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說/卷三
房玄齡問事君之道。子曰:「無私。」問使人之道。曰:「無偏。」曰:「敢問化人之道。」子曰:「正其心。」問禮樂。子曰:「王道盛則禮樂從而興焉,非爾所及也。」
或問楊素。子曰:「作福作威玉食,不知其他也。」
房玄齡問郡縣之治。子曰:「宗周列國八百餘年,皇漢雜建四百餘載,魏、晉已降,滅亡不暇,吾不知其用也。」
楊素使謂子曰:「盍仕乎?」子曰:「疏屬之南,汾水之曲,有先人之敝廬在,可以避風雨,有田可以具抃粥,彈琴著書、講道勸義自樂也。願君侯正身以統天下。時和歲豐,則通也受賜多矣,不願仕也。」
子曰:「古之為政者,先德而後刑,故其人悅以恕;今之為政者,任刑而棄德,故其人怨以詐。」
子曰:「古之從仕者養人,今之從仕者養己。」
子曰:「甚矣!齊文宣之虐也。」
姚義曰:「何謂克終?」子曰:「有楊遵彥者,實國掌命。視民如傷,奚為不終?」
竇威好議禮。子曰:「威也賢乎哉?我則不敢。」
北山丈人謂文中子曰:「何謂遑遑者無急歟?」子曰:「非敢急傷時怠也。」
子曰:「吾不度不執,不常不遂。」
房玄齡曰:「書雲霍光廢帝舉帝,何謂也?」子曰:「何必霍光?古之大臣,廢昏舉明,所以康天下也。」
子遊河間之渚。河上丈人曰:「何居乎斯人也?心若醉《六經》,目若營四海,何居乎斯人也?」文中子去之。薛收曰:「何人也?」子曰:「隱者也。」收曰:「盍從之乎?」子曰:「吾與彼不相從久矣。」「至人相從乎?」子曰:「否也。」
子在河上曰:「滔滔乎!昔吾願止焉,而不可得也,今吾得之止乎?」
子見牧守屢易,曰:「堯、舜三載考績,仲尼三年有成。今旬月而易,吾不知其道。」薛收曰:「如何?」子曰:「三代之興,邦家有社稷焉;兩漢之盛,牧守有子孫焉。不如是之亟也。無定主而責之以忠,無定民而責之以化,雖曰能之,末由也已。」
賀若弼請射於子,發必中。子曰:「美哉乎藝也!古君子誌於道,據於德,依於仁,而後藝可遊也。」弼不悅而退。子謂門人曰:「矜而愎,難乎免於今之世矣。」
子謂荀悅:「史乎史乎?」謂陸機:「文乎文乎?」皆思過半矣。
子謂:「文士之行可見:謝靈運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則謹。沈休文小人哉?其文冶,君子則典。鮑昭、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吳筠、孔珪,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謝莊、王融,古之纖人也。其文碎。徐陵、庾信,古之誇人也。其文誕。」或問孝綽兄弟。子曰:「鄙人也。其文淫。」或問湘東王兄弟。子曰:「貪人也。其文繁。謝朓,淺人也。其文捷。江揔,詭人也。其文虛。皆古之不利人也。」子謂:「顏延之、王儉、任昉,有君子之心焉。其文約以則。」
尚書召子仕,子使姚義往辭焉。曰:「必不得已,署我於蜀。」或曰:「僻。」子曰:「吾得從嚴、揚遊泳以卒世,何患乎僻?」
子曰:「吾惡夫佞者,必也愚乎?愚者不妄動。吾惡夫豪者,必也吝乎?吝者不妄散。」
子曰:「達人哉,山濤也!多可而少怪。」或曰:「王戎賢乎?」子曰:「戎而賢,天下無不賢矣。」
子曰:「陳思王可謂達理者也,以天下讓,時人莫之知也。」子曰:「君子哉,思王也!其文深以典。」
房玄齡問史。子曰:「古之史也辯道,今之史也耀文。」問文。子曰:「古之文也約以達,今之文也繁以塞。」
薛收問《續詩》。子曰:「有四名焉,有五誌焉。何謂四名?一曰化,天子所以風天下也;二曰政,蕃臣所以移其俗也;三曰頌,以成功告於神明也;四曰嘆,以陳誨立誡於家也。凡此四者,或美焉,或勉焉,或傷焉,或惡焉,或誡焉,是謂五誌。」
子謂叔恬曰:「汝為《春秋》《元經》乎?《春秋》《元經》於王道,是輕重之權衡,曲直之繩墨也,失則無所取衷矣。」
子謂:《續詩》之有化,其猶先王之有雅乎?《續詩》之有政,其猶列國之有風乎?
子曰:「郡縣之政,其異列國之風乎?列國之風深以固,其人篤。曰:我君不卒求我也,其上下相安乎?及其變也,勞而散,其人蓋傷君恩之薄也,而不敢怨。郡縣之政悅以幸,其人慕。曰:我君不卒撫我也,其臣主屢遷乎?及其變也,苛而迫,其人蓋怨吏心之酷也,而無所傷焉。雖有善政,未及行也。」魏徵曰:「敢問列國之風變,傷而不怨;郡縣之政變,怨而不傷;何謂也?」子曰:「傷而不怨,則不曰猶吾君也。吾得逃乎?何敢怨?怨而不傷,則不曰彼下矣。吾將賊之,又何傷?故曰三代之末,尚有仁義存焉;六代之季,仁義盡矣。何則?導人者非其路也。」
子曰:「變風變雅作而王澤竭矣,變化變政作而帝制衰矣。」
子曰:「言取而行違,溫彥博惡之;面譽而背毀,魏徵惡之。」
子曰:「愛生而敗仁者,其下愚之行歟?殺身而成仁者,其中人之行歟?遊仲尼之門,未有不治中者也。」
陳叔達為絳郡守,下捕賊之令。曰:「無急也,請自新者原之,以觀其後。」子聞之曰:「陳守可與言政矣。上失其道,民散久矣。茍非君子,焉能固窮?導之以德,懸之以信,且觀其後,不亦善乎?」
薛收問:「恩不害義,儉不傷禮,何如?」子曰:「此文、景尚病其難行也。夫廢肉刑害於義,損之可也;衣弋綈傷乎禮,中焉可也。雖然,以文、景之心為之可也,不可格於後。」
子曰:「古之事君也以道,不可則止;今之事君也以佞,無所不至。」
子曰:「吾於贊《易》也,述而不敢論;吾於禮樂也,論而不敢辯;吾於《詩》《書》也,辯而不敢議。」或問其故。子曰:「有可有不可。」曰:「夫子有可有不可乎?」子曰:「可不可,天下之所存也,我則存之者也。」
子間居儼然。其動也徐,若有所慮;其行也方,若有所畏。其接長者,恭恭然如不足;接幼者,溫溫然如有就。
子之服儉以潔,無長物焉,綺羅錦繡,不入於室。曰:「君子非黃白不禦,婦人則有青碧。」
子宴賓無貳饌,食必去生,味必適。果菜非其時不食,曰:「非天道也。」非其土不食,曰:「非地道也。」
鄉人有窮而索者。曰:「爾於我乎取,無擾爾鄰裏鄉黨為也,我則不厭。」鄉人有喪,子必先往,反必後。子之言應而不唱,唱必有大端。子之鄉無爭者。
或問人善。子知其善則稱之,不善,則曰:「未嘗與久也。」
子濟大川,有風則止,不登高,不履危,不乘悍,不奔馭。鄉人有水土之役,則具畚鍤以往。曰:「吾非從大夫也。」
銅川府君之喪,勺飲不入口者三日。營葬具,曰:「必儉也,吾家有制焉。」棺槨無飾,衣衾而舉,帷車而載,塗車芻靈,則不從五世矣。既葬之,曰:「自仲尼已來,未嘗無誌也。」於是立墳,高四尺,不樹焉。
子之他鄉,舍人之家,出入必告。既而曰:「奚適而無稟?」
萬春鄉社,子必與執事翼如也。
芮城府君起家為禦史,將行,謂文中子曰:「何以贈我?」子曰:「清而無介,直而無執。」曰:「何以加乎?」子曰:「太和為之表,至心為之內。行之以恭,守之以道。」退而謂董常曰:「大廈將顛,非一木所支也。」
子曰:「婚娶而論財,夷虜之道也,君子不入其鄉。古者男女之族,各擇德焉,不以財為禮。」
子之族,婚嫁必具六禮。曰:「斯道也,今亡矣。三綱之首不可廢,吾從古。」
子曰:「惡衣薄食,少思寡慾,今人以為詐,我則好詐焉。不為誇衒,若愚似鄙,今人以為恥,我則不恥也。」
子曰:「古之仕也,以行其道;今之仕也,以逞其欲。難矣乎!」
子曰:「吏而登仕,勞而進官,非古也,其秦之餘酷乎?古者士登乎仕,吏執乎役,祿以報勞,官以授德。」
子曰:「美哉,公旦之為周也!外不屑天下之謗而私其跡。曰:必使我子孫相承,而宗祀不絕也。內實達天下之道而公其心。曰:必使我君臣相安,而禍亂不作。深乎深乎!安家者所以寧天下也,存我者所以厚蒼生也。故遷都之義曰:洛邑之地,四達而平,使有德易以興,無德易以衰。」
無功作《五鬥先生傳》。子曰:「汝忘天下乎?縱心敗矩,吾不與也。」 或問楊素。子曰:「作福作威玉食,不知其他也。」
房玄齡問郡縣之治。子曰:「宗周列國八百餘年,皇漢雜建四百餘載,魏、晉已降,滅亡不暇,吾不知其用也。」
楊素使謂子曰:「盍仕乎?」子曰:「疏屬之南,汾水之曲,有先人之敝廬在,可以避風雨,有田可以具抃粥,彈琴著書、講道勸義自樂也。願君侯正身以統天下。時和歲豐,則通也受賜多矣,不願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