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雜俎/卷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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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造茶,多舂令細末而蒸之。唐詩「家僮隔竹敲茶臼」是也。至宋始用碾。揉而焙之,則自本朝始也。但揉者,恐不若細末之耐藏耳。
蘇才翁與蔡君謨鬥茶,蔡用惠山泉水,蘇茶稍劣,改用竹瀝水煎,遂能取勝。然竹瀝水豈能勝惠泉乎?竹瀝水出天臺,雲彼人將竹少屈,而取之盈甕,則竹露,非竹瀝也。若醫家火逼取瀝,斷不宜茶矣。
閩人苦山泉難得,多用雨水,其味甘,不及山泉,而清過之。然自淮而北,則雨水苦黑,不堪烹茶矣。惟雪水,冬月藏之,入夏用,乃絕佳。夫雪固雨所凝也,宜雪而不宜雨,何故?或曰:北地屋瓦不凈,多穢泥塗塞故耳。
宋初閩茶,北苑為之,最初造研膏,繼造臘面;既又制其佳者為京挺,後造龍鳳團而臘面廢;及蔡君謨造小龍團,而龍鳳團又為次矣。當時上供者,非兩府禁近不得賜,而人家亦珍重愛惜。如王東城有茶囊,惟楊大年至,則取以具茶,它客莫敢望也。元豐間造密雲龍,其品又在小團之上。今造團之法皆不傳,而建茶之品亦還出吳會諸品之下。其武夷、清源二種,雖與上國爭衡,而所產不多,十九饞鼎,故遂令聲價靡不復振。
今茶品之上者,松蘿也,虎丘也,羅芥也,龍井也,陽羨也,天池也,而吾閩武夷、清源、鼓山三種可與角勝。六合、雁蕩、蒙山三種,祛滯有功,而色香不稱,當是藥籠中物,非文房佳品也。
閩,方山、太姥、支提,俱產佳茗,而製造不如法,故名不出裏。余嘗過松蘿,遇一製茶僧,詢其法,曰:「茶之香原不甚相遠,惟焙者火候極難調耳。茶葉尖者太嫩,而蒂多老。至火候勻時,尖者已焦,而蒂尚未熟。二者雜之,茶安得佳?」松蘿茶制者,每葉皆剪去其尖蒂,但留中段,故茶皆一色,而功力煩矣,宜其價之高也。閩人急於售利,每斤不過百錢,安得費工如許?即價稍高,亦無市者矣。故近來建茶所以不振也。
宋初團茶,多用名香雜之,蒸以成餅;至大觀、宣和間,始制三色芽茶,漕臣鄭可間制銀絲冰芽,始不用香,名為勝雪。此茶品之極也。然製法方寸新釒誇,有小龍蜿蜒其上,則蒸團之法尚如故耳。又有所謂白茶者;又在勝雪之上,不知製法雲何,但雲崖林之間,偶然生出,非人力可到,焙者不過四五家,家不過四五株,所造止於一二銙而已。進禦若此,人家何由得見?恐亦菖<蜀犬>之嗜,非正味也。
《文獻通考》:「茗有片有散。片者即龍團舊法,散者則不蒸而乾之,如今之茶也。」始知南渡之後,茶漸以不蒸為貴矣。
古時之茶,曰煮,曰烹,曰煎。須湯如蟹眼,茶味方中。今之茶惟用沸湯投之,稍著火,即色黃而味澀,不中飲矣。乃知古今之法。亦自不同也。
昔人喜鬥茶,故稱茗戰。錢氏子弟取上瓜,各言子之的數,剖之以觀勝負,謂之瓜戰。然茗猶堪戰,瓜則俗矣。
薛能《茶詩》雲:「鹽損添常戒,姜宜煮更黃。」則唐人煮茶多用姜、鹽,味安得佳?此或竟陵翁未品題之先也。至東坡《和寄茶詩》雲:「老妻稚子不知愛,一半已入姜鹽煎。」則業覺其非矣。而此習猶在也,今江右及楚尚,人有以姜煎茶者,雖雲古風,終覺未典。
以綠豆微炒,投沸湯中,傾之,其色正綠,香味亦不減新茗。宿村中覓茗不得者,可以此代。
北方柳芽初茁者,采之入湯,雲其味勝茶。曲阜孔林楷木,其芽可烹。閩中佛手柑、橄欖為湯,飲之清香,色味亦旗槍之亞也。
昔人謂:「揚子江心水,蒙山頂上味。」蒙山在蜀雅州,其中峰頂尤極險穢,蛇虺虎狼所居,得采其茶,可蠲百疾。今山東人以蒙陰山下石衣為茶當之,非矣。然蒙陰茶性亦冷,可治胃熱之病。
凡花之奇香者皆可點湯。《尊生八箋》雲:「芙蓉可為湯。」然今牡丹、薔薇、玫瑰、桂菊之屬,采以為湯,亦覺清遠不俗,但不若茗之易致耳。
酒者扶衰養疾之具,破愁佐藥之物,非可以常用也。酒入則舌出,舌出則身棄,可不戒哉?
人不飲酒,便有數分地位。誌識不昏,一也;不廢時失事,二也;不失言敗度,三也。余嘗見醇謹之士,酒後變為狂妄,勤渠力作,因醉失其職業者,眾矣。況於醜態備極,為妻孥所姍笑,親識所畏惡者哉?《北窗瑣言》載:「陸相,有士子修謁,命酌,辭以不飲。陸曰:『誠如所言,已校五分矣。』」蓋生平悔吝有十分,不為酒困,自然減半也。
吾見嗜酒者,晡而登席,夜則號呼,旦而病酒,其言動如常者,午未二晷耳。以晝夜而僅二晷,如人則壽至百年,僅敵人二十也。而舉世好之不已,亦獨何異?
酒以淡為上,苦冽次之,甘者最下。青州從事,向擅聲稱,今所傳者,色味殊劣,不勝平原督郵也。然從事之名,因青州有齊郡,藉以為名耳。今遂以青州酒當之,恐非作者本意。
京師有薏酒,用薏苡實釀之,淡而有風致,然不足快酒人之吸也。易州酒勝之,而淡愈甚。不知荊高輩所從遊,果此物耶?襄陵甚冽,而潞酒奇苦。南和之刁氏,濟上之露,東郡之桑落,濃淡不同,漸於甘矣,故眾口雖調,聲價不振。
京師之燒刀,輿隸之純綿也,然其性兇慘,不啻無刃之斧斤。大內之造酒,閹豎之菽粟也,而其品猥凡,僅當不膻之酥酪羊羔。以脂入釀,呷麻以口為手,幾於夷矣,此又儀狄之罪人也。
江南之三白,不脛而走半九州矣,然吳興造者勝於金昌,蘇人急於求售,水米不能精擇故也。泉冽則酒香。吳興碧浪湖、半月泉、黃龍洞諸泉皆甘冽異常,富民之家多至慧山載泉以釀,故自奇勝。
「雪酒金盤露」,虛得名者也,然尚未墜惡道;至蘭溪而濫惡極矣。所以然者,醇釅有餘,而風韻不足故也。譬之美人,豐肉而寡態者耳。然太真肥婢,寵冠椒房,金華酤肆,戶外之屨常滿也,故知味者實難。
閩中酒無佳品。往者,順昌擅場,近則建陽為冠。順酒卑卑無論,建之色味欲與吳興抗衡矣,所微乏者,風力耳。
北方有葡萄酒、梨酒、棗酒、馬奶酒,南方有蜜酒、樹汁酒、椰漿酒,《酉陽雜組》載有青田酒;此皆不用曲蘗,自然而成者,亦能醉人,良可怪也。
荔枝汁可作酒,然皆燒酒也。作時,酒則甘,而易敗。邢子願取佛手柑作酒,名佛香碧,初出亦自馨烈奇絕,而亦不耐藏。江右之麻姑,建州之白酒,如飲湯然,果腹而已。
《鄱陽為酒賦》曰:「清者為酒,濁者為醴。清者聖明,濁者頑。」此唐人中聖之言所自出也。但醴酒醇甘,古人以享上客。楚元王嘗為穆生設醴,豈得謂之頑?」蓋善飲酒者,惡甘故也。
唐肅宗張皇後以雲腦酒進帝,欲其健忘也。順宗時,處士伊初玄入宮,飲龍膏酒,令人神爽也。此二者正相反。(《酉陽雜俎》:鶻生三子,一為玄即鴟字。)
古人量酒多以升、鬥、石為言,不知所受幾何。或雲米數,或雲衡數。但善飲有至一石者,其非一石米及百斤明矣。按《朱翌雜記》雲:「淮以南酒皆計升:一升曰爵,二升曰瓢,三升曰觶。」此言較近。蓋一爵為升,十爵為鬥,百爵為石。以今人飲量較之,不甚相遠耳。
宋楊大年於丁晉公席上舉令雲:「有酒如線,遇斟則見。」丁公雲:「有餅如月,遇食則缺。」
紅灰,酒品之極惡者也,而坡以「紅友勝黃封」;甜酒味之最下者也,而杜謂「不放香醪如蜜甜」。固知二公之非酒人也。
今人以秀才為措大。措者,醋也,蓋取寒酸之味。而婦人妒者,俗亦謂之吃醋,不知何義。昔範質謂人能鼻吸三鬥醇醋,便可作宰相。均一醋也,何男子吸之便稱德量,而婦人吃之反為娟嫉之名耶?亦可笑之甚也。
劉禹錫《寒具》詩雲:「纖手搓來玉數尋,碧油搓出嫩黃深。夜來春睡無輕重,壓匾佳人纏臂金。」則為今之饊子明矣。宋人因林和靖《寒食詩》有寒具,遂解以為寒食之具,安知和靖是日不嘗饊子耶?
禮有醢醬、卵醬、芥醬、豆醬,用之各有所宜,故聖人不得其醬不食。今江南尚有豆醬,北地則但熟面為之而已,寧辦多種耶?又桓譚《新論》有廷醬;漢武帝有魚腸醬;南越有䈮醬;晉武帝《與山濤書》致魚醬;枚乘《七發》有芍藥之醬;宋孝武詩有匏醬;又《漢武內傳》有連珠雲醬、玉津金醬;《神仙食經》有十二香醬;今閩中有蠣厲醬鱟醬、蛤蜊醬、蝦醬;嶺南有蟻醬。則凡聶而切之醃藏者概謂之醬矣,乃古之醢,非醬也。
羹之美者,則彭{鏗}之斟雉,伊尹之烹鵠,陳思之七寶,明皇之甘露。黃頷之霍,虞所遺;倉庚之肉,郗氏止妒。元和之龍,東郡之梟。子公以黿亂鄭,子期以羊覆國。鮑能救伍,熊可亡紂。至以贊皇一杯,費錢三萬,暴殄極矣。彼千里{艹}菇,碧澗香芹,杜雲「錦帶蘇制,玉糝羅浮之骨董。」洪州之樂道,箕季之瓜匏,竇儼之雙暈,仰山之道場,陶家之十遠,吳淑玉杵之詠,相如露葵之賦,僅果措大之腹,難入八珍之譜;臨海之猴頭,交趾之不錄,嶺南之象鼻,九真之蠶蛹,俗已近夷,不如藜藿。
今大官進禦飲食之屬,皆無珍錯殊味,不過魚肉牲牢,以燔炙濃厚為勝耳。不獨今日為然也。《周禮》:「王之膳以八珍。」八珍者:淳熬也,淳母也,炮豚也,炮羊也,搗珍也,漬也,熬也,肝賢也。此皆燥腸之鴆毒,焦胃之斧斤也。其它風用六穀,膳用六牲,飲用六清,羞用百有二十品,醬用百有二十甕。然口不嘗藜藿之味,目不視鹽菽之祭,徒以耗津液,滑天和耳。曾謂周公作法於儉,而肯饕餮訓後世哉?
龍肝鳳髓,豹胎麟脯,世不可得,徒寓言耳。猩唇獾炙,象約駝峰,雖間有之,非常膳之品也。今之富家巨室,窮山之珍,竭水之錯,南方之蠣房,北方之熊掌,東海之鰒炙,西域之馬奶,真昔人所謂富有小四海者,一筵之費,竭中家之產,不能辦也。此以明得意,示豪舉則可矣,習以為常,不惟開子孫驕溢之門,亦恐折此生有限之福。《孟子》所謂「飲食之人,則人賤之」者,此之謂也。
枚乘《七發》所謂「芻牛肥狗,熊番鯉膾,秋黃白露,楚苗安胡」者,可見當時之珍味止於是耳。其於「荔支子鵝,魚廷蟹霍」,固不數數然也。五方之人,口食既殊,腸胃亦異。海嶠之人,久住北方,啖麵食炙,輒覺唇焦胃灼;亦猶北人至南方,一嘗海物,輒苦暴下,其於蟹鱟蛑蝤之屬,不但不敢食,亦不敢見之。始信《周禮》所載八珍皆淳熬之類,亦其所習然也。
黃鳥食之已妒;魚,食之止驕;ジス,食之不饑;算余,食之不醉;鯖魚,食之已狂;人魚,食之已癡;古有斯語,未諗其然也。
人之口腹,何常之有?富貴之時,窮極滋味,暴殄過當,一過禍敗,求藜藿充饑而不可得。石虎食蒸餅,必以乾棗、胡桃瓤為心,使坼裂方食;及為冉閔所篡,幽廢,思其不裂者而無從致之。唐東洛貴家子弟,飲食必用煉炭所炊,不爾便嫌煙氣;及其亂離饑餓,市脫粟飯食之,不啻八珍。此豈口腹貴於前而賤於後哉?彼其當時所為揀擇精好,動以為粗惡而不能下咽者,皆其驕奢淫佚之性使然,非天生而然也。吾見南方膏粱子弟,一離繈褓,必擇甘毳溫柔,調以酥酪,恐傷其胃,而疾病亦自不少。北方嬰兒,臥土炕,啖麥飯,十餘歲不知酒肉,而強壯自如。又下一等,若乞丐之子,生即受凍忍餓,日一文錢,便果其腹。人生何常?幸而處富貴,有贏余時,時思及凍餒,無令過分,物無精粗美惡,隨遇而安,無有選擇於胸中,此亦「動心忍性」之一端也。子瞻兄弟南遷,相遇梧藤間,市餅,粗不可食,黃門置筋而嘆,子瞻已盡之矣。二蘇之學力、識見,優劣皆於是卜之。吾生平未嘗以飲食呵責人,其有不堪,更強為進。至於宦中,尤持此戒。每每以語妻孥,然未必知此旨也。
孫承佑一宴,殺物千餘;李德裕一羹,費至二萬。蔡京嗜鵪子,日以千計;齊王好雞跖,日進七十。江無畏日用鯽魚三百,王黼庫積雀三楹。口腹之慾,殘忍暴殄,至此極矣!今時王侯閹宦尚有此風。先大夫初至吉藩,過宴一監司,主客三席耳,詢庖人,用鵝一十八,雞七十二,豬肉百五十斤,它物稱是,良可笑也!
東南之人食水產,西北之人食六畜。食水產者,螺蚌蟹蛤,以為美味,不覺其腥也;食六畜者,貍兔鼠雀,以為珍味,不覺其膻也。若南方之南,至於烹蛇醬蟻,浮蛆刺蟲,則近於鳥矣;北方之北,至於茹毛飲血,拔脾淪腸,則比於獸矣。聖人之教民火食,所以別中國於夷狄,殊人類於禽獸也。
晉文公時,宰人上炙而發繞之,召而讓焉,以辯獲免。漢光武時,陳正為大官令,因進禦膳,黃門以發寘炙中,帝怒,將斬正,後乃赦之。宋時有侍禦史上章彈禦膳中有發,曰:「是何穆若之容?忽睹鬈如之狀!」當時以為笑柄。諂臣妄言,不足責也,而文公、光武、仁明之王。反不及楚莊王之吞蛭,何耶?
中山君以一杯羹亡國,以一壺漿得士二人;顧榮以分炙免難;庾悅以慳炙取禍。《詩》雲:「民之失德,乾飠侯以愆。」噫,寧獨民哉!吾獨怪劉毅負英雄之名,乃效羊斟、司馬子期之所為。修怨於口腹之末,宜其誌業之不終也。
《文選》有「寒寒鱉」。《崔る傳》亦有「雞寒七啟,寒芳苓之巢龜」。李善註:「寒。今正肉也。」《廣韻》:「煮肉熟食曰正。」然寒字甚佳,而煮熟之義,極甚膚淺,良可笑也。但古人製造多方,《周禮》膳羞之政,凡割烹煎和之事,辨體名肉物及百品味,各有所宜,似非若後世之庖人一味煮而熟之已也。
今人之食,既自茍簡,而庖人為政,一切調和,醴齊醯醢之屬皆無分辨,宴客之時,恆以大鑊,合而烹之,及登組而後分,雖易牙不能別其味也。至於火候生熟之節,又無論已。不知物性各有所宜,亦各有所忌。如雞宜姜,而豕則忌之;魚宜蒜,而羊則忌之。古人勝臊膻香,死生鮮薨,炮炙醢,秩然有條,不相紊亂。至於食齊宜春,羹齊宜夏,醬齊宜秋,飲齊宜冬。凡和則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鹹。順四時之氣以節宣之,非徒為口腹已也。今江南人尚多列釜竈,諸品不淆,然官廚已不能守其法矣,況北方乎?
膾不厭細,孔子已尚之矣。膾即今魚肉生也,聶而切之,沃以姜椒諸劑。閩、廣人最善為之。昔人所雲:「金薺玉,縷細花鋪。」不足奇也。據史冊所載,昔人嗜膾者最多,如吳昭德、南孝廉皆以喜斫膾名。余媚娘造五色膾,妙絕一時。唐儉、趙元楷,至於衣冠親為太子斫膾。今自閩、廣之外,不但斫者無人,即啖者亦無人矣。《說文》:「膾,細切肉也。」今人以殺人者為劊子手,劊亦斷切之義,與膾同也。(按膾亦謂之肅刂。齊東昏侯時謠曰:「趙鬼食鴨」。肅刂註:「細М肉,雜以薑桂」是也。)
六朝時呼食為頭。晉元帝謝賜功德凈饌一頭,又謝齊功德食一頭,又劉孝威謝賜果食一頭。一頭即今一筵也。然古未前聞,不知何義。
餅,麵食也,方言謂之餛飩,又謂之飠長。然餛飩即今饅頭耳,非餅也,京師謂之饃饃。胡餅即麻餅也。石勒諱胡,故改為麻餅。又有蒸餅、豆餅、金餅、索餅、籠餅之異。而唐時有紅綾餡餅,惟進士登第日得賜焉,故唐人有「莫嫌老缺殘牙齒,曾嚙紅綾餡餅來」之詩。今京師有酥餅、餡餅二種,皆稱珍品,而內用者,加以玫瑰胡桃諸品,尤勝民間所市。又內中所制有琥珀糖,色如琥珀;有倭絲糖,其細如竹絲,而扭成團食之,有焦面氣。然其法皆不傳於外也。
上苑之蘋婆,西涼之蒲萄,吳下之楊梅,美矣。然校之閩中荔枝,猶隔數塵在也。蘋婆如佳婦,蒲萄如美女,楊梅如名妓。荔枝則廣寒中仙子,冰肌玉骨,可愛而不可狎也。
荔枝之味無論,即濃綠枝頭,錦丸累垂,射朝霞,固已麗矣,而奇香撲人,出入懷袖,即殘紅委地,遺芬不散,此豈百果所敢望哉?
荔枝以楓亭為最,核小而香多也;長樂之勝畫,次之,肌豐而味勝也;中觀,又次之,色味俱醇而繁多不絕也。三者之外,人間常見,尚有二十餘種,如桂林金鐘火山之類,品中稱劣矣,然猶足為扶餘天子也。
有鵲卵荔枝,小僅如鵲卵,而味甚甘,核如粟大,間有無核者。又有雞引子,一大者居中,而小者十餘環向之,熟則俱熟,味無差別。
黃香色黃,白蜜色白,江家綠色綠,雙髻生皆並蒂,七夕紅必以七夕方熟,此皆市上所不恆有者也。
荔枝核種者多不活,即活亦須二十年,始合抱結子。閩人皆用劣種樹,去其上梢,接以佳種之枝,間歲即成實矣。龍目亦然。
荔枝、龍目皆以一年長葉,一年結子。如遇結子之年,雨水過多,亦不實,而長枝過年,則蕃滋加倍矣。園中樹欲其高大,遇結蕊之時,即摘去之,如此數年便可尋丈。
果將熟時,專有飛盜;緣枝接樹,矯捷如風。園丁防之,若巨寇然。瞬息不覺,則千萬樹皆被漁獵。名曰夜燕。五月初時,有入市,色斑而味酢者,皆夜燕橐中出也。不獨戕其生,亦且敗其名,可恨莫甚焉。(此果,人未采時,蟲鳥不敢侵,一經盜手,群蠹攻之矣。)
荔支核,性太熱,補陰。人有陰癥寒疾者,取七枚,煎湯飲之,汗出便差,亦治疝氣。
楊貴妃生於蜀,故好啖荔支。今蜀中不過重慶數樹,其實,色味俱劣,不堪與閩中作奴。不知驪山下「一騎紅塵」者的從何處來也?滇中沐國府中亦有一樹,每實時,以金半盛三五顆,餉藩臬大吏,受之者以白錢一兩售其從者。鄧汝高學憲在滇日,沐亦致焉,酢甚,不能下咽,歸語妻孥,一笑而已。
白樂天在忠州時,所言荔支之狀,至於「朵如蒲桃,漿液甘酸」,可知蜀中荔支形味。閩中生者,豈但如蒲桃,又何嘗有些酸味耶?
傳記載:「啖荔支過多內熱,當以蜜漿解之。」閩人日啖數百,不覺熱也,但過多,恐腹膨脹,少以鹹物下之即消矣。
荔支、龍眼不但以味勝,食之亦皆有益於人。蠲渴補髓,通神益智。《列仙傳》雲:「有食荔支而得仙者。而龍眼乾之煎汁為飲,尤養心血,治怔忡不寐健忘諸疾。
人之口食固亦無恆,曹丕稱蒲桃則雲:「甘而不飠冒,脆而不酸。南方有橘,正裂人牙,時有甜耳。」徐君房之答陳昭則雲:「金衣素裹,見苞作貢;向齒自消,良應不及。」則又為橘左袒也。吳中王百穀苦欲以楊梅敵荔支,余與往返論難數百言,終未以為然也。然生長吳中,未嘗荔支,固宜輕於持論。凡物須眼所見,則涇、渭自分;合以相並,則妍媸自見。
《廣雅》以龍眼為益智,《爾雅》以益母為茺蔚,其實非也。
北地有文官果,形如螺,味甚甘,類滇之馬金囊,或雲即是也。後金囊又訛為檳榔,遂以文官果為馬檳榔。不知文官果,樹生;馬金囊,蔓生也。
西域白蒲桃,生者不可見,其乾者味殊奇甘,想可亞十八娘紅矣。有兔眼蒲桃,無核,即如荔支之焦核也,又有瑣瑣蒲桃,形如茱萸,小兒食之,能解痘毒。
(於文定《筆塵》雲:「瑣瑣即及娑之訛。」未知是否。)
滇中梧桐子,大如豆,其形與它處殊不類。殼光薄不皺,味如松子。又有神黃豆,似五倍子,能令兒童稀痘,然亦不甚驗也。
閩、楚之橘,燕、齊之梨,霜液滿口,足稱荔支、龍眼之亞矣。閩中梨,初稱建陽,今福州有一種,十月方熟,一顆重至二斤,甘酥融液,不可名狀。但人家有者,不常見耳。此外有夫人李、佛手柑、菩提果,皆禦囿中佳植也。
余甘與橄欖味相似,而實二物也。《臨海異物誌》謂余甘即橄欖,誤矣。余甘,形大小如彈丸,理如瓜瓣,初入口苦澀,末為甘香。閩,漳、泉亦有之。但余甘少,而橄欖多。世人因東坡有「余甘回齒頰」之語,乃混而一之,可乎?
齊中多佳果,梨、棗之外,如沙果、花紅、桃李、杏、栗之屬,皆稱一時之秀,而青州之蘋婆,濮州之花謝,甜亦足敵吳下楊梅矣。
楊梅以吳興太子灣者為佳,紫黑若桑椹,入口甘而不酢。又有一種白色者,名為水精楊梅。余於己酉夏,避暑吳山,臧晉叔見餉數十顆,甘美勝常,家人驚異傳玩,以為在吳興五年所未嘗見也。
青州雖為齊屬,然其氣候大類江南。山饒珍果,海富奇錯,林薄之間,桃、李、楂、梨、柿、杏、蘋、棗,紅白相望,四時不絕。市上魚蟹,腥風逆鼻,而土人不知貴重也。有小蟹,如彭越狀,人家皆以餵貓、鴨。大至蚌蝤、黃甲,亦但醃藏臭腐而已。使南方人居之,使山無遺利,水無遺族,其富庶又不知何如也。
五穀者,稻、黍、稷、麥、菽也。鄭司農註《周禮》,謂麻、麥、黍、稷、豆,而不及稻,豈鄭未至南方耶?王之膳食,用六穀。鄭註:「稻、黍、稷、粱、麥、。」又三農生九穀,鄭註:「稷、秫、黍、稻、麻、二豆、二麥。」其說互異,恐亦以臆斷耳。《炙轂子》雲:「九穀者:黍、稷、麻、麥、稻、粱、、大小豆。」《酉陽雜組》雲:「九穀者:黍、稷、稻、粱、三豆、二麥。」然北方之谷,尚有粟,有{艹蜀}秫,有蕎麥。而豆之屬,有黃豆、綠豆、黑豆、江豆、青豆、扁豆、豌豆、蠶豆,不啻三也。南方雖止於稻米,而稻之中已有十數種矣。後稷之時,已稱百穀,說者謂五穀之屬各有二十,合而為百,近於穿鑿。百,成數也。五穀者,舉其大言之也。《甘石星經》又謂八谷,應八星。八谷者:黍、稷、稻、粱、麻、菽、麥、烏麻也。其星在河車之北,明則俱熟。
稻有水、旱二種,又有秫田,其性粘軟,故謂之糯米,食之令人筋緩多睡,其性懦也。作酒之外,產婦宜食之。又謂之江米。陶彭澤公畝五十畝,悉令種秫,蓋亂離之世,藉酒以度日耳。然督郵一至,便爾解綬,所種秫田,未嘗得升合之入也。所謂「張公吃酒李公醉」者耶?書此以發一笑。
百穀之外,有可以當谷者,芋也,薯蕷也,而閩中有番薯,似山藥而肥白過之,種沙地。易生而極蕃衍,饑饉之歲,民多賴以全活。此物北方亦可種也。(按嵇含草木狀,有甘儲形,似薯蕷,實大如甌,皮紫,肉白,可蒸食之,想即番薯,未可知也。)
燕、齊之民,每至饑荒,木實樹皮,無不啖者。其有草根為菹,則為厚味矣。其平時如柳芽、榆莢、野蒿、馬齒莧之類,皆充口食。園有餘地,不能種蔬,競拔草根醃藏,以為寒月之用。《毛詩》所謂「我有旨蓄」以禦冬者,想此類耳。彼詎知南方有淩冬彌茂之蔬耶?
京師隆冬有黃芽菜、韭黃,蓋富室地窖火坑中所成,貧民不能辦也。今大內進禦每以非時之物為珍,元旦有牡丹花,有新瓜,古人所謂二月中旬進瓜,不足道也。其它花果,無時無之,蓋置炕中,溫火逼之使然。然經年,樹即枯死,蓋其氣為火所傷故也。至於宰殺牲畜,多以慘酷取味。鵝、鴨之屬,皆以鐵籠罩之,炙之以火,飲以椒漿,毛盡脫落,未死而肉已熟矣。驢、羊之類,皆活割取其肉,有肉盡而未死者。冤楚之狀,令人不忍見聞。夫以供至尊,猶之可也,而巨富戚,轉相效尤;血海肉林,恬不為意。不知此輩,何福消受?死後當即墜畜生道中,受此業報耳。
重束為棗,並束為棘,棘亦棗之類也。《埤雅》曰:「大者棗,小者棘。」棘蓋今酸棗之類。而棗樹之短者,亦蔓延針刺,鉤人衣服。其與荊棘又何別哉?惟修而長之,接以佳種,遂見珍於天下。此亦君子小人之別也。故藥中諸果,皆稱名於棗,獨加大字,明小者不足用也。
千年人參,根作人形;千年枸杞,根作狗形。中夜時出遊戲,烹而食之,能成地仙。然二物固難過,亦難識也。相傳女道士師弟二人居深山中,其徒出汲井畔,常見一嬰兒,語其師,師令抱至,成一樹根,師大喜,構火烹之,未熟,值糧盡,下山化米,師出門而水大漲,不得還。徒饑甚,聞所烹者香美,遂食之,三日啖盡。水落師還,則其徒已飛生矣。又維揚一老叟常擾眾酒食,一日,邀眾治具,丐者數人捧二盤至,一蒸小兒,一蒸犬也。眾嘔噦不食,道士懇請不從,乃嘆息自食之,且盡,其餘分諸丐者,乃謂眾曰:「此千歲人參枸杞,求之甚難,食之者白日升天。吾感諸公延遇,特以相報,而乃不食,信乎仙分之難也。」言未已,群丐化為金童玉女,擁道士上升矣。夫此二者,或遇之而不能識,或識之而不得食,而弟子及丐者以無意得之,豈非命而何?
食松實,形體生毛,兩目更方。山中毛女食柏葉,不饑不寒,不知年歲。彭{鏗}常食桂芝,八百餘歲。赤將子輿啖百草花,能隨風雨上下。魯定公母服五加皮,以致不死。張子聲服五加皮酒,壽三百年,房室不絕。任子季服茯苓,輕身隱形。韓眾服菖蒲,遍體生毛,隆冬裸袒。趙他子服桂,日行五百里。移門子服五味子,色如玉女。林子明服術,身輕易舉。楚子服地黃,夜視有光。陵陽子仲服遠誌,有子二十七,老更少容。杜子微服天門冬,八十年,日行三百里。庾肩吾服槐實,年七十餘,須鬢更黑。青城上官道人食松葉,九十如童。趙瞿餌松脂百歲,發不白,齒不落。人於草木之實,餌之不輟,皆足補助血氣,培養壽命,但世人輕而不信耳。夫鉤吻烏喙,足以殺人,人所共信也。惡者有損,善者豈得無益?與其服草木之實,縱無益而無害也,不猶愈於煉紅鉛,服金石,毒發而莫之救,求長生而返速斃乎?
閩、廣人食檳榔,取其驅瘴癘之氣,至稱其四德曰:醒能使醉,醉能使醒,饑能使飽,飽能使饑。然檳榔破癥消積,殊有神效。餘食後輒餌之,至今不能一日離也。按《本草》謂其能殺三蟲,下胸中至高之氣。夫余之百煉剛,化作繞指柔,亦已久矣,縱微服此,胸中寧復有至高之氣乎?《本草原始》曰:「賓與郎皆貴客之稱。交廣人,凡賓客勝會,必先呈此,故以檳榔名也。」
北人雖有梨,而不甚珍之,且畏其性寒,多熟而啖。昔人謂得哀家梨,亦復蒸食者是已。至於菱、藕之類,亦皆熟食。山楂,彌滿山谷,什九為童稚玩弄之具。惟閩人得之,能去其滓,煎作琥珀色,所謂「楚有才而晉用之」者也。
人食巴豆則瀉,鼠食巴豆則肥,神仙食巴豆則死。蓋仙家煉氣皆用倒升泥丸之法。故雲:「順則成人,逆則成仙。」巴豆下氣,而蕩滌臟腑,開通閉塞者也,故不利於仙。然使真仙,水火可入,豈一巴豆所能破哉?
藥中有孩兒茶,醫者盡用之,而不知其所自出。歷考《本草》諸書,亦無載之者。一雲:出南番中,系細茶末,入竹筒中,緊塞兩頭,投汙泥溝中,日久取出,搗汁熬製而成。一雲:即是井底泥煉之,以欺人耳。番人呼為烏爹泥,又呼為烏疊泥。俗因治小兒諸瘡,故名孩兒茶也。
昔臨川一士人家婢有罪,逃入深山中,見野草枝葉可愛,拔其根,啖之,久而不饑;夜宿大樹下,聞草中動,以為虎,懼而上樹避之;及曉,下平地,然淩空,若飛鳥焉。如是數歲,家人採薪見之,捕之不得,乃以酒餌置往來路上,婢果來食,食訖,遂不能去,與俱歸,指所食之草,視之,乃黃精也。夫人豈必盡有仙骨,但能服食靈藥,便可長生矣。彼山麋、野鶴,壽皆千歲,豈必修道煉形哉?惟不食煙火耳。
山藥原名薯蕷,以避宋英宗諱,改名山藥。其種亦多。今閩中以山谷中所生,大如掌者,為薯;而以圃中生,直如槌者,為山藥。不知原一種而強分之也。
肉蓯蓉,產西方邊塞上塹中,及大木上。群馬交合,精滴入地而生。皮如松鱗,其形柔潤如肉。塞上無夫之婦,時就地淫之。此物一得陰氣,彌加壯盛,采之入藥,能強陽道,補陰益精。或作粥啖之,雲令人有子。
《夷堅誌》載:僧有病噎死者,剖其胃,得蟲,諸藥試之皆不死。時方治藍,戲以藍汁澆之,即化為水。然藍不獨治噎,兼治瘟疫,及解百毒,殺諸蟲。唐張延賞在蜀,有從事為斑蜘蛛所螫,頭項腫如數升碗,幾不救。張出數千緡,募有能療之者。一遊僧自雲能,張命試之,遂取藍汁一碗,取蜘蛛投之,困不能動;又別搗藍汁,加麝香末,更取蜘蛛投之即死;又更取藍汁麝香,復加雄黃末和之,取一蜘蛛,投即化為水。張與賓從皆異之,遂令傳患處,不兩日平復如常。故今治大頭瘟毒者多用之。
唐河東裴同父患腹痛,不可忍,臨終,語其子曰:「吾死,可剖腹視之。」同從命,得一物,如鹿脯條,懸之,乾久如骨。一客竊而削之,文彩煥發,遂以為刀把子。一日割三棱草飼馬,其把悉消為水,歸以問同,具言其故。今腹病者服三棱草多愈,此與藍汁治噎蟲同也。
迎春也,半夏也,忍冬也,以時名者也;劉寄奴也,徐長卿也,使君子也,王孫也,杜仲也,丁公藤也,蒲公英也,以人名者也;鹿跑草也,淫羊藿也,麋銜草也,以物名者也;高良、常山、天竺、迦南,以地名者也;虎掌、狗脊、馬鞭、烏喙、鵝尾、鴨、鶴虱、鼠耳,以形名者也;預知子、不留行、骨碎補、益母、狼毒,以性名者也;無名異、沒石子、威靈仙、沒藥景、天三七,則無名而強名之者也。牝鹿銜草,以飴其牡,蜘蛛嚙芋,以磨其腹;物之微者,猶知藥餌,而人反不知也,可乎?
藥有五天,決明為肝天,紫苑為肺天,神風為脾天,遠誌為心天,從容為腎天。
藥中有紫稍花,非花也,乃魚龍交合,精液流註,粘枯木上而成。一雲:「龍生三子,一為吉吊,上岸與鹿交,遺精而成,狀如蒲槌,能壯陽道,療陰痿。」此與肉蓯蓉大略相似。夫人之精氣自足供一身之用,乃以斫喪過度,而藉此腥穢汙濁之物以求助長之效,鮮有不速其斃者也。
神農嘗百草以治病,故書亦謂之《本草》。可見古之入藥者,不過草根木實而已。其後推廣,乃及昆蟲。然殺眾物之生以救一人之病,非仁人之用心也。況醫之用及昆蟲,又百中之一二乎?孫思邈道行高潔,法當上升,因著《千金方》,中有水蛭、螻蛄,為天帝所罰。故能卻而不用,亦推廣仁術之一端耳。
今《本草》中,禽獸昆蟲,巨細必載,大自虎狼、鸛鶴,小至蚊蚋、蜂蚓,無不畢備,遂令殺生以求售者日盈於市。余見山東蒙陰取蠍者,發巨石下,探其窟穴,計以升鬥,以火逼死,累累盈筐。此物不良,死固不足惜,然藏山谷中者,何預人事?而取之不休,亦可憫也。至於蝦蟆、龜蛇之屬,皆靈明有知,而刮腸削骨,慘酷異常;又其大者,針鹿取血,剝驢為膠,即可以長生不死。君子不為也,而況未必效乎。
蝦蟆於端午日知人取之,必四遠逃遁。麝知人慾得香,輒自抉其臍。蛤蚧為人所捕,輒自斷其尾。蚺蛇膽,曾經割取者,見人則坦腹呈創。物類之有知如此,不獨雞之憚為犧也。
蛤蚧,偶蟲也。雄曰蛤,雌曰蚧。自呼其名,相隨不舍。遇其交合捕之,雖死牢抱不開。人多采之,以為媚藥。又有山獺,淫毒異常,諸牝避之,無與為偶,往往抱樹枯死,其勢入木數寸,破而取之,能壯陽道,視海狗腎功力倍常也。今山東登、萊間,海狗亦不可多得,往往偽為之,乃取狗腎而縫合於牝海狗之體以欺人耳。蓋此物一牡管百牝,牡不常得故也。(《齊東野語》雲:「山獺出南丹州,土人名之曰插翹,一杖直黃金一兩。」)
蠱蟲,北地所無,獨西南方有之。閩、廣、滇、貴、關中、延、綏、臨、洮皆有之,但各處之方有不同耳。閩、廣之法,大約以端午日取蛇、蜈蚣、蜥蜴、蜘蛛之屬,聚為一器,聽其自咬,其它盡死,獨留其一,則毒之尤矣,以時祭之,俾其行毒。毒之初行,必試一人,若無過客,則以家中一人當之,中毒者,絞痛吐逆,十指俱黑,嚼豆不腥,含礬不苦,是其驗也。其毒遠發十載,近發一時,初覺之時,尚可用甘草、綠豆諸藥解之,及真麻油吐之。三月以後,不可為也。又有挑生蠱,食雞、魚之類,皆變為生者。又能易人手足及心肝腎腸之屬,及死,視之,皆木石也。又有金蠶毒,川築多有之,食以蜀錦,其色如金,取其糞置飲食中,毒人必死。能致它人財物,故祀之者多致富。或不祀,則多以金銀什物,裝之道左,謂之嫁金蠶。《夷堅誌》所載:「有得物者,夜而蛇至,其人知其蠱也,生捉而啖之,至盡,食酒數鬥而臥,帖然無恙。」《說海》載:「福清有訟金蠶毒者,取二刺蝟取之,立得。」然今福清不惟無金蠶,亦無刺蝟也。
宋,宣和間,有貴妃病嗽,侍醫李姓者,診治,百計不效,而痰喘愈甚,面目浮腫如盤。上臨幸見之,深以為憂,責李:「三日不效,取進止。」李技窮,夫婦相泣,中夜聞有賣藥者呼曰:「專治痰嗽,一文一貼,永不再發。」李以十錢易十貼,尚疑草藥性厲,先以二貼自服之,無恙,旦攜以入,一服而瘥,比旰如常。上大喜,兩宮賜賁逾千緡。李恐內中索方,無以對,亟令物色賣藥者,以百金請其方。曰:「我軍人也,貧窮一身,豈用多金哉?李固予之。曰:「此不過天花、粉青黛二種耳。此藥易辦,故持以度日,非有它也。」李拜謝之。
世宗末年,一日患喉閉,甚危急。諸醫束手。江右一糧長運米入京,自言能治,上親問之,對曰:「若要玉喉開,須用金鎖匙。」上首肯之,命處方以進,一服而安,即日授太醫院,判冠帶而歸。後有人以此方治徐華亭者,亦效,徐予千金,令上坐,諸子列拜之曰:「生汝父者,此君也,恩德詎可忘哉?」金鎖匙,即山豆根也。以一草之微,而能為君相造命。而二人者,或以貴,或以富,始信張寶藏以蓽撥一方,得三品官不虛也。
江左商人,左膊上有人面瘡,亦無它苦。戲滴酒口中,其面亦赤;以物飼之,亦能食;食多則膊內肉脹起,疑其胃也,不食之,則一臂瘠焉。有醫者教以歷試草木金石之藥,皆無苦,惟至貝母,則聚眉閉口。商人喜曰:「此藥必可治也。」以葦筒抉其口灌之,遂結痂而愈。此與藍之治噎蟲,雷丸之治應聲蟲相類。然《本草》於貝母但言其治煩熱、邪氣、疝癥、喉痺,安五臟,利骨髓而已,不言其有殺蟲之功也。豈人面瘡亦邪熱所結耶?又一書載:「人面瘡乃晁錯所化,以報袁盎者。」則又生前宿冤,非貝母所能療矣。
《孟子》謂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故艾以老者為良。人五十曰艾,然少者亦謂之艾,何也?《春秋外傳》曰:「國君好艾,大夫殆。」《孟子》曰:「知好色則慕少艾。」一說謂艾者,外也。妻子為內,少艾為外也。《本草》:「艾以復道生者為佳。」亦重外之意也。此說甚新,姑筆之。凡炙艾,以圓珠承日,得火者為上。鉆槐取火,取之而熬藥膏者,又以桑火為上,取其剛烈能助藥力,蓋各有所宜也。
唐鄭相國自敘雲:「予為南海節度,年七十有五。越地卑濕,傷於內外,眾疾俱作,陽氣衰絕。服乳石補益之劑,百端不應。元和七年,訶陵國舶主李摩訶知予病狀,遂傳此方並藥,予疑而未服。摩訶稽顙固請,乃服之。經七八日,漸覺應驗,自爾常服,其功如神。十年二月,罷郡歸京,錄方傳之,破故紙十兩。擇凈皮洗過,搗篩令細,用胡桃瓤三十兩,湯浸去皮,細研如泥,即入前末,好蜜和勻,盛瓷器中,旦日以燒酒二合調藥一匙,服之,便以飯壓;如不飲酒,熟水代之。彌久則延年益氣,悅心明目,補添筋骨。但禁食蕓臺、羊血,余無忌也。
何首烏,五十年大如拳,服一年則須發黑,百年大如碗,服一年則顏色悅;百五十年大如盆,服一年則齒更生;二百年大如鬥,服一年則貌如童子,走及牛馬;三百年大如三鬥拷栳,其中有鳥獸山嶽形狀,久服則成地仙矣。
草木之藥,可以延年續命者多矣,而世獨貴人參,以其出自殊方,它處稀得蓋亦家雞野鵠之喻也。人參出遼東上黨者最佳,頭面手足皆具,清河次之,高麗、新羅又次之。嘗有贊曰:「三椏五葉,背陽向陰。」故唐韓詩曰:「應是人參五葉齊」是也。今生者不可得見,其入中國者,皆繩縛,蒸而夾之,故上有夾痕及麻線痕也。新羅參雖大,皆用數片,合而成之,其功力反不及小者。擇參惟取透明如肉,及近蘆有橫紋者,則不患其偽矣。
參在本地,價甚不高,中國人轉市之,度山海諸關納稅,而上之人求索無窮,近加以內監高淮,每一檄取,動以數百斤計,故數年以來,佳者絕不至京師,其中上者亦幾與白鏹同價矣。王荊公有言:「平生無紫團參,亦活到今日。」今深山荒谷之民,茹草食藿,不知藥物為何事,而強壯壽考,不聞疾病;惟富貴膏粱之家,子弟婦人,起居無節,食息不調,而輒恃參術之功,遠求貴售,若不可須臾離者,卒之,病殤夭劄,相繼不絕,亦何益之有哉?
醫家有取紅鉛之法,擇十三四歲童女,美麗端正者,一切病患殘疾,聲雄發粗,及實女無經者,俱不用,謹護起居;候其天癸將至,以羅帛盛之,或以金銀為器,入磁盆內,澄如硃砂色,用烏梅水及井水河水攪澄,七度曬乾,合乳粉、辰砂、乳香、秋石等藥為末,或用雞子抱,或用火煉,名紅鉛丸,專治五勞、七傷、虛憊、羸弱諸癥。又有煉秋石法,用童男女小便,熬煉如雪,當鹽服之,能滋腎降火,消痰,明目,然亦勞矣。人受天地之生,其本來精氣自足供一身之用,少壯之時,酒色喪耗,宴安九毒,厚味戕其內,陰陽侵其外,空餘皮骨,不能自持,而乃倚賴於腥臊穢濁之物,以為奪命返魂之至寶,亦已愚矣。況服此藥者,又不為延年祛病之計,而藉為肆誌縱欲之地,往往利未得而害隨之,不可勝數也。滁陽有聶道人,專市紅鉛丸。廬州龔太守廷賓時多內寵,聞之甚喜,以百金購十丸,一月間盡服之,無何,九竅流血而死,可不戒哉!
金石之丹皆有大毒,即鐘乳、硃砂,服久皆能殺人,蓋其燥烈之性,為火所逼,伏而不得發,一入腸胃,如石灰投火,煙焰立熾,此必然之理也。唐時諸帝如憲、文、敬、懿之屬,皆為服丹所誤。宋時張聖民、林彥振等皆至發瘍潰腦,不可救藥。近代張江陵末年服丹,死時膚體燥裂,如炙魚然。夫煉丹以求長生也,今乃不能延齡,而反以促壽人,何苦所為愚而恬不知戒哉?蓋皆富貴之人,誌願已極,惟有長生一途,欲之而不可得,故奸人邪術得以投其所好,寧死而不悔耳,亦可哀也。
金石無論,即兔絲、杜仲,一切壯陽之劑,久服皆能成毒發疽。《老學庵》所載可見。至於紫河車,人皆以為至寶,亦不宜常服此藥。醫家謂之「混元球」,取男胎首生者為佳。《丹書》雲:「天地之先,陰陽之祖。乾坤之橐簽,鉛汞之匡廓,胚胎將兆九九數足,我則乘而載之,故謂之河車。紫,其色也。」此藥雖無毒,而性亦大熱,虛勞者服之,恐長其火;壯盛者服之,徒增其燥。夫天地生人,清者為氣,濁者為形,父精母血,凝合而成,氣足而生,致寶具矣。胞衣者,乃臭腐之胚果,血肉之渣滓,故一旦瞥然脫胎下世,猶神仙之委蛻也。人生已棄之物,寧復藉此而補助哉?況聞胞衣為人所烹者,子多不育,故產蓐之家,防之如仇。惟有無賴乳媼,貪人財賄,乘間竊之,以希厚直耳。夫忍於夭殤人子以自裨益,仁者且不為也,而況未必其有功,而徒以靈明高潔之府為藏汙納穢之地也。
泰山有太乙余糧,視之,石也。石上有甲,甲中有白,白中有黃。相傳太乙者,禹之師也,嘗服此而棄其餘,故名。又有石中黃,即余糧之未凝者,水溶若生雞子焉。又會稽有石,亦重疊包裹,而中有粉如面者,名禹余糧。皆治逆,破瘕癥。恐是一物。因其黃、白二色,所產異地,而分別之耳。其益州所產空青,則中但有清水而無重疊也。語曰:「醫家有空青,天下無盲人。」余友陳幼孺瞽疾,有人遺之者,延醫治之,竟不效也。
人啖豆三年,則身重難行,象肉亦然;啖榆,則眠不欲覺;食燕麥,令人骨節解斷;食燕肉,入水為蛟龍所吞;食冬葵,為狗所嚙,瘡不得差;食綠豆,服藥無功;藕與蜜同食,可以休糧;大豆多食,可以不饑;芎窮常服,令人暴亡;銀杏亦然。餘五六歲時,食銀杏過多,卒然暈眩仆地,死半日方蘇,亦不知其所由活也。
黿脂可以燃鐵,駝糞能殺壁蟲。瓜兩蒂,果雙只仁者,皆能殺人。生人發掛樹上,烏鳥不敢食其實。栗子於眉上擦三過,則燒之不爆。誤吞銅鐵,荸薺解之;誤吞稻芒,鵝涎解之;誤吞木屑,鐵斧磨水解之;誤吞水蛭,田泥解之;中鷓鴣毒,薑汁解之;中諸藥毒,甘草解之;中砒毒,綠豆解之;中鉛錫毒,陳土、甘草湯解之;中蛇毒,白芷解之;中面毒,蘿蔔解之;中狗毒,斑貓解之;中菌蕈毒,地漿解之;煙薰死者,蘿蔔汁解之;諸蟲入耳,生油灌之。此皆人之所忽,不可不知也。
閩中一軍將,因夜行飲水,覺有物粘鼻間,自是患腦痛,不可忍,色黃如蠟,醫巫百端莫能愈,懸百金募療之者。一村氓夜臥荒廟中,聞二鬼語曰:「我輩受某家祭賽多矣,其病本易治,但醫不識耳。」一鬼曰:「奈何?」曰:「取壁間翳翁窠泥,和飯汁,吹入鼻中,俟其嚏,可見矣。」遂喏而散。翌日,氓往揭榜,如法療之,初覺鼻中攪痛暈絕,有頃,大嚏,有馬蝗大小數十皆隨之出,已死矣,宿疾豁然。余按宋寶間,龍興富家子患壁虱事,政與此同。人不能治,而鬼識之,蓋天假手以治斯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