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口義/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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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十七
鬳齋林希逸
外篇刻意
編輯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語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誨之人,遊居學者之所好也。語大功,立大名,禮君臣,正上下,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強國之人,致功併兼者之所好也。就藪澤,處問曠,釣魚問處,無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問暇者之所好也。吹吻呼吸,吐故納新,熊經烏申,為壽而已矣,此導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問,不導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聖人之德也。
刻,雕刻也。工苦用意,以行為尚也。為亢,為高也。怨誹,憤世嫉邪也。非世,議論世事是非也。枯槁,寂寞也。赴淵,投赴淵靜也,即入林恐不密,入山恐不深之意。為修,好修潔也。教誨之人,為師於世也。致功併兼,是莊子當時目擊之語。避世問暇,隱者也,逃世遠去,超出是非之外,故與為亢非世者不同。熊經烏申,即華佗五禽之戲也。無不忘,無不有,即無為無不為也。無極,無定止也。眾美從之,備萬善也。聖人得天地自然之道,故如此也。
故曰夫恬啖寂漠虛無無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也。故曰聖人休休焉則平易矣,平易則恬啖矣。平易恬啖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
此篇只是一片文字,自此以下連下許多故日字,臨末用一譬喻卻以野語有之為結,須子細看他筆勢波瀾。道德之質本然者日質。平易恬啖,即是無為之意。神不虧即是德全。著此三字愈見精神。
故日聖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不為福先,不為禍始,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去知與故,循天之理,故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慮,不豫謀。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神純粹,其魂不罷。虛無恬淡,乃合天德。
天行,順天理而行也。物化,視身猶蛻也。同波,同流也。隨所感而後應,我無容心,故超出乎禍福之外矣。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無心應物之意也。知,私智也。故,事述也。去其私智,離於事逵,則循乎自然矣。若浮若休,即泛然無著之意。不思慮不豫謀,即何思何慮也。光而不耀,自晦也。信而不期,不取叉於物也。其神全故純粹,其魂靜故不勞,罷與疲同。
故日:悲樂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過,好惡者德之失。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一而不變,靜之至也;無所於迕,虛之至也;不與物交,淡之至也;無所於逆,粹之至也。
有所悲樂,有所喜怒,有所好惡,則非自然矣。憂樂不係於心方為至德,一而不變便是主一而無適也。無所於忤,順自然也。忤,逆也。不與物交,感而後應,雖與物接而不為物所累也。曰靜曰虛,曰淡曰粹,即是一箇自然之德如此發揮。件與逆同,但件深而逆差淺,故作兩句下。粹,無疵也。
故曰:形勞而不休則弊,精用而不已則勞,勞則竭。水之性不雜則清,莫動則平,鬱閉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淡而無為,動而以天行,此養神之道也。
形勞則弊,精用則勞,此養生家切實之語,即前篇不搖其精,乃可長生是也。勞而不已必至於竭,故曰勞則竭。以水為喻,雖似尋常之說,但曰鬱閉而不流亦不能清,則非全然如枯木死灰矣。不雜則清,莫動則平,此無為也。不流不能清,此無為之中有為也。香嚴所謂吹做閑坐又不得也。鬱閉而不流,則是禪家所謂坐在以此下鬼窟裹,所謂默照邪禪也。天之行也一日一周,非無為之有為乎。故曰天德之象也。養神即是養生。提起一箇神字便親切了,此便是道家之學,釋氏卻不肯說這般神字。如曰無始以來。生死本,癡人,喚作本來身,便是馬破這般神字。
夫有干越之劍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寶之至也。精神四達並流,無所不極,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化育萬物,不可為象,其名為同帝純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為一,一之精通合於天倫。
寶愛其劍則柙而藏之,劍且如此,況精神乎。此精用則勞之譬也。四達旁流,下蟠上際,言精神之用如此也。化育萬物亦此神也。然而無跡可見,故曰不可為象。同帝者,謂功用與天帝同也。為純素之學者,其始則唯神是守,守而勿失,因功久也,久則與神為一矣。此大而化之之時也。守而未化猶與道為二也,化則與道為一矣。天倫即天理也,一而至於精通則與天合,此聖而不可知之謂神也。此一章頗與吾書合,但說得鼓舞變動,遂成異端。
野語有之曰:眾人重利,廉士重名,賢士尚志,聖人貴精。故素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能體純素,謂之真人。
野語,田野之語,猶里語也。聖人貴精,精即神也。以利名志三句形此一句也。素,一色也。故曰無所雜純。渾,全也。故曰不虧。純素,即乾之純粹精也。真人,至人也。前曰聖人之德,此又曰真人,便如內篇所謂至人無己,神人無名,皆只是聖人字,卻換許多名字,非曰真人至人又高於聖人也。
刻意言養神而有天行物化之論,繕性言存身而有時命行謬之說。以養神存身分作兩篇,此其分別學問工夫處,讀者不曾子細為之參究,甚孤莊子千載之意。
外篇繕性
編輯繕性於俗學,以求復其初,滑欲於俗思,以求致其名,謂之蔽蒙之民。
繕性,治性也。繕性以俗學,譏當時儒墨之言性也。初,自然之理,性也。滑,汨沒也。滑欲於俗,以利慾滑沒於世俗之中也。明,虛明之理也。以俗學治性而求復其理性之初,滑於利慾而思欲致虛明之地,此至愚而無知者也。蒙蔽之民,以此名俗學之愚者也。文字起語最難如此喝起。三句方說古之治道者,真是好文字。東坡言,因讀莊子而悟作文之法,履之而後知也。
古之治道者,以恬養知,生而無以知為也,謂之以知養恬。知與恬交相養,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無不容,仁也;道無不理,義也。義明而物親,忠也。中純實而反乎情,樂也。信行容體而順乎文,禮也。禮樂偏行則天下亂矣。彼正而蒙已德,德則不冒,冒則物必失其性也。
恬,靜定也,定能生慧,故曰以恬養知。知吾有生之初本來無物,何以知為。如此而後能靜定,故曰以智養恬。二者交相養而後得其自然之性。理,順也。和理猶曰和順也。靜定而得其本然和順之性,故曰和理出於性。性字即自然字。恬養知,知養恬,此六字最妙。釋氏有曰:戒生定,定生慧。卻未說慧能生定也。如此等處,當子細讀。道德即是和順,故曰德,和也;道,理也。無不容即無不愛也,無不理即各得其宜也。義明於中而後能與物親,便是盡己,之謂忠也。情,發見者也。以中心之真純而見於外,以其發見者而反求之中心,即是樂則生矣,生則烏可已也,故日中純實而反乎情,樂也。信其容體之所行,而有自然之節文,即是動容周旋皆中禮也。故曰信行容體而順乎文,禮也。信,任也。信行猶安行也。外求禮樂而不知其本,故曰偏行。猶言只見得一半也。蒙,晦也。德積於己不自眩露而彼物自正,故曰彼正而蒙己德。彼正即物正也。不冒者,言我非以德加諸人也,德不自晦而求以加諸人,則失其自然者矣,故曰冒則物必失其性。以善服天下,不若以善養天下,便是此意。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澹漠焉。當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萬物不傷,羣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當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
混芒之中,即晦藏不自露之意。澹然漠然,上下不相求之意。舉世皆純全而於道無所欠闕,故曰至一。莫之為者,言無所容力也。鬼神不擾,山川鬼神莫不寧也。四時得節,天地節而四時成也。
逮德下衰,及燧人伏戲始為天下,是故順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農黃帝始為天下,是故安而不順。德又下衰,及唐虞始為天下,興治化之流,●醇散朴,離道以善,臉德以行,然後去性而從於心,心與心識,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後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滅質,博溺心,然後民始惑亂,無以反其
性情而復其初。
三箇下衰,其文自奇。知有理之可順,則其純者一已離矣,故曰順而不一。人各以理為安則知有己,知有己則離於道矣,故曰安而不順。作意於為天下而興其教化,則非無為自然者,故曰●醇散朴。●,漓也。有善之名則遠於道矣,有行之可見則德不平易自然矣,故曰離道以善,險德以行。險,不平易也。去其自然之性而從其有為之心,故曰去性而從於心。我以有心為,彼以有心應,故曰心與心識。識,相識察也。似此心字皆熾心也。文者,文華也。博者,名物之多也,禮樂庶事備也。用其知不足,又附益之以禮樂,故曰知而不足以定天下,附之以文,益之以博。博,繁多而寡要也。用心於此,則猶陷溺也。
由是觀之,世喪道矣,道喪世矣,世與道交相喪也。道之人何由興乎世,世亦何由興乎道哉。道無以興乎世,世無以興乎道,雖聖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隱矣。隱故不自隱。
道與世交相喪,言兩不相入也。既不相入,則有道之人何能作興世俗之聞見,世俗之人又何由而知道。舉世皆不知道,則聖人雖在目前亦不知矣。非聖人自隱也,人不知之,不求隱而自隱矣。故曰隱故不自隱。言其所以隱者,非聖人故意自隱也,在目前而人不識之也。此五字下得亦奇。
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也。時命大謬也,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跡;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
因上面隱字又拈起隱士來說。應士非欲伏身閉言藏知,時不可也。藏知,邦無道則愚也。時命大謬,言與時命大相戾也,謬,戾也。反一無跡者,言成功而不有也,道雖可行而付物於無心,在我者一而已矣,故曰反一。根極,即自本自根也,極,止也。深根猶曰退藏於密也。寧極猶曰安汝止也,存我以待時,故曰深根寧極而待,存身即存我也。
古之行身者,不以辯飾知,不以知窮天下,不以知窮德。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已,久何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識,小識傷德,小行傷道。故曰:正己而已矣。樂全之謂得志。
因存身字又說箇行身。存,不用之時也,行,用之時也。不以辯飾知,有所知見不飾以文辭也。不以知窮天下,有餘不敢盡也。不以知窮德,雖用知而不失其自然之性也。危然處其所,所立者高也。而反其性已,即所謂反一無跡也。無為者,道之大也,有為則為小行,小行則害道矣。不識不知者,德之大也。有所識知則為小識,小識則喪德矣。正己而物自正,初不求於正物,故曰正己而已矣。以此為樂則所樂者全矣,其快意者在此不在外物也。得志猶快意也,以此二字生下一段文法也。
古之所謂得志者,非軒冕之謂也,謂其無以益其樂而已矣。今之所謂得志者,軒冕之謂也。軒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儻來,寄也。寄之,其來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為軒冕肆志,不為窮約趨俗,其樂彼與此同,故無憂而已矣。今寄去則不樂,由是觀之,雖樂未嘗不荒也。故曰喪己於物,失性於俗者,謂之倒置之民。
足於內者無求於外,故曰無以益其樂,便是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性命,天爵也,軒冕,外物也。適然而來,故曰儻來。去留在彼而不在我,故曰寄。此三字下得奇絕。知其去來之不可必,故達亦不肆,窮亦不屈,故曰不為軒冕肆志,不為窮約趨俗。趨俗者,屈己以趨時也。彼,道也。其樂道與他人樂軒冕同,故曰樂彼與此同。樂者在我則無時而能憂,樂者在物則物去而樂亦去矣。其樂既有去來,則非真樂,故曰雖樂未嘗不荒也。倒置者,言不知本末也。己與性本也,物與俗末也,重末而失其本,故曰倒置之民。
此篇亦是一片文字,最要看他結上生下,起下接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