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九雲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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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翰林自遇仙女以來,不尋朋友,不接賓客,靜處花園,專心一慮,夜至則待來,日出則待夜,惟望使彼感激。而美人不肯數來,翰林念轉罵而望益切矣。久之,兩人自花園挾門而來。在前者即鄭十三,在後者生面也。鄭生引在後者見於翰林曰;「此師父即太極宮杜真人。相法卜術,與李淳風、袁無綱相頡頏也。欲相楊兄而邀來矣。」

  翰林向真人面揖曰:「慕仰尊名宿矣,尚未承顏一奉亦有數耶?先生必審見鄭生之相,以爲如何耶?」

  鄭生先答曰:「此先生相小弟而稱曰:『三年之內必得高第,將爲八州刺史。』於弟足矣。此先生盲必有中,兄試問之。」

  翰林曰:「君子不問福,只聞災殃,惟先生直言也。」

  真人熟視而言曰:「楊翰林兩眉皆秀,鳳眼向鬢,位可躋於三臺。耳根白,如塗粉圓,如垂珠,名必聞於天下。權骨滿面,必手執兵權,威震四海,封侯於萬里之外,可謂百無一缺。而但今日有目前之橫厄,殆哉殆哉。」

  翰林曰:「人之吉凶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而惟疾病之來,人所難免,無乃有重病之兆耶?」

  真人曰:「此非尋常之災殃也。青色貫於天庭,邪氣侵於明堂,相公家內或有來歷不分明之奴婢乎?」

  翰林於心已知張娘之祟,而蔽於恩情,略不驚恐,答曰:「無是事也。」

  真人曰:「然則或過古墓,感傷於腦中,或與鬼神相接於夢裏乎?」

  翰林曰:「亦無是事也。」

  鄭生曰:「杜先生會無一言之差,楊兄更加商念!」

  翰林不笞。真人曰:「人生以陽明保其身,鬼神以幽陰成其氣,若晝夜之相反,水火之不容。今見女鬼邪穢之氣,已罩於相公之身,數日之後,必入於骨髓,相公之命恐不可救矣。此時毋門貧遭不會說來也。」

  翰林念之曰:「真人之言雖有所據,女娘永好之盟固矣,相愛之情至矣,夫豈有害吾之理乎?楚襄遇神女而同席,柳春畜鬼妻而生於,從古亦然,我何獨慮?」

  乃謂真人曰:「人之死生壽天,皆定於有生之初。我苟有將相富貴之相,鬼神其於我何?」

  真人曰:「天亦相公也,壽亦相公也,無與於我矣。」

  乃拂袖而去。翰林亦不強留焉。鄭生慰之曰:「楊兄自是吉人,神明必有所助,何鬼可慮乎?此流往往以誕術動人,可悲也。」

  乃進酒終夕,大醉而散。

  是日,翰林至夜分乃醒,焚香靜坐,苦待女娘之來。已至深更,杳無形跡。翰林拍案曰:「天欲曙矣。欲滅燈而寢矣。」

  窗外忽有且啼且語之聲,細昕之;則乃女娘也。曰:「郎君以妖道於之符,茫於頭上,妾不敢近前。妾雖知非郎君之意,是亦夭緣盡,而妖魔戲也。惟望郎君保重,妾從此永訣矣。」

  翰林大驚而起,拓戶而視之,已無人形,而只有一封書在於階上。乃拆見之,即女娘之所制也。其詩曰:

昔訪佳期躡彩雲,更將清酌酹荒墳。
深誠末效恩先絕,不怨郎君怨鄭君。

  翰林一吟一唏,且恨且怪,以手撫頭有一物,在於總髮之間,出面見之,乃逐鬼符也。大怒叱曰:「妖人誤我事也!」

  遂裂破其符,痛恚益切,更把女娘之詩,微吟一度,大悟曰:「張女之怨鄭君深矣。此乃鄭十三之事也,雖非惡意,沮敗好事,非道士之妖,乃鄭生也。吾必辱之。」

  遂次女娘之詩,囊以藏之曰:「詩雖成矣,誰可贈矣?」

  詩曰:

冷然風馭上神雲,莫道芳魂寄孤墳。
園裏百花花底月,故人何處不思君?

  達明,往鄭十三家,鄭生出去矣。三日往尋,終未一遇。女娘影響益緲邈矣。欲訪於紫閣之亭,則精靈已歸。欲尋於南郊之墓,則音容難接。無處可問,無計可施,抑塞紆軫,寢食頓減矣。

  一日,鄭司徒夫妻置酒食邀林,討穩而飛觴。司徒曰:「楊郎神觀近何憔悴耶?」

  翰林曰:「與十三兄連日過飲,恐固此而然矣。」

  鄭生忽來到,翰林以怒耳睥睨視,不與語矣。鄭生先同曰:「只近來職事倥傯耶?心結不佳耶?陟屺之情苦耶?濫酒之疾作耶?貌何憔悴耶?神何蕭索耶?」

  翰林微管曰:「旅遊之人,安得不然?」

  司徒曰:「家中婢僕傳言:楊郎與一美姝共話於花園,此語信耶?」

  翰林答曰:「花園僻矣,人誰往來,必傳之者妄也。」

  鄭生曰:「以楊兄豁達之量,爲兒女羞愧之態耶?兄雖以大言斥杜真人,觀兄氣色不可掩也!弟恐兄迷而不悟,禍將不測,潛以杜真人逐鬼之符,置於兄束髮之間,而兄醉倒不省矣。其夜潛身於園林蒙密之中窺見,則有鬼女哭辭於兄寢室外,即喻牆而去。此真人之言驗矣。兄不我謝,而乃反銜怒何耶?」

  翰林知其不可牢諱,向司徒而言曰:「小婿之事,頗涉怪駭,當備告於岳丈矣。」

  具其首尾,悉陳無餘。仍曰:「小婿固知十三兄之愛我,而女娘雖日鬼神,鞋而不誕,正而不邪,決不貽禍於人,小婿雖疲劣,亦丈夫也,不必爲鬼物所迷。而鄭兄乃以不經之符,斷其自來之路,實不能無介於中也。」

  司徒擊掌大笑曰:「楊郎文彩風流,與宋玉同,必已作《神女賦》也。老夫非爲戲言於楊郎也,少時偶值異人,果學少翁致鬼之術矣,今當爲賢婿致張女娘之神,以謝侄兒之罪,以慰賢婿之心,未知如何?」

  翰林曰:「此岳丈弄小婿也。少翁雖能致李夫人之魂,而此術之不傳也久矣,小婿於岳丈之言,不敢信也。」

  鄭生曰:「張女娘之魂楊兄則不費一言而致之,小弟則能以一符而遂之,鬼中之可使者也。兄何疑乎?」

  司徒乃以鏖尾打屏風曰:「張女娘安在?」

  一女子忽自屏後而出,含笑臺嬌,立於夫人之後。翰林一舉目,已知其張女娘也,恍恍惚惚,莫知端倪,直視司徒及鄭生而問曰:「此人耶?鬼耶?鬼以何能出於白晝耶??司徒及夫人啓齒而笑,鄭生捧腹大噱,顛撲不能起。左右侍婢等已折腰矣。司徒曰:「老夫方爲賢婿而吐其實矣。此兒非鬼非仙,即吾家所育賈氏女子,其名春雲,近因楊郎塊處花園,吃盡苫況,老夫送此美女以侍賢郎,欲以慰客中之無聊,蓋出於吾老夫妻好意。而年步輩居間用計,戲謔太過,遂使賢郎無端苦惱,不亦笑乎?」

  鄭生方止笑而言曰:「前後再度之逢,皆我所媒,而不感媒酌之恩,反以仇簪視之,楊兄可謂負功忘德者也!」

  翰林亦大笑曰:「岳丈既以此女送於小弟,鄭兄從中操弄而已,何功之可賞?」

  鄭生曰:「操弄之責,弟實甘心,發蹤指示,自有其人,此豈獨爲小弟之罪哉?」

  翰林向司徒而笑曰:「苟有是也,或者岳丈爲小婿作遊事也。」

  司徒曰:「否否,老父之發己黃矣,豈可作兒戲乎?楊郎誤思也。」

  翰林顧鄭生曰:「非兄作俑,而誰復爲此戲乎?」

  鄭生曰:「聖人有言乎?『出乎爾者,反乎爾。』楊兄更思之:曾以何計欺何許人乎?男子尚化爲女子,以俗人而爲仙,以仙子而爲鬼,何足怪哉?」

  翰林乃大覺,笑向司徒曰:「是哉是哉,小婿會有得罪於小姐之事矣!小姐必不忘睚眥之怨也。」

  司徒與夫人皆笑而不答。翰林顧謂春雲曰:「春娘汝固慧黠矣,欲事其人,而欺之,其於婦女之道如何耶?」

  春雲跪而對曰:「賤妾但讕將軍令,不聞天子詔也。」

  翰林嗟嘆曰:「昔神女朝爲雲暮爲雨,今春娘朝爲仙暮爲鬼。雲與雨雖異一神女也,仙與鬼雖變一春娘也。襄王惟知一神女而已,何與於雲雨之數化?今我亦知一春娘而已,何論其仙鬼之互變乎?然襄王見雲則不曰云而曰神女,見雨則不曰雨而曰神女。今我遇仙則不曰春娘而曰仙,遇鬼則不曰春娘而曰鬼,是我不及於襄王遠矣。春娘之變化非神女所及也。吾聞強將無弱卒,其裨將若此,其大將不待親見而可知也。」

  座中皆大笑。更進酒餚,終夕大醉。春雲亦以新入與於末席。至夜春雲執燈陪翰林至花園。翰林醉甚,把春雲之手而戲之曰:「汝真仙乎?真鬼乎?」

  仍就視之曰:「非仙也,非鬼也,乃人也。吾仙亦愛之,鬼亦愛之,況人乎?」

  又曰:「仙亦非汝也,鬼亦非仙也,或使汝而爲鬼者,亦真有爲仙爲鬼之術。而以楊翰林爲俗客而不欲相從耶?以花園爲陽界而不欲相訪耶?人能使汝爲仙爲鬼,而我獨不能使汝而變化乎?使汝而欲爲仙也,其將爲月殿之姮娥乎?使汝而欲爲鬼也,抑將爲南嶽之真真乎?」

  春雲對曰:「賤妾僭越,實多欺罔之罪,惟相公寬假之。」

  翰林曰:「當汝之變化爲鬼,亦不以爲忘,到今豈有追咎之心乎?」

  春雲起而謝之。

  楊翰林得第之後,即入翰苑。自縻職事,尚未歸觀。方欲請假歸鄉省拜母親,仍陪來京師,即過婚禮。而時國家多事,吐蕃數侵掠邊境,河北三節度或自稱燕壬,或自稱魏王,連結強鄰,稱兵交亂,天子憂之。傳謀於羣臣,廣詢於廟堂,將欲出師致討。大小臣僚言議矛盾,皆懷姑息苟且之計。翰林學士楊少游出班奏曰:「宜如漢武帝招諭南越王故事,亟下詔書,誥以禍福。終不歸命,用命取勝,爲萬全之策也。」

  上從之,使少遊即草語於上前。少遊俯伏命命,走筆制進。上大悅曰:「此文典重嚴截,恩威並施,大得誥諭之體,狂寇必自戢矣。」

  印下於三鎮。趙魏兩國則去壬號,服朝命,上表請罪。遣使進貢馬一萬匹,絹一千匹。惟燕王恃其地遠兵強,不肯歸順。上以兩鎮之服,皆少遊之功,降旨褒崇曰:「河北三鎮專據一隅,屈強遣亂殆百年矣。德宗皇帝起十萬衆,命將征伐,終未能挫其強而服其心矣。今楊少遊以盈尺之書,服兩鎮之賊,不勞一師,不戮一人,面皇威遠暢於萬里之外,朕實嘉之,賜以絹三千匹,馬五千匹,表予優獎之意,仍欲進秩。少遊進前辭謝曰:「代草王言,即臣職分,兩鎮歸化,莫非天威,臣以何功,叩此重賞?況一鎮猶梗聖化,敢肆跳梁,恨不能錯提劍執殳,以雪國家之恥。升擢之命,何安於心?人臣願忠,固無間於職階之殺卑。兵家勝敗,不專在於士卒之多。小臣願得一枝之兵,倚仗天朝之威,進與燕寇決死力戩,以報聖恩之萬一。」

  上壯其意,問於大臣。皆曰:「三鎮互爲脣齒之形,而兩鎮既已屈服,小燕狂賊特鼎魚穴蟻也。以兵臨之,則必若摧枯拉枵。而王者之兵先謀後伐,請遣少遊,喻以利害,不服則即加兵可也。」

  上然之,使楊少遊持節往喻。

  翰林奉詔旨,受鈇鉞將發行,拜辭於司徒。司徒曰:「邊鎮驁逆,不用朝命非一日也。楊郎以一介書生,入不測之危地,如有不虞之變,介於無備之處,豈但爲老人之不幸乎?吾老且病,雖不與朝廷未議,而欲上一書面爭之。」

  翰林止之曰:「岳丈毋用過慮,藩鎮不過乘朝廷之不靖,哇誤於一時也。今天子神武,朝政清明,趙魏兩國,且已束手,單弱之小鎮,偏少之一燕,何能爲哉?」

  司徒曰:「王命既下,君意已定,老夫更無他盲。惟願加餐而已。」

  夫人垂涕面別曰:「自得賢郎,頗慰老懷,郎今遠行,我懷如何?王程有限,只祝來歸疾矣」

  翰林退至花園,治行即發。春雲執衣而泣曰:「相公之朝直於玉堂也,妾必早起,整包寢具,奉着朝袍。相公必流盻顧妾,常有眷眷不忍離之意。今當萬里之別,何無一言相贈?」

  翰林大笑曰:「大丈夫當國事受重任,死生且不可顧,區區私情安足論乎?春娘無作浪悲;以傷花色。謹奉小姐,穩度時日。待吾竣事成功,腰懸如斗大金印得意歸來也。」

  即出門,乘車而行。

  行至洛陽,舊日經過之跡,尚不改矣。當時以十六歲藐然一書生,着布衣,跨蹇驢,猾猾棲棲,行色艱關,不啻如蘇秦十止之勞矣。僅過數年,建玉節,馳駟馬,洛陽縣令,奔走除道,河南府尹,匍匋導行,光彩照耀於一路,先聲麓懾於諸州,間裏聳觀,行路諮嗟,豈不誠偉哉?翰林先使書童,往探桂蟾月消息。書童往蟾月之家,重門深鎖,畫樓不開,惟有櫻桃花爛開於牆外而已。訪於鄰人,則曰:「蟾月去年春,與遠方相公結一夜之緣,其後稱有疾病,諸絕遊客,官府設宴,託託故不進矣。未幾佯狂,盡去珠翠之飾,改着道士之服,遍遊山水,尚未遠歸。不知其方在何山矣。」

  書童以此來報,翰林歡意遂沮,若墜深坑,過其門,撫跡潛辛,夜入客館,不能交睫。府尹進娼女十餘人而娛之,皆一時名豔也。明妝麗服,三匝圍坐,前者天津橋上諸妓,亦在其中矣。爭妍誇嬌,欲睹一盻,而翰林自無佳緒,不近一人。翌曉臨行,遂題一詩於壁上,其詩曰:

雨過天津柳色新,風光宛似去年春。

  可恃玉節歸來地,不見當壚勸酒人。寫訖投筆,乘軺取其前路而去。請教立望行塵,只切慙赧而已,爭臘其詩納於府尹。府尹責衆妓曰:「汝輩若得楊翰林之一顧,則可增三倍之價。而一隊新妝,皆不入於楊翰林之眼,洛陽自此無顏色矣。」

  問於衆妓,知翰林屬意之人,揭榜四門,訪蟾月去處,以待翰林復路之日矣。

  翰林至燕國,絕微之人,未曾睹皇華威儀,見翰林如地上祥麟,雲間瑞鳳,到底擁車塞路,無不以一睹爲快。而翰林威如疾雷,恩如時雨,邊民亦皆欣欣鼓舞噴舌,相稱曰:「聖天子將活我矣。」

  翰林與燕王相見,翰林盛稱天子威德,朝廷處分,以向背之執,順逆之機,縱橫闡闔,言皆有理。滔滔如海波之瀉,凜凜如霜飈之烈。燕王瞿然而驚,惕然而悟,乃以膝蔽地而謝曰:「弊藩僻陋,自外聖化,習狃常,迷不知返。此承明教,大覺前非。自此當永戢狂圖,恪守臣職。惟皇使歸奏朝廷,使小邦園危獲安,轉禍爲福,則是小鎮之幸也。」

  囡設宴予闢鎂宮以餞。翰林將行,以黃金百鎰,名馬十匹贐之。翰林卻不受,離燕土而西歸。

  行十餘日,至邯鄲之地,有美少年,乘匹馬在馬前矣。仍前導辟易,下立於路旁。翰琳望見曰:「彼書生所騎者必駿馬也。」

  漸近,則其步年美如衛玠,嬌如潘岳。翰林目,「吾嘗周行兩京之間,而男子之美者,未見如彼步年者也。其貌如此,其纔可知。謂從者:「汝請其少年隨後而來。」

  翰林午憩驛館,少年已至。翰林使人邀之,少年入謁。翰林愛而謂曰:「學生於路上循見潘衛之風彩,便生愛慕之心,乃敢使人奉邀,而惟恐不我顧矣。今蒙不遺,幸叩合席,此所謂傾蓋若舊者也。願聞賢兄姓名。」

  少年答曰:「小生北方之人也,姓狄名百鸞,生長窮鄉,未遇碩師良友,學術粗識,書劍無成,尚有一片之心,欲爲知已者死。今相公使過河北,威德並行,雷厲風飛,陸慴水傈,人慕榮名,其有既乎?小生不揆鄙拙,欲託門下,一效雞鳴狗盜之賊技矣。相公俯察至願,有此辱速。豈直爲小生之榮?實有光於大人先生屈身待士之盛德也。」

  翰林尤喜曰:「語雲『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兩情相投,甚是快事。」

  此後與狄生並鏕而行,對牀而食。過勝地則共談山水,值良宵則共賞風月,不知鞍馬之勞、行役之苦。

  還到洛陽,過天津橋。乃有戚舊之意曰:「桂娘之自稱女冠,浮游山間者,想欲守初盟以待吾行。而吾已杖節歸來,桂娘獨不在焉!人事乖張,佳期婉晚,鳥得無惻愴之心乎?桂娘若知吾頃日之虛過,則必來待於此,而想其蹤跡,不在於道觀,則必在於尼院。道路消息,何以得聞?噫!今行又不得相見,則未知費了幾許日月,有團會之期乎?」

  忽送遐矚,則一佳人獨立樓上,高卷緗簾,斜倚綵欄,注目於車塵馬蹄之間,即桂蟾月也。翰林思想之餘,忽見舊面,傾暢之色可掬矣。隼轡如風,瞥過樓前,兩人相觀凝情而已。

  俄至客館,蟾月先從捷徑已來,候於館中。見翰林下車,進拜於前,陪入帡幪,接裾而坐,悲喜交切,淚下言前。乃傴身而賀曰:「驅馳原隰,貴體萬福,足慰戀慕之賤諒也。」

  仍歷陳別後事曰:「自別相公,公子王孫之會,太守縣令之宴,左右招邀,東西侵逼,遭逆境非一二。而自剪頭髮,稱有惡疾,僅免脅迫之辱。盡謝華妝,幻着山衣,避城中之囂塵,棲谷裏之靜室,每逢遊山之客,訪道之人,或自城府而至,或從京師而來者,輒問相公消息矣。今年盂春,忽聞相公口含天綸,路經此地,車徒行色遠矣,遙望燕雲,惟灑血淚。縣令爲相公至道觀,以相公館壁所題一首詩示賤妾曰:『曏者楊翰林之奉命過此,金桔滿車,而以不見螗娘爲恨,終日看花,不折一枝,惟題此詩而歸,娘何獨棲山林,不念故人,健我接待之禮太埋沒乎?』仍以過致敬禮,自謝前日之事,懇請遠歸舊居,以待相公之回。賤妾如知女子之身亦尊重也。當賤妾獨立於天津樓上,望相公之行也,滿城羣妓,欄街行人,孰不羨小妾之貴命,欽小妾之榮光也哉?相公之已佔狀元,方爲翰林之報。妾已聞之矣,第未知已得主饋之夫人乎?」

  翰林曰:「曾已定婚於鄭司徒女子,花燭之禮,雖未及行,其賢淑已行,已聞之熟矣。桂卿之言,小無遙庭。良媒厚恩,太山亦輕矣。」

  更展舊情,未忍即離。仍留一兩日,而以桂娘在寢,久不訪狄生矣。

  書童忽來密告曰:「小僕見狄生秀才非善人矣,與蟾娘子相戲於衆稠之中。蟾娘子既從相公,則與前日大異矣,何敢若是其無禮乎?」

  翰林曰:「狄生必無是理,蟾娘尤無可疑,汝必誤見也。」

  書童怏怏而遣。俄而復進曰:「相公以小僕爲誕妄矣,兩人方相與歡戲,相公若親見之,則可知小僕之虛實矣。」

  翰林乍出西廊而望見:則兩人隔小牆而立,或笑或語,攜手而戲,欲聽其密語,稍稍近往,狄生聞曳履聲,驚而走。蟾月顧見翰林,頗有羞澀之態。翰林問曰:「桂娘曾與狄生柏親乎?」

  蟾月曰:「妾與狄生雖無宿昔之雅,而與其妹子有舊誼,故問其安否矣。妾本娼樓賤女,自然濡染於耳目,不知遠嫌於男子。執手戲,附耳密語,以招相公之疑。賤妾之罪實合萬殞!」

  翰林日;「吾無疑汝之心,汝須無介於中也。」

  仍商量曰:「狄生少年也,必以見我爲嫌,我當召而慰之。」

  使書童請之,已去矣。翰林大悔日;「昔楚莊王,絕纓以安其羣臣矣。我貝町欲察晻昧之事,仍失才美之士,今雖自責何可及也。」

  即使從者遍訪於城之內外。是夜與蟾月話舊論心,對酒取樂,至夜半,滅燭而寢矣。基微明始覺。則蟾月方對妝鏡調鉛紅臭。瀉情留日。心忽驚悟。更見之:則翠眉明眸,雲鬢花臉,柳腰之勺約,雪膚之皎潔,皆蟾月,而細審之則非也。翰林驚愕疑惑,而亦不敢詰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