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史討論的讀後感

古史討論的讀後感
作者:胡適
中華民國13年(1924年)2月8日
原載1924年2月22日《讀書雜誌》第18期

  《讀書雜誌》上顧頡剛錢玄同劉掞藜胡堇人四位先生討論古史的文章,已做了八萬字,經過了九個月,至今還不曾結束。這一件事可算是中國學術界的一件極可喜的事,他在中國史學史上的重要一定不亞於丁在君先生們發起的科學與人生觀的討論在中國思想史上的重要。這半年多的《努力》和《讀書雜志》的讀者也許嫌這兩組大論爭太繁重了,太沉悶了;然而我們可以斷言這兩組的文章是《努力》出世以來最有永久價值的文章。在最近的將來,我這個武斷的估價就會有多人承認的。

  這一次古史的討論裏最徼幸的是雙方的旗鼓相當,陣勢都很整嚴,所以討論最有精采。顧先生說的眞不錯:

中國的古史全是一篇糊塗賬。二千餘年來隨口編造,其中不知有多少罅漏,可以看得出牠是假造的。但經過了二千餘年的編造,能夠成立一個系統,自然隨處也有牠的自衞的理由。現在我儘尋牠的罅漏,劉先生盡尋牠的自衞的理由,這是一件很好的事。卽使不能遽得結論,但經過了長時間的討論,至少可以指出一個公認的信信和疑疑的限度來,這是無疑的。

我們希望雙方的論主都依着這個態度去搜求證據。這一次討論的目的是要明白古史的眞相。雙方都希望求得眞相,並不是顧先生對古史有仇,而劉先生對古史有恩。他們的目的旣同,他們的方法也只有一條路:就是尋求證據只有證據的充分與不充分是他們論戰勝敗的標準也是我們信仰與懷疑的標準

  現在雙方的討論都暫時休戰了,——顧先生登有啓事,劉先生也沒有續稿寄來。我趁這個機會,研究他們的文章,忍不住要說幾句旁觀的話,就借着現在最時髦的名稱「讀後感」寫了出來,請四位先生指教。

  第一,所謂「影響人心」的問題。這是開宗明義的要點,我們先要說明白。劉先生說:

因為這種翻案的議論,這種懷疑的精神,很有影響於我國的人心和史界,心有所欲言,不敢不告也。(十三期)

他又說:

先生這個翻案很足影響人心;我所不安,不敢不吐。(十六期)

否認古史某部分的眞實,可以影響於史界,那是自然的事。但這事決不會在人心上發生惡影響。我們不信盤古氏天皇地皇人皇氏,人心並不因此變壞。假使我們進一步,不能不否認神農黃帝了,人心也並不因此變壞。假使我們更進一步,又不能不否認了,人心也並不因此變壞。——豈但不變壞?如果我們的翻案是有充分理由的,我們的翻案只算是破了一件幾千年的大騙案,於人心只有好影響,而無惡影響。卽使我們的證據不夠完全翻案,只夠引起我們對於古史某部分的懷疑,這也是警告人們不要輕易信仰,這也是好影響,並不是惡影響。本來劉先生並不曾明說這種影響的善惡,也許他單指人們信仰動搖。但這幾個月以來,北京很有幾位老先生深怪顧先生「忍心害理」,所以我不能不替他伸辯一句。這囘的論爭是一個眞僞問題去僞存眞決不會有害於人心。譬如豬八戒抱住了假唐僧的頭顱痛哭,孫行者告訴他那是一塊木頭,不是人頭,豬八戒只該歡喜,不該惱怒。又如窮人拾得一圓假銀圓,心裏高興,我們難道因爲他高興就不該指出那是假銀圓嗎?上帝的觀念固然可以給人們不少的安慰但上帝若眞是可疑的我們不能因爲人們的安慰就不肯懷疑上帝的存在了上帝尚且如此何況一個何況黃帝吳稚暉先生曾說起黃以周南菁書院做山長時,他房間裏的壁上有八個大字的座右銘:

實事求是莫作調人

我請用這八個字貢獻給討論古史的諸位先生。

  第二,顧先生的「層累地造成的古史」的見解眞是今日史學界的一大貢獻,我們應該虛心地仔細研究他,虛心地試驗他,不應該叫我們的成見阻礙這個重要觀念的承受。這幾個月的討論不幸漸漸地走向瑣屑的枝葉上去了;我恐怕一般讀者被這幾萬字的討論迷住了,或者竟忽略了這個中心的見解,所以我要把他重提出來,重引起大家的注意。顧先生自己說「層累地造成的古史」有三個意思:

(1)可以說明時代愈後,傳說的古史期愈長。
(2)可以說明時代愈後,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
(3)我們在這上,卽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眞確的狀況,也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傳說中的最早狀況。

這三層意思都是治古史的重要工具。顧先生的這個見解,我想叫他做「剝皮主義」。譬如剝筍,剝進去方才有筍可吃。這個見解起於崔述崔述曾說:

世益古則其取捨益愼,世益晚則其采擇益雜。故孔子序《書》,斷自唐虞;而司馬遷作《史記》乃始於黃帝。……近世以來……乃始於庖犧氏天皇氏,甚至有始於開闢之初盤古氏者。……嗟夫,嗟夫,彼古人者誠不料後人之學之博之至於如是也(《考信錄•提要》上,二二)

崔述剝古史的皮,僅剝到「經」爲止,還不算澈底。顧先生還要進一步,不但剝的更深,並且還要研究那一層一層的皮是怎樣堆砌起來的。他說:

我們看史蹟的整理還輕而看傳說的經歷卻重凡是一件史事應看他最先是怎樣以後逐步逐步的變遷是怎樣

這種見解重在每一種傳說的「經歷」與演進。這是用歷史演進的見解來觀察歷史上的傳說

  這是顧先生這一次討論古史的根本見解,也就是他的根本方法。他初次應用這方法,在百忙中批評古史的全部,也許不免有些微細的錯誤。但他這個根本觀念是顚撲不破的他這個根本方法是愈用愈見功效的。他的方法所以總括成下列的方式:

(1)把每一件史事的種種傳說,依先後出現的次序排列起來
(2)研究這件史事在每一個時代有什麼樣子的傳說。
(3)研究這件史事的漸演進由簡單變爲複雜由陋野變爲雅馴由地方的局部的變爲全國的由神變爲人由神話變爲史事由寓言變爲事實
(4)遇可能時解釋每一次演變的原因

他舉的例是「的演進史」。

  的演進史,至今沒有討論完畢,但我們不要忘了的問題只是一個例不要忘了顧先生的主要觀點在於研究傳說的經歷

  我在幾年前也曾用這個方法來研究一個歷史問題——井田制度。我把關於井田制度的種種傳說,依出現的先後,排成一種井田論的演進史:

(1)孟子的井田論很不清楚,又不完全。
(2)初寫定的《公羊傳》只有「什一而藉」一句。
(3)初寫定的《榖梁傳》說的詳細一點,但只是一些「望文生義」的注語。
(4)漢文帝時的《王制》是依據《孟子》而稍加詳的,但也沒有分明的井田制。
(5)之間的《韓詩外傳》演述《榖梁傳》的話,做出一種清楚分明的井田論。
(6)《周禮》更晚出,裏面的井田制就很詳細,很整齊,又很煩密了。
(7)班固的《食貨志》參酌《周禮》與《韓詩》的井田制,倂成一種調和的制度。
(8)何休的《公羊解詁》更晚出,於是參考孟子《王制》《周禮》《韓詩》的各種制度,另做成一種井田制。(看《胡適文存》二,頁二六四 - 二八一)

這一個例也許可以幫助讀者明了顧先生的方法的意義,所以我引他在這兒,其實古史上的故事沒有一件不經過這樣的演進也沒有一件不可用這個歷史演進的(evolutionary)方法去研究的故事,黃帝神農庖犧的故事,的故事,伊尹的故事,后稷的故事,文王的故事,太公的故事,周公的故事,都可以做這個方法的實驗品。

  第三,我們旣申說了顧先生的根本方法,也應該考察考察劉掞藜先生的根本態度與方法。劉先生自己說:

我對於古史只採取察傳的態度參之以情驗之以理斷之以證(《讀書雜志》十三期)

他又說:

我對於經書或任何子書,不敢妄信,但也不敢閉着眼睛,一筆抹殺;總須度之以情驗之以理決之以證

這話粗看上去似乎很可滿人意了。但仔細看來,這裏面頗含有危險的分子。「斷之以證」固是很好,但「情」是什麼?「理」又是什麼?劉先生自己雖沒有下定義,但我們看他和錢玄同先生討論的話,一則說:

但是我們知道文王至仁。

再則說:

我們也知道周公至仁。

依科學的史家的標準我們要問我們如何知道文王周公的至仁呢?「至仁的話是誰說的起於什麼時代劉先生信「文王至仁」爲原則,而以「執訊連連,攸馘安安」爲例外;又信「周公至仁」爲原則,而以破斧缺斨爲例外。不知在史學上,《皇矣》與《破斧》之詩正是史料,而至仁之說卻是後起的傳說變成的成見。成見久據於腦中不經考察久而久之便成了情與理了

  劉先生列舉情,理,證,三者,而證在最後一點。他說「參之以情」,又說「度之以情」。崔述曾痛論這個方法的危險道:

人之情好以己度人以今度古……往往逕庭懸隔而其人終不自知也……以己度人雖耳目之前而必失之況欲以度古人,……豈有當乎(《考信錄·提要》上,四)

作《皇矣》詩的人並無「王季文王臣」的成見,作《破斧》詩的人也並無「周公聖人」的成見;而我們生在幾千年後,從小就灌飽了無數後起的傳說,於今戴着傳說的眼鏡去讀詩,自以爲「度之以情」,而不知只是度之以成見呵。

  至於「驗之以理」,更危險了。歷史家只應該從材料裏從證據裏去尋出客觀的條理。如果我們先存一個「理」在腦中,用理去「驗」事物,那樣的「理」往往只是一些主觀的意見。例如劉先生斷定《國語》《左傳》說烈山氏之子能殖百穀百蔬的話不是憑空杜撰的,他列舉二「理」,證明烈山氏時有「殖百穀百蔬」的可能。他所謂「理」,正是我們所謂「意見」。如他說:

人必藉動植物以生旣有動植物矣則必有穀有蔬也無疑夫所謂種植耕稼者不過以一舉手一投足之勞掃荒薉培所欲之植物而已此植物卽所謂百穀百蔬(《讀書雜志》十五,圈點依原文。)

這是全無歷史演進眼光的臆說。稍研究人類初民生活的人,都知道一技一術在今日視爲「不過一舉手一投足之勞」的,在初民社會裏往往須經過很長的時期而後偶然發明。「藉動植物以生」是一件事,而「種植耕稼」另是一件事。種植耕稼須假定(1)辨認種類的能力,(2)預料將來收穫的能力,(3)造器械的能力,(4)用人工補助天行的能力,(5)比較有定居的生活,……等等條件備具,方才有農業可說。故治古史的人,若不先研究人類學社會學,決不能了解先民創造一技一藝時的艱難,正如我們成年的人高談闊論而笑小孩子牙牙學語的困難;名爲「驗之以理」,而其實仍是「以己度人,以今度古」。

  最後是「斷之以證」。在史學上證據固然最重要,但劉先生以情與理揣度古史,而後「斷之以證」,這樣的方法很有危險。我們試引劉先生顧先生論古代版圖的一段做例。《堯典》的版圖有交趾顧先生疑心那是的疆域。劉先生駁他道:

就我所知,春秋之末,之前,竟時時有人道及交趾,甚且是撫有交趾

他引四條證據:

(a)《墨子•節用中》。
(b)《尸子》佚文。
(c)《韓非子•十過》。
(d)《大戴禮記•少閒》。

《大戴禮》是漢儒所作,劉先生也承認。前面三條,劉先生說「總可認爲戰國時文」。——這一層我們姑且不和他辯;我們姑且依他承認此三條爲「戰國時文」。依顧先生的方法,這三條至多不過證明戰國時有人知有交趾罷了。然而劉先生的「斷之以證」的方法卻眞大膽!他說:

知有交趾,則是早已與交趾有關係了。但是我們知道春秋東周西周都與交趾沒有來往墨子尸子韓非等所言實由之撫有交趾(圈是我加的。)

戰國時的一句話卽使是眞的便可以證明二千年前的時的版圖這是什麼證據況且劉先生明明承認「《春秋》東周西周都與交趾沒有來往」;若依顧先生的方法單這一句已可以證明《堯典》爲時的僞書了

  我們對於「證據」的態度是:一切史料都是證據。但史家要問:(1)這種證據是在什麼地方尋出的?(2)什麼時候尋出的?(3)什麼人尋出的?(4)地方和時候上看起來這個人有做證人的資格嗎?(5)這個人雖有證人資格而他說這句話時有作僞(無心的,或有意的)的可能嗎

  劉先生對於這一層,似乎不很講究。如他上文舉的三條證據,(a)《墨子•節用篇》屢稱「子墨子曰」,自然不是「《春秋》之末」的作品。(b)尸佼的有無,本不可考;《尸子》原書已亡,依許多佚文看來,此書大概作於戰國末年,或竟是更晚之作。(c)《韓非子》一書本是雜湊起來的;《十過》一篇,中敘宜陽一段,顯然可證此篇不是韓非所作,與《初見秦》等篇同爲後人僞作的。而劉先生卻以爲「以韓非之疑古,猶且稱道之」。不知《顯學篇》明說明據先王必定堯舜者非愚則誣也」;《五蠹篇》明說今有美堯舜湯武禹之道於當今之世者必爲新聖笑矣」。卽用此疑古的兩篇作標準已可以證明《十過篇》之爲僞作而無疑。這些東西如何可作證據用呢?

  以上所說,不過是我個人的讀後感。內中頗有偏袒顧先生的嫌疑,我也不用諱飾了。但我對於劉掞藜先生搜求材料的勤苦,是十分佩服的;我對他的批評,全無惡感,只有責備求全之意,只希望他對他自己治史學的方法有一種自覺的評判只希望他對自己搜來的材料也有一種較嚴刻的評判而不僅僅奮勇替幾個傳說的古聖王作辯護士。行文時說話偶有不檢點之處,我也希望他不至於見怪。

  十三,二,八

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62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6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區(包括兩岸四地、馬來西亞),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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