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塵
惠克德爾囂俄既於前土曜日(禮拜六)舉學士院會員,經兩日,居辣斐的街之席拉覃夫人折簡招囂俄,而饗以晚餐。
球歌特亦與其列。爾時渠僅一將官,適任亞耳惹利亞大守,行將就任之際也。
球歌特者,齡既六十有五,精神矍鑠,而顔色潤澤,痘痕歷歷滿面,覺有一種粗豪氣,然決非粗野者。渠蓋以戇拙兼意氣,以古風雜今樣者也。復無耄年長者自憙之癖,一機轉之可人也。
席拉覃夫人令將官坐其右,囂俄坐其左,而自處其中。於是此詩人與武人之間,乃生縱論。
將官於亞耳惹利亞一事,心滋不平,其論曰:「法國取此,是使法國爾後無辭以對歐羅巴也。夫攻取之易者,莫亞耳惹利亞若。在亞耳惹利亞,其兵易於圍擊,捕其兵無以異捕鼠,其兵直可張口啖之耳。且欲殖民於亞耳惹利亞有綦難者,以厥土貧瘠故也。間嘗躬歷其地,見所藝黍,每莖相距者尺有半。」
囂俄曰:「誠然。古羅馬人所視爲太倉者,今乃若是歟?雖然,即信如君言,而余尚以此次之勝利爲幸事,爲盛事。蓋滅野蠻者,文明也;先蒙昧之民者,開化之民也。吾儕居今日世界之希臘人也。莊嚴世界,誼屬吾曹。吾儕之事,今方進步。余惟歌『霍散那』而已。君與余意,顯屬背馳。然君爲武人,爲當事者,故云爾。余爲哲學者,爲道理家,故云爾耳。」
未既,囂俄辭席拉覃夫人以行。時方一月九日,雪花如掌,繽紛亂飛。囂俄僅着薄半鞋,徑出街上,知不能以徒步歸也。乃往泰波的街,蓋以素知街角有馬車之憩塲故。既至,則萬徑寥寂,絕無輪音。囂俄遂鵠立路隅,以待馬車之至。
囂俄如受主命之僕,鵠立以俟。瞥見一少年,衣裳麗都,俯而握雪,以投立路角着短領衣之一女子之背。女子忽驚呼,奔惡少年而擊之,少年亦返擊,女子復答之。於是兩人闘益烈。以其益烈也,瞬間而巡查至。
巡查皆競執此女子,而不敢觸少年。
彼不幸之女子見巡查之捕己也,乃力抗之,然終被捕。爾時渠乃宛轉悲鳴。巡查各執其雙手,曳令行。女子呼曰:「余未爲害,余可保必無。彼紳士實先擊余者,余實無罪。乞就此釋余。余實未爲一害者也,實如是,實如是!」
巡查曰:「其速行!依定律,請若嘗試此六閱月間。」
聞斯言也,彼不幸之女子,乃解辯益力,乞哀再三。巡查任其悲鳴,漠然不稍動,終曳此女子至大劇塲後之霞駭街之警署。
囂俄惻惻悲此不幸之女子,惘然若有失。凡是等事起,例多旁觀者。遂厠入喧笑之羣衆間,以隨之行。
既達警署,囂俄欲徑入,爲女子雪其罪。復自省曰:「己之名,已多知者。且邇日報章亦遍揭之。因是等事而輒厠入其中,則物議所從生也。」要之,囂俄毋入署。
拘此女子之警署,則在樓下,前臨通衢。囂俄欲悉其究竟,據窓窺之。見此女子以失望之餘,慘然伏地而搔其髮。囂俄抨然心動,惻怛不堪。渠復深思,終而覺悟,曰:「器俄應入署。」
囂俄方入,有一明燭據案而書者,顧而發微弱之聲曰:「若何爲者?」答之曰:「貴官,余適所起一事之證人也。余將以目擊之次第,爲此女子告足下,故敢來此。」言次,此女子凝視囂俄,若惟驚且詫者。其人曰:「即信如君言,有多少利害存其間,然終無益也。此女子犯大道擊人之科,渠曾毆辱一紳士,渠應處以六月之禁錮。」
女子乃復悲泣,轉輾於地。忽有數女子徑至渠側,謂渠云:「我儕可來訪君,願君勿憂。我儕當齎衣服以與君,可姑受之。」是等女子,爾時乃與以貨幣及食物。
囂俄曰:「設若知予名,恐若言動當不如是。若其聽予言。」
其人曰:「然則君何人乎?」
囂俄早知無不告以名而事得釋之理。
器俄告以名。警部(其人乃警部也)忽起,謝無狀。其前之倨傲,倐一易而爲足恭。且以椅進囂俄,乞之坐。
器俄謂警部曰:「吾以吾目親見之。彼紳士握雪爲丸,以投女子之背。此女子固未嘗識紳士,因被擊而發痛苦之聲。渠固先奔紳士以擊之,然渠之權利所應爾也。即不措問其暴亂,而雪丸之苦痛與激冷,此女子之蒙害固已甚矣。紾當事其母,或育其兒之女子,而奪之食,則警部無寧科罸鍰之爲愈。是則在肇釁之紳士,蓋應捕者,實非此女子,而紳士也。」辯護既畢,此女子懽喜與感激交見於面。渠惟曰:「此紳士如何之善人歟?渠如何之善人歟?余未知有若斯之善人者。然余未曾遇渠,余未嘗識渠。」警部謂囂俄曰:「余深信君言。然巡查已述始末,訴狀既成矣。君之證言,當列諸訴狀內。君其安心。然終當審理,故余不能釋此女子。」
囂俄曰:「噫!是何言歟!余今爲君言者,事實甚明,實君所不能爭者,而亦無可爭者。而君尚欲加此女子以罪乎?則此審理乃大非理也。」
警部曰:「欲釋此事,茲惟一法耳,即君署名於君之證言是也。君署名否歟?」
應之曰:「惟視此女子之釋否,以定余之署名茲……」
而囂俄遂署名。
女子惟再三曰:「此紳士如何之善人乎?渠如何之善人乎?」
是等不幸之女子,待以親切,不僅驚感而已。待以正理亦然。
譯者曰:此囂俄《隨見錄》之一,記一賤女子芳梯事者也。氏之《水夫傳》敘曰:「宗教、社會、天物者,人之三敵也。而三要亦存是:人必求依歸,故有寺院;必求存立,故有都邑;必求生活,故耕地、航海。三要如此,而爲害尤酷。凡人生之艱苦而難悟其理者,無一非生於斯者也。故人常苦於執迷,常苦於弊習,常苦於風火水土。於是,宗教教義有足以殺人者,社會法律有足以壓抑人者,天物有不能以人力奈何者。作者嘗於《諾鐵耳譚》發其一,於《哀史》表其二,今於此示其三雲。」芳梯者,《哀史》中之一人,生而爲無心薄命之賤女子,復不幸擧一女,閱盡爲母之哀,而轉輾苦痛於社會之陷穽者其人也。「依定律,請若嘗試此六閱月間」,噫嘻定律,胡獨加此賤女子之身!頻那夜迦,衣文明之衣,跳踉大躍於璀燦莊嚴之世界;而彼賤女子者,乃僅求爲一賤女子而不可得,誰實爲之,而令若是!老氏有言:「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彼非惡聖人也,惡僞聖之足以致盜也。嗟社會之陷穽兮,莽莽塵球,亞歐同慨;滔滔逝水,來日方長!使囂俄而生斯世也,則剖南山之竹,會有窮時,而《哀史》輟書,其在何日歟,其在何日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