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六月霜
第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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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談異事紳衿譏褚鉤 說前因女士諫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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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牛、馬兩老爺,押著秋女士一干人犯,剛到了軒亭口,但見星月無光,陰風慘慘,不覺心中有些害怕。正要命兵士放槍,忽聽得一派軍樂,由遠漸近的走來。連忙打發人四邊一找,回來報導:是府裡派來彈壓的一隊警兵。牛、馬兩老爺聽了,便覺心中一寬,那個膽子也就大了。不一時,警兵已到,牛、馬兩老爺就傳命行刑。刀斧手一聲答應,走將下去。片刻之間,把秋女士一干人犯,俱已殺了。牛、馬兩老爺一一驗過,就命打道回衙,自去覆命不題。

  可憐這秋女士只為著一腔熱血,應了徐錫麟的聘,在明道女學堂內擔了一個教習的責任,今日就遭此一劫。當夜斬決之後,軒亭口的地方,陰霾四逼,冤氣迷天。直至次日,這股氣還是聚結不散,弄得天容慘淡,旭日無光。紹興城裡,三三兩兩的,都講論這事,有的替他抱怨,有的替他剖白。

  忽有一個尖頭鼠眼、高顴鷹鼻的人,身上的打扮倒也不俗,穿一件湖色生絲的長衫,著一條雪青官紗的褲子,口銜雪茄香煙,鼻架金絲眼鏡,嘴上略有幾根鬍鬚。他聽了眾人議論,便開口說道:「若論秋女士的所作所為,確是有些不大妥當。今日的禍,也是他平日的作為上召來的。」眾人聽了他這幾句話兒,都望他瞧了一瞧。有一個年少的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褚鉤先生。你為什麼也在這裡吃茶了?」褚鉤先生連忙答道:「我今日聞得秋女士已經於昨晚處決了,我打諒這裡諸位老先生必有一番議論的,所以也跑到這裡來聽聽。」又有一個少年道:「我今日聽見衙門裡人說,富太守為了這件公事,著實的憂慮,本沒有一定殺秋女士的主意。因為昨夜有個本地紳士,投了一張稟帖進去,說秋女士是和徐錫麟同謀的。富太守得了這張稟帖,才立刻叫山、會兩縣,把秋女士正法了。」那少年說到這裡,先前那個少年說道:「照這樣的說來,秋女士的命,不是被這紳士害掉的麼?但不知這個紳士是誰,倒要查他出來,問他一問。」回頭向褚鉤先生道:「我知道你和秋女士也是很要好的,此刻你也該替他雪雪這個冤,把這個紳士留心的訪他出來。」說著,兩隻眼睛不住的對褚鉤先生看。褚鉤先生見了,急得他面紅耳赤,嘴裡又支支吾吾的。旁邊有一老者,向褚鉤先生笑道:「鉤兄,我聞得你和徐錫麟也是很好的,只怕也有人把你告發出來,這就不好了呢。」褚鉤先生聽了,不覺心中又忐忑起來,便假作不聞,向別桌上的朋友搭訕去了。眾人見他這般光景,也覺詫異,只就不去追問他。

  有一位白鬚老者說道:「你們往日都說秋女士好,我已早早看他不是個善終的人呢!你想一個女子,弄到了撇夫離家,自己便逞心適意的東飄西蕩,嘴裡又講些什麼家庭革命、男女平權的沒理信話,這還算是個女子麼?照今日的立憲時代,雖說女子也要自立,然而這自立的話,並不是無拘無束,可以撇了父母丈夫的自立。不過因為我中國的女子,往往嫁了一個丈夫,就像丈夫是應該養他的,他便終日盛妝豔服,獻嬌奉媚,除此之外,他就算為無事了。所以有『男子討家婆,必先要有養家婆的本事』這句俗語。此刻萬國交通,風氣大開,我中國的人,方才醒悟,四萬萬人的裡頭,就有二萬萬人是沒用的。於是大家為女人想法子,叫他們要讀書識字,要學些有用的女工、美術,學會了也可以當一項實業的。這樣辦將起來,自然女人也有了吃飯的本事,不至專靠著男人了。這就是女子自立的道理。若照秋女士的自立,真真叫做胡言亂道,算得什麼呢!」眾人聽了那白鬚老者的話兒,也有說是的,也有嘴裡不敢說非,心裡卻不以為然的。只因這個老頭兒是紹興人最敬重的,所以恭恭敬敬的等他說完了,還只是應著他,沒有敢駁著他呢。

  又有一中年的人說道:「我常聞得人說,秋女士和徐錫麟有些瓜葛的。後來又聽見秋女士和這紹興府,也有些暖昧事情的。照今日的事看來,又像這說是不確了。」那白鬚老者聽了,連忙說道:「這是沒有的。我看秋女士的為人,宗旨雖然不很純正,然這個守身的道理,我還保得住他是很明白的。不過這些人,都是喜造謠言,他們見了秋女士這樣的灑灑脫脫,無男無女似的,就疑他有什麼暖昧事了。這事我看是一定不確的。若講到這個徐錫麟,本來他的父親不大喜歡他的。」那個中年的道:「他的父親見他做了官,反不以為喜歡,倒把他逐了出去,不要他上門。縣裡府裡都存了案。也虧他老人家有眼力,此刻才沒有被他害著呢!這真是知子莫若父了。」白鬚老者道:「可不是呢!他素來的議論都是荒荒誕誕的,後來做了官,不知怎麼這個恩撫台竟把他當作一個能員起來。他受了恩中丞這般的抬舉,也不想報報中丞的恩,倒反把恩中丞謀殺了,這真是個狼心狗肺的人呢。可憐那個秋女士,不過在他辦的學堂裡做了一個監督,如今也被他害殺了。眾位想想,交朋友可不要慎重些麼?」眾人答道:「可不是呀!」那個少年又說道:「我聞得這裡紹興府和恩中丞還是親戚呢,所以他辦那秋女士,就辦得這樣的迅速,也是他以公報私的一段主意。」那個白鬚老者說道:「這裡府尊和恩中丞是親戚,我倒也聽見過的。只是他們官場的脾氣,是人在人情在的多。恩中丞倘然是活著,或者有這個以公報私的意思。如今恩中丞既死了,吾看也未必為此,大半是為著自己升官發財的地步。」眾人議論紛紛,談了一回,各自散去不題。

  看官:但是這秋女士一生為人,我雖不曾細寫出來,然看前頭所說的話,不是秋女士是個極好的人麼?為什麼這個紹興老頭兒,忽然說他是撇夫離家起來呢?在下當初聽了,也不大明白,不曉得是真是假。因此不惜工夫,就細細的把秋女士從前的歷史,打聽一回,方知道老者的說話,卻也有些緣故。看官切莫性急,待作者把他慢慢的補敘出來,給眾位知道。

  閒言少敘。且說這個秋女士,原來幼承家學,長通經史,也是個名門閨媛。但只是他的生性和尋常女子不同,雖也喜歡著歌詩,卻都是感世之辭。聞得他未出嫁時,有《感時》的一首詩云:

  是縶麒麟躓不前,匣中夜夜嘯龍泉。
  天生才氣非無意,震蕩乾坤待轉旋。

  諸君看他這首詩,就知他胸中的抱負了。咳,誰知這樣一個女子,生在這個黑暗時代,已是他的不幸。豈料他命運不偶,又嫁著了一個保身守祿的京官,把他的志氣幾乎埋沒。如今雖不曾埋沒,然終究落了一個不好的名聲,才致身受冤枉,還有人評論他的瑕玷呢。

  且說這個京官,到底姓甚名誰,在下也不很明白。只知道這京官的性情,卻也極合官場的時派。況他家是個世代做官的,也算得是家學源流了,這也莫怪。惟這秋女士是個巾幗鬚眉,女中豪傑,他的眼中心中那裡容得這樣的一個丈夫。所以他自從十九歲過門之後,起先還有些兒女情深,伉儷倒也甚篤。後來看見他丈夫的所作所為,漸漸兒的不像起來,終日間吃花酒,叉麻雀,擁姬抱妾,尋花問柳。雖做了一個京官,看他倒像那沒事人的一般。恰巧那庚子年的大變,女士也隨夫在京。他想我的丈夫,平日雖不甚拿這個國家政事放在心裡,眼睛前遇著了這等的大變,京城裡頭吵得皇帝出奔,百姓流離,他終究是個有責任的官兒,諒來也要動動心,振作振作精神,乾幹事體呢。誰知秋女士雖這樣的望他丈夫,他的丈夫卻仍舊是照常的一副沒事幹似的心腸。皇帝的出奔,百姓的流血,像和他是一無關係的。秋女士見了他丈夫這般形景,又瞧著國家大勢,更覺一日不似一日了。想想自己雖有熱腸,沒奈何是個女子,況上頭又有丈夫壓制著,也輪不到我呢。於是心裡覺得昏悶,就叫他丈夫買些新書新報來看看,藉此倒可以消遣消遣。從此一路無話。過了幾年,秋女士生下了一子一女,夫妻自然歡喜,這且不表。

  一日,秋女士獨坐繡房,手執著一本書,在那裡點頭兒嗟歎,一會兒又自言自語的說道:「咳!我自誤了。咳!為人不識字,不看書,竟有這樣的害處麼!」看官:你道他為什麼說起這樣的一句話來呢?原來他看了許多的新書新報,今天在這新書裡頭,忽然間看見一段極愜心的議論出來。你道是個什麼議論?卻就是那男女平權、家庭革命這段議論。他一看見這般議論,就像大夢初醒,從黑暗之中見了天日的一般,把心中往日憂愁,盡行掃除。方想到凡人識了字,只看著幾本子史經書,是不中用的,於是心中不免又加了一層羨慕外洋各國的文明來了。正在這個時候,他的丈夫剛在王府裡頭叉麻雀回來,走到裡邊,將要搴簾進房。忽聽見他妻子在內自言自語的,一頭歎氣,一頭說話,他就走將進去,說道:「夫人,你獨自一個長吁短歎的說些什麼來?」女士見問,便道:「我在這裡想,我中國好好一個幾千年的大國度,為什麼弄到這個極弱極窮的地步?既被外人嘲笑,又受外人欺侮。國中枉有了四萬萬子民,卻都是一個不能替國家分分憂、雪雪恥的。那一班大老官紳,更似醉生夢死,只知敲剝窮民的脂膏、貪圖著自己快樂,嬌妻美妾,鬥富爭豪,食了國家的俸祿,全不想為國家辦一點事,出一點力。咳,我看他們還有一點良心的麼?你雖是個小小京官,政府裡頭的事是不得與聞的。然而一官也應盡一官的職,若只是拿吃花酒、叉麻雀算正經事體,將真真正經事體反丟在腦後頭去,這不是國家白白養了你們這班官兒了麼?」女士的意思,欲將丈夫勸醒了,好幫著自己,轟轟烈烈的做一場。故此不憚煩言,竭力的規諫一番。

  不知他丈夫聽了如何回答,且看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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