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百八十五 全唐文 卷五百八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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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子問於柳先生曰:「先生晉人也,晉之故宜知之。」曰:「然。」「然則吾願聞之可乎?」曰:「可。晉之故封,太行掎之,首陽起之,黃河迤之,大陸靡之。或巍而高,或呀而淵。景霍、汾、澮,以經其堧。若化若遷,鉤嬰蟬聯,然後融為平川,而侯之都居,大夫之邑建焉。其高壯,則騰突撐拒,聱岈鬱怒,若熊羆之咆、虎豹之嗥,終古而不去;攫秦搏齊,當者失據,燕狄惴怯,若卵就壓,振振業業,覷關蹀戶,惕若仆妾。其案衍,則平盈旋緣,紆徐夷延,若飛鳶之翔舞,洄水之容與;以稼則碩,以植則茂,以牧則蕃,以畜則庶,而人用是富,而邦以之阜。其河,則浚源昆侖,入於天淵,出乎無門,行乎無垠,自匈奴而南,以介西鄙,衝奔太華,運肘東指;混潰後土,濆濁麋沸,黿鼉詭怪,於於汩汩,騰倒失越,委泊涯涘,呀呷欱納,摧雜失墜。其所蕩激,則連山參差,廣野壞裂,轟雷怒風,撼含於戛;崩石之所轉躍,大木之所擢拔,漰泙洞踏者,彌數千里,若萬夫之斬伐。而其軸轤之所負,橦檣之所禦,鱗川林壑,隳雲遁雨,瞬目而下者,榛榛沄沄,百舍一赴。若是何如?」

吳子曰:「先生之言豐厚險固,誠晉之美矣。然晉人之言表裏山河者,備敗而已,非以為榮觀顯大也。吳起所謂『在德不在險』,此普人之借也。願聞其他。」

先生曰:「大鹵之金,棠谿之工,火化水淬,器備以充。為棘為矛,為鎩為鉤,為鏑為鏃。為槊為鍭。出太白,征蓐收,召招搖,伏蚩尤,肅肅褷褷,合眾靈而成之。博者狹者,曲者直者,歧者勁者,長者短者,攢之如星,奮之如霆,運之如縈,浩浩奕奕,淋淋滌滌,熒熒的的,若雪山冰穀之積。觀者膽掉,目出寒液。當空發耀,英精互繞,晃蕩洞射,天氣盡白,日規為小,鑠雲破霄,跕墜飛鳥。弓人之弓,函人之甲,膠角百選,犀兕七屬。乃使跟超掖夾之倫,服而持之,南瞰諸華,北讋群夷,技擊節制,聞於天下,是為善師。延目而望之,固以拳拘喘汗,免胄肉袒,進不敢降,退不敢竄。若是何如?」

吳子曰:「夫兵之用,由德則吉,由暴則凶,是又不可為美觀也。先軫曰『師直為壯,曲為老,』況徒以堅甲利刃之為上哉!」

先生曰:「晉國多馬,屈焉是產。土寒氣勁,崖拆穀裂,草木短縮,鳥獸墜匿,而馬蕃焉。師師兟兟,溶溶沄沄,畾畾轔轔,或赤或黃,或元或蒼,或醇或 龍,黭然而陰,炳然而陽,若旌旃旂幟之煌煌。乍進乍止,乍伏乍起,乍奔乍躓,若江漢之水,疾風驅濤,擊山蕩壑,雲沸而不止。群飲源稿,回食野赭,浴川蹙浪,噴震播灑,潰潰焉若海神駕雪而來下。觀其四散惝怳,開合萬狀,喜者鵲厲,怒者人搏,決然坌躍,千里相角。風騣霧鬛,劚山抉壑,耳搖層雲,腹捎眾木,寂寥遠遊,不久而復。攫地跳梁,堅骨蘭筋,交頸互齧,鬥目相馴,聚溲更噓。昂首張斷。其小者則連牽繳繞,仰乳俯齕,蟻雜螽集,啾啾潗潗,旅走叢立。其材之可者,收斂攻教,掉手飛縻,指毛命物,百步就羈。牽以荀息,禦以王良,超以範鞅,軒以欒針,以佃以戎,獸獲敵摧。若是何如?」

吳子曰:「『恃險與馬』者,子不聞乎?故曰『冀之北土,馬之所生』,『是不一姓』。請置此而新其說。」

先生曰:「晉之北山有異材,梓匠工師之為宮室求大木者,天下皆歸焉。仲冬既至,寒氣凝成,外凋內貞,沈液不行,乃堅乃良。萬工舉斧以入,必求諸岩崖之欹傾,澗壑之紆縈,淩巑岏之杪顛,漱泉源之淦瀠,根絞怪石,不土而植,千尋百圍,與石同色。羅列而伐者,頭抗河漢,刃披虹霓,聲振連巒,柿填層溪。丁丁登登,硠硠稜稜,若兵車之乘淩。其響之所應,則潰潰漰漰,洶洶薨薨,若騫若崩,若螭龍之鬥,風霆相騰。其殊而下者,劄戛捎殺,摧崒坱圠,霞披電裂,又似共工觸不周而天柱折。鶤鸛鶖鶬,號鳴飛翔,貙豻虎兕,奔觸讋栗,伏無所入,遁無所脫。然後斷度收羅,捎危顛,芟繁柯,乘水潦之波,以入於河而流焉。蕩突硉兀,轉騰冒沒,類秦神驅石以梁大海;抵曲鱗蹙,彙流雷解,前者汩越,後者迫隘,乃下夫龍門之懸水。扌習拉頹踏,捽首軒尾,澒入重淵,不知其幾百里也。濤波之旋,滔山觸天,既渟既平,彌望悠焉。良久,乃始昂屹湧溢,挺拔而出,林立峰崒,穿雲蔽日,渙然自撓,復就行列,渾渾而去,以至其所。唯良工之指顧,叢台、阿房,長樂、未央,建章、昭陽之隆麗詭特,皆是之自出。若是何如?」

吳子曰:「吾聞君子患無德,不患無土;患無土,不患無人;患無人,不患無宮室;患無宮室,不患材之不已有。先生之所陳,四累之下也。且虒祁既成,諸侯叛之。」

先生曰:「河魚之大,上迎濤波,羅壅津涯,千里雷馳,重馬輕車,遂以君命,矢而縱觀焉。大罟斷流,修網亙山,罩罶罣{鹿},織紝其間,巨舟軒昂,仡仡回環,水師更呼,聲裂商顏。於是鼓譟遝集而從之,扼龍吭,拔鯨鰭,戮白黿,逐毒螭,叱馮夷,立水湄。搜攪流離,掬縮推移,梁會網蹙,騰天彌圍,掉蹙擁踴,以登夫曆山之垂。如川之歸,如山之摧,如雲之披。其有乘化會神,振拔漣淪,摛奇文,出怪鱗,騰飛濤而上逸,生電雷於龍門者,猶仰倫飛繳,頓踏而取之,莫不脫角裂翼,呀哧匍匐,復就臠切,莫保龍籍,具糅五味,布列雕俎,風雲失勢,沮散遠去。若夫魦、鱨、鮪、鯉、鰋、鱧、魴、鱮之瑣屑蔑裂者,夫固不足悉數,漏脫紘目,養之水府,而三河之人,則已填溢饜飫,腥膏舄鹵,聞膾炙之美,則掩鼻蹙頞,賤甚糞土而莫顧者也。若是何如?」

吳子曰:「一時之觀,不足以誇後世;口舌之味,不足以利百姓。姑欲聞其上者。」

先生曰:「猗氏之鹽,晉寶之大也,人之賴之與穀同,化若神造,非人力之功也。但至其所,則見溝塍畦畹之交錯輪囷,若稼若圃,敞兮勻勻,渙兮鱗鱗,邐瀰紛屬,不知其垠。俄然決源釃流,交灌互澍,若枝若股,委屈延布,脈寫膏浸,潗濕滑汩,彌高掩庳,漫壟冒塊,決決沒沒,遠近混會,抵值堤防,瀴瀛沛濊,偃然成淵,漭然成川。觀之者徒見浩浩之水,而莫知其以及。神液陰漉,甘鹵密起,孕靈富媼,不愛其美。無聲無形,熛結迅詭,回眸一瞬,積雪百里。皛冪冪,奮僨離析,鍛圭椎壁,眩轉的。乍似隕星及地,明滅相射,冰裂雹碎,峻嶒增益。大者印累,小者珠剖,湧者如坻,坳者如缶,日晶熠煜,螢駭電走,亙步盈車,方尺數斗。於是裒斂合集,舉而堆之,皓皓乎懸圃之巍巍,乎溔乎狂山太白之淋漓。駭化變之神奇,卒不可推也。然後驢騾牛馬之運,西出秦隴,南過樊鄧,北極燕代,東逾周宋,家獲作鹹之利,人被六氣之用,和鈞兵食,以征以貢。其賚天下也,與海分功,可謂有濟矣。若是何如?」

吳子曰:「魏絳之言曰『近寶則公室乃貧』,豈謂是耶?雖然,此可以利民矣,而未為民利也。」先生曰:「願聞民利。」

吳子曰:「安其常而得所欲,服其教而便於己,百貨通行而不知所自來,老幼親戚相保而無德之者,不苦兵刑,不疾賦力。所謂民利,民自利者是也。」

先生曰:「文公之霸也,援秦破楚,囊括齊宋,曹衛解裂,魯鄭震恐,定周於溫,奉冊受錫,夾輔糾逖,以為候伯,並盟踐土,低昂玉帛。天子恃焉,以有諸侯;諸侯恃焉,以有其國;百姓恃焉,以有其妻子而食其力。叛者力取,附者仁撫;推德義,立信讓;示必行,明所向;達禁止,一好尚。《春秋》之事,公侯大夫策文馬,馳軒車,出入環連,貫於國都,則有五筵之堂,九凡之室,大小定位,左右有秩,禽牢餼饋,交錯文質,饗有嘉樂,宴有庭實,登降好賦,犧象畢出,犒勞贈賄,率禮無失。六卿理兵,大戎小戎,鍾鼓丁寧,以討不恭。車埒萬乘,卒半天下,鼓之則震,旆之則畏。其號令之動,若水之源,若輪之旋,莫不如誌。當此之時,鹹能歡娛以奉其上,故其民至於今,好義而任力。此以民力自固,假仁義而用天下,其遺風尚有存者。若是可以為民利也乎?」

吳子曰:「近之矣,然猶未也。彼霸者之為心也,引大利以自向,而摟他人之力以自為固,而民乃後焉。非不知而化,不令而一,異乎吾向之陳者,故曰近之矣,猶未也。」

先生曰:「三河古帝王之更都焉,而平陽,堯之所理也,有茅茨、采椽、土型之度,故其人至於今儉嗇;有溫恭、克讓之德,故其人至於今善讓;有師錫、僉曰、疇諮之道,故其人至於今好謀而深;有百獸率舞、鳳凰來儀、於變時雍之美,故其人至於今和而不怒;有昌言、儆戒之訓,故其人至於今憂思而畏禍;有無為、不言、垂衣裳之化,故其人至於今恬以愉,此堯之遺風也。願以聞於子,何如?」

吳子離席而立,拱而言曰:「美矣善矣,其蔑有加矣。此固吾之所欲聞也。夫儉則人用足而不淫;讓則遵分而進善,其道不鬥;謀則通於遠而周於事;和則仁之質;戒則義之實;恬以愉則安而久於其道也。至乎哉!今主上方致太平,動以堯為準,先生之言,道之奧者,若果有貢於上,則吾知其易易焉也。舉晉國之風以一諸天下,如斯而已矣。敬再拜受賜。」

有問柳先生者曰:「先生貌類學古者,然遭有道不能奮厥誌,獨被罪辜,廢斥伏匿。交遊解散,羞與為戚,生平嚮慕,毀書滅跡。他人有惡,指誘增益,身居下流,為謗藪澤。罵先生者不忌,陵先生者無謫。遇揖目動,聞言心惕,時行草野,不知何適。獨何劣耶?觀今之賢智,莫不舒翹揚英,推類援朋,疊足天庭,魁全恢張,群驅連行。奇謀高論,左右抗聲,出入翕忽,擁門填扃,一言出口,流光垂榮。豈非偉耶?先生雖讀古人書,自謂知理道、識事機,而其施為若是其悖也。狼狽擯僇,何以自表於今之世乎?」

先生答曰:「敬聞命。然客言仆知理道、識事機,過矣。仆懵夫屈伸去就,觸罪受辱,幸得聯肢體、完肌膚,猶食人之食,衣人之衣,用人之貨,無耕織居販,然而活給羞愧恐栗之不暇,今客又推當世賢智以深致誚責,吾縲囚也,逃山林入江海無路,其何以容吾軀乎?願客少假聲氣,使得詳其心次其論。」

客曰:「何取?」先生曰:「僕少嚐學問,不根師說,心信古書,以為凡事皆易,不折之以當世急務,徒知開口而言,閉目而息,挺而行,躓而伏,不窮喜怒,不究曲直,衝羅陷阱,不知顛踣,愚憃狂悖,若是甚矣。又何以恭客之教而承厚德哉?今之世工拙不欺,賢不肖明白。其顯進者,語其德,則皆茫洋深閎,端貞鯁亮,苞並涵養,與道俱往。而仆乃蹇淺窄僻,跳浮嚄唶,抵瑕陷厄,固不足以趑趄批捩而追其跡。舉其理,則皆謨明淵沉,剖微究深,劈析是非,校度古今。而仆乃緘鉗默塞,耗毛窒惑,抉異探怪,起幽作匿,攸攸恤恤,卒自禍賊,固不足以睢盯激昂而效其則。言其學,則皆總攬羅絡,橫豎雜博,天旋地縮,鬼神交錯。而仆乃單庸撇莩,離疏空虛,竊聽道塗,顓囂蒙愚,不知所如,固不足以抗顏搖舌而與之俱。稱其文,則皆汗漫輝煌,呼噓陰陽,翏轕三元,陶熔帝皇。而仆乃樸鄙艱澀,培塿潗湁,毫聯縷緝,塵出坱入,固不足以攄摛踴躍而涉其級。茲四者懸判,雖庸童小女,皆知其不及,而又裹以罪惡,纏以羈縶,客從而擠之,不亦忍乎?且夫白羲、騄耳之得康莊也,逐奔星,先飄風,而跛驢不出泥滓。黃鍾元間之登清廟也,鏗天地,動神祗,而嗚嗚咬哇,不入裏耳。西子、毛嬙之蹈後宮也,朝日,煥浮雲,而無鹽逐於鄉里。蛟龍之騰於天淵也,彌六合,澤萬物,而蝦與蛭不離尺水。卓詭倜儻之士之遇明世也,用智能,顯功烈,而麼眇連蹇,顛頓披靡,固其所也。客又何怪哉?且夫一涉險阨懲而不再者,烈士之誌也;知其不可而速已者,君子之事也。吾將竊取之以沒吾世,不亦可乎?」

乃歌曰:「堯舜之修兮,禹益之憂兮,能者任而患者休兮。躚躚蓬藋,樂吾囚兮。文墨之彬彬,足以舒吾愁兮。已乎已乎,曷之求乎!客乃笑而去。

柳先生既會州刺史,即治事,還,遊於愚溪之上。溪上聚黧老壯齒,十有一人,謖足以進,列植以慶。卒事,相顧加進而言曰:「今茲是州,起廢者二焉,先生其聞而知之歟?」答曰:「誰也?」曰:「東祠躄浮圖,中廄病顙之駒。」

曰:「若是何哉?」曰:「凡為浮圖道者,都邑之會必有師,師善為律,以敕戒始學者與女釋者,甚尊嚴,且優遊。躄浮圖有師道,少而病躄,日愈以劇,居東祠十年,扶服輿曳,未嚐及人,仄匿愧恐殊甚。今年,他有師道者悉以故去,始學者與女釋者倀倀無所師,遂相與出躄浮圖以為師,盥濯之,扶持之,壯者執輿,幼者前驅,被以其衣,導以其旗,怵惕疾視,引且翼之。躄浮圖不得已,凡師數百生。日饋飲食,時獻巾帨,洋洋也,舉莫敢逾其制。中廄病顙之駒,顙之病亦且十年,色元不厖,無異技,硿然大耳。然以其病,不得齒他馬。食斥棄異皂,恆少食,屏立擯辱,掣頓異甚,垂首披耳,懸涎屬地,凡廄之馬,無肯為伍。會今刺史以御史中丞來蒞吾邦,屏棄群駟,舟以溯江,將至,無以為乘。廄人咸曰:『病顙駒大而不厖,可秣飾焉;他馬巴、僰痺狹,無可當吾刺史者。』於是眾牽駒上燥土大廡下,薦之席,縻之絲,浴剔蚤鬋,刮惡除洟;莝以雕胡,秣以香萁;錯貝鱗纕,鑿金文羈;絡以和鈴,纓以朱綏;或膏其鬛,或劘其脽;禦夫盡飾,然後敢持。除道履石,立之水涯;幢前羅,槓蓋後隨;千夫翼衛,當道上馳;抗首出臆,震奮邀嬉。當是時,若有知也,豈不曰宜乎?」

先生曰:「是則然矣,叟將何以教我?」黧老進曰:「今先生來吾州亦十年,足軼疾風,鼻如膻香。腹溢儒書,口盈憲章。包今統古,進退齊良。然而一廢不復,曾不若躄足涎顙之猶有遭也。朽人不識,敢以其惑,願質之先生。」先生笑且答曰:「叟過矣!彼之病,病乎足與顙也;吾之病,病乎德也。又彼之遭,遭其無耳。今朝廷洎四方,豪傑林立,謀猷川行。群談角智,列坐爭英。披華發輝,揮喝雷霆。老者育德,少者馳聲。卯角羈貫,排廁鱗征。一位暫缺,百事交並。駢倚懸足,曾不得逞。不若是州之乏釋師大馬也。而吾以德病伏焉,豈躄足涎顙之可望哉?叟之言過昭昭矣,無重吾罪!」於是黧老壯齒,相視以喜,且籲曰:「諭之矣!」拱揖而旋,為先生病焉。

自吾居夷,不與中州人通書。有來南者,時言韓愈為《毛穎傳》,不能舉其辭,而獨大笑以為怪,而吾久不克見。楊子誨之來,始持其書,索而讀之,若捕龍蛇、搏虎豹,急與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韓子之怪於文也。世之模擬竄竊,取青媲白,肥皮厚肉,柔筋脆骨,而以為辭者之讀之也,其大笑固宜。

且世人笑之也,不以其俳乎?而俳又非聖人之所棄者。《詩》曰:「善戲謔兮,不為虐兮。」《太史公書》有《滑稽列傳》,皆取乎有益於世者也。故學者終日討說答問,呻吟習復,應對進退,掬溜播灑,則罷憊而廢亂,故有「息焉遊焉」之說。不學操縵,不能安弦。有所拘者,有所縱也。太羹元酒,體節之薦,味之至者。而又設以奇異小蟲、水草、楂梨、橘柚,苦鹹酸辛,雖蜇吻裂鼻,縮舌澀齒,而咸有篤好之者。文王之昌蒲菹,屈到之芰,曾皙之羊棗,然後盡天下之味以足於口。獨文異乎?韓子之為也,亦將弛焉而不為虐歟!息焉遊焉而有所縱歟!盡六藝之奇味以足其口歟!而不若是,則韓子之辭,若壅大川焉,其必決而放諸陸,不可以不陳也。

且凡古今是非六藝百家,大細穿穴用而不遺者,毛穎之功也。韓子窮古書,好斯文,嘉穎之能盡其意,故奮而為之傳,以發其鬱積,而學者得以勵,其有益於世歟!是其言也,固與異世者語,而貪常嗜瑣者,猶呫呫然動其喙,亦勞甚矣乎!

魏公子丕,由其父得漢禪。還自南郊,謂其人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由丕以來皆笑之。

柳先生曰;「丕之言若是可也。向者丕若曰;「舜禹之道,吾知之矣,」丕罪也。其事則信。吾見笑之者不知言,未見丕之可笑者也。

凡易姓授位,公與私,仁與強,其道不同;而前者忘,後者係,其事同。使以堯之聖,一日得舜而與之天下,能乎?吾知小爭於朝,大爭於野,其為亂,堯無以已之。何也?堯未忘於人,舜未係於人也。堯之得於舜也以聖,舜之得於堯也以聖,兩聖獨得於天下之上,奈愚人何?其立於朝者放齊猶曰:「朱啟明」,而況在野者乎?堯知其道不可,退而自忘;舜知堯之忘己而係舜於人也。進而自係。舜舉十六族,去四凶族,使天下鹹得其人;命二十二人,興五教,立禮刑,使天下鹹得其理;合時月,正曆數,齊律、度、量、權衡,使天下鹹得其用。積十餘年,人曰:「明我者舜也,齊我者舜也,資我者舜也。」天下之在位者,皆舜之人也。而堯隤然聾其聰,昏其明,愚其聖。人曰:「往之所為堯者,果烏乎在哉?」或曰「耄矣」,曰「匿矣」。又十餘年,其思而問者加少矣。至於堯死,天下曰:「久矣,舜之君我也。」夫然後能揖讓受終於文祖。舜之於禹也亦然。禹旁行天下,功係於人者多,而自忘也晚。益之自係猶是也,而啟賢聞於人,故不能。夫其始係於人也厚,則其忘之也遲。不然,反是。

漢之失德久矣,其不係而忘也甚矣。宦、董、袁、陶之賊盈矣。丕之父攘禍以立強,積三十餘年,天下之主,曹氏而已,無漢之思也。丕嗣而禪,天下得之以為晚,何以異夫舜禹之事耶?然則漢非能自忘也,其事自忘也;曹氏非能自係也,其事自係也。公與私,仁與強,其道不同,其忘而係者無以異也。堯舜之忘,不使如漢,不能授舜禹;舜禹之係,不使如曹氏,不能受之堯舜。然而世徒探其情而笑之,故曰笑其言者非也。問者曰:「堯崩,天下若喪考妣,四海遏密八音三載。子之言忘若甚然,是可不可歟?」曰:是舜歸德於堯,史尊堯之德之辭者也。堯之老更一世矣,德乎堯者,蓋已死矣,其幼而存者,堯不使之思也。不若是,不能與人天下。

凡人之獲謗譽於人者,亦各有道。君子在下位則多謗,在上位則多譽;小人在下位則多譽,在上位則多謗。何也?君子宜於上不宜於下,小人宜於下不宜於上,得其宜則譽至,不得其宜則謗亦至。此其凡也。然而君子遭亂世,不得已而在於上位,則道必咈於君,而利必及於人,由是謗行於上而不及於下,故可殺可辱而人猶譽之。小人遭亂世而後得居於上位,則道必合於君,而害必及於人,由是譽行於上而不及於下,故可寵可富而人猶謗之。君子之譽,非所謂譽也,其善顯焉爾。小人之謗,非所謂謗也,其不善彰焉爾。

然則在下而多謗者,豈盡愚而狡也哉?在上而多譽者,豈盡仁而智也哉?其謗且譽者,豈盡明而善褒貶也哉?然而世之人聞而大惑,出一庸人之口,則群而郵之,且置於遠邇,莫不以為信也。豈惟不能褒貶而已,則又蔽於好惡,奪於利害,吾又何從而得之耶?孔子曰:「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善人者之難見也,則其謗君子者為不少矣,其謗孔子者亦為不少矣。傳之記者,叔孫武叔,時之顯貴者也。其不可記者,又不少矣。是以在下而必困也。及乎遭時得君而處乎人上,功利及於天下,天下之人皆歡而戴之,向之謗之者,今從而譽之矣。是以在上而必彰也。

或曰:「然則聞謗譽於上者,反而求之,可乎?」曰:「是惡可,無亦征其所自而已矣!其所自善人也,則信之;不善人也,則勿信之矣。苟吾不能分於善不善也,則已耳。如有謗譽乎人者,吾必征其所自,未敢以其言之多而舉且信之也。其有及乎我者,未敢以其言之多而榮且懼也。苟不知我而謂我盜蹠,吾又安取慎焉?苟不知我而謂我仲尼,吾又安取榮焉?知我者之善不善,非吾果能明之也,要必自善而已矣。」

興王之臣,多起汙賤,人曰「幸也」;亡主之臣,多死寇盜,人曰「禍也」。予咸宜之。當兩漢氏之始,屠販徒隸出以為公侯卿相,無他焉,被固公侯卿相器也。遭時之非是以詘,獨其始之不幸,非遭高、光而以為幸也。漢晉之末,公侯卿相劫戮困俄伏牆壁間以死,無他焉,彼固劫戮困餓器也。遭時之非是以出,獨其始之幸,非遭卓、曜而後為禍也。彼困於昏亂,伏志氣,屈身體,以下奴虜,平難澤物之德不施於人,一得適其傃,其進晚爾,而人猶幸之。彼伸於昏亂,抗志氣,肆身體,以傲豪傑,殘民興亂之伎行於天下,一得適其傃,其死後耳,而人猶禍之。悲夫!予是以咸宜之。

市之鬻鞭者,人問之,其賈直五十,必曰五萬。復之以五十,則伏而笑;以五百,則小怒;五千,則大怒;必以五萬而後可。有富者子適市買鞭,出五萬,持以誇予。視其首,則拳蹙而不遂;視其握,則蹇仄而不植;其行水者,一去一來不相承;其節朽黑而無文材,掐之滅爪,而不得其所窮;舉之翲然若揮虛焉。予曰:「子何取於是而不愛五萬?」曰:「吾愛莫黃而澤。且賈者雲。」予乃召僮爚湯以濯之,則遬然枯,蒼然白,向之黃者梔也,澤者蠟也。富者不悅。然猶持之三年。後出東郊,爭道長樂阪下。馬相踶,因大擊,鞭折而為五六。馬踶不已,墜於地,傷焉。視其內則空空然,其理若糞壤,無所賴者。今之梔其貌,蠟其言,以求賈技於朝者,當其分則善;一誤而過其分,則喜;當其分則反怒,曰:「予曷不至於公卿?」然而至焉者亦良多矣。居無事,雖過三年不為害。當其有事,驅之於陳力之列以禦乎物,以夫空空之內,糞壤之理,而以責其大擊之效,惡有不折其用而獲墜傷之患者乎?

吏而商也,汙吏之為商,不苦廉吏之商,其為利也博。汙吏以貨商,資同惡與之為曹,大率多減耗,役傭工,費舟車,射時有得失,取貨有苦良,盜賊水火殺敚焚溺之為患,幸而得利,不能什一二,身敗祿奪,大者死,次貶廢,小者惡,終不遂。汙吏惡能商矣哉?廉吏以行商,不役傭工,不費舟車,無資同惡減耗,時無得失,貨無良苦,盜賊不得殺敚,水火不得焚溺,利愈多,名愈尊,身富而家強,子孫葆光。是故廉吏之商博也。苟修嚴潔白以理政,由小吏得為縣,由小縣得大縣,由大縣得刺小州,其利月益各倍。其行不改,又由小州得大州,其利月益三之一。其行又不改,又由大州得廉一道,共利月益之三倍,不勝富矣。苟其行又不改,則其為得也,夫可量哉?雖赭山以為章,涸海以為鹽,未有利大能苦是者。然而舉世爭為貨商,以故貶吏相逐於道,百不能一遂。人之知謀好邇富而近禍如此,悲夫!

或曰:「君子謀道不謀富,子見孟子之對宋巠乎?何以利為也。」柳子曰:「君子有二道,誠而明者,不可教以利;明而誠者,利進而害退焉。吾為是言,為利而為之者設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吾哀夫沒於利者以亂人而自敗也,姑設是,庶由利之小大登進其誌,幸而不撓乎下以成其政,交得其大利。吾言不得已爾,何暇從容若孟子乎?孟子好道而無情,其功緩以疏,未若孔子之急民也。」

東海若陸遊,登孟諸之阿,得二瓠焉,刳而振其犀以嬉,取海水雜糞壤蟯蚘而實之,臭不可當也。窒以密石,舉而投之海。逾時焉而過之,曰:「是故棄糞耶?」其一徹聲而呼曰:「我大海也。」東海若呀然而笑曰:「怪矣,今夫大海,其東無東,其西無西,其北無北,其南無南,旦則浴日而出之,夜則滔列星,涵太陰,揚陰火珠寶之光以為明,其塵霾之雜不處也,必泊之西澨。故其大也深也潔也光明也,無我若者。今汝海之棄滴也,而與糞壤同體,臭朽之與曹,蟯蚘之與居,其狹咫也,又冥暗若是,而同之海,不亦羞而可憐哉!子欲之乎?吾將為汝抉石破瓠,蕩群穢於大荒之島,而同子於向之所陳者可乎?」糞水泊然不悅曰:「我固同矣,吾又何求於若?吾之性也,亦若是而已矣。穢者自穢,不足以害吾潔;狹者自狹,不足以害吾廣;幽者自幽,不足以害吾明。而穢亦海也,狹、幽亦海也,突然而往,於然而來,孰非海者?子去矣,無亂我!」其一聞若之言,號而祈曰:「吾毒是久矣!吾以為是固然不可異也。今子告我以海之大,又目我以故海之棄糞也,吾愈急焉。湧吾沫不足以發其窒,旋吾波不足以穴瓠之腹也,就能之,窮歲月耳,願若幸而哀我哉!」東海若乃抉石破瓠。投之孟諸之陸,蕩其穢於大荒之島,而水復於海,盡得向之所陳者焉。而向之一者,終與臭腐處而不變也。

今有為佛者二人,同出於毗盧遮那之海,而汩於五濁之糞,而幽於三有之瓠,而窒於無明之石,而雜於十二類之蟯蚘。人有問焉,其一人曰:「我佛也,毗盧遮那、五濁、三有、無明、十二類,皆空也,一也,無善無惡,無因無果,無修無證,無佛無眾生,皆無焉,吾何求也!」問者曰:「子之所言,性也,有事焉。夫性與事,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子守而一定,則大患者至矣。」其人曰:「子去矣,無亂我!」其一人曰:「嘻,吾毒之久矣!吾盡吾力而不足以去無明,窮吾智而不足以超三有、離五濁,而異夫十二類也。就能之,其大小劫之多不可知也,若之何?」問者乃為陳西方之事,使修念佛三昧一空有之說。於是聖人憐之,接而致之極樂之境,而得以去群惡,集萬行,居聖者之地,同佛知見矣。向之一入者,終與十二類同而不變也。夫二人之相違也,不若二瓠之水哉!今不知去一而取一,甚矣!

曰:「吾子來也,以有餘而欲及人乎?」曰:「然。」「若用子而能使竭忠孝乎?」曰:「否。夫無忠而忠見,無孝而孝聞,曷若使不見而忠,無聞而孝,肅然已出,熙然已及,夫已也渾然矣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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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唐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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