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與昔
作者:田家英
1942年7月10日
本作品收錄於《解放日報
發表於《解放日報》1942年7月10日第四版

「能懺悔的人」,據說「精神是極其崇高的」。最透底的懺悔是從新的做人,斬犯綁赴刑場,為了表示不甘屈服,總得大叫幾聲「二十年後,又是一條漢子!」快刀從頭頸飛過,而新的生命仍在一年年成長,二十年後依舊是鋼筋鐵骨,依舊是一條好漢。

這方法在中國,流傳是頗廣的,而且越來越高明。不甘落後的人加以研究,覺得二十年畢竟太長,麻煩得很,於是另有新法:趕緊「貸款」,趕緊入黨,趕緊做好漢。

然而,精神崇高的好漢們,也自有其內心的苦悶在。「反動」已經變為「革命」,舊英雄已經裝成新英雄,「名韁利鎖之中」,「鼓舞喧鬧之境」,耍猴兒戲的最怕人揭開面具,望着他毛茸茸的臉皮,問起如何前後不符,直弄到騰挪不得,觸及隱處,只好扭扭捏捏地表白一句「那是昔日的我,莫當今天的看」。

這就是今與昔的差異。

自然,消極地表白終究不算善法,一來為了體面尊嚴,一來為了證明自己從「不知道『轉變'」,聰明人往往就會把過去說得含混模糊,或者把舊帳陳跡扮飾得雪白瑩淨,甚而抹上一大片出奇的色彩。

這類作法,例子是很多的,單看每臨紀念,報紙期刊上總常有許多自我表白的文章。比如前年「五四」,就有過領餉作事的編輯,訴說他一直就為新文化戰鬥,但彎子一繞,又在另起爐灶,從新做人。今年「五四」,也有幾位教授文人在作「光榮的回憶」。甚至連鄭學稼、梁實秋之流也大吹自己曾「遊行示威,宣傳講演,制旗幟,貼標語」,使用過「喚醒沉醉的大眾的手段」 !結論如何?不過從「五四」證明「學風」的亟待整頓,學生不應過問政治。(引文均見《中央周刊》四卷,三十八期)

原形也正在這裡躲閃不開。戰士闖將與吃肉吸血的幫閒之間隔一條多寬的鴻溝,但事情卻偏會作弄,在同一個人身上,就使人分明地看到:今與昔有着如此的差異。

「覺今是而昨非」,因而「不惜以今日之我去反對昔日之我」,這精神是不錯的。但卻必須是大體上能明是非,辯黑白,至少也本着良心奔赴去路,倘若僅隨勢力旋轉,為了津貼領足,好官到手,不妨自打兩下嘴巴,淌幾滴眼淚,用歪曲來證明內心的忠誠,用一套出奇的幻想,險惡的構陷,把世事塗飾得漆黑一團,以之騙人,兼騙自己,這就比之簡單抹煞歷史,更卑劣得多。

不過,這卑劣中卻仍然存有點「古道」在,因為究竟還承認有過那篇帳目。照情形看,「做人」的方法愈來愈為精進,恐將不久,好漢們連「改帳」也嫌麻煩,乾脆算盤一響,帳簿一翻,就把兩眉一橫:「那是我?——我一直就在這邊。」

在好漢們身上,今與昔是難於弄清的:昨天是正人,是君子;今天是教授,是文人;明天也不妨作狗,作鷹,作蟲類。

本作品的作者1966年逝世,在兩岸四地以及馬來西亞屬於公有領域。但1942年發表時,美國對較短期間規則的不接受性使得本作品在美國仍然足以認爲有版權到發表95年以後,年底截止,也就是2038年1月1日美國進入公有領域。原因通常是1996年1月1日,作品版權在原作地尚未過期進入公有領域。依據維基媒體基金會的有限例外,本站作消極容忍處理,不鼓勵但也不反對增加與刪改有關內容,除非基金會行動必須回應版權所有者撤下作品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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