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韋齋輯聞
作者:俞德鄰 南宋
宋俞德鄰撰。德鄰字宗大,號太迂山人,永嘉人。徙居京口。舉咸淳癸酉進士。宋亡不仕,遯跡以終。是書多考論經史,間及於當代故實及典籍文藝。大抵皆詳核可據,不同於稗販之談。惟第四卷專說四書,頗出新意,往往傷於穿鑿。如論九合諸侯謂自莊十五年再會於鄄,齊桓始霸,至葵邱而九故曰九合。其北杏及鄄之始會,霸業未成,皆不與焉,是猶有一說之可通。至於謂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為憂東氏強而齊將亂。又謂匏瓜系而不食為系以濟涉,引衛風及莊子為證。又謂子擊磬於衛,為磬以立辨,欲其辨上下之分,則務生別解,不顧其安矣。蓋永嘉之學,自朱子時已自為一派,故至其末流猶齗齗不合也。然其說實不足以相勝,原本所有,姑以贅疣存之可也。

餘童冠讀書,粗能強記一二,至聞先生長者緒言餘論,雖曠日累月,猶在負劍辟珥時也。今老,神誌衰耗,前後遺忘,閑者追念舊聞,十亡八九。因竊自慨,炎暑友朋畏熱,絕不往來。藜床北牖,啽囈呻吟,兒輩濡筆錄之,得數千言,雖卑汙庸俗,可厭可鄙,然疑疑信信,實區蓋之談,殆與玉扈亡當者異也。先儒有《筆記》、有《漫錄》、有《燕語》,為書不一,皆義出《六經》,事兼百代,究帝王之則,啟聖賢之蘊。餘之繆學雜舉,臚傳風聽,何能進於是?不過從兒輩咕囁而已。雖然,詎不勝於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而從事於博弈者乎。序而藏之,因命曰《佩韋齋輯聞》,嗣有所得,又將續書,太玉山人俞德鄰宗大父。

卷一

編輯

堯、舜之臣,禹、稷、契、皋陶、益,皆有大功德於民者也。禹受禪為夏,載祀四百。契之後生湯,革夏為殷,載祀六百。後稷之後生武王,革殷為周,載祀八百,天之報侈矣。皋陶與益疑皆若是,可也。然益之後生始皇,混一四海,不過二世。皋陶之後,雖英六蓼,春秋之世,楚成大心滅六,公子歸心滅蓼。至漢九江英布,先黥而王,後叛而夷,視益又不逮焉。何哉?豈益焚山澤,不免戕物之命;淑問如皋陶,雖曰惟明克允,而刑實傷人之具。不然,造物者何嗇於此二臣之後也?嗚呼!為皋陶尚爾,而況不為皋陶者乎?

漢自元帝至於帝,禍亂皆起於宦官、外戚。然召之者,實宣帝也。宏恭、石顯以明法進,宣帝用之,則宦官之禍始於宣帝矣。許、史衰,有王氏;王氏衰,有丁、傅;丁、傅衰,莽繼之。則外戚之禍始於宣帝矣。東萊呂公謂宣帝雖中興之君,實募禍之主,有矣夫!

曹操以鬼蜮之智,挾天子,弒伏後,剿皇子,戮貴人,害孔融,殺崔炎,誅荀彧,禮樂征伐出其手者十九年,傳至丕,卒移漢鼎,操疑得志於地下矣。然自操肇謀,迄於國亡,五六十載間,實與司馬氏相終始。方懿辭操辟,操之志猶未暴也,而其心已不下於操。未幾,把握魏政,殺楚王彪,置諸王公於鄴。至再世受遺,父子祖孫相繼秉國,師廢齊王昭,弒高貴鄉公,不三四年易魏為晉,視操之脅製漢室,殆有甚焉。恢恢天惘如此,世之懷奸孕逆、竊窺人宗社者,安知無典午氏之踵其後邪!

司馬懿為魏上將,征伐四克,遂陰蓄不臣之志。及師、昭廢二主,弒一君,卒移魏祚,然未再世,稱兵相屠。惠帝昏愚,食餅中毒,懷、湣身為降虜行酒執蓋,萬世有餘恥。既而中原板蕩,宗廟焚沒,雖元帝再造,而石馬犧牛之讖,晉已非復典午氏矣。自武至湣,僅四帝,都洛陽僅五十二年,中間亂離屈辱,前古所罕見,亂臣賊子,亦何所利而為之乎?

王莽女為漢平帝後,莽篡漢,強欲嫁之,後不從。楊堅女為周宣帝後,堅有異志,後憤惋形於辭色,及堅受禪,欲奪後誌,後亦不許。天理民彝,雖婦人女子,有不能自泯者,而其父乃甘心焉。賢不肖之相去,何大相遠哉?

古婦人書疏往來之儀,史不詳見。曹操卞夫人,與楊太尉夫人袁氏書云:「卞頓首。」及楊夫人答書乃云:「彪袁氏頓首。」頓首,豈以卑答尊,遂冠夫之名於某氏之上耶!

漢桓帝朝,陳蕃薦徐稚等五處士,皆屢征不起。帝欲圖薑公之形,肱臥暗室,卒不使畫工見之。他時,竇憲薦楊喬,征之及朝,帝愛其才貌,欲使尚主,喬固辭,至不食而卒。是亦可以廉頑立懦矣。

李密、王世充,皆受學於徐文遠,及密起兵,使文遠坐南面,備弟子禮拜之。及文遠見世充,乃輒先拜。或云:「君倨密,而下王公何也?」答曰:「密君子,能受酈生之揖。世充小人,無容故人義,相時而動可也。」乃知李密之待故人,能謙下如是。君子之稱,非溢美也。

《戰國策》:「秦王欲見頓弱,頓弱曰:『臣之義不參拜,王能使臣無拜,即可矣。否即不見也。』」乃知參拜之禮,於古為重。

蔡文姬云:「臣父書,割隸字八分取二分,割李篆二分取八分,故名八分。」張懷瓘云:「本楷宇,漸若八字分散,故名八分。」杜詩:「倉頡鳥跡既茫昧,字體變化如浮雲。」陳倉《石鼓》,又已訛大小二篆,生八分。蓋八分,必由大小二篆而出,正如文姬之言,若但類楷字而分散,非古也。

梁元帝時,有《荊州放生亭碑》,載《藝文類聚》。則放生非始於唐也。

醯,《釋名》苦酒,即醋也。《魏名臣奏》曰:「今官販苦酒,與百姓爭錐刀之利。」則官司鬻醋,見於魏初。

士大夫飭身修行,固不求後世之知。然行同乎古人,而名不聞於後世,亦尚論者之所深惜也。齊大饑,黔敖為食於路,以待餓者而食之。有餓者,蒙袂輯屨,貿貿然來。黔敖左奉食,右執飲曰:「嗟!來食。」揚其目而視之曰:「予惟不食嗟來之食,以至於斯也。」從而謝焉,終不食而死。充其介,夷齊之流也,而氏名無傳焉,可慨也已。爰旌目事,亦與蒙袂輯屨者同,乃托《列子》以顯,其亦有幸不幸耶!

漢高祖經營之初,招亡納叛。既定天下,則崇節義以勵風俗。蓋知以馬上得之,不可以馬上治之也。赦季布斬丁公,所以教天下之為人臣者。然鄭君嘗事項籍,籍死屬漢,高祖悉令籍諸臣名籍,鄭君獨不奉詔,此正節義之士。高祖乃盡拜名籍者為大夫,而逐鄭君,何其戾也?史稱高祖豁達大度,吾於此不無遺憾焉。《唐世係》載:「鄭君名榮,大司農。」當時,蓋其後雲。

楊寶當哀、平之世,隱居教授。及王莽居攝,與兩龔、蔣詡俱被征,遂遁逃不知所之。光武高其節,建武中,遣公車征詣闕,老病不至,卒於家。其後震生秉,秉生賜,賜生彪,四世太尉,德業相繼,為東都顯族。胡廣六世祖剛,清高有誌節,王莽居攝,剛亦解衣冠,懸府門而去,亡命交趾,隱於屠肆之間。後廣仕漢,位公台者三十餘年,曆事六帝。是皆潛隱不耀,所以覃後昆之慶如此。蘇子曰:「國之將興,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報。故其子孫,能與守文太平之主,共饗天下之福。」蓋造物報施之理,誠不誣也!

《老學庵筆記》載虞少崔言傅子駿云:「《洪範》『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會其有極,歸其有極』八句,蓋古帝王相傳,以為大訓。至曰『皇極之敷』,言乃箕子語。」

秦始皇並吞六國,執敲樸以鞭笞天下,威震四方。欲帝萬世,其志大矣!然即位之年甲寅,漢高帝生焉,越十五年己巳,項籍又生焉。始皇南巡會稽,高帝時年二十有七,項籍才十二三耳,已有取而代之之意。造化倚伏,默語於冥冥之間。嘻!可畏哉!

司馬公著《治資通鑒》,垂萬世法,獨以魏接漢統,疑蜀先主非中山靖王之後,至諸葛亮伐魏,皆以入寇書,此不可曉。周小宗伯掌三族之別,以辨親疏。秦置宗正,漢因之以敘九族,平帝更名宗伯,五年又於郡國置宗師,以糾皇室親族世氏。後漢置宗正卿,掌序錄王國嫡庶之次與宗室親屬近遠。安有漢室尚存,而玄德敢冒中山靖王之後者?孔明一代偉人,且生於漢世,安有不知玄德,而輕於以身許之者?況操、丕之奸雄,使玄德而冒靖王之後,其訐之亦久矣,顧豈待後人議之耶?「《晉史》自帝魏,後賢否更張。世無魯連子,千載徒悲傷。」文公此詩,其意微矣!

蜀譙周問杜瓊曰:「《春秋》讖謂代漢者,當塗高,而周征君群以為魏者,何也?」瓊答曰:「魏闕名也,當塗而高,聖人取類言爾。」周因曰:「古者,名官職不言曹,自漢以來吏言屬曹,卒言侍曹,此殆天意也。」其後,譙周緣瓊言,遂曰《春秋傳》著晉穆侯名太子曰仇,弟曰成師,師服曰:「異哉,君之名子也,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君今名太子曰仇,弟曰成師,始兆亂矣。」其後果如服言。及漢靈帝名二子曰史侯、董侯,既立為帝,皆廢為諸侯,與師服言相似也。先主諱備,其訓具也;嗣主名禪,其訓授也。如言劉已具矣,當授與人也。後景耀五年,宮中大樹無故自折,周深憂之,無所與言,乃書柱:「罪而大,期之會,具而授,若復何言。」釋曰:「曹者,眾也;魏者,大也。眾而大,天下其當會也。」言蜀之將歸於魏也。蜀果亡,悉如周言。予以辭考之,周不過因杜瓊之辭而推廣之,殊無意義,然而卒驗者,豈瓊亦有默授之者耶?雖然,以新造之蜀,先主已崩,武侯薨,禪以暗弱之資,而又惑於閹豎,使無此讖,其能與魏爭乎?

《三輔黃圖》載:「秦漢宮室、苑囿甚備。」顏師古《漢書新注》多取焉,然不載作者名氏。《唐·藝文志》,有《三輔黃圖》一卷,列地理類之首,亦不著何人作也,其間多用應劭《漢書集解》。劭,後漢建安時人。至魏人如淳注《漢書》,復引此圖,以為據,故苗昌言以為漢魏間人所作。今考此書,其載治所雲,漢光武之後,扶風出治槐里,馮翊出治高陵。於神名台,雲魏文帝徒銅盤,盤折,聲聞數十里。書載光武、魏文帝,真漢魏間人作也。

先儒謂五代之君,周世宗為上,唐明宗次之。至謂作史,欲起自梁之丁卯,訖於周之己未,止書甲子,不具建年,其意亦微矣!

真廟時,有百姓爭財,以狀投匭,輒比上德為桀紂。比奏禦,上令宮人錄所訴事,付有司施行,而匿其狀。曰:「百姓意在爭財,其實無他。」若並其狀付有司,非惟所訴之事不得而直,必先案其指斥乘輿之罪。愚民無知,亦可憐也。《書》曰:「小人怨汝,詈汝,則皇自敬德。」真廟有焉。

仁宗一日問饔人,折米幾分。對曰:「折六分。」訝其太過,旨折五分。次日,供進偶暴下。歎曰:「習使然也。」旨如舊。一日,太官進膳飯,有砂石,上含之,密示嬪御曰:「慎勿語人。」又一日,思荔枝,有司奏供已盡。近侍曰:「市有鬻者。」上曰:「不可。來歲恐增上供之數。」又一夕,思燒羊頭,近侍乞宣取。上曰:「不可。今次宣取,後必泛殺以備,暴殄無窮矣。」其儉德如此。

嘉祐中,韓緯以司門郎中出知潁州。時京西大饑,韓賑濟有方,郡人賴以全活,因揭榜鄰境,諭以救恤之意,使來就食。鄰境之民繈負而至者,不可勝數。倉廩既竭,又乏寬閑之居以處之,因感疾疫,死者相枕藉,韓亦以疾亡。其秋,郡一士人夢召至陰府,治韓司門賑濟獄。士人乞假,治後事,及覺,得疾,旬日而卒。賑濟,本仁者用心,務廣其聲而實不至,尚罹陰責。乃若老羸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而君之倉廩實、府庫充,有司莫以告者,詎獨見赦於冥冥之間耶?

昌陵初即位,誓不殺大臣,不殺功臣,不殺諫臣,折三矢藏之太廟,俾子孫世守之。徽宗北狩,懼祖訓之失墜也,以黃中單親書之,遣內侍曹勳問曰:「道歸國。」付之思陵,子孫罔敢逾越。周家忠厚未必過之。

東坡,一字仲和。《洗玉池銘》末云:「仲和甫銘之,維以識德。」仲和甫,仆也。仆,蘇軾子瞻也。

朱文公解《周易參同契》而曰:「鄒」,釋多不曉其義。聞之先輩,謂鄒本春秋邾子之國,朱其後也。《樂記》讀為熹。謂之鄒,實文公姓名也。司馬公在洛,一日衣深衣散步,過康節天津之居,語謁者曰:「程秀才。」康節出肅,則公也。怪而問其故。公笑曰:「司馬氏非出程伯休父乎?」文公或亦本諸此。

元豐五年,廷試進士。有暨陶者,臚唱久不應。上顧左右,蘇丞相云:「恐當呼訖,吳有暨豔造營府之論,恐其後也。」上命以訖音呼之,果出應。問其裏,曰:「崇安人。」上顧蘇曰:「亦吳人也。」

蘇丞相頌嘗曰:「宋所以太平百三十餘年,而內外無患者,宗室戚裏不預政,后妃王姬無私謁,公族世祿之家無驕陵,而守禮法。」至神廟招駙馬,不許升行。此尤足以風勵天下矣!

《韓非子》載「師曠鼓琴」事,雖幾於誕,然或者有之。餘里人郭楚望,以善琴名淳景間。一日,郡守資政趙公招飲雁浥閣,月夜鼓一再行,有物似魚非魚,跳躍於池中者數四,守怪之,莫測也。他日,復鼓前操,復跳躍如故。明日,涸池水索之,得無射律琯,蓋沉埋歲久,適鼓亦無射調,聲應氣求,故如此,然亦奇矣。

上官有忌用正、五、九月者,凡數說。或謂宋以火德王,寅、午、戌火在人臣,當避之。若然,則近代之戒,殊非古制。然以木德王者,不聞避亥、卯、未;以金德王者,不聞避巳、酉、醜,何也?或謂臣為商,商屬金,寅、午、戌屬火,火能克金,故避之。然則,歲時日支,幹之屬火者,亦當避邪,何忌乎寅、午、戌月而已也?或謂正月為少陽用事,萬物發生;五月為太陽用事,萬物長養;九月為太陰用事,萬物肅殺。當物而推移之時,以此月舉事多忌,尤不可曉。惟竇蘋《唐詩音訓》、《高祖紀注》曰:「正、五、九三月,不行死刑。」且引釋氏《智論》,謂天帝釋,以大寶鏡照四大神州,每月一移,察人善惡。正、五、九月照南贍部洲,故此三月省刑修善。今之州郡,此三月不支羊肉錢。先儒遂以正、五、九,不上官政,沿襲唐家故事。案:漢張敞曰:「為山陽太守,奏曰:『臣以地節三年九月視事。』」有《漢朔方太守碑》曰:「延禧四年九月乙酉,詔書遷衙,令五年正月到官。」則兩漢以前,未嘗忌此三月,疑若真始於唐者。及讀《齊書》:「高洋謀篡魏,其臣宋景業言:『宜以仲夏受禪』。或曰:『五月不可入官,犯之終於其位』。景業曰:『王為天子,無復下期,豈得不終其位?』」則此忌自魏已有之,又非始於唐也。然唐《獨孤及集》有《舒州到任表》云:「九月到任。」訖於唐人,亦有不忌九月者,又何邪?今之曆書,多本於唐一行禪師,於此三月,亦多禮上吉日,是知未嘗顓忌也。

《鄒陽賦》曰:「清者為酒,濁者為醴。清者聖明,濁者愚駿。」故魏人庾語亦曰:「清者聖,濁者賢。」而徐邈又有頗復中聖人之說。然皇甫嵩《作醉鄉日月》曰:凡酒,以色清味重而飴者,為聖;色濁如金而味酸且苦者,為賢;色黑而酸醨者,為愚。又以家醪糯觴醉人者,為君子;以家醪黍觴醉人者,為中庸;以巷醪曲觴醉人者,為小人。則酒之品目,又不止於聖賢矣。

杜子美詩曰:「人生幾何春又夏,不放香醪如密甜。」退之亦曰:「一尊清酒甘若飴,丈人此樂無人知。」後世遂以唐人好飲甜酒。然考退之詩,又自有「酒味冷冽」之語。而樂天曰:「甘露太甜非正味,醴泉雖潔不芳馨。」又曰:「戶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詩。」又曰:「揭甕聞時香酷烈,封瓶貯後味甘辛。」則甘辛苦烈,乃酒味之至佳者。唐賢與今人之好,大抵相類。所謂至於口,天下期於易牙者;密餳之喻,不過取其醇釅而已。

《典論》:「漢孝靈末年,百司湎酒,一斗直千文。」楊鬆玠《談藪》記北齊盧道語:「長安酒錢,鬥價三百。」《唐·食貨志》:「德宗建中三年,禁民酤,以佐軍費,置肆釀酒,斛收直三千。」斛直三千,是史識酒價之貴也。白樂天《與劉夢得閑飲詩》曰:「共把十千沽一斗,相看七十欠三年。」李白詩:「金罍清酒價十千。」王維詩:「新豐美酒鬥十千。」崔國輔詩:「與沽一斗酒,恰用十千錢。」許渾詩:「十千沽酒留君醉。」權德輿詩:「十千斗酒不知貴。」陸龜蒙詩:「若得奉君歡,十千沽一斗。」抑何酒價之不廉如此?先儒或謂此乃詩人寓言,不過取曹子建《樂府》中語。予以諸賢詩考之,似皆摭當時之實,非寓言比。然杜少陵詩:「街頭酒價常苦貴,坊外酒徒稀醉眠。速宜相就飲一斗,恰有三百青銅錢。」三百一斗,少陵猶以為貴,而諸賢皆以一斗十千為詠,又何貴賤懸絕如此?

蔡邕為漢名臣,而無後,雖有女傳業,尚賢者傷之。後讀漢史,謂獻帝遷都長安,董卓賓客欲尊卓,比太公稱尚父。邕以為宜須關東平定,然後議之。至邕集中乃有《薦董卓表》,謂卓功參周、霍,而止於三事,無異於眾,宜以為相國,位在太傅上,劍履上殿,入朝不趨。則異時卓為相國,正邕之所啟也。豈以是而獲戾冥冥者歟?鄧攸,亦晉之賢者,世謂天道無知,使鄧伯道無兒。然考之晉史,攸遭賊,欲全兄子,遂棄己子,其子追及,縛於道傍。夫追而不及,尚當憐之。追及矣,而縛於道傍,其絕滅天理甚矣。天之不祚伯道,亦豈以是歟!

古語云:「知人固未易。未易之中,又有甚難者。」然孔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又曰:「遠使之而觀其忠,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卒然問焉,而觀其知;急與之期,而觀其信;委之以財,而觀其行;告之以危,而觀其節;醉之以酒,而觀其則;雜之以劇,而觀其色。九徵至,人不肖得矣。」合二者而觀人,亦可以知其概也已。

律禁殺牛,不知始何代。《南史》:「梁傅昭性篤謹,子婦嘗得家餉牛肉以進。昭召其子曰:『食之則犯法,告之則不可』。取而埋之。」疑殺牛之禁,自梁始。按《曲禮》:「天子以犧牛,諸侯以肥牛,大夫以索牛。」則古者,天子、諸侯、大夫皆以牛祭也。《王制》又曰:「祭天地之牛角繭栗,宗廟之牛角握,賓客之牛角尺。」則不特用於祭祀,而賓客燕饗亦或用之。雖未見用於士庶人之家,然《易》稱「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靁祭。」泛言東鄰,則又似不專主於天子、諸侯、大夫者,往往祭祀,賓客或可通用。至於諸侯,無故不殺牛。苟無故,諸侯亦不敢殺也。古人犯禮,甚於犯法,正不待明著之律令也。東漢第五倫為會稽太守,俗多淫祀,民常以牛祭神。倫到官,移書屬縣,曉告百姓,巫祝有妄屠牛者,吏輒行罰。則殺牛有罰,自東漢已然矣。要知服田力穡,牛實有功於生人者,禁而勿殺,亦仁人君子之用心也。

燧人氏鑽火,至周四時變國火。蓋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棗杏之火,夏季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柘之火,冬取槐檀之火,一歲而易火者五。疑若多事,及觀《洪範·五行傳》,乃知古人改火,關於時政。火性炎上者也,老則愈烈。於是遇物輒然,若新火性柔,青光炯炯,乃無忽勝速熾之患。縱使延燎,亦易撲滅。是則古人鑽燧改火之意也。唐人詩:「日暮漢宮傳蠟燭,青煙散入五侯家。」不過為節物之戲玩耳。

卷二

編輯

韓退之《聽潁師琴詩》,極摹寫形容之妙,疑專於譽潁者。然篇末曰:「推手遽止之,濕衣淚滂滂。潁乎爾試能,無以冰炭置我腸。」其不足於潁多矣。《太學聽琴序》則曰:「有一儒生,抱琴而來,曆階而升,坐於尊俎之旁。鼓有虞氏之南風,賡之以文王宣父之操。優遊怡愉,廣厚高明。追三代之遺音,想舞雩之詠歎。及莫而退,皆充然若有所得也,何嘗有推手遽止之之意。」合詩與序而觀,其去取較然,抑其知琴者,本以陶寫性情,而冰炭我腸,使淚滂而衣濕,殆非琴之正也。

陶淵明《止酒詩》,蓋不得已,而欲止於酒。止:猶「綿蠻黃鳥,止於丘隅」之止,非禁止之止也。居止城邑,坐止高蔭,步止華門,味止園葵,歡止稚子,皆止其所止也,而平生乃不能止於酒焉。暮止,則寢不安;晨止,則起不能。日日欲止之,則營衛不理,是豈溷世全身之道哉!今覺止酒為善,雖止扶桑氵矣可也。又何獨止扶桑氵矣哉?雖千萬祀亦可也。其旨如此,東坡追和乃雲,「微屙坐杯酌止酒」,則瘳矣。從今東坡室,不立杜康祀,是果淵明之意耶!

張司業《節婦吟》:「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係我紅羅襦。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裏。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禮,男女授受不親,婦人從一,理不應受他人之贈。今受明珠而係襦,還明珠而垂淚,其愧於秋胡之妻多矣。尚得謂之節婦乎?

東坡《秦穆公墓詩》:「橐泉在城東,墓在城西無百步。」乃知昔未有此泉,秦人以泉識公墓。昔公生不誅孟明,豈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乃知三子殉公,意亦如齊之二子從田橫。古人感一飯,尚能殺其身,今人不復見此等,乃以所見疑古人。古人不可望,今人蓋可傷。及居海外,《和淵明詠三良詩》則云:「此生太山重,忽作鴻毛遺。三子死一言,所死良已微。賢哉晏平仲,事君不以私。我豈犬馬哉,從君求蓋帷。殺身固有道,大節要不虧。君為社稷死,我則同其歸。顧命有治亂,臣子得從違。魏顆直孝愛,三良安足希。仕宦豈不榮,有時纏憂悲。所以靖節翁,服此黔婁衣。」與前詩意若大戾,雖老成之見,與少年異,然可以死,可以無死,皆事君立身之大義,所謂道並行而不相悖也。

《卷耳》,夫行役於外,其室家閔其勤勞而作也,正與《汝墳》《殷其靁》之意同。故曰:「嗟我懷人,曰我馬瘏矣。我仆痛矣,人曰我懷。瘏曰我馬,痛曰我仆。」豈后妃之言臣下哉?說者承《小序》誤,故遷就而為之辭耳。

《葛采》,懼讒也,一日不見而如三月三秋之隔,其疑畏若太過者。然武安去咸陽七里,而應侯之譖已行。董仲舒遷膠西相,而幾不免於禍之及。奸鋒中人,瞬息間事,此詩人所以深懼也。

《小弁》,鹿斯之奔,喻太子被放而去也。奔宜亟而反伎伎然者,不忍去也。何不忍哉?雉之雊也,尚求其雌,王豈不念後乎?木之懷也,尚疾無枝,王豈不念太子乎?吾之憂如此,王寧莫知之乎?此人子之至孝,不敢以無天理人心者量其親也。

《四牡》五章,四章皆言王事靡監,而末章獨無之,蓋王事畢而歸也。故曰:「將母來諗」,以養親之志而來告於君也,不然將驅馳之不暇,而暇遂其私乎?於此詩,可以見臣子之心矣。

《狡童序》謂刺鄭忽而作,諸家皆祖其說。惟岷隱戴氏謂《山有扶蘇》,指狡童,謂在朝之小人。今此詩不當以為昭公意,當時必有用事如董賢者。彼狡童耳,子與之狎,乃不與我言。子雖不我與,我維子之故,至不能食,不能餐,子獨察我平?詳味此說,則於正指昭公,而狡童則指用事者也。世子忽,年既長矣,帥師救鄭,再卻齊侯之昏,不可以為童子,況忽非有大罪者。國人特閔其微弱,無忠良為之助耳。詩人主文而譎諫,安有斥其君為狡童,而聖人錄之者。《褰裳》之詩亦然。「子惠思我」言昭公而思我,我則褰裳而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但不忍狂童之亂政耳,亦非斥其君為狂童也。

《無衣》,由大夫言之,則美武公;由聖人言之,武公之罪大矣。武公自負強大,不請命於天子。乃使其大夫風天子之使而取之,其志何如也?豈曰無衣,自詭以盛強也。不如子之衣,是以敵己者相似也。衣者,天子之衣,豈使臣之衣哉?七命曰侯伯之服,六命曰子男之服。變六言七,非武公之謙辭也,岷隱謂外示強大,中實欿然。真情發見,不可掩也。當是時,晉猶未甚強,非得天子命服,不敢久安。故六命七命,皆可恃以為安且吉、安且順也。然以《左氏傳》及《史記》考之,則周之失亦甚矣。平王二十六年,晉昭侯封季弟成師於曲沃,諸侯專封,而王不之問,一失也。三十二年,潘父弒昭侯,欲納成師,王又不問,二失也。四十七年,曲沃莊公弒晉孝侯,而王又不問,三失也。桓公二年,曲沃莊伯攻晉,王不能討,反使尹氏、武氏助之,及曲沃叛,王始命虢伐曲沃,立晉哀侯,四失也。十三年,曲沃武公弒晉小子侯,王雖不能即討,明年命虢仲,立晉哀侯之弟緡,又明年,虢仲、芮伯、梁伯、旬侯、賈伯伐曲沃,王綱若少振矣。至是,武公篡晉,僖王受賂,乃命之為諸侯,五失也。禮樂征伐移於諸侯,降於大夫,竊於陪臣,陵夷至此,周其能久乎?君子於《無衣》之詩,可以知周之終於不競矣。

《黍離》一詩,元城劉氏曰:「人之情,於憂樂之事,初遇之,則其心變焉,次則微變,久則安之矣。至於君子忠厚之情則不然,其行役往來,固非一見也。初見稷之苗矣,又見稷之穗矣,又見稷之實矣,感慨之意,終始如一,不少變而愈深。此則詩人所以為忠厚也。噫!予於是而重有感矣。然《黍離》王國之(師)〔詩〕,降而為風,自季劄觀樂已然,非夫子刪詩,所得而降之也。」

《簡兮》之詩,衛之賢以萬舞為恥。君子陽陽,周之賢以執簧執翿為樂。均一棄賢也,然賢者有恥心,則國猶可為也。賢者而樂於執簧執翿,則國非其國矣。周之事尚忍言哉!

《式微》,黎之臣子作也。當是時,衛之君與其大夫,並為淫亂,黎之臣實醜之。然黎有狄難,君寓於衛,臣不得不從焉,而心蓋有寓衛為恥也。故曰:「胡為乎中露。」露,言其濡染也。「胡為乎泥中。」泥,言其陷溺也。黎雖滅亡,猶醜衛之淫亂。則淫亂之醜,其甚於滅亡也多矣。

《凱風》,孟子謂親之過小者也。餘友廬陵龍仁夫曰:「是詩當於『劬勞』一語觀之。夫以棘心之微,凱風吹之,至夭夭之甚,則母之撫我育我,出入覆我,其劬勞亦甚矣。欲報之德。昊天罔極,況於小過,而敢怨乎?故曰:『母氏聖善,我無令人。』又曰:『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惟知自責,而一毫怨懟之意不萌焉。是非勉強矯飾而然也,皆天理人心之自然而發見者也。」

《將仲子》,毛氏之說失之矣。京之不度,祭仲諫之,莊公弗納,非有愛於叔段也。「畏我父母」,「畏我諸兄」,畏我國人之言,故未敢亟圖之耳。然兄弟同氣,古人譬之手足,而是詩擬之以杞、以桑、以檀,皆有可以斬伐之理。則詩人之意,固有在矣。可畏者,有時而不畏;可懷者,有時而不懷。段其能自免乎?觀此詩也,則克段於鄢,顧豈在於子封出車之時耶?

《遵大路》,國人留賢而作也。古之去國者,或間道奔亡,而君猶留行焉。今也遵大路而去,則顯然與莊公絕矣。國之留賢者,於遵大路之中,執其袪,執其手,冀少需之,毋我醜惡。又引其故與好者麵感動之,其情切矣。而莊公聽其自去,若罔聞知,則其失道也甚矣。

《風雨》之詩,非思君子也。亂世小人多,而君子少,幸一遇焉,故曰心夷、曰疾瘳、曰「雲胡不喜」。猶《莊子》所謂:「逃空穀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也。」

柏梁體詩,起於漢武帝。元鼎元年,起柏梁台,《三輔舊事》云:「以香柏為之,香聞數十里。」《郊祀志》曰:「鑄銅為柱。」《三秦記》曰:「上有銅鳳,名鳳闕台。」武帝詔群臣二千石能為七言者賦之。句各七言,句末皆諧韻,仍各述所職。如丞相則曰:「總領天下誠難治。」大司農則曰:「陳粟萬斛揚以箕。」他皆仿此,後世遂為詩體雲。

《淇澳》雲「菉竹猗猗。」註:「菉,蓐也。」又《爾雅·菉竹篇》:「蓄也。似小梨,赤莖節,好生道旁,可食。」又云:「韓書作{艸毒},音篤,亦云篇竹。」余嘗疑之。《史記》:「河決瓠子,武帝令群臣從官,自將軍以下,皆負薪置決河。是時,東郡燒草,以故薪柴少,乃下淇園之竹以為楗,天子既臨決河,悼功之不成,乃作歌曰雲云:『河伯許兮薪不屬,薪不屬兮衛人罪。燒蕭條兮噫乎何以禦水,頹林竹兮楗石菑。』」晉灼註:「淇園,衛苑也,多筱。」顏師古曰:「頹林竹者,即上所說,下淇園之竹以為楗。」又,任昉《述異汜》:「衛有淇園出竹,在淇水之上。」梁元帝《竹詩》亦云:「嶰穀管新抽,淇園竹復收。」則淇澳從來產竹明矣,所謂菉蓐萹蓄之類,將別有所據。

甲戌夏,予遊江右,旅邸題詩滿壁,獨記憶數首,歲久忘其氏名,因錄於左。《過常山》云:「酴醿香夢怯春寒,晝永簾垂燕子間。敲斷五釵銀燭冷,計程應念過常山。閨怨雲有約未歸,蠶結局小軒空度。牡丹春夜來揀盡,鴛鴦繭留織征衫。」《寄遠人漫題》云:「南國傷讒緣薏苡,西園議價指蒲桃。惟遺白髮存公道,近日豪家染鬢毛。」《王荊公讀書堂詩》云:「烏石岡頭上塚歸,柘岡西畔下書帷。辛夷花發白如雪,萬國春風慶曆時。」此詩尤婉而成章者也。

予於北士家,見二詩,其一《讀史詩》曰:「襄漢雲屯十萬兵,習池酩酊不曾醒。紛紛誤晉皆渠輩,何獨王家一寧馨。」德祐末,邊將沉溺酒色,兵事多賣降恐後,乃指儒臣以為誤國,此可以閉其口,而奪之氣矣。

杜子美《晚行口號》云:「市朝今日異,喪亂幾時休。遠愧梁江總,還家尚黑頭。」然《江總還宅詩》:「紅顏辭鞏洛,白首入轘轅。乘春還故里,徐步采芳蓀。」未嘗黑頭也。

梅亭李公甫,工耦儷之文,好用經句。守榮州日,四川茶馬司欲奪榮之鹽井而榷之,公甫《申省爭辨》一聯。云:「征商自此始矣,必求龍斷而登之;作俑其無後乎,為其象人而用也。」蓋榮素無榷鹽之禁,苟井隸茶馬司,則榷鹽將昉於此。詞意俱到,良不易得。然集中所載之作,間有牽強合者,弗逮也。

饒公應龍,以浙西提刑除直顯文閣、浙東安撫使兼知紹興府。餘代為賀劄,有云:「翠節底公,紅牙易鎮。對揚光訓,丕顯哉文王之謨;保厘東郊,隻命以周公之事。」又曰:「大都之尹,群州之節,式遄唐帥之行;會稽所喜,京兆所思,渾印坡公之句。」

黃尚書萬石,舊以朱製置禩孫辟為廣西經略司主管機宜文字。雖不就,常執門生之禮事之。黃守吳,朱守當塗,書問往來,殆無虛月。朱後為四川宣撫,黃俾餘作劄賀之,欲述其違遠戀慕之意。餘偶得一聯云:「所見數十人,未有盧公之知己;今去五千里,何由張籍之致身。」

黃公萬石,將漕福建,兼知建寧府。適歲歉,米斗至錢貫五百,因禁官民毋得釀酒。令行數月,米價頓減。既而寓公招宴,以乏酒,往往煮參棗湯代之。樂語云:「如此風月夜,顧安所得酒乎?在乎山水間,醒能述以文也。」然不知何入所作。又沿江製置司,中秋大宴,樂語有云:「試問夜何如,坐看疏星度河漢;但願人長久,不妨千里共嬋娟。」亦不記何人作也。又某人由沿江製幕召試館職,將行,製置司請於朝旨,帶行秘書省正字,仍舊職。其謝啟云:「夢玉宇瓊樓之邃,何似人間;陪綸巾羽扇之遊,依然江表。」皆以詞語屬對,切中而事,情亦可喜也。

丞相趙忠靖葵,少負經濟之才,恥事科舉,以戰多致宰輔。給事中徐清臾駁之,謂宰相非賞功之官,且援「宰相須用讀書人」為辭。忠靖以此,力乞骸以歸。既得請,其謝表曰:「雖霍光不學亡術,固難免於眾譏;然皋陶所讀何書,敢以是而自解。」「皋、夔、稷、契所讀何書」,趙清獻答荊公語也。用當家事,益見其工。

賈平章始生之日,錢唐宰郭應酉以詞賀之。序語云:「峻極於天,誕彌厥月。彩衣廊廟,昔無一品之曾參;袞繡山林,今有半閑之姬旦。」蓋賈有所生之母,朝命封兩國,賜號壽賢。而新築亭於葛嶺,私第扁曰「半閑」故也。其結聯云:「日長門館,坐對南北峰之高;時遊廟堂,盡付東西廳之間。」賈甚稱賞,以此峻除列院。然識者謂晉楚之富,不可及也。曾子猶曰:「我以吾仁,我以吾義。」是豈較一品者。周公思兼三王,坐以待旦,又豈誌半閑者哉!東西廳見韓魏公傳。若南北峰,殆俗語耳。豈一時偶阿其所好耶?

東坡先生,文章妙一世。《韓文公廟碑》尤奇偉。但先輩以詩中作書詆佛、譏君王之語,謂君乏非可譏者。《沔水》規宣王,不如易以規字為善。予謂《山谷病起》十詩,似不愧少陵。至曰「潁川狂士邢尚書,本意扶日上天衢。敦天若在鐫此老,不令平地生崎嶇。」鐫之一字雖為崎嶇發,然父亦豈可鐫乎?父慈子箴,則有之矣。

征商自賤丈夫始,《孟子》言之。《隋志》:「晉自過江,凡貨賣奴婢馬牛田宅,有文券。率錢萬,輸四百入官。賣者三百,買者一百。」因知稅契錢自晉始。

明道間,嵩山石室中,有狂僧誦《法華經》,棲泊二十年,形土木也,飲食猿鳥也,扣其真旨,不可具道,嘗曰:「古之人念念在定慧,何由雜?今之人念念在散亂,何由定?」歐陽永叔、尹師魯最闢佛者,聞之亦不覺心醉。謝希深與梅聖俞書雲。

秦檜為相,怙權恃援,沮復仇之議;誅殺勳舊,誣陷忠良。死之日,詔撰神道碑,士大夫無肯執筆者。然其子孫迄宋之亡,仕者不絕,或疑造物報施之誤。至閱《四朝聞見錄》,遂以為檜息兵和戎,生民賴以休息,時有「太平翁翁」之號,恐造物以此佑之。餘觀靖康末,檜在粘罕營,首入議狀,乞存趙氏;其後黃時稱、徐揆、段光遠始繼之。一日,粘罕謂莫儔曰:「搜尋宗室,有所未盡。」儔陳計:「俾於宗政寺,取玉牒,其中有名者,盡行根刷,則無遺類矣。」檜在旁曰:「尚書之言誤矣。譬如吾曹人家,宗族亦自不少,有眼屬近而情好疏者,有雖號同姓而恩義反不若異姓者。平時富貴,既不與共,一旦禍患乃欲均之,恐無此理。」粘罕曰:「中丞言是也。」由此,宗室之獲免者眾。此二事,亦有取焉。

天聖中,劉綽為京西轉運使,分遣屬官,盤量諸郡在庾之米,贏十餘萬石,奏乞付三司收係。時章獻太后垂簾問曰:「已盤量者條貫,許再盤量否?」對曰:「向來漕臣徇情,不肯盡收入曆。」太后曰:「卿識王曾、張知白、呂夷簡、魯宗道否?此四人者,皆不因盤量收出斗斛致身於此。」公綽大慚,退謂人曰:「當是時,殿上壁罅可入,我亦入矣。」

紹興三年四月,知藤州侯彭老,以本州賣鹽寬剩錢一萬貫文,買到金一百六十餘兩,銀一千八百兩,投進。詔:「縱有寬剩,自合歸之有司,非守臣所當進納,或恐亂有刻剝,取媚朝廷。侯彭老可特降一官放罷。」以妄作故也。

建炎間,大臣薦瀘洲草澤彭知一,有康濟之略,隱居鳳翔者。令守臣錢蓋津,發赴行在所。既入見,乃以所燒金及藥術獻。詔云:「朕不忍燒假物以誤後世,仰三省發遣赴元來去處,仍將燒金合用什物,於街市毀棄。」

寶祐丁巳,淮東總領獻羨餘三百萬。旨轉一官,依舊職如。董鴻儀父以司戶參軍為幕僚,作《奴戒》譏之。其辭曰:董子宮於南徐,俸錢二百有三十券,貯以篋,百費取需焉。率兼旬而盡,復問閔焉數日以待繼。有奴狡笑於旁曰:「使狡得職是篋,當不至乏絕,且有贏羨。」餘甘其言也,使職之,已而,默計其瓶罄罍恥也,呼狡來前問有餘。狡曰「有」。餘曰:「子非以吾之券,貸於人而取其倍稱之息歟。不然,則子獲草中之蚨歟?」狡曰:「亡是也。狡能使郎有餘足矣,奚以問為?」餘喜而歌曰:「昔嗇兮今豐,昔窘步兮今從容。月之羨以百計,歲之羨以千計,吾其免乎屢空。信乎狡之為吾謀也忠。」一夕,月明,步於庭。有歌於牆陰者曰:「露零零兮沾衣,鶴翩翩兮夕饑。鶴饑兮何憾,傷子產之智兮,而受校人之欺。」審而聽之,吾史戇也。餘曰:「戇,爾何歌之悲也。」曰「自郎之任是狡也,戇不得以受子之傭矣。戇不足計也,以物售子者,不得以受子之直矣。子之所識窮乏者,不得以時蒙子之惠矣。」餘矍然曰:「茲狡之所謂有餘者哉!」詰朝,亟斥篋中券償之,其羞澀也如初。

卷三

編輯

王勉夫著《野客叢書》謂:「士大夫不幸遺其親於不測之地,要當委曲回護,無戾吾大節可也。苟雖固執而不顧其親,君子所深惜焉。」於是,以趙苞之破賊為非,以周虓之降秦為是。又曰:「士大夫脫有不幸,當為周虓,無為趙苞。」按:趙苞為遼西太守,遣使迎母妻,道為賊所虜,贓出母示苞。苞號泣謂母曰:「昔為母子,今為王臣,義不得顧私恩毀忠節,惟當萬死,無以塞罪。」遂進破賊,母妻被害。苞謂人曰:「食食而避難,非忠也;殺母以全義,非孝也。」遂嘔血而死。周虓為梓潼太守,遣騎送母妻歸,道為苻堅將所獲。虓不得已,亦降堅,以為尚書郎。虓曰:「蒙國厚恩以至今日,但老母見獲,失節至此。母子獲全,秦之惠也。雖公侯之貴,不以為榮,況郎任乎?」堅乃止。《禮》:「事君不忠,非孝也。」《孝經》於《事君》一章,獨言忠而不言孝。忠即所以為孝也。苞之與虓均為太守,非復在母膝下時。食人之祿,當死人之事。故死城郭,死封疆,聖人韙之。苟以親之故,棄城而降,其虧大節多矣。母子俱俘,如君父何?況吾為君之臣,吾之父母,亦君之臣妾,苟不幸而處於不測之地,吾能破賊,吾之忠也。父母而死於賊,亦吾父母之忠也。事定之後,辭爵賞不受,如苞之死斯已矣。為虓之降,其可哉?苟降矣,使其母如王陵之母,則亦非所以慰母心也。故為人子者,不忍於其親,必不舍吾親而仕,可也。辭親而仕則為人臣矣,為人臣而避其難,可乎哉?或曰:「如此則高帝『分吾一杯羹』之語然乎?否平?」曰:「是事不可同年而語。苞之與虓,皆為人臣,義不當顧私恩而毀忠節者。劉項之爭可已斯已矣。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聖人且不忍為,況忍舍父而取天下乎?孟子於瞽瞍殺人之問曰:『聖人棄天下,猶棄敝蹤。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欣然樂而忘天下。』謂得瞽瞍之重於得天下也。然則高帝之不顧其父,豈趙苞之不顧其母比哉?」或者又曰:「使苞而不死,葬其母,終身廬墓而不仕可乎?」曰:「父而有後,嘔血而死耳,苟宗祀無托,則終身廬墓而不仕,君子亦無責也。」

漢明帝夢金人飛行殿庭,頂有日月之光,已而遍問群臣。惟傅毅對曰:「西域有神,其名曰佛,陛下所夢,其是乎?」世遂謂佛之靈,能於其教未行中國之先,已見夢於帝。按《漢書》:霍去病出隴西,過焉耆千餘里,得匈奴祭天金人而歸,武帝取而置之甘泉。所謂金人,非佛像而何?金像既入漢,當時渾那休屠數萬之眾,皆徙入塞內,亦有入長安者,悉月氏故種,其間豈無奉佛者。又有金像以為之宗主,則中國之人,習聞其事久矣。是則所謂佛者,明帝固先聞之,由聞生想,遂形於夢,此樂廣所謂因也。不然,傅毅生於中國,何由而知飛行挾日月者為佛邪?由此言之,佛入中國,雖在明帝時,而其萌已兆於武帝時矣。然《列子》亦有西方大聖人之說,則前乎漢世,佛之名固已著矣。

趙韓王為相,廳事後置二甕,有投利害文字,皆置其中,滿即焚於通衢。李文靖公為相,自言居位無補萬一,惟四方言利害,未嘗一見施行,聊以此報國。自常情論,二公若苟且廢事者,而當時國家治安、百姓富庶。何也?天下事不可輕易改更,興一利必有一害。今日之有益於民者,他時或有損於民。是故,法不至甚弊,守之可也。載其清淨,民以寧壹,曹參之於漢亦然,豈特趙、李二公之見如此?

唐仲俊年八十五,極康健。自言幼讀《千字文》,因「心動神疲」之語而有所悟,平生遇事未嘗動心,所以老而不衰。

昔褚淵為齊司徒,賀客滿座。褚歎曰:「使彥回作中書郎,而死不當為一名士邪!名德不昌,乃復有期頤之壽。」往年予遊淮甸,聞有以忠勇名者,朝廷累授節鉞,謂不在古名將下。使先數年而斃,誠有足以欺天下後世者,不幸老而不死,隳名損節為萬世笑。人臣事君,見危致命,故死城郭,死封疆,義不返顧。顏魯公死李希烈之難,年已八十,志士仁人,老而益壯,固不以衰年貳爾心也。使皆如彥回輩,則國家亦何所賴於老成哉!

王禹玉、元厚之嘗問蘇子容曰:「公記問之博,以至國家典故本末無遺,日月不差,用何術也?」子容曰:「某每以一歲中大事為綱,而究當年之事,則不忘矣。如某年改元,其年有某事;某年上即位,其年有某事;某年立後,立太子,其年有某事;某年命相,其年有某事。」亦記事之一法也。

朝士舊皆跨馬。思陵幸維揚,雨中見扈從臣僚奔走泥淖,有墜馬折臂。及駐蹕於杭,詔百官,許乘肩輿。汪浮溪謝表云:「臣勞於下,宜無俟駕之行;君恤其私,至許肩輿之便。」又云:「憫塞翁折臂之憂,從漢相小車之佚。」

古者刑不上大夫,已為忠厚之至。大中祥符二年,詔曰:「朕念四方士子,雖應刈楚之求,未著贖刑之典,深可憫惻,繼自今曾應舉士人,有犯公私罪,杖以下聽贖。」此意猶為忠厚。所以士大夫亦罕犯法,賈誼謂「嬰以廉恥故人興節行」者,此也。

寧廟時,永嘉有林君奇者,以風鑒名京師,日閱十人,則卷簾撤肆而飲。穆陵在側微,詣焉,君奇熟視不對。肆將徹,穆陵辭去,君奇留之,延至所居,夫婦具盛眼以拜。曰:「貴官姓?」穆陵曰:「玉牒趙氏也。」又拜曰:「天下尚太平。」穆陵驚愕曰:「叟何為者?」君奇對曰:「某閱人多矣,』未見有如官者,後五年,當為天下主,今雖貧,去此六十日必富且貴。」因征詩為他日證,穆陵拈筆書曰:「許負往昔矣,天網今何之。誰知千載後,復遇林君奇。」且識歲月。未幾,選嗣沂邸,擢果州團練使、邰州防禦使,封成國公。寧廟崩,濟王廢,遂入繼大統。君奇取詩,飾以龍錦標諸肆。時相史彌遠呼君奇索詩,紿為入奏官之。明日,贈以錢二萬,放令歸鄉,君奇憤恚而死。

寧廟升遐,遺詔有曰:「雖不明不敏,有孤四海望治之心;然克儉克勤,未嘗一日縱己之欲。」故老聞之,無不隕涕。

穆陵繼統,實史相彌遠擁力之功,楊文元公簡,史之師也,以列卿召對。上從容問曰「聞師相幼嘗受教於卿。」簡對曰:「臣之教彌遠者,不如此。」上曰:「何謂也?」對曰:「彌遠視其君如弈棋。」上默然罷朝。上以語彌遠,彌遠對曰:「臣師素有心疾。」

徐僑為侍從,家貧,朝服亦浣濯紉補。穆陵見之,蹴然曰:「卿一貧如此。」僑對曰:「臣不貧,陛下貧。」穆陵問之故,對曰:「陛下內無良相,外無良將,安得不貧?」上愕然。

乾德四年十月,詔:先朝帝王陵寢,申樵採之禁。仍置守塚戶,委逐處長吏常切檢察。罷任,有無廢缺,印曆明書之。太昊、炎帝、黃帝、高辛、唐堯、虞舜、夏禹、商湯、周文王、武王、漢高祖、東漢世祖、唐高祖、太宗,以上十六帝,各置守塚五戶。每歲春秋,禦置名祝版,祭以太牢。商中宗太戊、武丁、周成王、康王、漢文帝、宣帝、魏武帝、晉武帝、後周太祖、文帝、隋高帝、文帝,以上十帝,置守塚三戶,歲一祭以太牢。餘如秦始皇、漢惠帝、景帝、武帝、唐德宗、敬宗、武宗、昭宗、梁末帝、後唐湣帝、明宗三十有八帝,皆嘗禁樵採。又詔:曾經盜賊開發者,重製禮衣常服棺槨以葬。若先代帝王有祠廟者,每祠須及一百五十間以上,委州、縣長吏躬親點視,索閫赴闕,遣使覆案。令太常禮院重定配享功臣,檢討儀像,繪付諸祠。惟東晉六朝陵闕,多在金陵、丹陽之間,當時江左未平,所以制書不載。斯亦忠厚之至也。

咸淳末,賈似道以太傅平章軍國重事,禁天下婦人不得以珠翠為飾。時行在悉以琉璃代之,婦人行步皆琅然有聲。民謠曰:「滿頭多帶假,無處不琉璃。」假,謂賈;琉璃,謂流離也。《西域傳》:「罽賓國,有琥珀流離。」則琉璃,字本流離也。

精太用則竭,神太役則疲。學者非天才敏瞻,乃欲敝精勞神於文字中,往往亦足致疾。《北史·文苑傳》:李廣,齊文宣初嗣霸業,命掌書記。廣苦心於文詞間,一日,坐而假寢,忽驚謂其妻曰:「吾向以睡,見一人止吾身中曰:「君用心過苦,非精神所能堪,今辭君去矣。」因恍惚不樂,後數日遇疾,逾年而死。宋淳熙間,成都倅秦奎極力屬文,後得疾,字皆不復識,亦不能書,以此遂殂。《夷堅續志》,蓋言其詳雲。

用事之誤,前輩所不免,若尋常詩文,亦未為深害。至若告君,理宜謹審。唐太宗問孔穎達曰:「孔子稱『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何謂也?」對曰:「此聖人教人謙耳。」帝稱善,除國子司業。太宗雖誤以曾子為孔子,穎達八歲就學,誦記日千餘言,暗記三禮義宗及長明服氏《春秋傳》,鄭氏《尚書》、《詩》、《禮記》,王氏《易》,能屬文,兼善篡立,一時老師宿儒皆出其下。質疑辨難,人畏服之,乃不省《論語》所載曾子之言,直以聖人教人為對,何也?蘇文忠公博學強記,又嘗注《論語》。其《上皇帝書》有云:「未信而諫,聖人不與。」此《論語》載子夏之言,乃謂之聖人,何也?其《再上皇帝書》云:「孔子曰:『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聖賢舉動,明白正直,不當如是。」《論語》所載,乃子貢之言,今直指為孔子。書之再上,又非穎達倉卒間答比,何為多誤如此?紹興間,中書舍人張嵲代秦檜之《請先至江上諭諸帥招討劄子》云:「臣聞『德無常師。主善為師。善無常主,協於克一。』此伊尹相湯,咸有一德之言也。」又其末云:「臣言如不可行,即乞罷免,以明孔聖『陳力就列不能者止』之義。」誤以告太甲為相湯,孔子引周任之言又誤指以為孔聖。當時朝士作詩譏之,事見周益公《詩話》。夫以穎達、文忠公之才猶如此,於張嵲何責焉?要之,告君之際,須謹之又謹可也。石建奏事下,驚馬字不足,恐獲譴。建父子雖無文學,其謹重殆可法也。

淳祐間,行「括田法」,令百姓履畝自實。無名子作詩云:「棄淮棄蜀棄荊襄,卻把江南寸寸量。量得畝田多一尺,尺頭能有幾多長。」時宰聞之,亟寢其事焉。

宋景文公常言:「為文之要,意不貴異,而貴新;事不貴僻,而貴當;語不貴古,而貴淳;字不貴怪,而貴奇。」善夫!

宋景文作《新唐書》,人以「劄闥」誚之。劄闥者,世俗厭夢之語,謂書門也,譏其好奇耳。唐徐彥伯為文,率易新語,如以「鳳閣」為「鶠閣」,「龍門」為「[A084]戶」,「金穀」為「銑溪」,「玉山」為「瓊嶽」,「芻狗」為「卉犬」,「竹馬」為「筱驂」,「月兔」為「陰魄」,「風牛」為「飆犢」。後進爭效之,謂之澀體。則其劄闥甚矣。

「丈人」之義,本於《易》,尊稱也。《史記·荊軻傳》:「家丈人召高漸離擊築。」《索隱》曰:「謂主人翁。」韋昭云:「古者,名男子為丈人,尊父嫗為丈人。」《漢書·宣元六王傳》云:「丈人者,為淮陽憲王外王母,即張博母也。」據此皆尊貴之稱。今世俗,乃獨呼妻之父為丈人。或雲本《漢·匈奴傳》「漢天子,我丈人行」之語。又云:「泰山,有丈人峰,故亦稱曰泰山。」唐開元十三年,封泰山,三公以下,例遷階,張說為封壇使,說婿鄭鑒以說故,自九品驟遷至五品,兼賜緋。因酺,明皇訝而問之,鑒無以對。伶人黃翻綽奏曰:「此泰山之力也。」疑妻父稱為泰山,或本諸此。然於丈人之稱,殊無意義。予一日閱《天文志》,有丈人星,其下曰子星、孫星,妻妾為嗣續。計丈人之稱,或有取於丈人星之義歟?

世謂「大笑」為「絕倒」,山谷詩:「淵明醉握遠公手,大笑絕倒人不嗔。」然《晉書》:「王澄,字平子。高明少所推服,及聞衛玠言,輒歎息絕倒。」則絕倒,因歎息也。北齊崔瞻使陳,過彭城,讀道旁碑,絕倒,從者以為中惡。史謂是碑瞻父為徐州時所立,故哀感焉,則又因哀感而絕倒矣。要之,絕倒者,形體欹傾,不自支持之貌。笑而絕倒,歎而絕倒,哀而絕倒,皆以形體言,不專謂大笑也。

晉杜預上疏,請伐吳。有曰:「萬一孫皓悔過,徙都武昌,增兵夏口,盡築江南諸城,城不可攻,野無所掠,明年之計,恐無及矣。」晉與吳為敵國,元凱所慮,正守江之良策,而皓不知出此,季世恃長江為險,武昌無重臣,夏口無重屯,江南無高城深池,豈亦不知古今者之過歟?

關節,下所以通款曲於上。唐段文昌言於文宗曰:「今歲禮部殊不公,所取進士,皆子弟無藝,以關節得之。」《漢·佞幸傳》:「高祖有籍孺,孝惠有閎孺,與上臥起,公卿皆因關說。」又《梁孝王傳》:「有所關說於帝。」則「關節」亦可雲「關說」、「打揲」。趙康靖公《聞見錄》云:「須當打揲,先往安排。」又東坡《與潘彥明書》:「雪堂如要偃息,且與打揲相伴。」今俗以揲為疊,非也。

墨床(上武悲反,下醜知反),默,詐貌,見《博雅》及《列子·力命篇》,鶻突,不分曉貌,一作糊塗。太宗欲相呂正惠公,左右或曰:「呂端為人糊塗。」呂原明《家塾記》云:「讀為鶻突。」《食醫心鏡》有鶻突羹,正作鶻突字。

罷休,吳人言罷以休之,方言也。闔閭語孫武曰:「將軍罷休。」

屏營,驚惶貌。《國語》申包胥曰:「楚靈王獨行屏營。」東漢劉陶上議曰:「屏營,傍徨不能監。」並當,俗謂收拾。《世說》:「長豫常為曹夫人並當箱篋。」

犭猱,不情貌。周顛《答賓從絕句》:「十載文章敢憚勞,宋都回鷁為風高。今朝甘被花枝笑,任道尊前愛犭猱。」

裝潢,俗雲羅列張大貌。《唐六典》:「崇文館有裝潢匠五人,熟紙匠三人;秘書省裝潢匠、熟紙匠各十人。」

踏趿,不振貌。《酉陽雜俎》載錢知微賣卜,為韻語曰:「足下踏趿,不肯下錢。」

愺恅。迫促苟簡貌。王褒《洞簫賦》:「愺恅爛漫,亡耦失疇。」《埤蒼》曰愺嘐,寂靜也。音與愺恅同,而義異。

唐突,棖觸貌。馬融《長笛賦》曰:「滈瀑噴沫,奔遁碭突。」李善註:「碭,趙郎切。」李白《赤壁歌》:「鯨鯢唐突留餘跡。」而曹子建《牛鬥詩》:「行至土山頭,起相搪突。」則唐又作搪。

旁午,《儀禮》曰:「度尺而午。」注云:「一從一橫曰旁午。」

施行,朝廷移文州縣,必雲「主者施行」,見《東漢·黃瓊傳》。又《石鼎聯句詩》:「此物方施行。」

樓羅,蘇鶚演儀曰:幹了之稱孔。齊文宣時,王昕曰:「樓羅」。樓羅,實自難解。梁元帝《風人辭》:「城頭網雀,樓羅人著。」而《南史,顧歡傳》曰:「蹲夷之義,樓羅之辨。」又《說苑》載:「朱貞白詩太婁羅」。乃止用婁羅字。《五代史·劉銖傳》云:「諸君可謂僂儸人矣。」則又加人焉。

卑末,伶人自稱。《欒巴傳》:「雖幹吏卑末,皆課令習讀宿。」

留,俗謂逗留也。《列子·黃帝篇》:「趙襄子怪而留之,徐而察之。」商欽順《釋文》云:「留,力救切。謂宿留而視之。」又《史記》:「天子幸緱氏城,拜公孫卿為中大夫,遂至東萊,宿留之數日無所見。」

滑稽,詼諧貌。屈原《卜居》云:「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潔楹乎?」《史記》有《滑稽傳》。

寄附,唐《異聞錄》薛防作《霍小玉傳》云:「大曆中,寄附鋪侯景家。」

掎摭,遍拾人善惡貌。《文選·曹子鑒與楊德祖書》曰:「劉季緒才不逮於作者,而好詆訶文章,掎摭利病。」《唐書》:「來俊臣掎摭諸武。」韓退之《石鼓歌》:「掎摭星宿遺羲娥。」

跋扈,《毛詩》:「無然畔援。」鄭註:「畔援,猶跋扈也。」梁冀,跋扈將軍。《西京賦》:「睢盱拔扈。」拔,即跋也。

媒孽,《漢書》司馬遷救李陵之言曰:「全軀保妻子之臣從而媒孽其短。」孟康註:「媒,猶酒酵。孽,謂釀成其罪。」宋景文《新唐書》記程元振惡李光弼則雲「媒蠍以疑之。」蓋本《唐書·宦官傳》「如媒而成,如蠍之蠹」之語。

絓門,晉摯虞較古尺曰:「度量之由生,皆絓閡而不通。」

𪑜𪐴(上音紙,下音主),衛恆《說字勢》曰:「或𪑜𪐴點𪑮,狀似連珠。」勞曹、忉怛,公綏《嘯賦》:「訇磕勞曹。」懊憹,《晉·禮儀志》有懊憹歌。

鏖糟,見《漢書》鏖皋蘭下注。

永昌卜陵,命司天監苗昌裔相地西洛。既覆土,昌裔領董役內侍王繼恩登山顛,周覽形勢,謂之曰:「太祖之後,當再有天下。」繼恩默識之。太宗大漸,繼恩因與參知政事李昌陵、樞密趙熔、知制誥胡旦、布衣潘閬謀立太祖之孫惟吉,事泄。呂正惠公時為上宰,鎖繼恩而迎真宗於南衙即位。繼恩等尋被誅竄,然昌裔之孫逢,聞其祖之語,猶與方伎李士寧、醫官劉育,蠱惑宗室世居,共謀不軌,以致敗死。靖康末,趙子崧,太祖六世孫也,剽竊此說。適二帝北狩,遂與門人傅亮歃血而盟,以幸非常,傳檄云:「藝祖造邦,千齡而符景運。皇天祐宋,六葉而生眇躬。」繼聞高宗登極,惶懼歸命。後為人以檄文訐之,亦竄嶺南。至紹興元年十一月,駐蹕於越上。越縣丞婁寅亮,永嘉人,上疏,其略曰:「太祖舍子而立弟,天下之大功也。周王薨,章聖取宗室子育之宮中,天下之大慮也。仁宗感悟其說,製詔英祖入繼大統。文子文孫,宜君宜王,遭罹變故,不斷如帶,今有天下者,獨陛下一人而已。屬者椒寢未繁,前星不耀,孤立無助,有識寒心,天其或者深惟陛下,追念祖宗,公心長慮之所及者乎?崇寧以來,諛臣進說,推濮王子孫以為近屬,餘皆謂之同姓,致使昌陵之後,寂寥無聞,奔迸藍縷,僅同民庶。臣恐祀豐於昵,仰違天鑒,藝祖在上,莫肯顧歆,欲望陛下於子行中,遴選太祖諸孫有賢德者,視秩親王,使牧九州,以待皇嗣之生。廣選宣祖太宗之裔,材武可稱之人,升為南班,以備環列,庶幾上慰在天之靈,下係人心之望。」高宗覽之大寤。遂詔大宗正安定郡王令疇訪求宗室伯字號,七歲以下者十人,入宮備選,於是阜陵實在選中。自後光、寧、理、度,皆太祖之後,昌裔之說始驗。然一語不謹,既誤繼恩,又誤昌齡輩,又誤其孫逢,又誤子崧諸人,貽禍百五十餘年。雖輕淺之徒,妄生僥幸,亦皆昌裔之罪也。是故青烏之術,聖賢不道也。

湖州何山寺主僧德明,晚自號「鐵鏡」。餘為作頌曰:「人間萬事,淈淈腯腯。胸次九流,明明了了。要知鐵鏡非鐵,山中晦明昏曉。咦!六州四十三縣鑄不成,八萬四千同一照。」

梁庾信至北方,讀溫子升《韓陵山寺碑》,愛而錄之曰:「唯有韓陵一片石,稍可共語。薛道衡、盧思道,少解把筆耳。」然子升之文,恨不多見。《魏史》載《閭闔門上梁祝文》:惟王建國,配彼太微。太君有命,高門啟扉。良辰是簡,枚卜無違。雕梁乃解,綺習斯飛。八龍杳杳,九重巍巍。居宸納祐,就日垂衣。一人有慶,四海爰歸。」真可共語者也。

卷四

編輯

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先儒謂《春秋傳》作糾,督也,古字通用。余嘗疑之,按《史記》云:「兵車之會三,乘車之會六。」而《穀梁傳》云:「衣裳之會十有二。」蓋莊十三年,會於北杏。十四年,會於鄄。十五年,又會於鄄。十六年,同盟於幽。十七年,同盟於幽。僖元年,會於檉。二年,盟於貫。三年,會於陽穀。五年,盟於首止。七年,盟於寧母。九年,盟於葵丘,實十有一也。孔氏注曰:「鄭氏不取北杏及陽穀,故曰九合。」然北杏之會,平宋亂也。宋有弒君之事,而齊平之,何不取也?縱以遂人不至,宋人背盟,而不取之,猶雲可也。陽穀之會,謀伐楚也,何為亦不取之?或者又曰:「會雖十有一,再會於鄄,再會於幽,其地凡九,故曰九合。」然亦有所未盡也。夫子此語,正以齊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以故稱之。北杏之盟,遂人不服,鄄之始會,請師於周,僅取成於宋而還,霸業皆未成也。自莊十五年,再會於鄄,則霸業成矣。左氏於是會也,為之傳曰:「春復會焉,齊始霸也。」夫自始霸之年曆數至於葵丘之會,其合諸侯凡九,是以謂之九合也。此可以祛諸家之惑矣。

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子張學幹祿,與夫問達問行,皆為人也,非為己也。孔子於學幹祿,則曰:「言寡尤,行寡悔。」於問達,則曰:「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於問行,則曰:「言忠信,行篤敬。」皆使之返求諸己焉。及子張書諸紳,則其覺悟也至矣。他時,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之語,與夫五美四惡之問,豈復前日之子張耶?信乎!學之能變化氣質也。

伊川曰:「樂隨風氣,至《韶》而極備者。堯之時,洪水方割,四凶未去,和猶有未至也。舜以聖繼聖,治之極,和之至。故《韶》盡美矣,又盡善也。」

宰予晝寢,夫子譬之朽木,譬之糞牆,疑其責之太過。晝而假寐,亦人情有所不能免。若寢則不可也,語曰:「寢不屍」,曰:「寢不言」,又曰:「必有寢衣」,蓋寢非假寐也。君子以向晦入晏息,晝居於內,問其疾可也。正晝之時,乃弛然自放於床第之上,神昏氣惰,其不足進於道明矣。此聖人所以深責之也。況禹惜寸陰,周公坐以待旦,聖人之汲汲如此,晝寢其可乎?

孔門言仁,多兼「知」而言,如「知者樂水,仁者樂山」,與夫「知及之,仁能守之」,「知者不惑,仁者不憂」,不可具舉。蓋知者知此者也,仁者行此者也。致知近乎知,力行近乎仁,未有不能知而能行者。令尹子文三仕三已,喜慍不形於色,至如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謂之忠可也。然仕止久速,其知不足以知之,至於三已而不寤,概諸色舉翔集者何如哉?故不與之以仁也。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崔杼於齊,其蓄不臣之志已久,陳文子與之同朝,力能誅杼則誅之,不能則去之。不於此時決去就之分,至於齊侯遇弒,乃棄十乘之馬,而違之,其知可知矣。亡雖越境,許之以清可也,亦焉得為仁哉?「未知,焉得仁」,皆言於知猶未盡,焉得為仁也。「擇不處仁,焉得知」。語意正相類。

「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孔氏以矢為誓。朱子亦曰:「矢,誓也。所誓辭也。如雲所不與崔慶者之類。否,謂不合於禮,不由其道也。厭,棄絕也。」而孔氏古注,乃謂與之咒誓,義可疑焉。及觀《程氏外書》,朱公掞記伊川先生語,乃以否為否泰之否。天厭之者,天厭吾道也,正天喪予之意。後見《韓文公筆解》亦曰:「矢,陳也。否,當為否泰之否。厭,當為厭亂之厭。」孔以矢為誓,非也。又以厭為擫,益失之矣。孔子見衛君任南子用事,乃陳衛之政理。告子路云:予道否不得行,汝不須不說也。天將厭此亂世而終,豈泰吾道乎?如此,則矢乃皋陶「矢厥謨」之矢。伊川、退之皆一代巨儒,皆以否為否泰之否,意必有所見。姑錄之,以俟後之君子。

「子曰:甚矣,吾衰也」句,「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孔子盛時,誌欲行周公之道,故夢寐之間,常常見之。今周公之夢,久不復作,則其志慮之衰也甚矣。

「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誨焉。」先儒謂:「修,脯也,十脡為束。古者相見,必執贄以為禮,束修其至薄者。苟以禮來,則無不有以教之也。」按:《杜詩體論》曰:「束修之業,其上在於不言,其次莫如寡之。」又《後漢·馬援傳》注云:「男子十五以上為之束修。」杜詩薦伏湛曰:「自行束修,訖無毀。」玷註:「束修,謂年十五以上。」《延篤傳》註:「束修,為束帶修飾。」不可以「束修之問不出境」一概論也。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先儒謂《韶》盡美又盡善,故學之,三月不知肉味,而歎美之如此。程氏又以為:三月,音字之誤。學之之說,蓋本諸《史記》「襄二十九年,吳子使季劄聘魯請周樂。自《周南》以下,歌諸國之風;自《象箾》以下,備三代之舞。至舞《韶箾》。劄曰;『德至矣大矣!如天之無不幬也,如地之無不載也。雖甚盛德,其蔑以加於此矣』。」則魯未嘗無《韶》也。孔子,魯人也。使孔子而欲學之,歸而求之魯可也,何為至齊而始聞之,始學之哉?《韶》,舜之樂也,舜之後封於陳。隱二十二年,陳人殺其太子禦寇,陳公子完與顓孫奔齊,齊侯使敬仲為卿,敬仲辭,使為工正,蓋陳氏得政於齊之始也。自是之後,陳氏浸強。昭五年,齊侯使晏嬰請繼室於晉,晏子語叔向,已有「齊其為陳氏」之說。至八年,魯亂,孔子適齊,於是聞《韶》,則陳氏之得志於齊久矣。三月不知肉味,蓋憂齊之將亂,非學之也。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非美之也。當時之齊侯,與晏子坐於路寢,歎曰:「美哉室,其誰有此?」晏子對曰:「如君之言,其陳氏乎?後世若少惰,陳氏而不亡,則國其國也已。」是陳之強,齊之弱,不特孔子知之,而晏子亦知之。不特晏子知之,而景公亦自知之矣。聞《韶》之歎,孔子其能自已乎?是時景公欲待孔子以季孟之間,既而曰:「吾老矣,不能用也。」而孔子亦不欲留焉者此也。卒之哀十有四年,陳恆弒簡公,孔子沐浴而朝,告於哀公,請討之,則聞《韶》之歎,豈聖人過憂哉?

「雍也可使南面」。朱子云:「仲弓為人,寬洪簡重,有人君之體,故可使南面。」然莫審其說,或者謂雍也,仁而不佞。仁則寬洪,不佞則簡重,意必本乎此,非苟為是言也。

「君在,踧踖如也,與與如也。」註:與,平聲,或如字。踧踖,恭敬不寧貌。與與,威儀中適貌。橫渠曰:「與與,不忘向君也。」而伊川《答王信伯之問》乃曰:「與與,容與之貌。」蓋踧踖則不安,與與則易肆。踧踖而與與,恭而安也。

伊川曰:「飲酒不妨,但不可過,惟酒無量,不及亂。」聖人豈有作亂之事,但恐亂其氣血。或致疾、或語言顛錯、容貌傾側,皆亂也。

「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石林葉少蘊解此甚詳,且有理,因次其說:諸侯莫盛於桓文,桓文之霸,莫盛於首止之盟與溫之會。桓公之盟首止也,意謂太子鄭將廢,己朝而諫之,王從則太子安,不從則廢。諫之從違未可知也。吾為會而會世子,使天下諸侯皆知世子之為鄭,而共尊之,雖有惠後之變愛,襄王不得而行其私矣。故《春秋》曰:「公及齊侯、宋公、陳侯、衛侯、鄭伯、許男、曹伯會王世子於首止。」俄而曰:「諸侯盟於首止。」夫別其文曰:「會王世子」,再見諸侯也。盟而世子不與,辭繁而不殺,其與桓公可知矣。若文公之會則不然,吾霸諸侯矣,諸侯孰不吾畏。吾既可率諸侯以會溫,則率之以朝,朝京師亦可也。文公乃不朝,上而召王,其意蓋示天下曰:王猶從我,其誰敢不從?不過挾天子以令諸侯耳!故《春秋》曰:「公會晉侯、宋公、蔡侯、鄭伯、陳子、莒子、邾子、秦人於溫。」俄而曰:「天王狩於河陽。」先言會而繼之以狩,則文於是乎病矣。故桓公之召世子正也,其不朝王者,不得已也。文公不朝王,因己之霸,脅諸侯以召王,以跡觀之若正,其所以召之則譎也。

「子擊磬於衛」一章,說者謂荷蕢譏孔子,人不知而不止,孔子故責其果於忘世而不為。按:孔子曆聘諸國,獨於衛而擊磬,何也?衛自瞶輒之亂,父子之分蕩然矣。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則孔子之欲辨其名分也久矣,擊磬於衛,非無意也。石聲磬磬以立辨,亦欲辨其上下之分而已。荷蕢隱者,知孔子之心,過而問之。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言其暗於事也。「硜硜乎」:硜硜,石聲也。謂子擊磬,雖硜硜有聲,莫知已也,斯已而已矣,傷時人之不知也。於是又援《衛風》之詩曰:「深則厲,淺則揭。」夫以衣涉水曰厲,攝衣涉水曰揭。曰厲、曰揭,以淺深別之。今衛之父子,奸名犯分,至成滔天之惡,非可以淺深論也。子曰:「果哉!」以其說為然也。末之難矣。天下之事,正之於始為易,救之於末為難。衛之至此,吾亦末如之何也已。

孔子曰:「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吾見其人矣,吾聞其語矣。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得而稱焉。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民到於今稱之。其斯之謂與。」朱氏謂:「『其斯之謂與』此上疑有闕文。恐『在誠不以富,亦隻以異』下,仍析為三章。」後閱無垢《張氏心傳錄》於始云:「見善如不能及,怠而不進也。見不善如探湯,初雖畏之,探湯之不已,則漸入之矣,是漸而入於惡也。於善而不進,於惡而漸入,其人何如哉?齊景公欲待孔子以季孟之間,孔子告以君臣父子而說,不可謂不見善也,然終不能用孔子,是不及也。貪利之心,浸浸不已,積而至於千駟,豈非不善,而漸入乎。孔子與景公同時,故曰:『吾見其人矣,吾聞其語矣。』至若伯夷、叔齊則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者,今無其人矣。故曰:『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其斯之謂與』所以結上章之意。」是說亦有取焉。愚嘗觀景公與晏子謂陳氏之事,晏子曰:「惟禮可以已之。」公曰:「善哉!吾不能矣。」斯言也,豈非見善不及之謂乎?

「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此為為人君者言也,非為臣者所以貴其君。父子之間,不責善,責善則離,此為為人父者言也,非為子者所以責其父。

子思之言渾涵,孟子之言銛利,《禮記》載子思答「舊君反服」之問曰:「古之君子,進入以禮,退人以禮,故有舊君反服之禮也。」今之君子,進人若將加諸膝,退人若將墜諸淵,無為戎首,不亦善乎?又何反服之有,如此而已。而孟子則反覆辨論,至謂「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於此可以覘子思、孟子之學矣。

趙台卿作《孟子題辭》有曰:「孟子亦自知遭蒼姬之訖錄,值炎劉之未奮。進不得佐興唐虞雍熙之和,退不能伸三代之遺風。」意則然矣。孟子生戰國之時,炎劉未奮,孟子亦何由知之?此亦遣文之病,若曰本之讖緯,則聖賢不道也。

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註疏皆不言孔子之兄之名。按:《史記索隱》:「叔梁紇先娶施氏,生九女。其妾生孟皮,孟皮跛,求婚於顏氏,而娶徵在,遂生孔子。」

「吾豈匏瓜也哉,焉能係而不食。」先儒匏,謂匏也。匏瓜,係於一處,而不能飲食,人則不如是也。愚嘗疑而維其義。一日,讀風之詩曰:「匏有苦葉,濟有深涉。」乃知匏,可係以濟涉。所謂中流失船,一壺千金者是也。又《莊子》:「今子有五石之匏,何不利以為大樽,而浮於江湖之上?」司馬氏云:「樽,如酒器。縛之於身,浮於江湖,可以自渡。猶結綴也,所謂腰舟。」然匏雖可係,而味苦,且其中呺然,故不可以食。

先儒曰:「文章與時高下。政厖土裂,則三光五嶽之氣分。三光五嶽之氣分,則大音不完,必混一而後大振。故三代之文,至春秋戰國而病,涉秦漢復起。漢之文,至列國而病,唐興復起。」意是固然矣,然政之厖,土之裂,莫春秋戰國為甚。吾夫子刪《詩》、定《書》、係《周易》、作《春秋》,孟子退自齊、梁,述堯、舜之道,卒使彝倫敘,人極立,亂臣賊子懼。一時遊夏、公孫醜、萬章之徒,皆得以與斯文之盛,是豈以政厖、土裂病哉?下是如荀卿、揚雄之輩,顧時之治亂,銳然振斯文而起之,亦足以繼往哲而詔來者。又下而諸葛孔明,以出師一表,繼伊訓、說命於三國鼎沸之時。陶淵明以《歸去來辭》,傳於典午灰燼之日。而當世斯文,亦賴以不壞不泯。然則文章果與時高下乎哉?獨宋自渡江以來,文人才士,視東都諸老,若有愧焉。故說者得以光嶽氣分而議之,然乾、淳、端平之際,如朱公熹、張公栻、呂公祖謙、真公德秀、葉公適、陳公傅良、魏公了翁相繼以道自任,以文自鳴。卒使後生小於,習見典刑,爭自濯磨於學,亦不可謂今無人也。惟末年,學士大夫,篤意舉業,以進取亂其心,以富貴利達蕩其志,於是文氣委苶,而文之古者始寥寥然不見於世。是非光嶽氣分之病也,人實病之也。方今東西南北寸地尺土,靡不臣屬三光五嶽之氣,渾然合以大振在今日。餘老矣,不得與於斯文之盛,然所以作新而振起之,如韓愈、歐陽修者,將必有其人。惜乎!不得而見之矣。嗚呼!光嶽之分合,其與於斯文之興廢也耶!抑無與於斯文之興廢也耶?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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