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雜俎/卷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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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君即位,稱元年而已,未有年號也,故諸侯之國,各稱其君之年,而天子正朔,反置之若罔聞知。不知當時律歷之頒,往來文告之詞,以何為準?蓋夫子作《春秋》亦已仍其國史之舊矣。自秦始皇立郡縣,而民知有王,漢武帝建年號而民知有朔,萬世之後,一統之治,威令行於山陬海隅者,二君之功也。至於廢井田,築長城,行夏時,表六經,皆為後人遵守而不能易,非有絕世之識獨剏之識,何以與此?而經生談無道主,動以為口實,不亦冤乎?
年號之改,莫數於武氏;其次則唐高宗、漢武帝;又其次則宋仁宗也。武氏在位二十二年,至十六改元,朝令夕更,直以為戲耳。高宗三十年中,而十五改元,蓋自總、章儀鳳以後,政自牝雞出矣。漢武、宋仁俱四十餘年,而武改元者十一,仁改元者九。其中或以人事,或以符應,多不過七八年,少至一二年而遽改,何不經之甚也?古今不易年號者,惟漢明帝、隋煬帝、唐高祖、太宗、憲宗、宣宗、懿宗,而享祚不永者不與焉。夫元者,始也。人無二始,帝無二元,而況十數乎?我國家列聖相承,惟於即位之逾年改元,終身不易,亦可謂卓越千古矣。
宋太祖改元乾德後,因與蜀王衍年號相同,有「宰相須用讀書人」之語,然國朝永樂,則張遇賢、方臘已再命之,二人又皆篡賊之靡,何當時諸公失於詳考耶?至於正德,亦同夏乾順之號。而自古以正為號者多不利,如梁正平、天正,元至正之類,為其文一而止也。武皇帝雖終享天位,而海內多故,青宮無出,統卒移之興邸,命名之始,可不慎哉?隆慶亦州郡名,改元之後,復令改州,此亦華亭不學之故也。
凡帝王之命名,不以山川郡邑,為其易犯也。梁蕭正德改元正平,識者笑之。我朝建文之號,亦同禦名。不知方、黃諸君,何鹵莽乃爾?今上即位,改河南之禹州,同禦諱也,而皇太子諱又同縣名。與其更易於後,孰若慎重於初乎?此亦禮臣之過也。
古者嫌名不諱,宋則並諱之矣。國朝雖無諱例,而亦有二字俱犯嫌名者。如吾邑之長樂,政與皇太子諱音相同,不知將來當事者,何以處之?姑記以俟它日。
三代之法,有必不可行者,井、田、封建是也。井田無論已,封建以厚骨肉,甚善也,然各守其疆,政令不一,一不便;本支既繁,賢愚異類,二不便;國有大小,遂啟爭端,三不便;盛時制馭,猶懷不逞,委裘之際,將若之何,四不便。且周之制,但剏業時一分封耳,子孫之兄弟無尺寸之地也。同聚王畿,其麗不億千里之內,何以容之?朝帶之亂,勢使然也。自秦之後,一復於漢,而有吳、楚之亂,再復於國初,而有靖難之師,國之利器,不可以假人審矣!
處宗藩之法,莫厚於本朝,而亦莫不便於本朝。唐、宋宗室,不胙茅土,其賢能者皆策名仕籍,自致功業,而國家亦利賴之,但賢者少而不肖者多。天衍懿親,至與齊民為伍,亦稍過矣。宋時宗室散處各郡縣,入籍應試在京師者別為玉牒。所籍至紹興十一年,從程克俊言,以所考合格宗室,附正奏名殿試。其後雜進諸科與寒素等,而宦績相業亦相望不絕書。國朝親王而下,遞降為郡王、將軍、中尉、庶人,雖十世之外猶贍以祿,恩至渥也,而禁不得與有司之事,不得為四民之業。二百年來,椒聊蕃息幾二十萬,食租衣稅,無所事事,而薄祿鬥粟不足糊口,遂至有懷不肖之心,親不韙之行者矣。今天下宗室之多莫如秦中、洛中、楚中,賢者賦詩能文,禮賢下士,而常鬱郁有青雲無路之嘆。至於不肖者、貧困者,鶉衣行乞,椎埋亡命,無所不至,有司不敢詰,行旅不敢抗也。日復一日,人愈眾而敝愈極,當事者猶泄泄然,不立法以通之,可乎?
祖宗九廟,親盡亦祧子孫,五世之後,無復降殺,非法也。世祿之子,猶望象賢,天衍玉牒,不許入仕,非情也。故宗藩之庶,遞殺至於庶人,極矣。庶人之外,祿可裁也,法可行也,禁可寬也,讀書者許在各郡縣入籍應試,其它力農商賈,任其所之,奸盜詐偽,有司以三尺繩之,大辟以上,奏聞可也,此處宗藩之第一義也。
國朝立法太嚴,無論宗室,即駙馬儀賓,不許入仕,其子不許任京秩。此雖別嫌明微之道,亦近於矯枉過正者矣。即如戶部一曹,不許蘇、松及浙江、江右人為官吏,以其地賦稅多,恐飛詭為奸也。然弊孔蠹竇,皆由胥役。官吏遷轉不常,何知之有?今戶部十三司胥算,皆吳、越人也,察秋毫而不見其睫,可乎?祖制既難遽違,而積弊又難頓更,故當其事者默默耳。
國朝駙馬尚主皆不用衣冠,子弟但於畿輔良家,或武弁家,擇其俊秀者尚主之。後即居甲第,長安邸中,錦衣玉帶,與公侯等。其父封兵馬指揮文林郎,母封孺人而已。駙馬雖貴為禁臠,然出入有時,起居有節,動作食息,不得自由。而你姆閹豎之老者,威震六宮,掌握由己,都尉反俯首聽節制,凡事務結其驩心,稍不如意,動生讒間,近日如冉都尉興讓可鑒也。
冉都尉所尚主乃皇貴妃之女,上素所鍾愛者,伉儷甚篤,無間言。你媼梁盈女恃其威福,每事動行節制,冉不善也。又恃宮中愛{鞏耳},時與齟齬。一日,漏下二鼓,都尉自外入,傳呼開邸中門故事。中門非你媼不開,盈女不時至,都尉排闥而入。有頃,盈女至,出誶語,都尉乘醉擊之,翌日入朝奏聞,盈女率其黨數十人,伏闕下,耍而毆之幾死。上不知也,且怒都尉狂率,冉遂棄衣冠,從間道歸裏。上益震怒,遣緹騎跡之,奪其父母爵祿,廷中大小臣工力諫,俱不報。冉既自歸,上怒不解,謫羈太學習禮,自壬子冬至今半載,尚未得與公主相見也。時論以冉固未得善處之方,而你媼一老宮婢,遂能煬竈蔽明,熒惑主聰,一至於此。蓋床第之言易入,浸潤之譖難防,故使椒房失其寵,結縭隳其愛。舉朝之臣工不足敵一婦人,亦異事矣。考之史乘所載,若王敦懾氣,桓溫斂威,真長佯愚以求免,子敬炙足以違詔,王偃倮露於北階,何瑀投驅於深井,蓋自漢、晉以來,相沿至於今日,未之有改也,冉蓋不幸而遇其變耳。
牝雞之晨,家之索也。以三代神聖之開基,國祚之悠久,而不足供妹嫦、褒姒之一敗,況其它乎?故《詩》、《書》垂戒,於婦人每惓惓焉,知後世必有以是亡其國者也。呂氏幾移漢祚,武曌遂斬唐宗,其始不過以色舉耳,而禍之赫烈,豈虞其至此?漢之馬、鄧,宋之高、曹,賢矣,而猶垂簾專政,戀戀不忍釋手,是亦牝之晨也。此端一開,能保其無妒悍淫虐者出其中乎?我國家之制,少主委裘,權一聽於輔臣,而母後不得預也,可謂上追三代而遠過唐、宋矣。
三代以下之主,漢文帝為最;光武、唐太宗次之;宋仁宗雖恭儉,而治亂相半,不足道也;文帝不獨恭儉,其天資學問,德性才略,近於王者,使得伊、周之佐,興禮作樂,不難也;光武太宗,以剏業而兼守成,緯武經文,力行致治,皆間世之賢主也。然建武之政,近於操切;貞觀之治,末稍不終;蓋不惟分量之有限,亦且輔相之非人。宋仁宗四十年中,君子小人相雜並進,河北西夏,日尋兵革,茍安之不暇,何暇致刑措哉?四君之外,漢則昭、宣、明、章,唐則玄、憲、宣、武,宋則藝祖、太宗、孝宗,其撥亂守成,皆有足多者。而隋之文帝,唐之明宗,周之世宗,又其次也。大約賢聖之君,百不得一;中上之資,十不得一。庸者什九,縱者十五,世安得而不亂乎?
我朝若二祖之神聖,創守兼資,而紀綱法度,已遠過前代矣。仁宗之寬厚,宣宗之精勤,孝宗之純一,世宗之英銳,穆宗之恭儉,皆三代以下之主所不敢望者,而宣、孝二主尤極仁聖,真所謂賢聖之君六七作者,固宜國祚之悠久無疆也。
英宗初年,委政三楊,四海寧謐,其後為王振所誤,致北狩之變;後又為石亨、徐有貞所誤,致奪門之慘。迨武功竄,曹、石誅,躬親萬機,民安吏治,天下謳歌太平者又十餘年,然則輔相之功所關系豈少哉?
本朝有二奇事:己巳之變,習華陷虜而卻回;壬寅之變,聖躬被弒而無恙。此皆天之所佑,非偶然者。其它如宸濠之叛,流賊之熾,北虜、南倭之警,關白、楊應龍之桀驚,而折箠撻之不煩再舉,至今二百四十餘年,而金甌無恙,纖塵不警,固知太祖功德,與天同大,宜乎歷數之未艾也。
世廟末年,雖深居不出,然威福無一不自己出者。分宜父子,怙權行私,而密勿之地,所以交結近侍,窺伺聖意者,無所不至,惴惴不保首領是懼。蓋自夏言、王忄予、楊繼盛、張經之死,天下之怒分宜,始不可解,而恩替勢敗,亦自此發端矣。江陵之才智,十倍分宜,值今上初年,生殺予奪,惟意所響,而江陵生平多用申、韓之學,政事過於操切,十年之間,雖海內乂安,比隆成昭,而國家元氣,不無斫喪矣;逮夫末年,固位挾勢,奪情起復,殛竄言官,子弟相繼襲取大魁,而人心始大失所望矣。分宜性鷙而難犯,江陵器小而易盈。故嚴之老死牖下,識者猶以為幸,而張之功罪自當不相掩也。
江陵行事雖過操切,然其實有快人意者。如沙汰生員,廢書院,裁減郡縣,去諸冗員是也。至於久任稍苦,諸守令禁勘合,則苦諸行旅,是以人多怨之。至其結馮保以收諸內豎之柄,北任戚繼光而虜不敢窺塞垣,南任譚綸而倭寇讋服,其才智明決,有過人者。昔張乖崖謂眾人千言不盡,寇準一言而盡,江陵有焉。而末節驕奢縱恣,以覆其宗,則亦不學無術之過矣。
江陵給假治喪,自京師除道,達其室四千餘里,填塹刊木,廣狹如一,所至廚傳列竈千計,外藩大吏,望塵迎拜,相屬於道,獨吾郡鄭雲鎣為河南方伯,禮無少加焉。及至楚,楚方伯至,披衰絰,代孝子,守苫次,江陵大悅,不逾年,方伯遂撫楚,而鄭掛彈章歸矣。時先大夫相吉藩。聞諸藩有致千金賵者,先大夫持不可,力止之。江陵恚,嗾觀察趙思誠齮齕之,先大夫聞,即掛冠歸裏。而後撫楚者,為枌榆至戚,猶以離擅職守,參奏致仕。蓋當時之風旨,可畏甚矣!
唐玄宗會昌投龍文,自稱「承道繼玄、昭明三光、弟子南嶽上真人』;宋徽宗群臣上尊號,為「玉京金闕、七寶元臺、紫微上宮、靈寶至真、玉宸明皇天道君』;其上章青詞,自稱「奉行玉清神霄保仙元一六陽、三五璇璣、七九飛元、大法師都天教主』。噫,莫尊於天子,百神皆受號令者也,而反屈萬乘之稱,從黃冠之號,不亦兒戲狂惑之甚哉?其後會昌既變起帷幃,而宣和亦身膏沙漠,九天道教,何無感應至是哉?
古今奉佛之主,莫甚於梁武帝、唐懿宗;奉道之主,莫甚於唐武宗、宋徽宗;求仙之主,莫甚於秦始皇、漢武帝。然大則破國喪身!小亦虛耗海內,惟崇儒重道之主,安富尊榮,四海乂安。而世之人君,往往不以彼易此,何也?噫,無論人君,即士君子讀六經傳註,以取科第,而其後也,不有非毀先儒,棲心釋、老者乎?背本不祥,反古不智,是名教之罪人也。
今之仕者為郡縣,則假條議以濟其貪,任京職則假建言以文其短,居裏閈則假道學以行其私,舉世之無學術事功三者壞之也。故愛民實政,循良之上乘;隨分盡職,省曹之懿矩;禔身齊家,不言而化山林之高標。總之,聖人一言以蔽之矣,曰:「素位而行,不願乎外。」
余每見郡縣吏禁約文告之詞布滿郊野,條陳利病之議連篇累牘,似自以為伯夷之清,龔黃之才,而不知大貪、大拙者,伏於其中也。友人王百穀有言:「庖之拙者則椒料多,匠之拙者則箍釘多,官之拙者則文告多。」有味其言之矣。
臺諫言事,自有職掌,然近來紛囂往復,求勝不已,可惜此白簡,不用之觴邪,而用之聚訟也。其它省寺出位而言,似於侵官矣,然言之而當,出位何傷?若楊忠湣、海忠介及近時鄒爾瞻吏部與趙、吳諸太史,人孰有議之者?一二名譽不章,識見譾劣,或素行多疵,居官滋穢,而效顰建白,掇拾唾餘,或竊批鱗之名以雄行其鄉,或攻必救之勢以自固其位,人之視己,如見肺肝,亦何益之有哉?
新建良知之說,自謂千古不傳之秘,然《孟子》諄諄教人孝弟,已拈破此局矣,況又鵝湖之唾餘乎?至於李材止修之說,益迂且腐矣。夫道學空言,不足憑也;要看真儒,須觀作用。新建抗疏定亂,信文武之兼材;然當獻俘金陵之際,為江彬所排陷,進退去就,一刀可以割斷,而濡滯忍恥,夜對池水,欲吊汨羅,何無決也?名與身孰輕?當時抗雷霆,竄嶺海,間關萬里不死,而死於功成之後,豈所謂重若鴻毛,輕若泰山者?公固未之熟思耶?此其地位尚未及告子、孟施捨,而何孔、孟之有也?至於李材邀功緬甸,殺無辜以要爵賞,身竄閩海,揚揚自得,此華士少正卯之流,視新建又不知隔幾塵矣!
古者,天子五載一巡守,周於四嶽;今一巡幸,而所過郡邑,囂然騷動矣。古者,諸侯王三載一朝覲,絡繹不絕,今一封藩,而舟航傅置,疲於供命矣。蓋古者不獨上之節省,其儀從有限,亦且下之富饒,其物力可供;今則千乘萬騎,徵求無藝,而尺布鬥粟,無非派之丁田者。至於供億之侈靡,中涓之需索,日異而歲不同,十年之間,已不啻倍蓰矣。自此以往,安所窮極?故天子之不巡守也,侯王之不朝見也,亦時勢使然也。
今上大婚,所費十萬有奇,而皇太子婚禮遂至二十萬有奇,福邸之婚遂至三十萬有奇。潞藩之建費四十萬有奇,而近日福藩遂至六十萬有奇。潞藩之出,用舟五百餘,而福藩舟遂至千二百餘。此皆目前至近之事,而不同若此。潞藩莊田四萬頃,徵租亦四萬,一畝一分,皆荒田也。福藩比例四萬頃,而每畝徵租三分,則十二萬矣。夫民之窮,日甚一日,而用之費,亦日甚一日,公私安得不困乎?
今人以拜官為除官。沈存中《筆談》雲:「以新易舊曰除。」如新舊歲之交,謂之歲除;《易》:「除戎器,戒不虞,」亦謂以新易舊之義。而階亦謂之除者,自下而上,亦更易之意也。
今天下神祠香火之盛莫過於關壯繆,而其威靈感應,載諸傳記及耳目所見聞者,皆灼有的據,非幻也。如福寧州倭亂之先,神像自動,三日乃止,友人張叔弢親見之。萬歷間,吾郡演武場新神像一,匠者足踏其頂,出嫚褻語,無何,僵仆而死,則余少時親見之。江右張觀察堯文上計至桃源病革,移入王祠中,其兄日夜哀禱,經七日復蘇,親見神攝其魂以還。張君言之歷歷,如在目前者,亦異矣。王生時輔偏安之蜀,功業不遂,身死人手,而沒後英氣乃亙千載而不磨若此,此其故有不可知者。若以為忠義正氣致然,則古今如王比者,未嘗無人也。或謂神能禦災捍患,則帝紀其功而遷其秩,神功愈著則威望愈崇,亦猶人世之遷轉耳。然王自唐以前,未之有聞,迨宋以鹽池一事,遂著靈異。且張道陵於漢季為黃巾妖賊,王以破黃巾起家,而冥冥之中,又聽天師號令,使其偽耶?則當顯﹃之,使其真耶?吾未見道陵之賢於王也,此益不可解者也。
余嘗謂雲長雖忠勇有餘,而功業不卒,視之呂蒙智謀,其不敵也,明矣。而萬世之下,英靈顯赫,日月爭光,彼曹操、孫權皆不知作何狀,而王獨廟食千載,代崇褒祀,是天固不以成敗論人也。而人顧有以一敗沒全功,以一眚掩大節者,獨何心哉?使今人生子,必願其為阿蒙,不為雲長,而幕府上功必以失陷荊州為千古之罪案矣。故今之人,皆逆天者也。
唐以前,崇奉朱虛侯劉章,家祠戶禱,若今之關王雲。然自壯繆興而朱虛之神又安之也。今世所崇奉正神尚有觀音大士、真武上帝、碧霞元君。三者與關壯繆香火相埒,遐陬荒谷,無不屍而祝之者。凡婦人女子,語以周公、孔夫子,或未必知,而敬信四神,無敢有心非巷議者,行且與天地俱悠久矣。豈神佛之中亦有遭遇而行世者耶?抑神道設教或相禪而興也?
佛氏之教,一味空寂而已,惟觀音大士,慈悲眾生,百方度世,亦猶《孟子》之與孔子也。大士變相無常,而妝塑圖繪,多作女人相,非矣。既謂大士,豈得為女?既謂成佛,則男女之相俱無矣。蓋有相則有情識淫想故也。
大士變相不一,而世所崇奉者,白衣為多,亦有《白衣觀音經》,雲專主祈嗣生育之事。此經《大藏》所不載,不知其起何時也。余按《遼誌》有長白山,在冷山東南千餘里,蓋白衣觀音所居。其山鳥獸皆白,人不敢犯,則其奉祀從來也。
真武即玄武也,與朱雀、青龍、白虎為四方之神,宋避諱,改為真武。後因掘地得龜蛇,遂建廟以鎮北方,至今香火殆遍天下,而朱雀等神,絕無崇奉者,此理之不可曉。
劉昌詩《蘆浦筆記》載草鞋大王事,甚可笑。初因一人桂草屨於樹枝,後來者效之,累累千百,好事者戲題曰《草鞋大王》,以後遂為立祠,大著靈異。其人復過,怪而叩之,則老鋪兵死而為鬼,憑於是也。大凡妖由人興,人崇信之,即本神未必降,而它鬼亦得憑藉之矣。故村谷荒祠,不可謂無鬼神也。
今佛寺中尚有清凈謹嚴者,其供佛像,一飯一水而已,無酒果之獻,無楮陌之焚,無祈禱報賽之事,此正禮也。至觀音祠,則近穢雜矣,蓋愚民僥福者多,求則必禱,得則必謝,冥楮酒果,相望不絕,不知空門中安所事此?良可笑也。然猶齋素也,其他神祠,則牲醪脯糗,爛然充庭,計所宰殺物命,不計其數,不知神之聰明正直亦惻然動念而嘔噦之否耶?
江河之神多祀蕭公、晏公,此皆著威靈,應受朝廷敕封者。蕭撫州人也,生有道術,沒而為神。」閩中有拿公廟,不知所出。金陵有宗舍人,相傳太祖戰鄱陽時,一棕纜也,鬼憑之耳。北方河道多祀真武及金龍四大王。南方海上則祀天妃雲。其它淫祠,固不可勝數也。
天妃,海神也。其謂之妃者,言其功德可以配天雲耳。今祀之者,多作女人像貌,此與祠觀音大士者,相同習而不覺其非也。至於杜子美、陳子昂皆以拾遺訛為十姨,儼然婦人冠帔,不尤堪捧腹耶?一雲:「天妃是莆田林氏女,生而靈異,知人禍福,故沒而為神。」余考林氏生宋哲宗時,而海之有神則自古已然,豈至元祐後而始有耶?姑筆之以存疑。
羅源、長樂皆有臨水夫人廟,雲夫人,天妃之妹也。海上諸舶,祠之甚虔,然亦近於淫矣。大凡吾郡人尚鬼而好巫章,醮無虛日,至於婦女,祈嗣保胎,及子長成,祈賽以百數,其所禱諸神亦皆裏嫗村媒之屬,而強附以姓名,尤大可笑也。
男子之錢財,不用之濟貧乏,而用之奉權貴者多矣。婦女之錢財,不用之結親友,而用之媚鬼神者多矣。然患難困厄,權貴不能扶也;疾病死亡,鬼神不能救也,則亦何益之有哉?
箕仙之卜,不知起於何時,自唐、宋以來,即有紫姑之說矣。今以箕召仙者,裏巫俗師,即士人亦或能之。大率其初皆本於遊戲幻惑以欺俗人,而行之既久,似亦有物憑焉,蓋遊鬼因而附之,吉兇禍福,間有奇中,即作者亦不知其所以然也。余友人鄭翰卿最工此戲。萬歷庚寅、辛卯間,吾郡瘟疫大作,家家奉祀五聖甚嚴,鄭知其妄也,乃詐箕降言:「陳真君奉上帝敕命,專管瘟部諸神。」令即立廟於五聖之側。不時有文書下城隍及五聖。愚民翕然崇奉,請卜無虛日。適閩獄失囚,召箕書曰:「天綱固難漏,人寰安可逃?石牛逢鐵馬,此地可尋牢。」無何,果於石牛驛鐵馬鋪中得之。名遂大噪,遠近祈禳雲集。時有同事數人,皆余友也,余笑問之,諸君亦自詫,不知其何以中也。洎數年,諸君倦於應酬,術漸不靈矣。然裏中兒至今不知其偽也。
新安諸生,同塾中,有學召箕者,於塾中作之。有頃鬼至,問休咎畢,而不得發遣之符,鬼不肯去。問之,曰:「我遊鬼也,為某處城隍送書,適君中途見召。今不得符驗,何以得歸?」諸生無如之何。鬼日夜哀嘯混嬲,同學者皆驚散,逾月余,一道人善符錄,為書一道焚之始去。世間鬼神之事未嘗無也。
世傳箕詩亦極有佳者,想是才鬼附之,不然,作者偽也。余在東郡功曹,有能召呂仙者,名籍甚。余托令代卜數事,既至,讀其詩,不成章,笑曰:「豈有呂純陽而不能詩者乎?」它日又以事卜,則筆久不下,扣之,徐書曰:「渠笑我詩不佳。」然此鬼能知余之笑彼,而終不能作一佳詩相贈。且後來之事亦不甚驗。始知俗鬼所為,而乃托之呂先生,呂何不幸哉!
人平日能不殺生,亦是佳事。一切果報,姑置勿論,但生動遊戲,一旦斃之刀俎,自所不忍。今人愛惜花卉者,偶被摧折,猶懊惱竟日,況血氣之倫乎?但處世有許多交際,力未能繼,且肉食已久,性有不報耳。平時居家,當禁其大者。如牛所不必言,羊豕之屬,市之可也;雞鴨之類,祭祀燕享,付之庖廚可也。自奉疾病之外,不復特殺,亦惜福之一端也。
已既戒殺,則於子孫家人當以義理曉諭之,使之帖然信從,不必專言報應,反啟人不信之端矣。余嘗見新安一富室戒特殺,而三牲之奉,朝夕不絕,責家人市已殺者,家人私豢養之,臨期殺以應命,而利其腹中所有。又見吾郡一友人佞佛最篤,殺禁甚嚴,而子侄鵝鴨成群,肉食自若,宰殺皆絞其頸,使不聞聲,其為冤苦,甚於刀俎,傍觀者莫不竊笑,而二人終不悟也。又有巨室子弟,居親之喪,飲酒食肉自如,而祭祀之日,吝於用財,靈幾之前,果菜而已。此又名教之罪人也。
祀先燕客,無不殺牲之理,即受地獄之報,吾亦甘之。且世之藉口不殺者,直是慳耳,何曾知惜物命耶?
佛教,吾儒之所辟,然有不必辟者,戒殺是也。但佛家戒殺,為輪回計,吾之戒殺,則不忍其死於非命而已。至於牛,則有功於人甚大,殺之與殺良將何異?三代之際,天子無故不殺牛,諸侯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此戒殺之說非始釋氏也。今之羊豕無故而殺者多矣。至於牛以天子之所禁,而庶人日殺之,可乎?力未能盡去,去其甚者可矣。
古人之戒殺,仁也;釋氏之戒殺,懼也;今人之戒殺,慳也;己不殺而食人之殺者,又可笑也。
地獄之說,所以警愚民也,今晉紳士君子亦談之矣,然談之者多,而知避之者何少也?國家設律,原以防民,今匹夫盜一鈈,以上吏執而問之,貪官苞苴千萬捆載以歸,而人不問也。故懼法者皆愚民,而犯法者皆君子也。但不知陰中之法,亦如陽間綱漏吞舟否耳?
人之才氣,須及時用之,過時而不用則衰矣。如蘇長公少時多少聰明,文章議論,縱橫飛動,意不可一世,屢經摧折,貶竄下獄,流離困苦,至不能自保其身;故其暮年議論,慈悲可憐,如竹虱雞卵,亦稱佛子,食數蛤蟹,即便懺悔,向來勃勃英氣,消磨安在?須知人要腳跟牢踐實地,則生死之念,不入其胸中。此公學力地位視韓、歐二公尚不無少遜耶?蓋韓、歐入門,從吾儒來;而蘇公入門,從諸子百家來也。
陰德必有報,此自世人俗語。然為報而後行陰德,其為德淺矣。昔人謂陰德如耳鳴,人不知而己獨知之,謂陰德。余謂亦非必全活物命,而後謂之陰德,即行一善事,出一善言,皆是也,亦皆有報。《書》曰:「惠迪吉,從逆兇。」如李廣殺降不侯,自是道理上不該殺於定國,全活人多,大其門閭,自是應得全活。不然,縱賊為民害,亦可謂陰德乎?大凡有利於人,及理所當為者,孳孳為之,皆德也,不必計較人之知否,亦不必望後之有報否也。
古人雲:「死生亦大矣。」然有生必有死。生何足喜,死何足懼?即死而有報應,不過善惡兩途。善自可為,惡自不可為,何必計較報應?譬如奸盜詐偽,即律所不禁,良民不為也。懼死而修生,惑矣;懼來生而修今生,益惑矣。
使今世之富貴貧賤皆由前生之修否乎?則富貴而驕侈淫虐,怙權亂政者,比比而是,前生之修,何遽墮落至是也?貧賤之士,修身,立名,不朽於後世者,多矣。其所得與一時富貴孰多?前生不修,能致是乎?夫士貴自立,即今生之富貴貧賤,不必論也。而況又追求之前生,又希望來生之富貴,其誌識卑陋,亦可哀矣!
屠儀部隆苦談前生之說,一日,集余吳山署中,與黃白仲辯論往復,遂至夜分。然二君皆非真有見解者,不過死生念重,懼來生之墮落,姑妄言以欺人耳。然惑之既久,遂至自欺矣。夫前生既不能記憶,後生又不可預期,姑就今生百年之中,能修得到無人非、無鬼責地位亦足矣。二君定識既淺,愛根甚重,一切貪嗔、邪淫、妄語等禁,彼皆犯之,今生已不勝罪過矣,何論前後世哉!
嘗愛趙子昂有題圓澤三生公案詩,雲:「川上清風非有著,松間明月本無塵。不知二子緣何事,苦戀前身與後身?」此千古以來第一議論也,惜不為屠、黃二君誦之。
老氏三寶,不過退一步法,《易》經曰::「日中則昃,月中則虧;聖人處世,亦是退一步法。至釋氏則色想愛識,一切不留,此雖不言來生,而已隱然為後來地矣。譬之樹果,今歲結實太盛,明歲必無生;譬之日用,今日太飽,明日必傷食。此理之常,無足怪者。盈虛消息之理,即天地不能違也,而況於人乎?
人有死而為閻羅王者,如韓擒虎、蔡襄、範仲淹、韓琦等,皆屢見傳記。而近日如海瑞、趙用賢、林俊,皆有人於冥間見之。人鬼一理,或不誣之。劉聰為遮須國王,寇準為浮提王,亦此類耳。
《太平廣記》載:「貞元中,江陵少尹裴君有子,為狐所魅,延術士治之。有高氏子為之醫治。居數日,又有王生至,見高曰:『此亦狐也。』少選,又有道士來,見二人曰:『此皆狐也。』閉戶相毆擊,垂死,則道士亦狐也。裴皆殺之,而子差。」,此寓言耳。今人有一事,而言者指之為私;俄有救者,又指言者為私;而旁觀者,又謂言者救者之皆私;及事定局結,則旁觀者亦私也。近來三五年間,此弊為最多也。
唐文宗有言:「去河北賊易,去朝中朋黨難。」夫朋黨之分,若果一正一邪,易辨也,亦易去也,如宋元祐、紹聖之黨是也。正之中有邪,邪之中有正,其初起於意見之不同,而其勢成於羽翼之相激,各有是非,各有君子小人,難辨也,亦難去也,如唐牛、李之黨是也。李誠勝牛,然李不純君子,而李之黨不盡君子;牛不純小人,而牛之黨不盡小人。此其辨別去取,上聖猶或難之,而況唐之庸主乎?然則調停之說是與?曰真知其中之各是各非,而去取之可也;漫無可否,而兩存之,適足以滋亂耳,是子莫之執中也。
執中無權,此語切中今人調停之病。夫使黨而果一正一邪,則明別黑白,若愛牛羊而逐豺狼,不害其為中也。使黨各有邪正,不能盡用一偏,亦當酌而察之,如烏喙參木,擇其輕重,而適其所宜。若徒調停執中,一半參朮,一半烏喙,有不殺人者乎?噫,謀國者不宜愛中立不倚之虛名,而受首鼠兩端之實禍也。
元馮夢弼乘驛向八蕃,驛吏告以天晚,馬絆在江上,不可行。馮不聽,果遇怪物,如屋拜之而滅,腥浪襲人。馬絆者,馬黃精也,遇之輒為所啖。今南方常訛傳有馬騮精,得食人,及史書所載簽母鬼者,想皆此類。但多訛言耳,未有親見之者也。宋宣和間,黑眚見於宮禁中,此自是亡國之徵。人家屋宅亦時有狐魅出入者。大約妖由人興,門衰祚薄,則邪乘之矣。
江北多狐魅,江南多山魈,鬼魅之事不可謂無也。余同年之父,安丘馬大中丞巡按浙、直時,為狐所惑,萬方禁之,不可得,日就尩瘵,竟謝病歸。魅亦相隨,渡淮而北,則不復至矣。山魈,閩、廣多有之,據人屋宅,淫人婦女。蓋《夷堅誌》所載:「木客之妖者,當其作祟之時,百計不能驅禳;及其久也,忽然而去,不待驅之。」蓋妖氣亦有時而盡故耳。
國之禍常起於開邊,家之禍常起於厚積,身之禍常起於服餌:三者皆貪心所使也。滁州道人教人:「食息起居,常至九分而止。」余謂九分亦已過矣,若留有餘以還造化,享不盡以遺子孫,即半取之,何害?《保嬰論》雲:「若要小兒安,須帶三分饑與寒。此格言也,終身守之可也。
臨沮鄧差家累巨萬,而鄙吝不堪,道逢估人,初不相識,邀差共食,布列殊品,差訝而問之。客曰:「人生在世,止為身口耳,一朝病死,能復進甘味乎?終不如臨沮鄧生,平生不用,為守錢奴耳。」差默然,歸家,宰鵝而食,方一動箸,骨哽其喉而死。人之享福,信有厚薄,然貧賤自甘,猶可言也。積而不散,愚惑甚矣。蓋苞苴科斂,得之不以其道,使復知享用,是天助其為虐也。故多藏者必厚亡,不於其身,必於其子孫,非不幸也。
節儉與慳吝,原是二種。今世之慳者,動托於儉矣。漢文帝衣不曳地,露臺惜百金之產,至於百姓租稅,動輒蠲免,此真儉也。今之儉者,急於聚斂,入而不出,廣市田宅以遺子孫,至於應酬交際,草惡酸嗇,此直貪而鄙耳,何名為儉?《孟子》曰:「儉者不奪人。」今以奪人為儉者多矣。
官至九卿,俸祿自厚,即安居肉食,有千金之產,原不為過,蓋不必強取之民,而國家養廉之資,已不薄矣。今外官七品以上,月俸歲得百金,四品以上倍之,糊口之外,自有贏余,何至敝車羸馬懸鶉蔬糲,而後為廉吏也?至於大臣則愈厚矣。《論語》稱季氏富於周公,可見周公當時亦富。諸葛武侯身歿之後,亦有桑八百株,田數十頃。古之人不貪財,不近名,如此,蓋其心,大公至正之心也。今人聚斂厚積者,無論已,一二位列三事,繩床布被,弊衣垢冠,妻子不免饑寒,不知俸入作何措置?既不聞其辭免,又不見其予人,此亦大可笑事也。而世競尚之以為高。吾以為與貪者一間耳。貪者嗜利,矯者嗜名,一也;貪者害物,而矯者不能容物,亦一也。
清如伯夷,而不念舊惡;任如伊尹,而不以寵利居成功;和如柳下惠,而不以三公易其介;此其所以為聖也。後世若元禮,清矣,而龍門太峻;博陸,任矣,而晚節不終;夷甫,和矣,而比之匪人。其及不亦宜乎?
近代若海忠介之清,似出天性;然亦有近詐者。疾病之日,人往伺之,臥草薦上,無席無帳,以婦人裙蔽之。二品之祿,豈不能捐數鈈置一布帳乎?不然,直福薄耳。唐盧懷慎妻子凍餓,門不施箔,引席自障,昔人已辨其非矣。李嶠為相,臥布被、青絁帳,則安。明皇賜以茵褥錦綺,則通夕不寐。或亦海忠介之類乎?然忠介身後誠無余財。近來效顰者,家藏余鏹,而外為纖嗇之態,欲並名與利,而皆襲取之,視海公又不啻天壤矣。
為伯夷之清較易,為柳下惠之和較難。清不過一味自守絕俗而已,和而不失其正,非有大識見,有大力量,不能也。後漢黃叔度,汪汪若千頃波,澄之不清,淆之不濁。夫淆之不濁,易耳;澄之不清,此地位難到也。
人之相去,誠隔數塵。廉者能讓天下,而貪者至爭分文之末;寬者汪汪千頂,而ぉ者至不能容一粟;智者經緯天地,而愚者至不能辨六畜;忠者不避鼎鑊,而佞者至嘗糞掃門;賢者希聖入神,而不肖者至窮奇檮杌。此非有生以來一定而不可變者哉?夫子曰:「上智與下愚不移」是也。孟氏謂「人皆可為堯舜」,吾終未敢以為然。
夫子謂「性相近,習相退」;又謂「上知下愚不移」。明言人性有上中下三般,此聖人之言,萬世無弊者也。《孟子》謂「人皆可為堯、舜」,不過救世之語,引誘訓迪之言耳,非至當之論也。夫以《孟子》之辯,終日辟楊、墨,道性善,而高弟僅僅一樂正子,猶不免從子敖之齊。以及門諸弟子,求一人到善信地位尚不可得,何論堯、舜乎?至宋儒不敢違孔子之言,又不能原《孟子》立論之意,遂剏為義理氣質之性以附會之,此尤可笑。義理者,死物也,定位也,天地之內,六合之外,無物非義理之所寓,安得謂之性也?性從心而生,非附血氣,則無性之名矣。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性。是有而未發也,非全無也。人死而形骸臭腐,神魂灰滅,可謂之無性矣,不可謂之無理也。性有有,有無,而理則無有,無無也。《易》曰:「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不信聖人之言而泥宋儒之語,將愈解而愈窒礙矣。
周處少時無賴,鄉裏稱其與白額虎、巨蛟為三害。武後時酷吏郭霸死,洛陽橋成,大旱而雨,中外傳為三慶:卿有惡人,其害固不啻山上之虎,水中之蛟,而酷吏之死,其為慶又豈橋成雨降而已哉?」余每見貪官酷吏,剝民膏脂,以自封殖,而復峻刑法以箝其口,使百里之內,重足一息,重者亡身破家,輕者形殘毀體,即洪水猛獸未足喻其慘也。
酷吏以擊剝為聲,上多以為能;貪吏以要結為事,上多為所中。然以貪敗者,十尚五六;以酷去者,十無一二。蓋近來之吏治尚操切,而人情喜近名故也。
殺人者死,法也,而有不盡然者。妒婦殺人,不死也;庸醫殺人,不死也;酷吏殺人,不死也;猛將殺人,不死也。不惟不死,且敬信之,褒獎之,死者枕籍乎前而不知也,則法有時而窮也。
釋氏地獄之說,有抽腸、拔舌、油鍋、火山、刀梯、碓銼之刑,如此,則閻王之酷虐甚矣。即使愚民有罪,無知犯法,聖人猶憐憫之,豈能便加以人世所無之刑,使之冤楚叫號,求自新而不可得哉?蓋設教之意,不過以人世之刑,止於黥、杖、絞、斬、淩遲而極,而犯者往往不顧,故特峻為之說,使之驚懼,而不敢為惡,此亦子產「為政莫如猛」之意也。然張湯、杜周、周興、來俊臣之徒,其獄具慘酷不減地府,而不聞民之遷善改過也。使冥冥之中,萬一任使不得其人,而夜乂、羅剎得以為政,其濫及無辜,貽害無類,豈淺鮮哉?老氏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世有一種窮奇檮杌、兇淫暴戾者,即入之地獄而出,其惡猶不改也。小說載:「華光天王之母以喜食人,入餓鬼獄經數百年,其子得道,乃拔而出之,甫出獄門,即求人肉。其子泣諫。母怒曰:『不孝之子如此,若無人食,何用救吾出來?』」世之為惡者,往往如此矣。
小說野俚諸書,稗官所不載者,雖極幻妄無當,然亦有至理存焉。如《水滸傳》無論已,《西遊記》曼衍虛誕,而其縱橫變化,以猿為心之神,以豬為意之馳,其始之放縱,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歸於緊箍一咒,能使心猿馴伏,至死靡他,蓋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華光小說,則皆五行生剋之理,火之熾也,亦上天下地莫之撲滅,而真武以水制之,始歸正道,其他諸傳記之寓言者,亦皆有可采。惟《三國演義》與《錢唐記》、《宣和遺事》、《楊六郎》等書,俚而無味矣。何者?事太實則近腐,可以悅裏巷小兒,而不足為士君子道也。
凡為小說及雜劇戲文,須是虛實相半,方為遊戲三昧之筆。亦要情景造極而止,不必問其有無也。古今小說家,如《西京雜記》、《飛燕外傳》、《天寶遺事》諸書,虬髯、紅線、隱娘、白猿諸傳,雜劇家如琵琶、西廂、荊釵、蒙正等詞,豈必真有是事哉?近來作小說,稍涉怪誕,人便笑其不經,而新出雜劇,若浣紗、青衫、義乳、孤兒等作,必事事考之正史,年月不合,姓字不同,不敢作也,如此則看史傳足矣,何名為戲?
戲與夢同,離合悲歡,非真情也;富貴貧賤,非真境也。人世轉眼,亦猶是也,而愚人得吉夢則喜,得兇夢則憂,遇苦楚之戲則愀然變容,遇榮盛之戲則歡然嬉笑,總之,不脫處世見解耳。近來文人好以史傳合之雜劇而辨其謬訛,此正是癡人前說夢也。
戲文如西廂、蒙正、蘇秦之屬,猶有所本,至於琵琶則絕無影響,只有蔡中郎一人,而其餘事情人物,無非假借者,此其所以為獨剏之筆也。
胡元瑞曰:「凡傳奇以戲文為稱也,無往而非戲也,故其事欲謬悠而無根也;其名欲顛倒而亡實也。故曲欲熟,而命以生也;婦宜夜,而命以旦也;開場始事,而命以末也;塗汙不潔,而名以凈也。凡以顛倒其名也。」此語可謂先得我心矣。然元瑞既知為戲一語道盡,而於琵琶、西廂、董永關、雲長等事,又娓娓引證,辯論不休,豈胸中技癢耶?
宦官、婦女看演雜戲,至投水遭難,無不慟哭失聲,人多笑之。余謂此不足異也。人世仕宦,政如戲場上耳,倏而貧賤,倏而富貴,俄而為主,俄而為臣,榮辱萬狀,悲歡千狀,曲終場散,終成烏有。今仕宦於得喪,有不動心者乎?罷官削職有不慟哭失聲者乎?彼之慟哭憂愁,不過一時而止,而此之牽纏繫纍,有終其身不能忘者,其見尚不及宦官婦人矣。然則古之名賢,亦有悲愁拂郁者,何也?曰:「上等聖賢如孔、孟之憂不遇,為道也;其次名賢如屈原、梁鴻之憂不遇,為國也;又其次如退之、子瞻之貶竄,孟郊、賈島之流落,其憂為身命也;若今之世,法綱既寬,山林皆樂,流竄貶謫皆儼然安居高臥,豐衣美食,老死牖下矣,昔人所謂富不如貧,貴不如賤,正謂今日之仕宦言也。而猶戀戀不已,不亦惑之甚乎?
白樂天抗誌辭榮,似知道者,而其詩有曰:「眼前何日赤?腰下幾時黃?」識趣之卑陋甚矣。宋夏侯嘉正常語人曰:「吾得見水銀銀一錢,目制誥一日,死無恨矣。」此正所謂「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者。世間乃有此癡心漢,真堪一棒打殺也。
人若存一止足之心,則貧賤而衣食粗足,可以止矣;富貴而博一官一第,異於凡民,亦可以止矣,流行坎止,聽之可也。若不知足,必滿其願而止,則將相不足必為帝王;帝王不足,必為神仙;神仙不足,必為玉皇大帝;又要超元會大劫之外,方為稱心也,少不如意,憂戚生矣。死生亦然,人之死也,卒然而去,即有天大未了之事,只得舍之而行。若語人以料理諸事,俱畢而後就死,則雖萬有千歲事,無了期也。人能於進退死生,處之泰然,保其必不墮落矣!
韓�胄用事時,其誕日,高似孫獻詩九章,每章用一錫字,謂宜加九錫也。辛棄疾以詞贊其用兵,則用司馬昭假黃鉞異姓真王故事。二人皆名士也,乃作此舉動,當時筆端信手草草,惟恐趨承之恐後,豈知其遺臭萬世乎?趙師睪之犬吠,程松之獻妾,不足異也。當江陵柄國時,其誕日,有以「天與人歸」四字題冊子送之者,有以禪授廢立命題者,其留奪情之旨,有朕「不日舉疇庸之典」者。當時已作首相矣,又將登庸,非禪位乎?一時臣工以逢迎為戲,諛之惟恐不足,而為人臣子者,受之而不疑,當之而無驚畏之色,是尚可立於天地間乎?
為大臣者,處盛滿之極,則意念難持;為小臣者,見勢焰之張,則立腳難定。人能不以寵利居成功,如諸葛、汾陽,終無傾覆之理,能不以炎涼為向背,如汲黯、宋璟,豈有冰山之慮哉?勛如博陸,而竟以兇終;才若元柳,而未免濡足。信哉,自立之難也!
國初各省,試官臨期,所命不拘資次。洪武初,吾閩中一老廣文家居,忽命主某省試,事畢歸家,猶一廣文也,亦不知主試之為榮,所取士子之為門生也。弘正中漸用京官,然王文成以主政丁艱家居,方闋即起,主山東試。其兩京主試,向亦有用本省人者,如嘉靖癸卯則無錫華察,戊午則常熟瞿景淳,辛酉則無錫吳情,皆主南畿試,而情於是科,同邑登榜者頗眾,物論嘩然,自此著為令,不用本省人矣。然鄉會一體也,主會試者又安得於四海九州之外別擇一人,使知貢舉耶?
宋試士以四場初本經;次兼經大義十道;次論一首;次策三道。其十道義,知者直書本文,不知者止雲某知未審,不敢對;謹對,十對其六以上,即合格矣。國朝洪武初,初場本經義一道,四書義一道;二場論一首,詔、誥、表、箋、內科一道;三場策一道而已。後十日面試,騎、射、書、律四事。至十七年,始定今式;初場七義,次場去箋,而加五判,三場增策四道,而面試廢矣。然七義五策皆似太多,風檐寸晷,力不能辦,求其完璧,事事精好,安可得也?然弘、正之前,書義三,經義二,亦有中式者。詔、誥與表,惟人所擇。今則俱榜出不收矣。然論、策、判皆無用之物,士子亦不甚究心,即閱卷者,亦以初場為主也。
省試南宮,皆以文字為主;至廷試,則必取字畫端楷無訛者居首,以便進禦宣讀也。相傳惟羅修撰倫,因策長書不能竟,遂書於彤墀上。
上命人錄之,另謄以進。隆慶戊辰,上初即位,問人言狀頭有可私得者,乃於二甲卷中隨意取之,得羅宗伯萬化,擢為第一。羅素不善書,卷中塗抹甚多,信乎其有命也。
天下之物,妍媸皆一定而不易,獨制義不然。甲之所賞,乙之所擯,好醜紛然,終無定價。不獨此也,一人之身,昨所取士,而今日糊名復試,去取必不盡同矣,甚可怪也。唐韓昌黎應試,「不遷怒,不二過」題,見黜於陸宣公。翌歲,宣公復為試官,仍命此題,昌黎復書舊作,一字不易,而宣公大加稱賞,擢為第一。以昌黎之文,宣公之鑒,猶無定若此,況今日乎?
唐及宋初皆以詩賦取士,雖無益於實用,而人之學問才氣,一覽可見。且其優劣自有定評,傳之後代,足以不朽。自荊公制義興,而聰明才辯之士,妥首帖耳,勤索嗶之不暇矣。所謂變秀才為學究者,公亦自知其弊也。至我國家,始為不刊之典。且唐、宋尚有雜科,而國家則惟有此一途耳。士童而習之,白而紛如,文字之變,日異月更,不可窮詰,即登上第,取華膴者,其間醇疵相半,瑕瑜不掩,十年之外,便成芻狗,不足以訓;今不可以傳後,不足以裨身心,不足以經世務,不知國家何故而以是為進賢之具也?宣正以前尚參用諸途,吏員薦辟皆得取位卿相,近來即鄉薦登九列者亦絕無而僅有矣。上以是求,即下不得不以是應,雖名公鉅卿,往往出於其間,而欲野無遺賢,終不可得已。後有作者,人材薦辟之途,斷所當開,而用人資格亦當少破拘攣可也。
國朝進士一入史館,即與六卿抗禮,鼎甲無論,即庶常吉士亦爾,二十年間,便可躋卿相清華之選,百職莫敢望焉。弘、成以前,內閣尚參用外秩,如陳山以舉人,楊士奇以薦辟,楊一清以大司馬,張琮以南刑曹,皆入綸扉,五十年以來,遂顓用詞臣矣。說者曰:「內閣大學士,原詞臣之官也,而非相也。然內閣既可兼吏戶,則外秩豈不可兼學士乎?唐、宋以前,出為郡守,入為兩制,即詞林亦未嘗擇人也。今必以鼎甲及庶常吉士為之,已拘矣,又以內開必詞臣可入。不見祖宗故事耶?」近來枚卜之典,言官娓娓論列,欲循內外兼用之制,而卒格不行,蓋相沿已定,遽難議更耳。
漢、卜式、司馬相如皆入貲為郎,則知古者鬻爵之制,其來已久,蓋亦當時開邊治河,軍國之需,不足而取給於是也,然止於為郎而已。至桓、靈時,始賣至三公。唐至德宗告身才易一醉,財之窟而爵之濫可知也。國朝設太學以待天下之英才,最重其選銓,選京職方面與進士等。乃後來貢舉之外,一切入貲為之,謂之援例。其有子弟員,屢試不利於鄉,而援入成均者,猶可言也,民家白丁,目不識字,但有餘資,即廁衣冠之列,謂之後秀。大都太學之中,舉貢十一,弟子員十二,而此輩十之七也,鮮衣怒馬,酒肆倡家,惟其所之,有司不敢誰何,司成不能遍察,遂使首善賢士之關,翻為納汗藏穢之府。制度之最失古意者,莫此為甚矣!
自邊餉之乏也,河工之興也,土木之繁也,司、農司空惟以鬻爵為良策矣,蓋損富室有餘之財以佐官家不時之需,事亦甚便。而紈褲子弟,捐囊橐之腐鏹,博進賢之榮秩,又何苦而不為?至於用度窘急之日,當事者惟恐其招之不至,令之弗從,每加貶損,以示招徠,故一時赴募,雲集響應,雖足以供目前之緩急,而於國家設官命爵之典亦稍褻矣。今文華、武英二殿,中舍動逾數百,而鴻臚、光祿二寺之屬,亦皆以百計,繡衣銀艾,擁傳遨遊,呵殿裏閶,雄行鄉曲,所入幾何?而其取價已不貲矣。近來言事者屢行白簡,欲行裁抑沙汰,而卒不見施行,亦勢有所不可行也。
五行祿命,財能生官,故多訾之家可以致貴。然余裏中嘗有入粟得官,而卒罄其產者,人皆嗤笑之。余謂:「古人亦有之,諸君不察耳。昔司馬長卿以貲為郎,至武騎常侍,其後病免,客遊梁,家徒四壁立,非買官而貧之故事乎?」眾為絕倒。
漢文帝承諸呂之亂,即位數年間,匈奴寇邊,濟北叛逆,乘輿行幸,軍國之費不知紀極,而民不告困,國有餘積,二年、十二年,俱免天下田租之半,而十三年遂並其半之租稅盡除之。末年又令諸侯無入貢弛山澤。不知當時國用於何取給?蓋文帝之恭儉節愛,固自性成,而當時差役之法,尚行用民之力,不必催募也,然亦異矣。轉眼至於武皇,遂至榷酤算緡,海內虛耗。今天下漕粟之費,數百萬有奇,而上供禦用者,名為金花,亦四百萬有奇,其它司農司空之屬,各項徵輸,計不亦三百萬。而不足者,又取諸監課百餘萬,取諸太僕馬價四十餘萬。而度支猶告匱不已邊軍之餉常遲半載水衡之錢入不繼出至於矸稅之使。四出張彌天之網,設竟地之罘,其取利無所不屆,而用度常苦不足,此真不可解之事也。
國用之不足,雖由上之不節,而下焉者,綜核之未精,虛文之糜費,蠹克之多端,因循之虧耗,亦常居其半焉。三殿之工木,取諸川、貴、吳、楚,每條最巨者計費九千金,而沿途傳置之費不與焉。若遇節省之朝,一木可作一殿矣。余在繕部,適皇極門興工,有鐵釘爐頭者,一切鐵及柴炭皆取諸官之外,但鑄冶手工至一千五百金,其他大率往往如是,真可笑也。
朝庭禦用之物,其工直視民間常千百倍,而其堅固適用,反不及民間。計侵漁冒破之外,得實用者千分中之一分耳。每一繕造,必內使與臺省部寺諸臣公估其直,直不浮,內使不從也;一物之進,自外達內,處處必索鋪墊,一處不飽其欲,物不得前也。領官鏹置辦者,皆京師大駔積猾,內結近侍,外通胥曹,預支白鏹,以營身肥家,廣置田宅妻妾,鮮車怒馬,出入呵殿。及期限時迫,則捐十之三以啖內使,而以十之一供應,夤綠為奸,茍圖塞責而已。其中千孔百穴,盤據混亂,牢不可破,稷蜂社鼠,難以窮詰,故財用坐困,而竟未嘗享其利也。
宦官之尊貴者,趙高為中丞相,龔澄樞為內太師。然曰中,曰內,猶所以別於廷臣也。至唐魚朝恩始為國子祭酒,宋童貫為樞密院使,官至太師。甚矣,我國家之制,內臣秩止四品,而其後如王振、劉瑾,頤指公卿,不啻奴僕,則亦無其名而有其實矣。
漢時宦官驕橫,目中至無天子。然王甫一休沐歸舍,司隸校尉捕治,死於杖下,猶孤雛腐鼠耳。唐宦官典兵柄,廢立自由,然鄭朗自中書歸,李敬實沖路不避,一疏奏聞,立剝紫綬配南衙,神策小將沖京兆尹前導,得以立馬杖殺之。至宋韓魏公之去任守忠,又不足言也。蓋當時內豎之勢雖盛,而國家所以尊禮大臣而假借之者,體貌常優,即人主意,向亦未嘗不欲除去此輩也,但力不能耳。我國家宦官雖不與朝政,不典兵權,而體統尊崇,常據百僚之右。輔臣出入,九卿避道,而內監小豎,揚揚馳馬,交臂擊轂而過,前驅不敢問,輔臣不敢嗔也。如往年敖宗伯,為一內使奔馬觸其輿仆地,且鞭及其衣,幸上聖明為笞內使而竄之。然地既禁近,人復眾多,聲勢ピ赫,動移主心。近日宛平令李嗣善以擅朱內豎,幾罹不測,賴廷臣力爭,上怒始解。李止外謫,然亦百年來創見之事也。至於外藩,採金榷稅者,皆蟒衣玉帶,侍衛數百人,建牙吹角,一與制府等,郡縣大夫莫敢與橫行也。雖其中不無彼善於此,但習與性成,善者十分中之一二耳。
宋吳味道對蘇公言:「販建陽小紗二百端,計道路所經,場務盡行抽稅,則至都下不存其半。」宋當慶歷、元豐盛時,乃榷稅之繁重若此。國家於臨安、滸墅、淮安、臨清、蘆溝、崇文門,各設有榷關曹郎,而各省之稅課司經過者,必抽取焉。至於近來,內使四出,稅益加重,爪牙廣布,商旅疾首蹙額,幾於斷絕矣。此輩不足責也,吾輩受譏關之任者,寬一分則受一分之賜,奈何必以繭絲為能,而務朘民之膏血也?
國朝各省有鎮守內臣,其權埒開府,藩、臬而下不敢抗也。近來礦稅之使,其體稍殺,然如陳增之在山東,陳奉之在湖、廣,高淮之在遼東,皆妄自尊大,抑縣令使行屬禮,然皆不久而敗,其它依違而已。蓋我朝內臣,目不識字者多,盡憑左右,撥置一二駔棍,挾之於股掌上以魚肉小民。如徽之程守訓,揚之王朝寅,閩之林世卿,皆以衣冠子弟,投為膺犬,逢迎其欲,而播其惡於眾。所欲不遂,立破其家。中戶以上,無一得免。故天下不怨內使之掊克,而恨此輩深入骨髓也。卒之內臣未去,而此輩已先敗矣。
馬堂初以榷稅至臨清,鴟張尤甚,出入數百人,皆郡國無賴少年,白晝攫人,井邑騷然,商賈罷市。州民王朝佐不勝忿,率眾噪而攻之,火其居,堂僅以身免,其黨三十七人,盡斃煨燼中,堂自此戢矣。高寀至閩數時,屢破監商之家,後因怒一諸生之父廷樸之,合學諸生大噪擊之,幾不免火其所建望京亭,寀伏署中不敢喘,林世卿極力救之,且以軟語啗諸生乃散,而寀虐焰遂大減。曩時所謂小懲而大戒,小人之福也,攻馬堂者,王朝佐為首,時議欲寬之,而按臣張大謨撫臣劉易從、道臣馬怡皆與堂善,遂列朝佐罪狀,坐棄市。攻高寀者,余友人王武部宇為首。寀廉知之,必欲得而甘心焉。當事者莫之應。王乃入北太學避之,遂登甲第。二人者,其激於義,奮不顧身,一也;而幸不幸乃爾,豈非天哉?
高寀在閩,閩縉紳不與往還者,不過二三人耳。其他不惟與往還,且稱公祖行旁門,靦然自附於子民之末。且立石誦功德,稱為賢名,亦可羞也。蓋吾郡縉紳,多以鹽筴起家,雖致政家居,猶親估客之事,不得不受其約束耳。噫,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者,果何人哉?
文徵仲作詩畫有三戒:一不為閹宦作,二不為諸侯王作,二不為外夷作。故當時處劉瑾、宸濠之際,而超然遠引,二氏籍沒,求其片紙隻字不可得,亦可謂曠世之高士矣。當徵仲在史局,同事太史諸君,皆笑其不由科目濫竽木天,然分宜、江陵之敗,家奴篋中無非翰林諸君題贈詩扇者。以此笑彼,不亦更可羞哉?
太祖時置一鐵牌,高三尺許,樹宮門外,上鑄「內臣不許幹預政事」八字。至英廟時,王振專恣,遂毀其牌。永樂年間,遣內官至五府六部稟事者,內官俱離府部一丈作揖;路遇公侯駙馬伯,則下馬傍立。至王振、汪直、劉瑾時,呼喚府部如呼所屬;公侯伯遇諸塗,反回馬避之,倒置甚矣。自世宗革諸鎮守,內使之權勢大減。余官兩都曹郎,即司禮監守備極尊貴者,皆彼此抗禮。至閩,閩稅使高寀欲縉紳執治民禮,余謝絕之,不與往還。在山東為司理,時馬堂陳增之橫皆與鈞敵,不敢有加也。但南都守備內臣遇大閱之時,必據中席,而大司馬侯伯皆讓之。京師內臣,雖至賤者,路遇相君,亦揚鞭交臂,不肯避道,此稍失國初意耳。
宦官之禍,雖天性之無良,而亦我輩讓成之,輔相大臣,不得辭其責也。當三楊輔政時,王振鼠伏不敢動,及徐禧、王祐輩,逢迎諂媚以保富貴,於是振之威權漸識。商文毅擊汪直,疏直十臯西廠,即日報罷,可謂易若發蒙矣。而劉尹等繼之,使直之灰復然。李獻吉之擊劉瑾,閣臣從中主之,閹豎環跪啼泣,仿徨無計,上心幾移矣。而李東陽持議不堅,遂倒太阿以授之,卒毒天下。豈天之未厭亂耶?亦小人階之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