣其和,此中庸之本也。然

 知者知之太過,而愚者又不及知焉。旣

 之太過,與夫不及知,其能行乎?此道之所以

 不行也。賢者行之太過,而不肖者又不及行

 焉。旣行之太過,與夫不及行,此道之所以,卒

 不明也。夫戒愼不睹、恐懼不聞,此養中之法

 也。太過於此,則失養中之法;不及乎此,安知

 養中之法。君子欲求中庸,要當於戒愼不睹、

 恐懼不聞中得味,則識中之本矣。若夫不能

 守此法,而用意過當,與夫一出一入而欲求

 中,是猶終日飲食而不知味也。味乎!味乎!當

 優㳺涵泳於不睹、不聞時可也。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

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

於民。其斯以爲舜乎!」

 知者過之,愚者不及,賢者過之,不肖者又不

 及。審如是,道其不行矣夫。豈有是理哉?自有

 行之者矣。行之者其誰耶?大舜而矣。舜所

 以爲大知者,以知戒愼不睹、恐懼不聞以養

 其中,而無過不及也。夫戒謹不睹、恐懼不聞

 其所以爲養中者,乃在心術之內也。至於形

 之於外,則變爲好問、好察邇言、隠惡、揚善矣。

 甞試遡好問、好察邇言、隠惡、揚善之心而上

 之,即戒愼不睹、恐懼不聞之心也。戒愼、恐懼

 以養此中,則無過不及之。端好問而好察邇

 言,隠𢙣而揚善,此中則亦無過不及矣。執過

 不及之端,而用其中於民,則民皆知戒愼不

 睹、恐懼不聞,其形之於外,則亦盡人之情也,

 好問、好察邇言、隠惡、揚善而不敢忽矣。舜之

 所以爲知者,以能用戒愼、恐懼之心,變而爲

 好問、好察邇言、隠惡、揚善之實也。夫好問、好

 察邇言,則盡人之情,不敢斷以己意。隠惡、揚

 善,則惡念消亡,善端融洩,其戒愼、恐懼,可知

 矣。此所以能盡中庸之道也。學者欲識中庸,

 當於舜觀之。

子曰:「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擭䧟阱之中,而

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

月守也。」

 人皆用知於詮品是非,而不知用知於戒愼恐

 懼;人皆用知於機巧術數,而不知用知於喜

 怒哀樂未發發之間。惟不留意於戒愼恐

 懼,故曰自驅而入於罟獲、䧟阱、嗜慾、貪鄙之

 中,而不自知。惟不留意於喜怒哀樂未發

 發之間,故雖中庸之理,潜見而不能期月守

 也。使移詮品是非之心於戒愼恐懼,其知孰

 大焉;使移機巧術數之心於喜怒哀樂未發

 發之間,其知又孰大焉。此篇直指學者用

 知處,故舉舜所以爲大知之事在前,而又立

 此說於後,其左右表裏,發明中庸之學也切

 矣。學者當審之。

子曰:「回之爲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

膺,而弗失之矣。」

 人皆知機巧術數之爲知,而不知擇乎中庸,

 守以期月之爲知,惟顔子則進乎此矣。此孔

 子所以稱之於守以期月之後也。夫喜怒哀

 樂發未發之間,所謂中庸也,差之毫𨤲,繆

 以千里。其可不精擇之哉!顔子戒愼恐懼,超

 然悟未發已發之機,或於喜處,或於怒處,至

 於哀處樂處,一得天命之性。所謂善者則深

 入其中,人欲都亡,我心皆䘮,人第見其拳拳

 服膺而弗失耳,而不知顔子與天理爲一,無

 一毫私欲橫乎其間,而不識、不知我真無有

 矣,而況人欲乎?此中庸之妙也。舜發於好問、

 好察邇言、隠惡揚善之間,而顔子深居乎服

 膺拳拳之內,盖所以表裏之也,非深造自得,

 誰能識之。

子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

也;中庸,不可能也。」

 均天下國家、辭爵祿、蹈白刃,感慨或能爲之,

 此血氣也,用以求中庸,難矣。中庸不在血氣

 中,惟戒愼不睹、恐懼不聞者能得之。故曰可

 均、可辭、可蹈,而不用此以能中庸也。有此則

 是血氣,非中庸也。嗚呼!余觀於易,乃知中庸

 之難守也。且均天下國家、辭爵祿,壯哉其勇

 也,而非所謂「大壯」。《》曰:「雷在天上,大壯。」夫雷

 在天上,其壯爲如何哉?然而君子體此壯以

 在心,止於非禮勿履而巳。是知均天下國家、

 辭爵祿、蹈白刃未爲壯,而守中庸者之爲壯

 也。且戒愼不睹、恐懼不聞,即雷在天上,大壯

 也,即非禮勿履也,即中庸也,即天理也。其可

 以血氣爲之乎?惟血氣消盡,中庸見矣。君子

 不可不察也。

子路問強,子曰:「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

強與?寛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

之。祍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

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𠋣,強哉矯;

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

哉矯。」

 子路聞可均、可辭、可蹈,中庸不可能之語,以

 謂中庸之強當如何?夫子知子路之所謂強

 者,不過血氣耳。中庸之中,非血氣所得停留

 者也,故設爲三問,以斥血氣之強。南方之強,

 北方之強與,夫子路之強,皆血氣也,非中庸

 也。然而衽金革,死而不厭,謂之血氣之強,可

 也。寛柔以教,不報無道,君子居之,是亦足矣。

 乃謂之血氣之強何哉?蓋強當從戒愼不睹、

 恐懼不聞中來,則此強爲中庸之強。若乃山

 川風氣使之如此,而中無所得焉,豈非血氣

 云乎?子路天資好勇,其鼓琴也,流入北鄙;其

 言志也,則曰「師旅」。此北方之強也,故曰「而強

 者居之」。然則何以爲中庸之強也?曰「和而不

 流」,此喜怒哀樂之中節也。故其強,矯然不撓,

 中立而不𠋣。此喜怒哀樂未發時也,故其強

 亦矯然不撓。惟戒愼不睹、恐懼不聞,潜養中

 和,以至如此之強,故其見於用也。遇有道之

 丗,則此中和不變於厄塞之節,故其強矯然

 不撓。遇無道之丗,則此中和脅之以死,而亦

 不變其節,故其強矯然不撓。夫不變者,乃不

 流、不𠋣之發也。矯之爲言剛毅之貌,非矯揉

 之矯也。此一字係重輕,學者不可造次。夫中

 庸一以理爲主,非從戒愼恐懼中來,安得如

 此之妙乎?其與血氣之強相逺矣。子路聞之,

 得不悼其平時之無益,而潜養之不可乎。

 學者不欲遇天下之變則,如欲遇天下之

 變,其於中庸豈可不留意乎。

子曰:「素隠行怪,後丗有述焉,吾弗爲之矣。君子

遵道而行,半塗而廢,吾弗能矣。君子依乎中

庸。遯丗不見知而不悔,惟聖者能之。」

 中庸之爲徳,不可作也,亦不可止也。戒愼不

 睹、恐懼不聞謂之作,而非作謂之止,而非止

 所以能養中庸也。素隱,謂終身行乎隱晦。中

 庸在隱晦,則隱晦而矣,安可作也。儻微有

 作意,至行怪以釣名,則非中庸也。此聖人所

 以不爲焉。遵道而行,謂率性也。中庸在率性,

 則率性而矣,安可止焉。儻有止意,至半塗

 而不進,則非中庸也。此聖人所以不巳焉。欲

 識中庸要處,請於弗爲、弗巳而味之。弗爲、弗

 己,即戒愼、恐懼也。彼其半塗而廢,君子則依

 乎中庸,依則弗巳之。謂彼其素隱而行怪,君

 子則遯丗不見知而不悔,不悔則弗爲之,謂

 夫所以能不悔者,中庸之力也,故曰「惟聖者

 能之」。余甞求聖人而不可得,今乃知止在喜

 怒哀樂未發處耳,豈不近乎?子思明示天下

 人以入路,且曰「戒愼不睹、恐懼不聞」。聖人門

 庭蕩蕩,明白如此。吾儕何爲而不舉鞭乎?學

 者冝愼思之。

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

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

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

 君子之道,即中庸也。中庸不離喜、怒、哀、樂未

 發發之間,此日用所不免者也,豈非費乎。

 費,當爲費用之費。雖夫婦之愚、不肖,豈有無

 喜、怒、哀、樂者乎,此所謂可以與知,可以能行

 者也。然而由戒愼不睹、恐懼不聞,以養喜、怒、

 哀、樂,使爲中、爲和,以位天地、育萬物,雖聖人

 猶皇皇汲汲,自謂有所不知,有所不能焉,豈

 非隱乎。蓋自以爲知、自以爲能,則止矣。止非

 中庸也。惟若有所不知、有所不能,則戒愼恐

 懼,其敢一日而乎?此理微矣。力行者能識

 之,非口舌所能辨也。



中庸說卷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