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君子篇
作者:陶行知
1913年
本作品收錄於《金陵光/卷4/6
出自《金陵光》第4卷第6期。

偽君子之居鄉而假願者,即孔子所謂之鄉願 。人之為偽,不必居鄉,凡率土之濱皆可居。人之行詐,不僅假願,凡君子之德皆可假。然必假君子之德以行詐,始謂之偽。故總名之曰:偽君子,從廣義也。

偽君子曷由乎來?曰:非聖賢皆求名,惟其求名,故避毀邀譽。人之有譽,而己不能行,不敢行或不願行,又欲邀其譽,則不得不假之。人之所毀而明由之,必損於名;又欲邀毀中之名,而避名中之毀,則不得不掩之。中人以下,莫不趨利,惟其趨利,故避禍邀福。由其道而可得福,而己不能行,不敢行或不願行,又欲邀其福,則亦不得不假之。明由其道而禍從之,又欲趨禍中之利,避利中之禍,則亦不得不掩之。假人之所譽,掩人之所毀,與夫假其可得福,而掩其可得禍,皆偽也。為偽所以求名趨利也。天下之名,莫美於君子,而非分之利,則舍小人之道莫由趨。世人慕真君子,而真君子之墻數仞,不得其門而入。真小人則亡國敗家,身死為天下笑,復凜然可懼。為真君子難,為真小人不易。舍難就易,於是相率而為似君子非君子、似小人非小人之偽君子。是故偽君子非趨利即求名,而趨利求名者,必是偽君子。偽君子之由來,名利為之也。

世衰道微,人慾橫流。遇一名正言順之詞說,必群相假之以飾人之耳目,防人之攻擊,而逞其心思之所欲。於是偽君子乃雜然應時而興,隨地而起。位高者為偽大,位卑者為偽小;時急則偽烈,時安則偽微。就總綱論之,有言是心非者,有行是心非者。其尤者,則心有殺人之心,行有殺人之行,而惟以語言文字為之塗飾。其險者,則造其近因,而收其遠果,沫以小惠而攫以大利。就細目分之,爭權則曰平等,逞誌則曰自由,好事則曰熱心,有求則曰力行,「任情則曰率性」[丙],「矯飾則曰盡倫,拘迫則曰存心,粘綴則曰改過,比擬則曰取善」[乙],「虛見則曰超悟」[丙],「持位保祿則曰老成持重,躲閑避事則曰收斂定靜,柔媚諧俗則曰謙和遜順」[丁],「意氣用事則曰獨立不懼」[己],漫然茍出則曰如蒼生何,逐物意移則曰隨事省察,心誌不定則曰訟悔遷改,茍賤無恥則飾以忍耐。「隨俗襲非則飾以中庸」[己],「不悖時情則飾以忠厚,不分黑白則飾以混融」[庚]。「陽為孔顏無上樂,陰則不事檢點」[丙];「名為聖人無死地,實則臨難茍安」[己]。「以破戒為不好名者有之」[丙],以冥頑為不動心者有之。放心不求,姑以恬淡無為為搪塞;枉尋直尺,直以捨身濟世為解釋。「有利於己,而欲囑托公事,則稱引萬物一體之說;有害於己,而欲遠怨避嫌,則稱引明哲保身之說」[庚]。假警惕以說滯,借自然以釋蕩。直而訐,辯而佞,恭而勞,慎而葸。「自謂寬裕溫柔,焉知非優遊忽怠,自謂發強剛毅,焉知非躁妄激作」[甲]?外似齋莊,中實忿戾;表似密察,裏實瑣細;貌似正而誌在矯,容似和而神在流。仲尼 其面,陽貨其心,虞舜其瞳,項羽其行。睚眥必報,則藉口於奮勇;雞鳴狗盜,則借辭於用智;兩毛不擒,則圖說於施仁;狡兔三窟,則托稱於示惠;逢親之惡,所以顯吾之孝;遂兄之過,所以著吾之悌;成國之暴,所以彰吾之忠;踐諾之誤,所以明吾之信;嫂溺不援,自謂執禮;率士食人,自稱義師;避兄離母,自號操廉;矜己傲物,自謂知恥。眾矣哉!偽君子之類。雜矣哉!偽君子之途。

偽君子雖百出而莫窮,然自外言之,其所以為誘者則一。一者何?名利而已。偽君子與世浮沈,隨禍福毀譽而變其本色,以博名利。故其出處、去就、進退、取與,不定於義理,而定於毀譽禍福,而義理亡。夫人之出處、去就、進退、取與,貴當其義理耳。出處、去就、進退、取與,而違乎義理,則非人之出處、去就、進退、取與矣。自內言之,人之所以受名利之誘,而演出千百之偽狀者亦一。一者何?心偽而已。張甑山曰:「為人須為真人,毋為假人。」朱子 曰:「是真虎必有風。」真人必有四端之心:「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故人而心偽,則耳目口舌儼然人也,而實假人矣。孔子曰:「惡乎成名?」謂其無以成真人之名也。

天下非真小人之為患,偽君子之為患耳。真小人,人得而知之,人得而避之,並得而去之。偽君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而處心積慮,設阱伏機,則桀紂也。桀紂,湯武得而誅之也。桀紂而堯,則雖善實惡,雖惡而難以罪之也;雖是實非,雖非而難以攻之也;真中藏假,雖假而難以察之也。博堯之名,而無堯之艱;享桀紂之利,而無桀紂之禍。無人非,無物議,偽君子以此自鳴,世人以此相隱慕。一家行之而家聲偽,一國行之而國風偽,行之既久而世俗偽。嗟夫!真小人之為患,深之不過數世,淺則殃及其身而已;偽君子則直釀成偽家聲、偽國風、偽世俗,災及萬世而不可窮。故曰:「鄉願,德之賊也) 孔子惡似而非,惡乎此也。綜天下而論,偽君子惟吾國為最多;統古今而論,偽君子惟今世為最盛。吾國之貧,貧於此也;吾國之弱,弱於此也;吾國多外患,患於此也;吾國多內亂,亂於此也。讀者疑吾言之駭乎?他姑不論,使吾總統之神武大略,國會之濟濟多才,茍於公誠一端,稍加之意,同心同德,以戮力國事,則中國不其大有為乎?不以公誠使其才與勢,此其宵旰憂勞,所以鮮補於國計民生也。詩雲:「君子如怒,亂庶遄已。」孟子曰:「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吾政府對於年來內亂,亦既赫赫斯怒,然而平亂而亂不平,安民而民不安,毋亦能怒而不能真文王、真君子之怒乎?嗚呼!真人不出,如蒼生何?

著者曰:吾十八以前,只知惡人之為偽,不知惡己之有時亦為偽,且每以得行其偽為得計。嗚呼,誤矣!自入本校,漸知自加檢點。然初一二年中,致力於文科之學,未暇在受用學問上加功。雖時有道學演說,心不在焉,故誠心終不偽心勝。入大學後,暇時輒醛《新約》 展閱之,冀得半言片語以益於身心而滌其偽習。讀至耶穌責法利賽人徒守舊俗假冒為善一節,恍然自失曰:「吾從前所為得毋為法利賽人乎?」觸想孔聖亦有「惡似而非」及「鄉願,德之賊也」之言;又痛自深恨曰:「吾從前所為,得毋為賊乎?」自後乃痛惡己之為偽,視為偽之我如賊,如法利賽人。自呼為真我,呼為偽之我曰偽我,或曰賊,或曰法利賽人。吾圓顱不啻為真我與偽我之戰場,真我驅偽我不遺餘力。偽我雖有時退卻,然我之大病根,在喜譽惡毀。名之所在,心即怦然動,偽言行即不時因之而起。事後輒痛悔不安,因思不立定宗旨,徒恃克治,終少進步。龍溪先生曰:「自信而是,斷然必行,雖遁世不見,是而無悶;自信而非,斷然必不行,雖行一不義而得天下,不為。」小子不敏,竊願持此以為方針。歷不破除名利之見,決無不為偽之理。率此行後,縱未能一時肅清偽魔,然較前頗有進步。孟子自言四十不動心,王子自言南都以前尚有些鄉願意思。二賢豈欺我哉?閱歷則然耳!夫二賢,一則善養浩然之氣,一則善致良知。其立真去偽,尚且若是其難,何況吾輩小子!然其功夫雖困難萬狀,二賢終有成功之日。吾於是乎且喜將來真我之必勝,而偽我之必可敗。其勝其敗,是在及早努力,百折不回,在心中建立真主宰,以防閑偽魔。行出一真是一真,謝絕一偽是一偽。譬如淘金,期在沙盡金現,顧可因其難而忽之哉?暑假中,存養省察有得,輯之成篇,意在自勉而兼以勉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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