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強
作者:嚴復 1896年

今之扼腕奮舌,而講西學,談洋務者,亦知五十年以來,西人所孜孜勤求,近之可以保身治生,遠之可以利民經國之一大事乎?

達爾文者,英國講動植之學者也。承其家學,少之時,周歷寰瀛。凡殊品詭質之草木禽魚,褎〔裒〕集甚富。窮精眇慮,垂數十年而著一書,名曰《物類宗衍》。自其書出,歐美二洲幾於無人不讀,而泰西之學術政教,為之一斐變焉。論者謂達氏之學,其彰人耳目,改易思理,甚於奈端氏之天算格致,殆非溢美之言也。其為書證闡明確,厘然有當於人心。大旨謂:物類之繁,始於一本。其日紛日異,大抵牽天系地與凡所處事勢之殊,遂至闊絕相懸,幾於不可復一。然此皆後天之事,因夫自然,而馴致若此者也。書所稱述,獨二篇為尤著,西洋綴聞之士,皆能言之。其一篇曰《爭自存》,其一篇曰《遺宜種》。所謂爭自存者,謂民物之於世也,樊然並生,同享天地自然之利。與接為構,民民物物,各爭有以自存。其始也,種與種爭,及其成群成國,則群與群爭,國與國爭。而弱者當為強肉,愚者當為智役焉。迨夫有以自存而克遺種也,必強忍魁桀,捷巧慧,與一時之天時地利洎一切事勢之最相宜者也。且其爭之事,不必爪牙用而殺伐行也。習於安者,使之處勞,狙於山者,使之居澤,不再傳而其種盡矣。爭存之事,如是而已。是故每有太占最繁之種,風氣漸革,越數百年,或千餘年,消磨歇絕,至於靡有孑遺,如卵學家所見之占禽古獸是已。此微禽獸為然,草木亦猶是也;微動植二物為然,而人民亦猶是也。人民者,固動物之一類也。達爾文氏總有生之物,而標其宗旨,論其大凡。

而又有錫彭塞者,亦英產也,宗其理而大闡人倫之事,幟其學曰「群學。」「群學」者何?荀卿子有言:「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以其能群也。」凡民之相生相養,易事通功,推以至於兵刑禮樂之事,皆自能群之性以生,故錫彭塞氏取以名其學焉。約其所論,其節目支條,與吾《大學》所謂誠正修齊治平之事有不期而合者,第《大學》引而未發,語而不詳。至錫彭塞之書,則精深微妙,繁富奧衍。其持一理論一事也,必根柢物理,徵引人事,推其端於至真之原,究其極於不遁之效而後已。於一國盛衰強弱之故,民德醇漓翕散之由,尤為三致意焉。於五洲之治中,狉榛蠻夷,以至著號最強之國,指斥發麾,十九罄盡。而獨於中國之治嘿如也,此亦於其所不知,則從蓋闕之義也。錫彭塞殫畢生之精力,閱五十載而後成書。全書之外,雜著叢書又十餘種,有曰《動〔勸〕學篇》者,有曰《明民要論》者,以卷帙之不繁而誦讀者為尤眾。《動〔勸〕學篇》者,勸治群學之書也。其大恉以謂:大下沿流溯源,執因求果之事,惟於群學為最難。有國家者,施一政,著一令,其旨本以坊民也,本以拯弊也,而所期者每不可成,而所不期者常以忽至。及歷時久而曲折多,其利害蕃變,遂有不可究詰者。是故不明群學之理,不獨率由舊章者非也,而改弦更張者,乃瘉誤,因循鹵莽二者必與居一焉。何則?格致之學不先,褊僻之情未去,束教拘虛,生心害政,固無往而不誤人家國者也。是故欲治群學,且必先有事於諸學焉。非為數學、名學,則其心不足以察不遁之理,必然之數也;非為力學、質學,則不知因果功效之相生也。力學者,所謂格致七〔之〕學是也。炙〔質〕學者,所謂化學是也。名數力炙〔質〕四者已治矣,然其心之用,猶審於寡而熒於紛,察於近而迷於遠也,故非為天地人三學,則無以盡事理之悠久博大與蕃變也,而三者之中,則人學為尤急切,何則?所謂群者,固積人而成者也。不精於其分,則末由見於其全。且一群一國之成之立也,其間體用功能,實無異於生物之一體,大小雖殊,而官治相準。故人學者,群學入德之門也。人學又析而為二焉:曰生學,曰心學。生學者,論人類長養孳乳之大法也。心學者,言斯民知行感應之秘機也。蓋一人之身,其形神相資以為用;故一國之立,亦力德相備而後存;而一切政治之施,與其強弱盛衰之跡,特皆如釋民所謂循業發現者耳,夫固有為之根而受其蘊者也。夫唯此數學者明,而後有以事群學,群學治,而後能修齊治平,用以持世保民以日進於到治馨香之極盛也。嗚呼!美矣!備矣!自生民以來,未有若斯之懿也。雖文、周生今,未能捨其道而言治也。

嗚呼!中國至於今日,其積弱不振之勢,不待智者而後明矣。深恥大辱,有無可諱焉者。日本以寥寥數艦之舟師,區區數萬人之眾,一戰而翦我最親之藩屬,再戰而陪京戒嚴,三戰而奪我最堅之海口,四戰而覆我海軍。今者款議不成,而畿輔且有旦暮之警矣。則是民不知兵而將帥乏才也。曩者天子嘗赫然震怒矣,思有以更置之。而內之則殿閣宰相以至六部九卿,外之洎廿四行省之督撫將軍,乃無一人焉足以勝禦侮之任者。深山猛虎,徒虛論耳。夫如是尚得謂之國有人焉哉!兵連僅逾年耳,而乃公私赤立,洋債而外,尚不能無擾閭閻,是財匱而蹈前明之覆轍也。夫一國猶一身也,擊其首則四肢皆應,刺其腹則舉體知亡。而南北雖屬一君,彼是居然兩戒。首善震矣,四海晏然,視邦國之顛危,若秦越之肥瘠。則是臣主君民之勢散,而相愛相保之情薄也。將不素講,士不素練,器不素儲。一旦有急,蟻附蜂屯,授以外洋之快槍機炮,則扦格而不操,窒塞而毀折。故其用之也,轉不如陋鈍之抬槍。而昧者不知,遂詡詡然曰:是內地之利器也。又有人焉,以謂吾習一槍之有準,遂可以司命三軍,且大布其言以懾敵。此其所見,尚何足與言今日之軍械也哉!更何足與言戰陳之事也哉!夫督曰制軍,撫曰撫軍,皆將帥也,其居其名不習其事乃如此。十年已來,朝廷闕政亦已多矣。其謀謨廟廊,佐上出令者,與下為市翹污濁苞苴之行以為天下標準,且靦然曰:弊者,固中國之所以養天下者也。此其言是率中國舉為穿窬而後已也。即目擊甚不道之政,亦謂吾已無可奈何於吾君,或為天下後世所共諒。且此數公者,又非不知與亂同事之罔不亡也。正如息夫躬所言:「以狗馬齒保目所見。」苟幸及吾身之無親見而已,而國家億萬年之基,由此而臬兀焉,非所恤矣,而孰謂是區區者之尚不餘畀耶!至所謂天子顧問獻替之臣,則於時事時勢國家所視以為存亡安危者,皆茫然無異瞽人之捕風。其於外洋之事,固無責矣。所可異者,其於本國本朝與其職分所應知應明之事,亦未嘗稍留意焉一考其情實。是故有所論列,則啽囈稚駘,傳聞遠方,徒資笑虐。有所彈劾,則道聽塗說,矯誣氣矜。人經朝廷數十年之任事,在輦轂數百里之中,於其短長功罪、得失是非,昏然毫未有知。徒尚囂,自鳴忠讜。而一時之論,亦以忠讜稱之,此皆文武百執事天子緩急所恃以為安者,其人材又如此。至其中趨時者流,自命俊傑,則矜其淺嘗,誇為獨得,徒取外洋之疑似,以亂人主之聰明。而尤不肖者,則竊幸世事之糾紛,又欲因之以為利。求才亟,則可以僥倖而驟遷,興作多,則可以居間以自潤。凡此云云,其皆今日逆耳之篤論,抑為鄙人喪心之妄言也。

夫人才求之於有位之人,既如此矣。意者沈廢伏匿於草野閭巷之間,乃轉而求之,則消乏彫亡,存一二於千萬之中,即竟謂之無,亦蔑不可審矣。神州九萬里之地,四百兆之民,此廓廓者徒土荒耳,是熙熙者徒人滿耳。尚自謂吾為冠帶之民,靈秀所錘,孔孟之所教,禮義之所治,抑何其無愧而不知恥也。夫疆場之事,一彼一此,戰敗何足以悲。今且無論往古,即以近事明之:八百三十年,日耳曼不嘗敗於法國乎?不三十年,灑恥覆亡,蔚為強國。八百六十餘年,法蘭西不嘗破於德國乎?不二十年,救敝扶傷,褎然稱富,論世之士,謂其較拿破侖之日為逾強也。然則戰敗又烏足悲哉!所可悲者,民智之已下,民德之已衰,與民氣之已困耳,雖有聖人用事,非數十百年薄海知亡,上下同德,痛刮除而鼓舞之,終不足以有立。而歲月悠悠,四鄰耽耽〔眈眈〕,恐未及有為,而已為印度、波蘭之續;將錫彭塞之說未行,而達爾文之理先信,況乎其未必能遂然也。吾輩一身即不足惜,如吾子孫與中國之人種何!於戲!天地父母,山川神靈,其尚無相茲下士民以克誘其衷,鹹俾知奮!

聞前言者造而開〔問〕余曰:甚矣先生之言,無異杞人之憂天墜也!今夫異族之為中國患,不自今日始也。自三代以迄漢氏,南北狺狺,互有利鈍。雖時見侵,無損大較,固無論已。魏晉不綱,有五胡之亂華,大河以北,淪於旃裘羶酪者近數百年。當是之時,哀哀黔首,衽革枕戈,不得喙息,蓋幾靡有孑遺,耗矣!息肩於唐,載庶載富。及至李氏末造,趙宋始終,其被禍乃尤烈。金源女真更盛迭帝。青吉斯汗崛起鄂諾,威憺歐洲。忽必烈汗薦食小朝,混一華夏,南奄身毒,北暨俄羅,幅員之大,古未有也。然而塊肉淪喪,不及百年,長城以南,復歸漢產。至國朝龍興遼瀋,聖哲篤生,母我群黎,革明弊政,湛恩汪穢,蓋三百祀於茲矣。此皆著自古昔者也。其間遞嬗,要不過一姓之廢興,而人民則猶此人民,聲教則猶古聲教,然則即今無諱,損益可知。林林之眾,詎無□類!而吾子聳於達爾文氏之邪說,一將謂其無以自存,再則憂其無以遺種,此何異眾人熙熙,方登春台,而吾子被發狂叫,白晝見魅也哉?不然,何所論之怪誕不經,獨不慮旁觀者之閔笑也?況夫昭代厚澤深仁,隆基方永,景命未改,謳歌所歸,事又萬萬不至此。殷憂正所以啟聖明耳,何直為此叫叫也?且而不見回部之土耳其乎?介夫俄與英之間,壤地日蹙,其偪也可謂至矣,然不聞其遂至於亡國滅種,四分五裂也,則又何居?吾子念之,物強者死之徒,事窮者勢必反,天道剝復之事,如反覆手耳。安知今之所謂強鄰者不先笑後號咷,而吾子漆歎嫠憂,所貶君而自損者,不俯吊而仰賀乎?

余應之曰:唯唯,客之所以袪吾惑者,可謂至矣!雖然,願請間,得為客深明之。若客者,信所謂明於古而暗於今,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姑微論客之所指為異族者之非異族。蓋天下之大種四:黃、白、赭、黑是也。北並乎錫伯利亞,南襟乎中國海,東距乎太平洋,西苞乎崑崙墟,黃種之所居也。其為人也,高顴而淺鼻,長目而強發。烏拉以西,大秦舊壤,白種之所產也。其為人也,紫髯而碧眼,隆準而深眶。越裳、交趾以南,東縈呂宋,西拂痕都,其間多島國焉,則赭種之民也。而黑種最下,則亞非利加及繞赤道諸部,所謂黑奴是矣。今之滿、蒙、漢人,皆黃種也。由是言之,則中國者,遂〔邃〕古以還,固一種之所君,而未嘗或淪於非類,區以別之,正坐所見隘耳。彼三代、春秋時,秦、徐、燕、越、吳、楚、閩、濮,胥戎狄矣,又烏足以為典要也哉!第就令如客所談,客尚不知種之相強弱者,其故有二:有鷙悍長大之強,有德慧術智之強;有以質勝者,有以文勝者。以質勝者,遊牧射獵之民是也。其國之君民上下,截然如一家之人,憂則相恤,難則相赴。生聚教訓之事,簡而不詳,騎射馳騁,雲屯飆散,旃毳肉酪,養生之具,益力耐寒。故其為種樂戰而輕死,有魁傑者要約而驅使之,其勢可以強天下。雖然,強矣,而未進夫化也。若夫中國之民,則進夫化矣,而文勝之國也。耕鑿蠶織,城郭邑居,於是有刑政禮樂之治,有庠序學校之教。通功易事,四民乃分。其文章法令之事,歷變而愈繁,積久而益富,養生送死之資無不具也,君臣上下之分無不明也,冠婚喪祭之禮無不舉也。故其民也媮生而畏法,治之得其道則易以相安,失其道亦易以日窳,是故及其敝也,每轉為質勝者之所制。然而此中之安富尊榮,聲明文物,固遊牧射獵者所心慕而遠不逮者也。故其既入中國也,雖名為之君,然數傳而後,其子若孫,雖有祖宗之遺令切誡,往往不能不厭勞苦而事逸樂,棄惇德而染澆風,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其不漸靡而與漢物化者蓋已寡矣。善夫蘇子瞻之言曰:「中國以法勝,而匈奴以無法勝。」然其無法也,始以自治則有餘,迨既入中國而為之君矣,必不能棄中國之法,而以無法之治治之也,遂亦入於法而同受其敝焉。此中國所以經其累勝以常自若,而其化轉以日廣,其種轉以日滋。何則?物固有無形之相勝,而親為所勝者每身歷其境而未之或知也。是故取客之言而詳審之,則謂異族常受制於中國也可,不可謂異族制中國也。

然而至於至今之西洋,則與是斷斷乎不可同日而語矣。彼西洋者,無法與法並用而皆有以勝我者也。自其自由平等觀之,則捐忌諱,去煩苛,決壅敝,人人得以行其意,申其言,上下之勢不相懸,君不甚尊,民不甚賤,而聯若一體者,是無法之勝也。自其官工商賈章程明備觀之,則人知其職,不督而辦,事至纖悉,莫不備舉,進退作息,未或失節,無間遠邇,朝令夕改,而人不以為煩,則是以有法勝也。其民長大鷙悍既勝我矣,而德慧術知較而論之,又為吾民所必不及。故凡所謂耕鑿陶冶,織紝樹牧,上而至於官府刑政,戰鬥轉輸,凡所以保民養民之事,其精密廣遠,較之中國之所有所為,其相越之度,有言之而莫能信者。且其為事也,又一一皆本之學術;其為學術也,又一一求之實事實理,層累階級,以造於至大至精之域,蓋寡一事焉可坐論而不可起行者也。推求其故,蓋彼以自由為體,以民主為用。一洲之民,散為七八,爭雄並長,以相磨淬,始於相忌,終於相成,各殫智慮,此日異而彼月新,故能以法勝矣,而不至受法之敝,此其所以為可畏也。

往者中國之法與無法遇,故中國常有以自勝;今也彼亦以其法與吾法遇,而吾法乃頹墮蠹朽膛〔瞠〕乎其後也,則彼法日勝而吾法日消矣。此曩者所以有四千年文物儽然不終日之歎也,此豈徒客之所甚恨!石介有言:「吾豈狂癡也者。」但天下事既如此矣,則安得塞耳塗目,不為吾同胞者垂涕泣而一道之耶!且客過矣,吾所謂無以自存,無以遺種者,夫豈必「死者以國量平〔乎〕澤若蕉」而後為爾耶?第使彼常為君,而我常為臣,彼常為雄而我常為雌,我耕而彼食其實,我勞而彼享其逸,以戰則我居先,為治則我居後,彼且以我為天之僇民,謂是種也固不足以自由而自治也。於是束縛馳驟,奴使而虜用之,使吾之民智無由以增,民力無由於奮,是蚩蚩者長為此困苦無聊之眾而已矣。夫如是,則去無以自存無以遺種也,其間幾何?不然,夫豈不知其不至於無□類也,彼黑與赭且常存於兩間矣,矧夫四百兆之黃也哉!民固有其生也不如其死,其存也不如其亡,貴賤苦樂之間異耳。

且物之極也,必有其所由極,勢之反也,必有其所由反。善保其強,則強者正所以長存;不善用其柔,則柔者正所以速死。彼《周易》否泰之數,老氏雄雌之言,固聖智者之妙用微權,而非無所事事俟其自至之謂也。無所事事而俟其自至者,正《太甲》所謂「自作孽,不可活」者耳,天固不為無衣者減寒,歲亦不為不耕者減饑也。客亦知之否耶?至土耳其之所以尚存,則彼之穆哈驀德,固以敢死為教,而以武健嚴酷之道狙其民者也。故文不足而質有餘,術知雖無可言,而鷙悍勝兵尚足有以自立,故雖介兩雄乎而滅亡猶未也。然而日侵月削,所存蓋亦僅矣。若我中國,則軍旅之事,未之學矣,又烏得以上耳其自廣也哉!

雖然,使今有人焉,憤中國之積貧積弱,攘臂言曰:曷不使我為治?使我為治,則可以立致富強而厚風俗。然則其道何由?曰:中國之所不振者,非法不善也,患在奉行不力而已。祖宗之成憲有在,吾將遵而用之而加實力焉。於是督責之政行,而刺舉之事興。如是而期之十年,吾知中國之貧與弱猶自若也。何則?天下之勢,猶水之趨下,夫已浩浩然成江河矣,乃障而反之使之在山,此人力之所不勝也。

乃又有人焉曰:法制者,聖人之芻狗也,一陳而不可復用。天下之勢已日趨於混同矣,吾欲富強,西洋富強之政有在也,何不踵而用之。於是其於朝也,則建民主,開議院;其於野也,則合公司,用公舉。練通國之兵以禦侮,加什二之賦以足用。如是而亦期之以十年,吾知中國之貧與弱有彌甚者。

今夫人之身,惰則窳,勞則強,固常理也。而使病夫焉日從事於超距贏越之間,則有速其死而已。中國者,固病夫也。且其事有不能以自行者,蘇子瞻知之矣。其言曰:「天下之禍,莫大於上作而下不應。上作而下不應,則上亦將窮而自止。」錫彭塞亦言曰:「富強不可為也,特可以致致者何?相其宜,動其機,培其本根,衛其成長,使其效不期而自至。」今夫民智已下矣,民德已衰矣,民力已困矣。有一二人焉,謂能旦暮為之,無是理也。何則?有一倡而無群和也。是故雖有善政,莫之能行。善政如草木,置其地而能發生滋大者,必其天地人三者與之合也,否則立槁而已。王介甫之變法,如青苗,如保馬,如雇役,皆非其法之不良,其意之不美也,其浸淫馴致大亂者,坐不知其時之風俗人心不足以行其政故也。而昧者見其敝而訾其法,故其心不服,因而黨論紛殽,至於亡國而後已。而後世遂鰓鰓然,舉以變法為戒,其亦不達於理矣。苟曰:今之時固不然,則請無論其大而難明者,得以小小一事眾所共見者證之可乎?曩者有西洋人游京師,見吾之貢院,笑謂導者曰:爾中國乃選士於此乎?以方我國之囹圄不如,其湫穢溷濁不中以畜吾狗馬,此至不恭之言也,然亦著其事實而已。今無論辟治塗塈為其中以選士者,上之人有不克也,費無從出一也。幸而費出矣,而承其事之司官胥吏所不盜蝕而有以及工者幾何?其土木之工,所不偷工減料者又幾何?幸而吏廉工庀矣,他日攜席帽而入居於此者,其知此為上之深恩,士之公利而愛惜保全焉,不恣毀瓦畫墁以為快者,又有幾人哉?然則數科之後,又將不中以畜狗馬。然則此一事也,固不如其勿治之為愈也。此雖一事,而其餘可以類推焉。

凡為此者,士大夫也。士大夫者,固中國之秀民也,斯民之坊表也。聖賢之訓,父兄之沼,此其最深者也。其所為卓卓如是,則於農工商以至皂隸輿台,夫又何說?往者嘗見人以僧徒之濫惡而訾釋迦,今吾亦竊以士大夫之不肖而訾周孔,以為其教何入人心淺也。惟其入人心之淺,則周孔之教固有未盡善焉者,此固斷斷乎不得辭也。何則?中國名為用儒術者,三千年於茲矣,乃徒成就此相攻、相感、不相得之民,一旦外患忽至,則糜爛廢瘺不相保持。其究也,且無以自存,無以遺種,則其道奚貴焉?然此特鄙人發憤之過言,而非事理之真實。子曰:「人能宏道,非道宏人。」儒術之不行,固自秦以來,愚民之治負之也。

第由是而觀之,則及今而圖自強,非標本並治焉,固不可也。不為其標,則無以救目前之潰敗;不為其本,則雖治其標,而不久亦將自廢。標者何?收大權、練軍實,如俄國所為是已。至於其本,則亦於民智、民力、民德三者加之意而已。果使民智日開,民力日奮,民德日和,則上雖不治其標,而標將自立。何則?爭自存而欲遺種者,固民所受於天,不教而同願之者也。語曰:「同舟而遇風,則胡越相救如左右手。」特患一舟之人舉無知風水之性,舟楫之用者,則其效必至於傾覆。有篙師焉,操舵指揮,而大難濟矣。然則三者又以民智為最急也。是故富強者,不外利民之政也,而必自民之能自利始;能自利自能自由始;能自由自能自治始,能自治者,必其能恕、能用絜矩之道者也。

今夫中國人與人相與之際,至難言矣。知損彼之為己利,而不知彼此之兩無所損而共利焉,然後為大利也。故其敝也,至於上下舉不能自由,皆無以自利;而富強之政,亦無以行於其中。強而行之,其究也,必至於白廢。夫自海禁既開以還,中國之仿行西法也,亦不少矣:總署,一也;船政,二也;招商局,三也;製造局,四也;海軍,五也;海軍衙門,六也;礦務,七也;學堂,八也;鐵道,九也;紡織,十也;電報,十一也;出使,十二也。凡此皆西洋至美之制,以富以強之機,而遷地弗良,若亡若存,輒有淮橘為枳之歎。公司者,西洋之大力也。而中國二人聯財則相為欺而已矣。是何以故?民智既不足以與之,而民力民德又弗足以舉其事故也。顏高之弓,由基用之,辟易千人,有童子懦夫,取而玩弄之,則絕臏而已矣,折壁〔臂〕而已矣,此吾自廢之說也。嗟乎!外洋之物,其來中土而蔓延日廣者,獨鴉片一端耳。何以故?針芥水乳,吾民之性,固有與之相召相合而不可解者也。夫唯知此,而後知處今之日挽救中國之至難。亦唯知其難,而後為之有以依乎天理,批大郤而導大窾也。至於民智之何以開,民力之何以厚,民德之何以明,二者皆今日至切之務,固將有待而後言。

附:原強修訂稿

今之扼腕奮肣,講西學、談洋務者,亦知近五十年來,西人所孜孜勤求,近之可以保身治生,遠之可以經國利民之一大事乎?

達爾文者,英之講動植之學者也。承其家學,少之時,周歷寰瀛。凡殊品詭質之草木禽魚,裒集甚富。窮精眇慮,垂數十年,而著一書,曰《物種探原》。自其書出,歐美二洲幾於家有其書,而泰西之學術政教,一時斐變。論者謂達氏之學,其一新耳目,更革心思,甚於奈端氏之格致天算,殆非虛言。其書謂:物類繁殊,始惟一本。其降而日異者,大抵以牽天系地之不同,與夫生理之常趨於微異;洎源遠流分,遂闊絕相懸,不可復一。然而此皆後天之事,因夫自然,訓致如是,而非太始生理之本然也。其書之二篇為尤著,西洋綴聞之士,皆能言之,談理之家,摭為口實,其一篇曰物競,又其一曰天擇。物競者,物爭自存也;天擇者,存其宜種也。意謂民物於世,樊然並生,同食天地自然之利矣。然與接為搆,民民物物,各爭有以自存。其始也,種與種爭,群與群爭,弱者常為強肉,愚者常為智役。及其有以自存而遺種也,則必強忍魁桀,捷巧慧,而與其一時之天時地利人事最其相宜者也。此其為爭也,不必爪牙用而殺伐行也。習於安者,使之為勞,狃於山者,使之居澤,以是以與其習於勞、狃於澤者爭,將不數傳而其種盡矣。物競之事,如是而已。是故每有太古最繁之種,風氣漸革,越數百年數千年,消磨歇絕,至於靡有孑遺,如礦學家所見之古獸古禽是已。動植如此,民人亦然。民人者,固動物之類也,達氏總有生之物,標其宗旨,論其大凡如此。至其證闡明確,犁然有當於人心,則非親見其書者莫能信也。此所謂以天演之學言生物之道者也。

斯賓塞爾者,亦英產也,與達氏同時。其書於達氏之《物種探原》為早出,則宗天演之術,以大闡人倫治化之事。號其學曰「群學」,猶荀卿言人之貴於禽獸者,以其能群也,故曰「群學」。夫民相生相養,易事通功,推以至於刑政禮樂之大,皆自能群之性以生。又用近今格致之理術,以發揮修齊治平之事,精深微眇,繁富奧殫。其論一事,持一說,必根據理極,引其端於至真之原,究其極於不遁之效。於五洲殊種,由狉榛蠻夷,以至著號開明之國,揮斥旁推,什九罄盡。而於一國盛衰強弱之故,民德醇漓合散之由,則尤三致意焉。殫畢生之精力,五十年而著述之事始蕆。其宗旨盡於第一書,名曰《第一義諦》,通天地人禽獸昆蟲草木以為言,以求其會通之理,始於一氣,演成萬物。繼乃論生學、心學之理,而要其歸於群學焉。夫亦可謂美備也已。

斯賓塞爾全書而外,雜著無慮數十篇,而《明民論》、《勸學篇》二者為最著。《明民論》者,言教人之術也。《勸學篇》者,勉人治群學之書也。其教人也,以濬智慧、練體力、厲德行三者為之綱。其勉人治群學者,意則謂天下沿流討源,執因責果之事,惟群事為最難,非不素講者之所得與。故有國家者,其施一政,著一令,本以救弊坊民也,而其究也,所期者每或不成,而所不期者常以忽至。至夫歷時久而轉相因,其利害遷流,則有不可究詰者。格致之事不先,偏頗之私未盡,生心害政,未有不貽誤家國者也。是故欲為群學,必先有事於諸學焉。不為數學、名學,則吾心不足以察不遁之理,必然之數也;不為力學、質學,則不足以審因果之相生,功效之互待也。名數力質四者之學已治矣,然吾心之用,猶僅察於寡而或熒於紛,僅察於近而或迷於遠也,故必廣之以天地二學焉。蓋於名數知萬物之成法,於力質得化機之殊能,尤必藉天地二學,各合而觀之,而後有以見物化之成跡。名數虛,於天地征其實;力質分,於大地會其全,夫而後有以知成物之悠久,雜物之博大,與夫化物之蕃變也。雖然,於群學猶未也。蓋群者人之積也,而人者官品之魁也。欲明生生之機,則必治生學;欲知感應之妙,則必治心學,夫而後乃可以及群學也。且一群之成,其體用功能,無異生物之一體,小大雖異,官治相準。知吾身之所生,則知群之所以立矣;知壽命之所以彌永,則知國脈之所以靈長矣。一身之內,形神相資;一群之中,力德相備。身貴自由,國貴自主。生之與群,相似如此。此其故無他,二者皆有官之品而已矣。故學問之事,以群學為要歸。唯群學明而後知治亂盛衰之故,而能有修齊治平之功。嗚呼!此真大人之學矣!

不觀於圬者之為牆乎?與之一成之磚,堅而廉,平而正,火候得而大小若一,則無待泥水灰粘之用,不旋踵而數仞之牆成矣。由是以捍風雨,衛室家,雖資之數百年可也。使其為磚也,嶔歪缺,小大不均,則雖遇至巧之工,亦僅能版以築之,成一糞土之牆而已矣。廉隅堅潔,持久不敗,必不能也。此凡積垛之事,莫不如此。唯其單也為有法之形,則其總也成有制之聚。然此猶人之所為也。唯天生物,亦莫不然。化學原質,自然結晶,其形制之窮巧極工,殆難思議,其形雖大小不同,而其為一晶之所積而成形,則雖析之至微,至於莫破。其晶之積面隅冪,無不似也。然此猶是金石之類而已。至如動植之倫,近代學者,皆知太初質房為生之始,其含生蕃變之能,皆於此而已具。但其事甚賾,難與未嘗學者談。而其本單之形法性情,以為其總之形法性情,欲論其合,先考其分,則昭昭若揭日月而行,亙天壤不刊之大例也。

夫如是,則一種之所以強,一群之所以立,本斯而談,斷可識矣。蓋生民之大要三,而強弱存亡莫不視此:一曰血氣體力之強,二曰聰明智慮之強,三曰德行仁義之強。是以西洋觀化言治之家,莫不以民力、民智、民德三者斷民種之高下,未有三者備而民生不優,亦未有三者備而國威不奮者也。反是而觀,夫苟其民契需怐怐,各奮其私,則其群將渙。以將渙之群,而與鷙悍多智、愛國保種之民遇,小則虜辱,大則滅亡。此不必干戈用而殺伐行也,磨滅潰敗,出於自然,載籍所傳,已不知凡兒,而未有文字之先,則更不知凡幾者也。是故西人之言教化政法也,以有生之物各保其生為第一大法,保種次之。而至生與種較,則又當捨生以存種,踐是道者,謂之義士,謂之大人。至於發政施令之間,要其所歸,皆以其民之力、智、德三者為準的。凡可以進是三者,皆所力行;凡可以退是三者,皆所宜廢;而又盈虛酌劑,使三者毋或致偏焉。西洋政教,若自其大者觀之,不過如是而已。

由是而觀吾中國今日之民,其力、智、德三者,固何如乎?往者日本以寥寥數艦之舟師,區區數萬人之眾,一戰而翦我最親之藩屬,再戰而陪都動搖,三戰而奪我最堅之海口,四戰而威海之海軍熸矣。使曩者款議不成,則畿輔戒嚴,亦意中事耳。當此之時,天子非不赫然震怒也。思改弦而更張之,乃內之則殿閣樞府以至六部九卿,外之則洎甘四行省之疆吏,旁皇咨求,卒無一人焉足以勝禦侮折衝之任者。「猛虎深山」,徒虛論耳。兵連不及週年,公私掃地赤立,洋債而外,尚不能無擾閭閻,其財之匱也又如此。夫一國猶之一身也,脈絡貫通,官體相救,故擊其頭則四支皆應,刺其腹則舉體知亡。而南北雖屬一君,彼是居然兩戒;首善震矣,四海晏然,視邦國之顛危,猶秦越之肥瘠。合肥謂「以北洋一隅之力御倭人全國之師」,非過語也。此君臣勢散而相愛相保之情薄也。將不素學,士不素練,器不素儲。一旦有急,則蟻附蜂屯,授之以扞格不操之利器,曳兵而走,轉以奉敵。其一時告奮將弁,半皆無賴小人,覬覦所支餉項而已。至於臨事,且不知有哨探之用,遮萆之方。甚且不識方員古陳大不宜於今日之火器,更無論部勒之精詳,與夫開闔之要眇者矣。即當日之怪謬,苟記載其事而傳之,將皆為千載笑端,而吾民靦然固未嘗以之為愧也。

夫閫外之事既如此矣,而閫內之事則又何如?法弊之極,人各顧私,是以謀謨廟堂,佐上出令者,往往翹巧偽汗濁之行以為四方則效。其間稍有意者,亦不過如息夫躬所云「以狗馬齒保目所見」,而孰謂是區區者之終不吾畀也!至於顧問獻替之臣,則不獨於時事大勢瞢未有知,乃至本國本朝之事,其職分所應知者,亦未嘗少纖其神慮。是故有時發憤論列,率皆唵〔啽〕童騃,徒招侮虐,功罪得失,毀譽混淆。其有趨時者流,自許豪傑,則徒剽竊外洋之疑似,以熒惑主上之聰明。其尤不肖者,且竊幸事之糾紛,得以因緣為利,求才亟,則可僥倖而驟遷,興作多,則可居間而自潤。嗟乎!此真天下士大夫之所親見。僕之為論,豈不然哉?

夫人才者,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徵驗也,求之有位之中,既如此矣。意或者沉伏摧廢,高舉遠引而不可接歟?乃吾轉而求之草野閭巷之間,則又消乏彫亡,存一二於千萬之中,竟謂同無,何莫不可?然則神州九萬里地,四十京之民,此廓廓者徒土荒耳,是蚩蚩者徒人滿耳。尚自詡冠帶之民,靈秀之種,周孔所教,禮義所治,諸君聊用自娛則可耳,何關人事也耶!且事之可憂可畏者,存乎其真,而一戰之勝敗,不足計也。使中國而為如是之中國,則當日中東之事,微論敗也,就令邊釁不開,開而幸勝,然而自有識之士觀之,其為憂乃愈劇。何則?民力已茶,民智已卑,民德已薄故也,一戰之敗,何足雲乎!今雖有聖神用事,非數十百年薄海知亡,君臣同德,痛鋤治而鼓舞之,將不足以自立。而歲月悠悠,四鄰眈眈,恐未及有為,已先作印度、波蘭之續,將斯賓塞爾之術未施,而達爾文之理先信。矧自甲午迄今者幾何時,天下所振興者幾何事,固諸君所共聞共見者耶!嗚呼!吾輩一身無足惜,如吾子孫與四百兆之人種何!天地父母,山川神靈,尚相茲下土民以克誘其衷,鹹俾知奮!

聞前言者造而問余曰:甚矣先生之言,無異把人之憂天墜也!今夫異族之為中國患,不自今日始也。自三代以迄漢朝,南北狺狺,互有利鈍。雖時見侵,無損大較,固無論已。魏晉不綱,有五胡之亂華,大河以北,淪於旃裘膻酪者蓋數百年。當是之時,哀哀黔首,衽革枕戈,不得喙息,蓋幾靡有孑遺,耗矣!息肩於唐,載庶載富。而李氏末造,趙宋始終,其被禍乃尤烈。金源女真更盛迭帝。青吉斯汗崛起鄂諾,威憺歐洲。忽必烈汗薦食小朝,混一華夏,南奄身毒,北暨俄羅,幅員之大,古未有也。然而塊肉淪喪,不及百年,長城以南,復歸漢種。至國朝龍興遼瀋,聖哲篤生,母我群黎,革明弊政,湛恩汪,蓋三百祀於茲矣。此皆著自古昔者也。其間遞嬗,要不過一姓之廢興,而人民則猶此人民,聲教則猶古聲教,是則即今無諱,損益可知。林林之總,詎無□類!而吾子聳於達爾文氏之邪說,一則謂其無以自存,再則憂其無以遺種,此何異眾人熙熙,方登春台,而吾子被發狂叫,白晝見魅也哉?不然,何所慮之怪誕不經,獨不慮旁觀者之閔笑也?況夫昭代厚澤深仁,隆基方永,景命未改,謳歌所歸,事又萬萬不至此。殷憂正所以啟聖明耳,何直為此叫叫也?且而不見回部之土耳其乎?介乎俄與英之間,壤地日蹙,其偪也可謂至矣,然不聞其遂至於亡國滅種,四分五裂也,則又何居?吾子念之,物強者死之徒,事窮者勢必反,大道剝復之事,如反覆手耳。安知今之所謂強鄰者不先笑後號咷,而吾子漆歎嫠憂,所貶君自損者,不俯吊而仰賀乎?

應之曰:唯唯,客所以祛吾惑者,不亦至乎!雖然,願請間,得為客深明之。若客者,信所謂明於古而晻於今,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姑微論客之所指為異族之非異族也。蓋天下之大種四:黃、白、赭、黑是已。北並乎西伯利亞,南襟乎中國海,東距之太平洋,西苞乎崑崙虛,黃種之所居也。其為人也,高顴而淺鼻,長目而強發。烏拉鹽澤以西,大秦舊壤,白種之所聚也。其為人也,碧眼而捲髮,隆額而深眶。越裳、交趾以南,東縈呂宋,西拂痕都,其間多島國焉,則赭種之民也。而黑種最下,亞非利加及繞赤道諸部,所謂黑奴是已。今之滿、蒙、漢人,皆黃種也。檀君舊國,箕子所封;冒頓之先,降由夏後,客何疑乎?故中國邃古以還,乃一種之所君,實未嘗或滄於非類。第就令如客所談,客尚不知種之相為強弱,其故有二:有鷙悍長大之強,有德慧術智之強;有以質勝者,有以文勝者。以質勝者,遊牧射獵之民是已。其國之君民上下,截然如一家之人,憂則相恤,難則相赴。生聚教訓之事,簡而不繁,騎射馳騁,雲屯飆散,旃毳肉酪,養生之具,益力而能寒。故其民樂戰輕死,有魁傑者為之要約而驅使之,其勢可以強大下。雖然,強矣,而未進夫化也。若夫中國之民,則進夫化矣,而文勝之國也。耕鑿蠶織,城郭邑居,於是有禮樂刑政之治,有庠序學校之教。通功易事,四民肇分。其法令文章之事,歷變而愈繁,積久而益富,養生送死之資無不具也,君臣上下之分無不明也,冠婚喪祭之禮無不舉也。故其民偷生而畏法,治之得其道則易以相安,治之失其道亦易以日窳,是以及其末流,每轉為質勝者之所制。然而此中之安富尊榮,聲明文物,固遊牧射獵者所深慕而遠不逮者也。故其既入中國也,雖名為之君,然數傳以後,其子若孫,雖有祖宗之遺令切誡,往往不能不厭勞苦而事逸樂,棄淳德而染澆風,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其不漸摩而與漢物化者寡矣。蘇子瞻曰:「中國以法勝,而匈奴以無法勝。」然而其無法也,始以自治則有餘,迨既人中國而為之君矣,必不能棄中國之法,而以無法之治治之也,遂亦入於法而同受其敝焉。此中國所以經累勝而常自若,其化轉以日廣,其種轉以日滋。何則?物固有無形之相勝,而親為所勝者,雖身歷其境而尚未之或知也。然則取客之言而深論之,則謂異族常受制於中國也可,不得謂異族制中國也。

至於今之西洋,則與是不可同日而語矣。何則?彼西洋者,無法與法並用而皆有以勝我者也。自其自由平等以觀之,則其捐忌諱,去煩苛,決壅蔽,人人得其意,申其言,上下之勢不相懸隔,君不甚尊,民不甚賤,而聯若一體者,是無法之勝也。自其官工兵商法制之明備而觀之,則人知其職,不督而辦,事至纖悉,莫不備舉,進退作息,皆有常節,無間遠邇,朝令夕改,而人不以為煩,則是以有法勝也。其鷙悍長大既勝我矣,而德慧術知又為吾民所遠不及。故凡其耕鑿陶冶,織紝牧畜,上而至於官府刑政,戰守、轉輸、郵置、交通之事,與凡所以和眾保民者,精密廣大,較吾中國之所有,倍蓰有加焉。其為事也,一皆本諸學術;其為學術也,一一皆本於即物實測,層累階級,以造於至精至大之塗,故蔑一事焉可坐論而不足起行者也。苟求其故,則彼以自由為體,以民主為用。一洲之民,散為七八,爭馳並進,以相磨礱,始於相忌,終於相成,各殫智慮,此既日異,彼亦月新,故若用法而不至受法之弊,此其所以為可畏也。

往者中國之法與無法遇,故雖經累勝而常自存;今也彼亦以其法以與吾法咢,而吾法乃頹隳朽蠹如此其敝也,則彼法日勝而吾法日消矣。何則?法猶器也,猶道塗也,經時久而無修治精進之功,則格扞蕪梗者勢也。以格扞蕪梗而與修治精進者並行,則民固將棄此而取彼者亦勢也。此天演家言所謂物競天擇之道固如是也。此吾前者所以言四千年文物俛然有不終日之勢者,固以此也。嗟乎!此豈徒客之甚恨哉?然而事既如此矣,則吾豈能塞耳塗目,而不為吾同胞者垂涕泣而一指其實也哉!且吾所謂無以自存,無以遺種者,豈必「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而後為爾耶?第使彼常為君而我常為臣,彼常為雄而我常為雌,我耕而彼食其實,我勞而彼享其休,以戰則我常居先,出令則我常居後,彼且以我為天之僇民,謂是種也固不足以自由而自治也。於是加束縛馳驟,奴使而虜用之,俾吾之民智無由以增,民力無由以奮,是蚩蚩者亦長此困苦無聊之眾而已矣。夫如是,則去不自存而無遺種也,其間幾何?不然,夫豈不知其不至無□類也,彼黑與赭且常存於兩間矣,矧茲四百兆之黃也哉!民固有其生也不如死,其存也不如亡,亦榮辱貴賤,自由不自由之間異耳。

客謂物強者死徒,事窮者勢反,固也。然不悟物之極也,固有其所由極,故勢之反也,亦有其所由反。善保其強,則強者正所以長存;不善用其柔,則柔者乃所以速死。彼《周易》否泰之數,老氏雄雌之言,固聖智之妙用微權,而非不事事聽其自至之消也。不事事而聽其自至,此《太甲》所謂「自作孽,不可逭」者耳,大固何嘗為不織者減寒,為不耕者減饑耶!至土耳其之所以尚存,則彼自謨罕驀德設教以來,固以武健嚴酷死同仇異之道狃其民者也。故文不足而質有餘,學術法度雖無可言乎,而勁悍勝兵則尚足以有立,此所以雖介兩雄而滅亡猶未也,然而日削月侵,其為存亦僅矣。此誠非暖暖妹妹偷懦憚事如中國之民者,所援之以自廣也。悲夫!

雖然,論國土盛衰強弱之間,亦僅疇其差數而已。夫自今日中國而視西洋,則西洋誠為強且富,顧謂其至治極盛,則又大謬不然之說也。夫古之所謂至治極盛者,曰家給人足,曰比戶可封,曰刑措不用。之數者,皆西洋各國之所不能也。且豈僅不能而已,自彼群學之家言之,且恐相背而馳,去之滋遠焉。蓋世之所以得致太平者,必其民之無甚富亦無甚貧,無甚貴亦無甚賤;假使貧富貴賤過於相懸,則不平之鳴,爭心將作,大亂之故,常山此生。二百年來,西洋自測算格物之學大行,製作之精,實為亙古所未有。民生日用之際,殆無往而不用其機。加以電郵、汽舟、鐵路三者,其能事足以收六合之大,歸之一二人掌握而有餘。此雖有益於民生之交通,而亦大利於奸雄之壟斷。壟斷既興,則民貧富貴賤之相懸滋益遠矣。尚幸其國政教之施,以平等自由為宗旨,所以強豪雖盛,尚無役使作橫之風,而貧富之差,則雖欲平之而終無術矣。中國之古語云:「富者越陌連阡,貧者無立錐之地」;「富者唾棄粱肉,貧者不厭糟糠」。至於西洋,則其貧者之不厭糟糠,無立錐之地,與中國差相若,而連阡陌,棄粱肉,固未足以盡其富也。夫在中國,言富以億兆計,可謂雄矣,而在西洋,則以京垓秭載計者,不勝僂指焉。此其人非必勤勞賢智勝於人人也,仰機射利,役物自封而已。夫貧富不均如此,是以國財雖雄而民風不競,作奸犯科、流離顛沛之民,乃與貧國相若,而於是均貧富之黨興,毀君臣之議起矣。且也奢侈過深,人心有發狂之患;孳乳甚速,戶口有過庶之憂。故深識之士,謂西洋教化不異唐花,語雖微偏,不為無見。至盛極治,固如此哉!

然而此之為患,又非西洋言理財講群學者之所不知也。彼固合數國之賢者,聚數百千人之智慮而圖之,而卒苦於無其術。蓋欲救當前之弊,其事存於人心風俗之間。夫欲貴賤貧富之均平,必其民皆賢而少不肖,皆智而無甚愚而後可,否則雖今日取一國之財產而悉均之,而明日之不齊又見矣。何則?樂於惰者不能使之為勤,樂於奢者不能使之為儉也。是故國之強弱貧富治亂者,其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徵驗也,必三者既立而後其政法從之。於是一政之舉,一令之施,合於其智、德、力者存,違於其智、德、力者廢。當是之時,雖有英君察相,苟不自其本而圖之,則亦僅能補偏救弊,偷為一時之治而已矣,聽其自至,浸假將復其舊而由其常焉。且往往當其補救之時,本弊未去,而他弊叢然以生,偏於此者雖袪,而偏於彼者闖然更見。甚矣!徒政之不足與為治也。

往者英國常禁酒矣,而民之酗酒者愈多;常禁重利盤剝矣,而私債之息更重。瑞典禁貧民嫁娶不以時,而所謂天生子者滿街。法國反政之後,三為民主,而官吏之威權益橫。美國華盛頓立法至精,而苞苴賄賂之風,至今無由盡絕。善夫斯賓塞爾之言曰:「民之可化,至於無窮,惟不可期之以驟。」而吾孔子亦日:「為邦百年,勝殘去殺」;又曰:「雖有王者,必世而後仁。」程子曰:「有《關雎》、《麟趾》之風而後可以行周禮。」古今哲人,知此蓋審。故曰:欲知其合,先察其分。天下之物,未有不本單之形法性情以為其聚之形法性情者也。是故貧民無富國,弱民無強國,亂民無治國。

然則假令今有人於此,憤中國之積弱積貧,攘臂言曰:胡不使我為治?使我為治,則天下事數著可了耳,十年以往,其庶幾乎!然則其道將奚由?彼將曰:中國之所以不振者,非法制之罪也,患在奉行不力而已。祖宗之成憲俱在,吾寧率由之而加實力焉。於是而督責之令行,刺舉之政興。如是而為之十年,吾決知中國之貧與弱猶自若也。何則?天下大勢,猶水之東流,夫已浩浩成江河矣,乃障而反之,使之在山,此人力所必不勝也。

於是又有人焉,曰:法制者,聖人之芻狗,先王之蘧廬也,一陳不可復用,一宿不可復留。宇宙大勢,既日趨於混同矣,不自其同於人者而為之,必不可也。方今之計,為求富強而已矣;彼西洋誠富誠強者也,是以今日之政,非西洋莫與師。由是於朝也則建民主,立真相;於野也則通鐵軌,開礦功。練通國之陸軍,置數十百艘之海旅,此亦近似而差強人意矣。然使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十年以往,吾恐其效將不止貧與弱而止也。

蓋一國之事,同於人身。今夫人身,逸則弱,勞則強者,固常理也。然使病夫焉,日從事於超距贏越之間,以是求強,則有速其死而已矣。今之中國,非猶是病夫也耶?且夫中國知西法之當師,不自甲午東事敗衄之後始也。海禁大開以還,所興發者亦不少矣:譯署,一也;同文館,二也;船政,三也;出洋肄業局,四也;輪船招商,五也;製造,六也;海軍,七也;海署,八也;洋操,九也;學堂,十也;出使,十一也;礦務,十二也;電郵,十三也;鐵路,十四也。拉雜數之,蓋不止一二十事。此中大半,皆西洋以富以強之基,而自吾人行之,則淮橘為枳,若存若亡,不能實收其效者,則又何也?蘇子瞻曰:「天下之禍,莫大於上作而下不應。上作而下不應,則上亦將窮而自止。」斯賓塞爾曰:「富強不可為也,政不足與治也。相其宜,動其機,培其本根,衛其成長,則其效乃不期而自立。」是故苟民力已薾〔茶〕,民智已卑,民德已薄,雖有富強之政,莫之能行。蓋政如草木焉,置之其地而發生滋大者,必其地之肥磽燥濕寒暑與其種性最宜者而後可。否則,萎矬而已,再甚則僵槁而已。往者,王介甫之變法也,法非不良,意非不美也,而其效浸淫至於亡宋,此其故可深長思也。管、商變法而行,介甫變法而敝,在其時之風俗人心與其法之宜不宜而已矣。達爾文曰:「物各競存,最宜者立。」動植如是,政教亦如是也。

夫如是,則中國今日之所宜為,大可見矣。夫所謂富強雲者,質而言之,不外利民雲爾。然政欲利民,必自民各能自利始;民各能自利,又必自皆得自由始;欲聽其皆得自由,尤必自其各能自治始;反是且亂。顧彼民之能自治而自由者,皆其力、其智、其德誠優者也。是以今日要政,統於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開民智,三曰新民德。夫為一弱於群強之間,政之所施,固常有標本緩急之可論。唯是使三者誠進,則其治標而標立;三者不進,則其標雖治,終亦無功;此捨本言標者之所以為無當也。雖然,其事至難言矣。夫中國今日之民,其力、智、德三者,苟通而言之,則經數千年之層遞積累,本之乎山川風土之攸殊,導之乎刑政教俗之屢變,陶鈞爐錘而成此最後之一境。今日欲以旦暮之為,謂有能淘洗改革,求以合於當前之世變,以自存於儴煩擾之中,此其勝負通窒之數,殆可不待再計而知矣。然而自微積之理而觀之,則曲之為變,固有疾徐;自力學之理而明之,則物動有由,皆資外力。今者外力逼迫,為我權借,變率至疾,方在此時。智者慎守力權,勿任旁守,則天下事正於此乎而大可為也。即彼西洋之克有今日者,其變動之速,遠之亦不過二百年,近之亦不過五十年已耳,則我何為而不奮發也耶!

然則鼓民力奈何?今者論一國富強之效,而以其民之手足體力為之基,此自功名之士觀之,似為甚迂而無當。顧此非不佞,人之私言也,西洋言治之家,莫不以此為最急。歷考中西史傳所垂,以至今世五洲五六十國之間,貧富弱強之異,莫不於此焉肇分。周之希臘,漢之羅馬,唐之突厥,晚近之峨特一種,莫不以壯佼長大,耐苦善戰,稱雄一時。而中土疇昔分爭之代,亦皆以得三河六郡為取天下先資。顧今人或謂自火器盛行,懦夫執靶,其效如壯士惟均,此真無所識知之論也。不知古今器用雖異,而有待於驍猛堅毅之氣則同。且自腦學大明,莫不知形神相資,志氣相動,有最勝之精神而後有最勝之智略。是以君子小人勞心勞力之事,均非氣體強健者不為功。此其理吾古人知之,故庠序校塾,不忘武事,壺勺之儀,射御之教,凡所以練民筋骸,鼓民血氣者也。而孔孟二子皆有魁傑之姿。彼古之希臘、羅馬人亦知之,故其阿克德美柏拉圖所創學塾之中,莫不有津蒙那知安此言練身院屬焉,而柏拉圖乃以驕脅著號。至於近世,則歐羅化〔巴〕國,尤鰓鰓然以人種日下為憂,操練形骸,不遺餘力。飲食養生之事,醫學所詳,日以精審,此其事不僅施之男子已也,乃至婦女亦莫不然。蓋母健而後兒肥,培其先天而種乃進也。去歲日本行之,《申報》論其練及婦女,不知所云。嗟夫,此真非以裹腳為美之智之所與也!

故中國禮俗,其貽害民力而坐令其種日偷者,由法制學問之大,以至於飲食居處之微,幾於指不勝指。而沿習至深,害效最著者,莫若吸食鴉片、女子纏足二事,此中國朝野諸公所謂至難變者也。然而夷考其實,則其說有不盡然者。今即鴉片一端而論,則官兵士子,禁例原所未用。假令天子親察二品以上之近臣大吏,必其不染者而後用之,近臣大吏各察其近屬,如是而轉相察,藩臬察郡守,郡守察州縣,州縣察佐貳,學臣之察士,將帥之察兵,亦用是術焉,務使所察者,人數至簡,以期必周。如是定相坐之法而實力行之,則官兵士子之染祛。官兵士子之染祛,則天下之民知染其毒者必不可以為官兵士子也,則自愛而求進者必不吸食。夫如是,則吸者日少,俟其既少,然後著令禁之,舊染漸去,新染不增,三十年之間可使鴉片之害盡絕於天下。至於纏足,本非天下女子之所樂為也,拘於習俗而無敢畔其範圍而已。假令一日者,天子下明詔,為民言纏足之害,且曰:繼自今,自某年所生女子而纏足,吾其毋封。則天下之去其習者,猶熱之去燎而寒之去翣也。夫何難變之有與!夫變俗如是二者,非難行也,不難行而不行者,以為無與國是民生之利病而已。而孰知種以之弱,國以之貧,兵以之窳,胥於此焉階之厲耶!是鴉片、纏足二事不早為之所,則變法者,皆空言而已矣。

其開民智奈何?今夫尚學問者,則後事功,而急功名者,則輕學問。二者交失,其實則相資而不可偏廢也。顧功名之士多有,而學問之人難求,是則學問貴也。東土之人,見西國今日之財利,其隱賑流溢如是,每疑之而不信;迨親見而信矣,又莫測其所以然;及觀其治生理財之多術,然後知其悉歸功於亞丹斯密之一書,此泰西有識之公論也。是以制器之備,可求其本於奈端;舟車之神,可推其原於瓦德;用電之利,則法拉第之功也;民生之壽,則哈爾斐之業也。而二百年學運昌明,則又不得不以柏庚氏之摧陷廓清之功為稱首。學問之士,倡其新理,事功之士,竊之為術,而大有功焉。故曰:民智者,富強之原。此懸諸日月不刊之論也。顧彼西洋以格物致知為學問本始,中國非不爾雲也,獨何以民智之相越乃如此耶?或曰:中國之智慮運於虛,西洋之聰明寄於實,此其說不然。自不佞觀之,中國虛矣,彼西洋尤虛;西洋實矣,而中國尤實,異者不在虛實之間也。夫西洋之於學,自明以前,與中土亦相埒耳。至於晚近,言學則先物理而後文詞,重達用而薄藻飾。且其教子弟也,尤必使自竭其耳目,自致其心思,貴自得而賤因人,喜善疑而慎信古。其名數諸學,則藉以教致思窮理之術;其力質諸學,則假以導觀物察變之方,而其本事,則筌蹄之於魚兔而已矣。故赫胥黎曰:「讀書得智,是第二手事,唯能以宇宙為我簡編,民物為我文字者,斯真學耳。」此西洋教民要術也。而回觀中國則何如?夫朱子以即物窮理釋格物致知,是也;至以讀書窮理言之,風斯在下矣。

且中土之學,必求古訓。古人之非,既不能明,即古人之是,亦不知其所以是。記誦詞章既已誤,訓詁註疏又甚拘,江河日下,以致於今日之經義八股,則適足以破壞人材,復何民智之開之與有耶?且也六七齡童子入學,腦氣未堅,即教以窮玄極眇之文字,事資強記,何裨靈襟!其中所恃以開濬神明者,不外區區對偶已耳。所以審覈物理,辨析是非者,胥無有焉。以是為學,又何怪制科人十九鶻突於人情物理,轉不若農工商賈之有時而當也。今之蒿目時事者,每致歎於中國讀書人少;自我觀之,如是教人,無寧學者少耳。今者物窮則變,言時務者,人人皆言變通學校,設學堂,講西學矣。雖然,謂十年以往,中國必收其益,則又未必然之事也。何故?舊制尚存,而榮途未開也。夫如是,士之能於此深求而不倦厭者,必其無待而興,即事而樂者也。否則刻棘之業雖苦,市駿之賞終虛,同輩知之則相忌,門外不知則相忘,兒不廢然反也!是故欲開民智,非講西學不可;欲講實學,非另立選舉之法,別開用人之塗,而廢八股、試帖、策論諸制科不可。

至於新民德之事,尤為三者之最難。今微論西洋教宗如何,然而七日來復,必有人焉聚其民而耳提面命之,而其所以為教之術,則臨之以帝天之嚴,重之以永生之福。人無論王侯君公,降以至於窮民無告,自教而觀之,則皆為天之赤子,而平等之義以明。平等義明,故其民知自重而有所勸於為善。今夫「上帝臨汝,勿貳爾心」、「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者,大人之事而君子之所難也;而西洋小民,但使信教誠深,則夕惕朝乾,與吾之大人君子無所異。內省不疚,無惡於志,不為威惕,不為利誘,此誠教中常義,而非甚瑰琦絕特之行者也。民之心有所主,而其為教有常,故其效能如此。

至於吾民,則姑亦無論學校已廢久矣,即使尚存如初,亦不過擇凡民之俊秀者而教之。至於窮簷之子,編戶之氓,則自襁褓以至成人,未嘗聞有孰教之者也。孟子曰:「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夫飽食暖衣之民,無教尚如此。則彼饑寒逼軀,救死不贍者,當何如乎?後義先利,詐偽奸欺,固其所耳。曩甲午之辦海防也,水底碰雷與開花彈子,有以鐵滓沙泥代火藥者。洋報議論,謂吾民以數金錙銖之利,雖使其國破軍殺將失地喪師不顧,則中國今日之敗衄,他日之危亡,不可謂為不幸矣。此其事足使聞者發指,顧何待言!然諸君亦嘗循其本而為求其所以然之故與?

蓋自秦以降,為治雖有寬苛之異,而大抵皆以奴虜待吾民。雖有原省,原省此奴虜而已矣;雖有燠咻,燠咻此奴虜而已矣。夫上既以奴虜待民,則民亦以奴虜自待。夫奴虜之於主人,特形劫勢禁,無可如何已耳,非心悅誠服,有愛於其國與主,而共保持之也。故使形勢可恃,國法尚行,則嗅靴剺面,胡天胡帝,揚其上於至高,抑其己於至卑,皆勸為之;一日形勢既去,法所不行,則獨知有利而已矣,共起而挻之,又其所也,復何怪乎!今夫中國之詈詬人也,罵曰畜產,可謂極矣。而在西洋人則莫須有之詞也。而試入其國,而罵人曰無信之誑子,或曰無勇之怯夫,則朝言出口而挑鬥相死之書已暮下矣。何則?彼固以是為至辱,而較之畜產萬萬有加焉,故寧相死而不可以並存也。而我中國,則言信行果僅成硜硜小人,君子弗尚也。蓋東西二洲,其風尚不同如此。苟求其故,有可言也。

西之教平等,故以公治眾而貴自由。自由,故貴信果。東之教立綱,故以孝治天下而首尊親。尊親,故薄信果。然其流弊之極,至於懷詐相欺,上下相遁,則忠孝之所存,轉不若貴信果者之多也。且彼西洋所以能使其民皆若有深私至愛於其國與主,而赴公戰如私仇者,則亦有道矣。法令始於下院,是民各奉其所自主之約,而非率上之制也;宰相以下,皆由一國所推擇。是官者,民之所設以釐百工,而非徒以尊奉仰戴者也,撫我虐我,皆非所論者矣。出賦以庀工,無異自營其田宅;趨死以殺敵,無異自衛其室家。吾每聞英之人言英,法之人言法,以至各國之人之言其所生之國土,聞其名字,若我曹聞其父母之名,皆肫摯固結,若有無窮之愛也者。此其故何哉?無他,私之以為己有而已矣。

是故居今之日,欲進吾民之德,於以同力合志,聯一氣而御外仇,則非有道焉使各私中國不可也。顧處士曰:「民不能無私也,聖人之制治也,在合大下之私以為公。」然則使各私中國奈何?曰:設議院於京師,而令天下郡縣各公舉其守宰。是道也,欲民之忠愛必由此,欲教化之興必由此,欲地利之盡必由此,欲道路之辟、商務之興必由此,欲民各束身自好而爭濯磨於善必由此。嗚呼!聖人復起,不易吾言矣!

此三者,自強之本也,不如是則雖有伊尹、呂尚為之謀,吳起、李牧為之戰,亦將寖衰寖滅,必無有強之一日決矣。雖然,無亦有其標者焉。然則治標奈何?練兵乎?籌餉乎?開礦乎?通鐵道乎?興商務乎?曰:是皆可為。有其本則皆立,無其本則終廢。自甲午以來,海內樊然並興者亦已眾矣,其效何若?其有益於強之數與否,識時審勢之士將能言之,無假鄙人深論者也。雖然,有一事焉,自僕觀之,則為標之所最亟而不可稍或遼緩者也。其事維何?曰:必朝廷除舊布新,有一二非常之舉措,內有以慰薄海臣民之深望,外有以破敵國侮奪之陰謀,則庶幾乎其有豸耳。不然,是瑣瑣者,雖百舉措無益也。善夫吾友新會梁任公之言曰:「萬國蒸蒸,大勢相逼,變亦變也,不變亦變。變而變者,變之權操諸己;不變而變者,變之權讓諸人。」《傳》曰:「無滋他族,實逼處此。」願天下有心人三復斯言而早為之所焉可耳。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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