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論(並序)

兄弟論(並序)
作者:常德誌 
本作品收錄於《全唐文/卷0953

餘以天倫篤睦,日重月深,每惟兄弟孔懷,在物無喻。嚐讀陸士衡之兄弟文,勤勤懇懇,未嚐不廢卷歎息,尚其為人。而世人雲陸機兄弟同居,以之為異。傷哉!斯固異其所稀見也。將恐悠悠千載,不無此惑。敢托陸之旨,以作論雲。

客謂陸平原曰:「吾聞天降地騰,夫婦之情見矣;星分嶽列,兄弟之義存焉。是以聖人之立教也,上稽元極,下順人情。故使牉合為同穴之親,昆季有異居之道。斯則人倫之大典,豈作者之謬陳哉?而子大夫,名為習禮,伯仲無門庭之別,室家匪琴瑟之間,雖激揚風俗,獨為君子,違道任心,將使先人事也。事不師古,蒙竊惑焉。豈有說乎?願聞其旨。」

平原曰:「何居?斯言之玷,可謂末學膚受,曾莫是師。即如君子之談,必且輕於身而累於俗矣!獨不聞夫六龍方駕,斯有禦天之功;駟馬班如,用效行地之力。是故大鵬之始,宛轉北溟;鄧林之初,婆娑下土。至於羽翮相資,遂能負蒼天而遊,罩青雲而立,此則相須之道宏也。至如梁山萬仞,上幹星辰;楚殿三休,俯臨風雨。及土石異勢,榱棟分離,遂與沙麓俱崩,坳堂共泯,此則相須之道乖也。是知同德者易為功,離心者難為力,在物猶爾,而況人乎?然不善莫大於不睦,溺於情者薄於義,寡於私者豐於道。故牝雞晨鳴,三賢孥戮;關雎樂得,十亂同心。固名賢之所聞,豈烏有之談也?且夫兄弟者,同天共地,均氣連形,方手足而猶輕,擬山嶽而更重。靈蛇可斷,兄弟之道無分;鶺鴒載飛,急難之情斯切。先王知兄弟之為重也,故歌之於韶夏之舞,誦之於風雅之篇,敦骨肉而正人倫,風鬼神而動天地,大矣哉!請為左右梗槩其說。

夫兄弟之情也,受之於天性,生之於自然。不假物以成親,不因言而結愛,鬩牆不妨於禦侮,逾裏猶惜於伐樹,馭朽則須洛而歌,彎弓則涕泣而道。斯乃情存於不舍,義形於惻隱。豈如悠悠良辰,從容永歎而已!是以四鳥禽也。不能鳴離別之聲;三荊木也,不能忍分張之痛。矧在人流,有面目,折枝分骨,如何勿傷?至於夫妻之為義矣,非有血屬之親,譬猶風虎雲龍,騰嘯相感。至如髧彼兩髦,結歡二族,始有共牢之禮終為同穴之親,斯亦未為輕也。然而德在聽從,主唯蘋藻,不可以寄百里之命,不可以托六尺之孤。況有棄姓無常,拂衣再醮,至如買臣之室,主父之妻,固未可以言也。自非道讚移天,德均維鵲,孰能長螽斯之羽翼,茂葛藟之本根者乎?是以通人君子,動無失德。全同生之重,則恭順有章;戒惟家之索,而椒蘭無替。夫妻和於鼎飪,兄弟穆於清風,綠衣無燕燕之悲,角弓匪騂騂之歎。其或分星宅土,開國承家,則能藩屏維城,左右王室。力足拔山,不敢問九鼎之重;才能動俗,不敢窺司馬之門。遂使封豕長蛇,望國門而斂跡;井蛙幕燕,睹磐石而飛鳴。故能本支百代,洪基峻極;配合二儀,平章百姓。其在白屋黃冠,蓽門圭竇,三逕五畝,有足相容。至有同衾共席,推梨讓棗,樂以簞瓢,榮同華萼。死生契闊,白刃交前,弟瘦兄肥,無胥遠矣!爾其友於怡怡,揚名以顯,高視風俗,長揖縉紳,斯又足為樂也。而無賴之徒,不思其友,或溺於私愛,棄彼天倫。生在膏腴,乘藉地勢,錫珪分竹,奄有山河。不能輔車相依,股肱同患,乃欲搖動我家室,拔塞我本源。既而青蠅飛於幹旌,無極遊於二壘,集矢長勺,撫劍共池。是以五爭四裂,非關蛇鬥之妖;九合一匡,猶見蠱流之禍。鬼神不勝其酷,生民不勝其弊,籲可畏也!何其謬哉?

又有裏閈之人,繩樞之子,棲息不過於蓬蓽,咀嚼不越於糟糠,無財可不忿爭。乃複尺布鬥粟,不能相容;睚眥蠆介,側目切齒。遂使蕞爾箕帚,蠢爾孩童,萋菲其章。成是貝錦,於是乎分裂蝸角,稱競鴻毛,骨肉為行路之人,兄弟無陟岡之望。痛矣悲矣!何必情矣!宮之奇唇亡之歎,深可撫心;王叔治斷臂之言,足為流涕。其知也如此,其繆也如彼,遠乎得失,豈可同年而語哉?

是知禍福無門,唯人所召,靜言成敗,則可得而論。何則?存亡之道,若行邁之有途,得之者安於廟堂,失之者顛沛斯及。至如三叔狼顧,七國雞連,貔虎搏噬,江山表裏。當其時也,滄波可汲而斷,泰山可蹋而覆。朱旗尚卷,蒼兕未馳,不待高壘之謀,勿俟銜枚之陣,固以冰泮瓦解,魚潰鳥驚,身膏草莽,名彰史策,經過者為之回車,言談者為之洗耳。斯豈時不利而兵不勁者哉?固以天地所不容,人神所同惡者也!斯乃在和不在眾,在德不在強,商周之不敵,亦所聞也。假使驅長狄,駕遺風,宋萬附輿,慶忌參乘,弓飲石,長劍拄頤,冠雞佩猳,拖象拉兕。然而使之超九折,跨三危,浮呂梁,赴滄海,五尺童子,心知必亡。何則?道之非也!苟令心腹無瑕,昆季輯穆,雖使要離策杖,不占緩步,周流九逵,容可危乎?近者劉荊州之意氣,袁渤海之縱橫,當其吐納荊揚,鞭笞河朔,猛將厲於雕鶚,謀臣盛於雲雨,從容嘯吒,有席捲八荒之心,固以震慴人靈,熏灼宇宙者。既而良圖未就,壯誌先秋,瘡痏實生,蕭牆糜潰。天道與人心共往,生人與草木俱萎。雖睦於曹公,尚無旰食之暇,安得馬上而舞哉?斯有惑之甚也!豈如稷、契昇朝,同心同德,魯、衛為政,雖休勿休。得使康哉良哉之歌,洋洋盈耳;卜代卜年之祚,悠悠無極。是知管、蔡之玉食,不如夷、齊之餓死;君頹之萬(闕)不如延陵之退耕。《詩》不云乎:「此令兄弟,綽綽有裕。不令兄弟,交相為瘉。」善哉言也!吾無間然。

今吾子以同穴者重之於天倫,異居者成之於行路,是見詩人之糟粕,未睹宮牆之室家,固未可與適道也。若以骨肉遠而為疏,即手足無腹心之用;牉合近而為重,即衣衾為血屬之親。若衣衾附體而可離,手足遠身而可絕,斯則室家之不侔於兄弟,固亦明矣!況作者之意,有異是乎?夫異家者所以避私,同穴者示以不返。故《傳》曰:『昆季一體。』又兄弟之道無分,然而有分者何?謂異居同財者。若委支體於行路,阻天倫於胡越,固非其所謂願聞也。且餘與士龍,少遭憫凶,攀風樹而興歎,懷仁義以罔極。零丁齠齔,霜露摧心,契闊九夷,更相為命。常恐黃耳蕭條,白駒超忽,洞庭木葉零,岩花落無時。雖複飲啄相依,光華未著,天蹐地,每深慚德。友於兄弟,何日忘之?將謂吾子有以成教,而反問我比以流俗。祇足以攪其心慮,非所望於吾賢也!」

於是客赧然而起曰:「仆固小人,無聞至道,雖生堯、舜之代,未登孔子之堂。苟有胸而無心,遂逐情而忘性,言排名義之外,身陷泥塗之下。今子大夫幸而見睹,博我以友弟,宏我以禮經。洋洋乎理出天人之表,恢恢焉道周仁義之鄉。而今而後,謹聞命矣!是知安社稷,禦邦家,調陰陽,化風俗,播清猷於緗素,垂令範於黎,橫之於天地而自安,處之於生死而無慮者,其惟兄弟乎?」

本唐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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