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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 第十四回 古誦七言琴聲復奏 字搜四子酒令新翻 下一回▶

  話說蕙芳要春航撫琴,春航道:「少坐一坐。」便目不轉睛的看著蕙芳,蕙芳笑道:「難道你還認不仔細,只管發呆作什麼?」春航笑道:「我看卿旁研側媚,變態百出,如花光露氣,晚日迎風,眼光捉不住,倒越看越不能仔細。」蕙芳啐了一口,立起來把春航的鈕子解開,替他脫下衣裳。春航道:「待我自己來,你那裡慣,不要勞動了。」蕙芳即將衣包解開,取出一件小毛衣裳與他穿了,恰還合身。又叫他換了新靴新帽。

  蕙芳笑嘻嘻的拿了鏡子,倚著春航一照,映出兩個玉人。春航看鏡中的蕙芳,正如蓮花解語,秋水無塵,便略略點一點頭,回轉臉來,卻好碰著蕙芳的臉,蕙芳把臉一側,起了半邊紅暈。

  春航便覺心上一蕩,禁不得一陣異香,直透入鼻孔與心孔裡來。

  此心已不能自主,忽急急的轉念道:他是我患難中知已,豈可稍涉邪念,便斂了斂神。蕙芳一笑走開了。春航換了新衣,依然丰姿奕奕,神采飛揚,與從前一樣。

  蕙芳坐了,在書案上翻了一翻書,翻著一本詩稿,半真半行的字,有數十頁,面上題著《燕臺旅稿》。蕙芳隨手一揭,見是一首七言古詩,題是《惱公》詩,便低低的念起來道:

簾鉤戛玉聲玲瓏,櫻桃花映銀絲櫳。
綠雲欹側燕釵墮,年年錦字春機紅。

  蕙芳道:「好詩!這派詩是學溫、李的三十六體,纖穠之極。」春航道:「偶一為之,亦只能貌似耳。」蕙芳又念下去道:

遠山寸碧雙眉翠,鮫綃半染胭脂淚。
玳瑁梁間燕子飛,鴛鴦瓦上狸奴睡。

  蕙芳道:「好工致,韻亦轉得脆,狸奴句勝似燕子.再搭上鴛鴦瓦,更新。」再念道:

飄煙抱月一尺腰,
星眸欲妒春雲嬌。

  蕙芳叫一聲「好」又道:「『近行前來百媚生,兀得不引了人魂靈,臨去秋波』,猶未足喻其妙也。」春航道:「光景倒像你。」蕙芳道:「我也配?」又念下去是:

玉螭細細盤條脫,金雀雙雙飛步搖。
多情郎似桐花風,日近雲鬟身不動。
軟愛香羅霧觳輕,嬌嫌錦帳銀鉤重。

  蕙芳道:「好濃豔工穩。我見猶憐,你是為誰而作?既『日近雲鬟身不動』了,又何必天天上戲園呢?」春航便走過來,輕輕的靠在蕙芳椅背上道:「此人難道算不得戲園中人?從前思近芳澤而不能,如今倒也如願而償了。」蕙芳道:「是誰?是我們班裡的麼?」春航點頭說「是」。蕙芳道:「等我想一想像誰?上二句纖腰抱月,星眸妒雲,非袁瑤卿不足當此二語。下兩句軟愛羅輕,嬌嫌帳重,非金瘦香卻也不稱。是他二人麼?」春航搖搖頭。蕙芳道:「然則是誰呢?」春航道:「還有一人能兼二人之妙,你倒猜不著他。」蕙芳道:「我真猜不著,你老實說了罷。」春航笑道:「我老實說,是個寓言空空的,如果有人像他,就算那人罷了。」蕙芳也不追求,又念道:

畫欄珠箔懸蜻蜒,碧桃一樹開娉婷。
朝朝花下許郎看,只格一扇玻璃屏。

  蕙芳便掩卷想了一想道:「好美人,花容月貌。好才子,繡口錦心。懸蜻蜒三字說什麼的,想有典故。」春航道:「李義山詩『曉簾串斷蜻蜒翼,羅屏但有空青色。』」蕙芳道:「這首我見過偶然忘了,看你底下怎樣轉接呢。」又念道:

郎彩桃花比儂面,桃花易見依難見。
妾貌常如月二分,郎心莫學文三變。

  蕙芳道:「須得如此一開,底下便生出一番話來。文三變,可是說你變了心麼?」春航道:「是用《藝文序》上:『唐文章無慮三變』的一句。」蕙芳看著春航道:「這麼想來,你也算不得有良心的人。」春航道:「何出此言?」蕙芳道:「他的貌呢也不能常如月二分,你的心自必至文三變了。」春航笑道:「論詩那可以如此認真?便是十成死句了。」蕙芳一笑,又念道:

羅幃寂寞真珠房,麝臍龍髓憐餘香。
錦鱗三十六難寄,碧簫吹斷雲天長。

  蕙芳點頭歎道:「人生世上,離合悲歡,是一定有的。」又念下去道:

綠繡笙囊掛東壁,無花無言春寂寂。
怨女思彈桑婦箏,宮人愁倚楊紀笛。

  蕙芳道:「好巧對。這桑婦箏、楊妃笛實在借對得工巧。上句自然是用的《羅敷陌上桑》了。這楊紀笛,我記得張祜詩『小窗靜院無人見,閒把寧王玉笛吹』;又曾看過《貴妃外傳》:

  明皇與兄弟同處,妃子竊寧王玉笛吹之,因此忤旨。可是用這個典故麼?」春航道:「也可算得,但搭不上『宮人愁倚』四字。我是用《集異記》上,帝至蜀,月夜登樓,故貴紀侍者紅桃,歌妃所制《涼州曲》,上御貴紀玉笛倚之,吹罷相視掩泣的事。」蕙芳點頭,又念道:   

海棠醉墮蝴蝶飛,柳綿無力情依依。
井底水如妾心意,路旁塵惹君身衣。

  蕙芳便覺淒然,作色道:「一往情深,纏綿排惻,好個有情人。底下便是結語了。」念道:「翠毛麼風拖紅尾。」蕙芳道:「此句劈空而來,筆勢奇崛,又推開了。鳳有紅尾的麼?」春航道:「溫飛卿詩有『秦王女騎紅尾風。』」蕙芳又念道:「跨風隨郎三萬里。一日香心思百回,閒時又逐爐煙起。」方才念完,只見高品進來道:「好詩!有如此嬌音,方配念這香豔的佳章。但詩中有一句,要改三個字,更覺貼切。」蕙芳走上一步,見了道:「昨夜要來請安,你已睡了。」高品笑道:「這麼說,你們已是睡過一夜的了。」蕙芳碎了一口道:「我們昨夜直談到此刻。」高品道:「臉上氣色不像。」春航道:「你說那一句詩要改?」高品道:「『井底水如妾心意』的對句。」蕙芳便又看著下句念道:「『路旁塵惹君身衣』沒有什麼不好。」高品道:「好原好,太空些,不如改做』車前泥染君身衣』,便真切有味。」蕙芳嫣然一笑。春航道:「到你開口,就沒有一句好話。」高品又將春航身上,細細打量了一會道:「我昨日卜了一卦,是:『天風垢,變山風蠱,互水天需。』其爻辭難解得很。」即念道:「『田獲一兔,往遇雨,需於泥。見金夫,遇主於廟,糯有衣袽,貞吉。』詳不出來。」

  蕙芳卻呆呆的聽著,春航笑道:「你自會卜,倒不會詳。」高品也笑了。

  蕙芳要問高品時,見窗外腳步響,有個人影來影去。春航問:「是誰?」聽得咳嗽一聲,應道:「是我,尋高老爺有句話說。」高品聽口聲便道:「妙兮,妙兮。」出來一望,果然是廟裡的唐和尚,問道:「你有什麼話說?」唐和尚便笑嘻嘻的鑽將進來,與春航見了,看見了蕙芳,便合著掌道:「阿彌陀佛,原來菩薩降臨,小僧有失迎接,罪過,罪過。怪不得昨晚一夜的祥雲瑞雨,今早佛殿上觀世音旁邊,一尊龍女香菩薩不見了,原來在這裡。」蕙芳也認得這個唐和尚,聽了掩口而笑。去年春航初到京時,也曾眠香訪翠,唐和尚為其拉過皮條,所以也常到裡邊來走走。後來厭他惡俗,不大與他往來了。高品是與他常頑笑的,便把他的帽子揪下,在他頂上摩了一摩,對著蕙芳說道:「媚香,我出副對,給你對對。」即說道:

  「若錐處囊中,穎脫而出。」蕙芳笑了一笑,唐和尚便奪了帽子戴上,便道:「高老爺,你、你、你。」又不說了,嘻著嘴笑。蕙芳道:「我已對了。」即念道:「如飄浮水面,頂圓而光。」春航、高品都笑說道:「對得好,敏捷且好。」唐和尚笑道:「多謝、多謝,小僧有幸得逢菩薩贊揚,倒沒有說我的像雞巴。」便拉了高品出去,在院子裡講了幾句話,便自去了。高品復又進來,三人同吃了飯。蕙芳要聽春航彈琴,便把琴取了,解了琴囊,放在桌上道:「彈罷!可要焚香?」春航道:「焚香倒是俗套。」高品道:「有了媚香,已經香得簇腦門的了,自然不要焚香。」蕙芳便把高品推過,自己坐在琴桌邊,細細看著春航和弦。高品道:「我是不懂,倒像彈棉匠彈棉花一樣,有甚好聽?」蕙芳道:「你不懂,今日便是對牛彈琴。」恰好遇著高品屬牛,高品一笑道:「請你就把這對牛彈琴對出來。」蕙芳也不去想他,隨口說道:「沒有對。」高品道:「見免放箭。」蕙芳略停一停道:「你們那個李玉林倒屬兔,今年十六歲,你去叫了玉免兒來吧。」春航也要高品去叫玉林,高品也高興,即打發人叫玉林去了。又吩附備了幾樣菜。

  春航和了一會琴,一三兩弦低些收不緊,只得和了個慢商,把一弦三弦各慢徽,再將二四五六七諸弦,仍用五音調法調好。散挑五,名指按十勾三。散挑三,中指按十勾一。彈了幾個《陳摶得道仙翁》。又點了些泛音,彈起《結客少年場》這套琴來。從四弦九徽上泛起,勾二挑六,勾四挑五,琮琮,彈了二十二聲,仍到九徽上泛止,彈的曲文是:

   有田磽角,有馬齧蹄,磽角之田菀其特,齧蹄之馬隔花嘶。

  四句後,便散挑七弦、六弦,勾四弦,挑六弦,勾二弦。

  以下便是實音。見他左手大指,在二弦九徽上,揉了兩揉,以下彈了五聲,作一個掐起又三聲,中食兩指撮動四六兩弦,左手大指在六弦九徽上吟著。又彈了五聲,撮動七五兩弦。又彈五演,撮動五三兩弦。又彈五聲,撮動七五兩弦。又彈五演,撮動五三兩弦。共聽得有三十四聲。曲文是:

隔花驕馬善識人,骯髒少年意氣真。軟細飛雲履,光明一字巾。綈袍季子劍,風雨馮異薪。


  是第一段,卻是抑揚頓挫,餘韻悠然。便接彈第二段,是剔七弦托七弦,起頭吟操綽注,便多了來往牽帶,指法入細,有激昂慷慨之態出來。彈到第十聲一撮,十五聲又一撮,到二十三聲卻聽得叮噹的兩聲,作了一個背鎖。甚是好聽。以下又彈了六聲。這段曲文是:大哥輕死,浩氣貫虹日。二哥輕錢財,恐鬼笑什一。小弟輕權勢,王侯不屈膝。

  略頓一頓,再彈第三段,是勾一弦,左手中指,注下十三徽起。以下便在十三徽上勾二,勾三,勾四。便覺聲音洪大,商中有宮。又彈了幾聲,忽聽得啞啞啞的三聲,在七六五三弦上,彈出一個索鈴來,是最好聽的。以後又聽到第十三聲後,忽七弦上啷鈴鈴的四五聲。作一個短鎖,又將五七兩弦,四六兩弦,撮了四聲,又慢慢的彈了九聲住了。曲文是:

千秋今事業,意氣在少年。二十歲以下,當頭大哥前。三八多一齡,二哥我比肩。白日指天青,酹酒無丁寧。

  春航要站起來,蕙芳把手按住春航的手道:「正好聽,快彈下去。」春航道:「彈完了。」蕙芳道:「怎麼這麼快?」

  春航道:「這套琴就只三段。」蕙芳道:「太短,再彈長的。」高品笑道:「湘帆,媚香嫌你快,又嫌你短。你總得貼張千嬌百美膏才好。」春航道:「胡說!」蕙芳要去撕高品的嘴,高品便深深作揖道:「寬恕小生這一次罷。」惹得蕙芳倒笑了。蕙芳要春航彈《胡笳十八拍》,又要彈《洞天春曉》,說道:「這兩套我聽蕭靜宜彈得最好,他並有琴蕭合譜。他曾教過我吹簫。」春航道:「《洞天春曉》這套琴卻好,但太長。《胡筋十八拍》沒有什麼意思,於本意不大很合,不如彈一套《水仙操》罷。」又停了一會,再和好了弦,清清冷冷的彈起來。這套琴共十二段,指法最細,吟揉綽注,正是一分錯亂不得。

  彈到第四五段,恍如見湘靈鼓瑟,馮夷擊鼓:第六七段,恍如見湘娥啼竹,列子御風,鳴嗚咽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真是拔劍斲地,搔首問天,清風瑟瑟,從窗隙中來。蕙芳與高品,都正襟危坐,靜氣斂容的聽著。忽然七弦六徽二分上低了,五弦六徽上高了,四弦九徽上也差了幾分。春航道:「奇了,宮商為何忽亂起來?」高品、蕙芳卻聽不出。春航又把弦和了一和,和不准,即住手問高品:「廟裡有彈琴的人麼?」高品道:「胡琴或者和尚會拉,琴是沒有人會彈的。」春航道:「必有會彈琴的人在外聽著,所以琴聲變了。」春航說完,忽聽院子內狂笑起來。倒把高品等嚇了一跳。

  高品急出來看時,不是別人,恰是史南湘左手挽著王蘭保,右手攜了李玉林,面上已有了幾分酒意。又見玉林手內拈了一枝杏花,後面又跟著三四個人。高品見自己的跟班也在院子裡,高品問道:「你從何處來?」南湘道:「你叫相公瞞著我,倒問我從何處來?我今日同了靜芳到怡園,他們都在家,留我吃了飯。佩仙也在座,還有瑤卿、瘦香兩個。吃完了飯,佩仙家內有人來叫他,度香問起來,方知道是你叫的,我就辭了度香同來。」即指玉林手內的花道:「今日就在那裡賞杏花。」又問高品道:「你又幾時會彈琴,你要學琴,須我教你。方才這《水仙操》倒也彈得好。」高品道:「我何嘗會彈?彈琴的就是田湘帆。」南湘已聽見仲清講過田湘帆的才學,便道:「既是田湘帆,何不出來會我史竹君?」高品道:「我為介紹。」說到此,蕙芳已出來見了,即便拉了南湘進去。南湘道:「咦,你也在這裡,不料今日高卓然的齋堂倒成廠石季倫的金谷。」那邊春航亦迎出來,彼此相見,未免道了些仰慕的話。玉林、蘭保也與春航見了,與蕙芳坐在一處。南湘對著高品道:「卓然既叫相公,自然有酒,不要裝呆,快拿出來罷。」高品道:「酒是有,只沒有仙桃益壽丸。」南湘道:「我縱醉了,也不至樓上滾下樓來。」便都笑了。

  高品的跟班同廚子把酒看肴上來。大家在圓桌上坐了。南湘與春航又談了些琴譜文藝,彼此均各敬服。高品道:「當今史竹君,是梨園的狄梁公;田湘帆,是戲班的李藥師。」南湘道:「你又胡言亂道了。」春航道:「怎麼說?我倒不明白。」高品道:「竹君序那《燕臺花選》,這些小旦,便為公門桃李,兔絲、馬勃盡是藥籠中物,這不是狄梁公麼?湘帆弄到精光,昨夜有個夤夜私奔的紅拂來,這不是李藥師麼?」大家都笑,唯蕙芳紅了臉道:「前日既然樓上跌下來,倒不變成了鱉,或是跌折了腿也好。」高品笑道:「樓上跌下來,總還平常,只怕在戲園門口跌在車轍裡,被騾子踏殺了,那倒可怕。」南湘問起來,高品就一五一十的說了,羞得春航無地可容。

  南湘也大笑道:「湘帆真是韻人,絕代佳人以一跌感之,倒是從來未有之事。古聞孫壽墮妝,梁冀下馬。今見蘇郎唱戲,田子跟車。一副好對,持贈媚香罷。」蕙芳睃著南湘道:「你何苦也學著那嚼舌頭的人挖苦我。」高品道:「這話是恨我已深,其實我與你無仇無怨,何心這樣惡狠狠的?」蕙芳道:「你再說,我就卸你的底了。」高品道:「儘管卸,我卻不怕。」蕙芳便念道:「請筵享官、賞戴貂翎、會館副總裁、戲園行走、書畫廠校對、兼管南城街道廳、各梨園樂部、稽察各處新聞事務、到一處祭酒、汗淋學士、總管外務府大臣、麴部尚書、世襲一等史國公,加一急,繼樂一次高。」聽罷,眾人大笑。

  這官銜是劉文澤編成的,席中惟有南湘一人知道,春航尚是創聞。高品道:「還有一個官銜你沒有說。」蕙芳道:「好像沒有了。」高品道:「還有監造兔園冊子呢。」南湘又笑。蕙芳不曾理會,即與蘭保、玉林在各人面前敬了幾杯酒。春航前次已見過玉林,看他豐致嫣然,雖遜蕙芳一籌,然比起從前賞識的一班相公,卻高得多。見他桃腮粉膩,蓮臉香生,另有一種體態丰姿。見他對高品更覺綢纓,倒像各分出了疆界來。

  又看那王蘭保,卻是史南湘最得意的,春航倒有些怕他。柳眉貼翠,含嬌處亦復含嗔。鳳眼斜睃,似人情亦似有怒。徑行自遂,倜儻不羈。年紀十七歲,是個武旦,學得一手好拳腳。南湘是個放浪形骸之外的人,從前初識蘭保時,也曾大鬧過幾場,已後倒又相好起來。蘭保也知南湘的性情、脾氣,倒與他十分貼切。每到南湘醉後發狂,經蘭保當前,便已自醒。

  今日席上唯春航不善飲酒,南湘那裡肯依,便猜拳行令的百般鬧起來。

  偏是春航輸得多了,以後便不肯飲。南湘命蘭保斟了一杯酒,去灌春航。蘭保即拿著酒來,走到春航面前,蕙芳知春航不能飲酒,便湊著蘭保的手飲了。

  蘭保笑道:「這干你什麼事?要你越俎而代?」蕙芳笑道:「這叫做借他人之杯酒,澆自己之壘塊。」蘭保道:「既然如此,倒請多乾幾杯。」便斟了幾滿杯酒,要蕙芳飲。蕙芳道:「我不愛飲了,適可而止。」蘭保道:「那由不得你,你不聞』失意睚毗間,白刃相交加』麼?」南湘、春航看著他們,高品對著王蘭保作嘴作臉,要他罰蕙芳的酒。李玉林則斜身單香肩,姨然而笑。蘭保也笑道:「你真不喝?」蕙芳有些怕他,只得陪著笑道:「蘭哥饒了我罷。」玉林也再三替他討情,蘭保終是不肯,猶罰了蕙芳一杯,方才開交。大家又飲過了一會,忽見蕙芳家內有人來叫蕙芳。蕙芳出去問道:「什麼事?那兩個醉漢怎樣了?」來人答道:「那兩個鬧了一夜,早上都回去了。方才來了一個面生人,說是廣東人,姓奚,叫奚十一老爺。慕你的名,在家候著。」蕙芳道:「什麼樣兒?不要又是潘其觀一類人。」來人道:「看他光景很闊,帶著四個跟班,三十來歲年紀。」蕙芳道:「回他去罷,說今日不回去呢。」來人去了。

  蕙芳進來,春航問起何事?惹芳道:「家內有人尋我,我回他去了。」高品道:「是誰?蕙芳道:「不認得。來人說叫什麼奚十一,是廣東人。」高品道:「好累贅姓,兜頭一撇,握頸三拳,中間便絲絲的攪不清,這要假充個大老官。東方之夷有九種,不知他是那一種。」蕙芳道:「你倒好在廟門口,擺個測字攤子。」說得大家笑了。高品道:「今日清飲無趣,何不拿奚十一來做個令?」南湘道:「奚十一怎麼好做令?」

  高品道:「我們三個人從《四書》上找那個奚宇,要從第一個,說到第十一個,說差了照字數罰酒。他們三個人,替我們分消。」春航道:「《四書》上未必有這許多奚宇。」南湘道:「就有也不能湊數。」高品道:「不過罰幾杯酒就是了,何妨試他一試,我先說。」即說道:「奚。」春航道:「那一句書的奚字,要說明白。」高品道:「奚取於三家的奚。」南湘便道:「子奚……女奚。」高品道:「多說了一句,罰兩杯。」南湘道:「不興說兩句麼?」高品道:「不興。」南湘就飲了。春航接著道:「此物奚……」高品贊道:「說得好!」便道:「夫如是奚……」又道:「天子穆穆,奚……」南湘道:「罰人罰到自己了,誰叫你說兩句。況這個奚,就是你說的第一個奚字,要倍罰十杯。」高品道:「我是一句四字,一句五字,又不算雷同,怎麼要罰?」南湘道:「你說不興說兩句的,如何亂起令來?」高品被他們逼住了,只得罰了五杯,慢慢的飲了。

  輪到南湘,南湘便頓住了口,一時倒想不出來。高品道:「罰了五杯,我代你說。」南湘又想了一會沒有,只得飲了三杯,蘭保代了兩杯。高品說道:「是亦為政,奚……」南湘道:「怎麼我就想不著。」春航也想了一會道:「虞不用百里奚……」南湘拍著桌子道:「罰得冤!有庳之人奚……」春航、高品都贊好,應輪到高品說第七個,春航便搶說道:「則於事我者也,奚.….」南湘便指著高品道;「如此則與禽獸奚……」

  大家都笑起來。高品道:「都要罰。第七個奚字輪到我說,為什麼要你們搶說?」李玉林便斟起罰酒來,南湘、春航只圖說得爽快,倒也意不在罰。南湘飲了五杯,蘭保代了兩杯。春航飲了三杯,蕙芳代了四杯。

  高品催南湘說第八個奚字,南湘道:「第七個你還沒有說,要罰。」因便叫蘭保斟酒。商品道:「豈有此理!你們都搶說了,叫我說出什麼來?還要罰我,天理良心何在?」李玉林也替高品說情,南湘只得依了,便道:「以粟易之。曰:許子奚……」春航道:「第九個到少。」便想了一想道:「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與禮之重者而比之奚。」蕙芳便頓足道:「你何必要說兩句?」高品道:「好呵,罰九杯。」蕙芳道:「這不能。」高品那裡肯依,先罰慧芳五杯,再罰了春航四杯。南湘忽然想著了兩句,忍不住不說,也顧不成罰酒,便一氣說道:「南面而徵北狄怨,曰:奚……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蘭保便跳起來道:「祖宗,你就愛飲也不犯拖累人。輪不到你說,要你說這兩句做什麼?」南湘也有些懊悔,高品道:「沒得說,十八杯。」南湘道:「十八杯斷乎不能,那真要服仙桃益壽丸了。」春航、蕙芳、玉林也替南湘討情,罰了九杯。南湘賭氣,一人獨自飲了。高品道:「我這第七個奚字,亦想著了。」便道:「故誠信而喜之,奚……」又接口道:」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曰奚。」春航掐指一數道:「這可該罰了,要說第十個,你說了第十一個。」高品道:「我說錯了。」「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南湘數一數,又是九個。蕙芳便立起來,執定要罰高品十九杯。高品不肯,蘭保也幫著蕙芳要罰,不肯減數。經高品苦求,只罰了十一杯,玉林代丁三杯,高品一連飲了八杯。南湘想了一會,手在桌上畫了十畫,道:「勇士不忘喪其元,孔子奚……」底下是春航,也想了好一會,道:「子路宿於石門,晨門曰:奚……」高品道:『報應得快,罰十杯。你應該說十一了。』春航一想,果然錯了。蕙芳便攔住道:「你也看各人的酒量,不可一味的傻罰。」高品道:「酒令嚴如軍令,自然要執一的。」蕙芳道:「記著,明日飲罷。」高品道:「你們的開發倒可明日,酒可不能明日。」玉林道:「打個對折,喝五杯罷。」蕙芳又代了三杯,春航勉強飲了兩杯。底下是高品收令,想了一會道:「昔者趙簡子使王良與嬖奚……」說完。大家相視而笑。已有二更多天,吃了飯,各要散。蕙芳的車已等了多時,隨即辭了眾人,先回去了。王蘭保是同了南湘出來,李玉林的車尚未來接,都搭了南湘的車回家。

  南湘先送了蘭保回去,又選李玉林到門口。

  玉林留他進去,南湘道:「天不早了,改日再見罷。」便一徑回家。經王恂門口走過,南湘忽然口渴,便叫跟班的進去一問王少爺可睡了沒有?跟班的走到門房說知,管門的到書房,探看王恂、顏仲清尚未安睡。門上回過,王恂等便叫請進,史南湘進來。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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