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可做的建設事業
關於建設與無為的討論,我在上期曾有一篇短文——論《建設與無為》——申明我的立場:「我不反對有為,但我反對盲目的有為;我贊成建設,但我反對害民的建設。」我申明我所以提出「無為政治」那個使人駭怪的口號來,只是因為我希望今日的政治領袖們徹底覺悟建設是專門學術的事,不是他們可以隨便發一道電報命令十來個省分限幾個月完成的。那樣的建設必然是政客商人的飯碗,必然不是根據於專家研究,富國利民的建設事業。我也明白,在這個時代高談無為的政治,真有點像朱熹對宋孝宗高談正心誠意一樣的迂闊。但是,如果這種討論可以減少一點點盲目的有為,或者減輕一點點人民的苦痛,我是不避迂腐的譏笑的。
有人問我:「你既然不是根本的反對建設,那麼,你看現在有什麼不盲目的建設可以舉辦嗎?換句話說,你贊成那樣子的建設事業呢?」
我很歡迎這位朋友的質問,因為他給了我一個機會,使我可以補充上期論文沒有說完的一點意見。
我曾說過:有為的建設必須先有可以建設的客觀的條件:第一是經濟能力,第二是人才。兩件之中,專門人才更重要,因為有價值的建設事業都是需要專門技術的事業。有了專門學術人才,沒有錢,還可以量米下鍋,從小計劃做起,慢慢的發展。若沒有人才。即使有很多的錢,也只會做到張之洞的建設事業,賠了錢還替國家增添一個大禍害。所以我們可以提出這樣的建設標準:
第一,有了專家計劃,又有了實行的技術人才,這樣的建設可以舉辦。
第二,凡沒有專門學術人才可以計劃執行的事業,都應該先用全力培養人才。
第三,在創辦新事業之先,應該充分利用專門技術人才,改革已有的建設事業,使他們技術化,使他們增加效率。
我們試舉幾個例子來說明這幾個標準。公共衛生是最明顯的需要專門學術的事業。近幾年來,中央與幾個大城市的公共衛生所以比較有成績,都是因為這件事業太專門了,官僚與商人插腳不進去,只好讓幾個專門技術人才去計劃執行。薛篤弼先生從前也曾想用擁彗掃地的本領來辦公共衛生,但因為國內有個第一流的醫學校,又有一些留學國外的醫學人才,所以薛篤弼先生改做律師之後,南京上海北平等處的公共衛生事業仍舊繼長增高,有顯明的進步。這樣的建設是不會有人反對的。
再舉農業改良為例。公共衛生辦在大都會,事業集中,所以中國現有的少數技術人才在眼前還勉強可以夠用。農業改良的範圍太大了,專門人才實在不夠分配,而歷來政府當局又不完全明白農業科學的專門性質,至今還不曾有個培養農學人才的決心,所以至今全國只有一兩個像樣的農科大學,而偌大的北方竟沒有一個。在人才這樣缺乏的狀態之下,一切「農業改良」「農村復興」的呼聲都不過是熱空氣而已。「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正是指這一類的事業。為今之計,政府必須下最大的決心,集中財力,完成一兩個第一流的農科大學,多聘國外的第一流專家,務要在十年二十年之內訓練出一些農學領袖人才出來。這種工作收效最遲緩,而經營必須及早;向來人都說工科大學最費錢,但近人都知道工科教育還不如農科教育費錢之多。費錢最多而收效最緩,所以必須用政府的財力,必須下很大的決心,必須存一種不妄想收速效的大決心。這雖不是普通人心目中想像的農業建設,但這是農業建設絕對必需的預備。在這種預備工作收效之先,一切空頭的「改進中國農業計劃」,都可以暫時擱在高閣上。
最後一個例子是交通。今日已有的交通機關的腐敗,最可以表示政府對於建設沒有誠意,又沒有理解。汪精衛先生最近在中央黨部紀念周上教訓我們批評造路的人道:「如今已到了空中飛行的時候了,我們卻連在地上走的路也不想造,那麼,豈不是等着被人和雞犬一般的宰割麼?」政府如果有建設交通事業的誠意與決心,應該把交通和鐵道兩部劃出政治之外,合併作一個純粹專門技術的管理機關,不受政局的影響;然後把國有各鐵道和招商局等也都改為專門技術機關,使他們集中全國技術人才,努力增進效率,減輕債負,添加車輛船隻,減低水陸運費,便利各地農產貨物的輸送。這樣的建設才可算是為建設運動「樹之風聲」,這樣做法,既不須徵地征工,又不須增加田賦附征,而可以做出一點刮刮叫的建設成績來昭示全國與全世界,——政府又何嫌何疑而不肯大有為一番呢?國家請來了無數外國建設專家顧問,都把鐵道交通兩部所屬的交通事業看作「禁臠」而不敢過問,卻偏要成群結隊的陪着大官上西北去尋訪建設事業做,這豈不是世界的大奇事嗎?
以上舉了三個例子,說明我提出的三個建設標準,同時也藉此說明我可以贊成什麼樣子的建設。
廿三,四,二
(原載1934年4月8日《獨立評論》第95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