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文鈔 (四庫全書本)/卷118

巻一百十七 唐宋八大家文鈔 巻一百十八 卷一百十九

  欽定四庫全書
  唐宋八大家文鈔巻一百十八
  明 茅坤 撰
  東坡文鈔二
  上書
  上神宗皇帝書
  公感神宗之允所議貢舉及停止買燈二事以故敢為危言痛陳時政然所以結知主上者在此而所以深執政之嫉怨者亦在此大略摹倣陸宣公奏議來
  年月日具臣近者不度愚賤輒上封章言買燈事自知瀆犯天威罪在不赦蓆藁私室以待斧鉞之誅而側聽逾旬威命不至問之府司則買燈之事尋巳停罷乃知陛下不惟赦之又能聽之驚喜過望以至感泣何者改過不吝從善如流此堯舜禹湯之所勉強而力行秦漢以來之所絶無而僅有顧此買燈毫髪之失豈能上累日月之明而陛下翻然改命曾不移刻則所謂智出天下而聽於至愚威加四海而屈於匹夫臣今知陛下可與為堯舜可與為湯武可與富民而措刑可與強兵而伏戎狄矣有君如此其忍負之惟當披露腹心捐棄肝膽盡力所至不知其他乃者臣亦知天下之事有大於買燈者矣而獨區區以此為先者葢未信而諫聖人不與交淺言深君子所戒是以試論其小者而其大者固將有待而後言今陛下果赦而不誅則是旣巳許之矣許而不言臣則有罪是以願終言之臣之所欲言者三願陛下結人心厚風俗存紀綱而巳人莫不有所恃人臣恃陛下之命故能役使小民恃陛下之法故能勝伏強暴至於人主所恃者誰歟書曰予臨兆民凜乎若朽索之馭六馬言天下莫危於人主也聚則為君臣散則為仇讐聚散之間不容毫釐故天下歸往謂之王人各有心謂之獨夫由此觀之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巳人心之於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燈之有膏如魚之有水如農夫之有田如商賈之有財木無根則槁燈無膏則滅魚無水則死農夫無田則饑商賈無財則貧人主失人心則亡此必然之理也不可逭之災也其為可畏從古以然茍非樂禍好狂輕易失志詎敢肆其胸臆輕犯人心乎昔子産焚載書以弭衆言賂伯石以安巨室以為衆怒難犯專欲難成而孔子亦曰信而後勞其民未信則以為厲巳也唯商鞅變法不顧人言雖能驟致富強亦以召怨天下使其民知利而不知義見刑而不見德雖得天下旋踵而亡至於其身亦卒不免負罪岀走而諸侯不納車裂以殉而秦人莫哀君臣之間豈願如此宋襄公雖行仁義失衆而亡田常雖不義得衆而強是以君子未論行事之是非先觀衆心之向背謝安之用諸桓未必是而衆之所樂則國以乂安庾亮之召蘇峻未必非而勢有不可則反為危辱自古及今未有和易同衆而不安剛果自用而不危者也今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悅矣中外之人無賢不肖皆言祖宗以來治財用者不過三司使副判官經今百年未嘗闕事今者無故又創一司號曰制置三司條例使六七少年日夜講求於內使者四十餘輩分行營幹於外造端宏大民實驚疑創法新奇吏皆惶惑賢者則求其說而不可得未免於憂小人則以其意度朝廷遂以為謗謂陛下以萬乘之主而言利謂執政以天子之宰而治財商賈不行物價騰踴近自淮甸遠及川蜀喧傳萬口論說百端或言京師正店議置監官夔路深山當行酒禁拘收僧尼常住減尅兵吏廩祿如此等類不可勝言而甚者至以為欲復肉刑斯言一岀民且狼顧陛下與二三大臣亦聞其語矣然而莫之顧者徒曰我無其事又無其意何恤於人言夫人言雖未必皆然而疑似則有以致謗人必貪財也而後人疑其盜人必好色也而後人疑其淫何者未置此司則無此謗豈去嵗之人皆忠厚而今嵗之士皆虛浮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又曰必也正名乎今陛下操其器而諱其事有其名而辭其意雖家置一喙以自解市列千金以購人人必不信謗亦不止夫制置三司條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與使者四十餘輩求利之器也驅鷹犬而赴林藪語人曰我非獵也不如放鷹犬而獸自馴操網罟而入江湖語人曰我非漁也不如捐網罟而人自信故臣以為消䜛慝而召和氣復人心而安國本則莫若罷制置三司條例司夫陛下之所以創此司者不過以興利除害也使罷之而利不興害不除則勿罷罷之而天下悅人心安興利除害無所不可則何苦而不罷陛下欲去積弊而立法必使宰相熟議而後行事若不由中書則是亂世之法聖君賢相夫豈其然必若立法不免由中書熟議不免使宰相此司之設無乃宂長而無名智者所圖貴於無跡漢之文景紀無可書之事唐之房杜傳無可載之功而天下之言治者與文景言賢者與房杜葢事巳立而跡不見功巳成而人不知故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豈惟用兵事莫不然今所圖者萬分未獲其一也而跡之布於天下已若泥中之鬭獸亦可謂拙謀矣陛下誠欲富國擇三司官屬與漕運使副而陛下與二三大臣孜孜講求磨以嵗月則積弊自去而人不知但恐立志不堅中道而廢孟子有言其進銳者其退速若有始有卒自可徐徐十年之後何事不立孔子曰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使孔子而非聖人則此言亦不可用書曰謀及卿士至於庶人翕然大同乃底元吉若逆多而從少則靜吉而作凶今上自宰相大臣旣巳辭免不為則外之議論㫁亦可知宰相人臣也且不欲以此自汚而陛下獨安受其名而不辭非臣愚之所識也君臣宵旰㡬一年矣而富國之效茫如捕風徒聞內帑岀數百萬緡祠部度五千餘人耳以此為術其誰不能且遣使縱橫本非令典漢武遣繡衣直指桓帝遣八使皆以守宰狼籍盜賊公行岀於無術行此下策宋文帝元嘉之政比於文景當時責成郡縣未嘗遣使至孝武以為郡縣遲緩始命臺使督之以至蕭齊此弊不革故景陵王子良上疏極言其事以為此等朝辭禁門情態即異暮宿州縣威福便行驅迫郵傳折辱守宰公私煩擾民不聊生唐開元中宇文融奏置勸農判官使裴寛等二十九人並攝御史分行天下招攜戸口撿責漏田時張說楊瑒皇甫璟楊相如皆以為不便而相繼罷黜雖得戶八十餘萬皆州縣希㫖以主為客以少為多及使百官集議都省而公卿以下懼融威勢不敢異辭陛下試取其傳而讀之觀其所行為是為否近者均稅寛恤冠葢相望朝廷亦旋覺其非而天下至今以為謗曾未數嵗是非較然臣恐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且其所遣尤不適宜事少而員多人輕而權重夫人輕而權重則人多不服或致侮漫以興爭事少而員多則無以為功必須生事以塞責陛下雖嚴賜約束不許邀功然人臣事君之常情不從其令而從其意今朝廷之意好動而惡靜好同而惡異指趣所在誰敢不從臣恐陛下赤子自此無寧嵗矣至於所行之事行路皆知其難何者汴水濁流自生民以來不以種稻秦人之歌曰涇水一石其泥數斗且漑且糞長我禾□何嘗曰長我粳稻耶今欲陂而清之萬頃之稻必用千頃之陂一嵗一淤三嵗而滿矣陛下遽信其說卽使相視地形萬一官吏茍且順從真謂陛下有意興作上縻帑廩下奪農時堤防一開水失故道雖食議者之肉何補於民天下乆平民物滋息四方遺利葢畧盡矣今欲鑿空訪尋水利所謂即鹿無虞豈惟徒勞必大煩擾凡所擘畫利害不問何人小則隨事酬勞大則量才録用若官私格沮並重行黜降不以赦原若材力不辦興修便許申奏替換賞可謂重罰可謂輕然並終不言諸色人妄有申陳或官私誤興功役當得何罪如此則妄庸輕剽浮浪姦人自此爭言水利矣成功則有賞敗事則無誅官司雖知其疎豈可便行抑退所在追集老少相視可否吏卒所過雞犬一空若非灼然難行必須且為興役何則格沮之罪重而誤興之過輕人多愛身勢必如此且古陂廢堰多為側近冒耕嵗月旣深巳同永業茍欲興復必盡追収人心或揺甚非善政又有好訟之黨多怨之人妄言某處可作陂渠規壞所怨田産或指人舊業以為官陂冒佃之訟必倍今日臣不知朝廷本無一事何苦而行此哉自古役人必用鄉戸猶食之必用五穀衣之必用絲麻濟川之必用舟楫行地之必用牛馬雖其間或有以他物充代然終非天下所可常行今者徒聞江浙之間數郡雇役而欲措之天下是猶見燕晉之棗栗岷蜀之蹲䲭而欲以廢五穀豈不難哉又欲官賣所在坊場以充衙前雇直雖有長役更無酬勞長役所得旣㣲自此必漸衰散則州郡事體憔悴可知士大夫捐親戚棄墳墓以從官於四方者宣力之餘亦欲取樂此人之至情也若凋弊太甚廚傳蕭然則似危邦之陋風恐非太平之盛觀陛下誠慮及此必不肯為且今法令莫嚴於御軍軍法莫嚴於逃竄禁軍三犯廂軍五犯大率處死然逃軍常半天下不知僱人為役與廂軍何異若有逃者何以罪之其勢必輕於逃軍則其逃必甚於今日為其官長不亦難乎近者雖使鄉戸頗得僱人然至於所雇逃亡鄉戶猶任其責今遂欲於兩稅之外別立一科謂之庸錢以備官雇則僱人之責官所自任矣自唐楊炎廢租庸調以為兩稅取大厯十四年應干賦歛之數以定兩稅之額則是租調與庸兩稅旣兼之矣今兩稅如故奈何復欲取庸聖人立法必慮後世豈可於常稅之外生岀科名哉萬一不幸後世有多欲之君輔之以聚斂之臣庸錢不除差役仍舊使天下怨毒推所從來則必任其咎者矣又欲使坊郭等第之民與鄉戶均役品官形勢之家與齊民並事其說曰周禮田不耕者岀屋粟宅不毛者有里布而漢世宰相之子不免戍邊此其所以藉口也古者官養民今者民養官給之以田而不耕勸之以農而不力於是乎有里布屋粟夫家之徵而民無以為生去為商賈事勢當耳何名役之且一嵗之戍不過三日三日之雇其直三百今世三大戶之役自公卿以降無得免者其費豈特三百而巳哉大抵事若可行不必皆有故事若民所不悅俗所不安縱有經典明文無補於怨若行此二者必怨無疑女戸單丁葢天民之窮者也古之王者首務恤此而今陛下首欲役之此等茍非戶將絶而未亡則是家有丁而尚㓜若假之數嵗則必成丁而就役老死而沒官富有四海忍不加恤孟子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春秋書作丘甲用田賦皆重其始為民患也青苗放錢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嵗常行雖雲不許抑配而數世之後暴君汚吏陛下能保之歟異日天下恨之國史記之曰青苗錢自陛下始豈不惜哉且東南買絹本用見錢陜西糧草不許折兊朝廷旣有著令職司又每舉行然而買絹未嘗不折鹽糧草未嘗不折鈔乃知青苗不許抑配之說亦是空文只如治平之初揀刺義勇當時詔㫖慰諭明言永不戍邊著在簡書有如盟約於今㡬日議論巳揺或以代還東軍或欲抵換弓手約束難恃豈不明哉縱使此令決行果不抑配計其間願請之戶必皆孤貧不濟之人家若自有贏餘何至與官交易此等鞭撻巳急則繼之以逃亡逃亡之餘則均之鄰保勢有必至理有固然且夫常平之為法也可謂至矣所守者約而所及者廣借使萬家之邑止有千斛而穀貴之際千斛在市物價自平一市之價旣平一邦之食自足無操瓢乞匄之弊無里正催驅之勞今若變為青苗家貸一斛則千戶之外孰救其饑且常平官錢常患其少若盡數收糴則無借貸若留充借貸則所糴㡬何乃知常平青苗其勢不能兩立壞彼成此所喪愈多虧官害民雖悔何逮臣竊計陛下欲考其實必然問人人知陛下方欲力行必謂此法有利無害以臣愚見恐未可憑何以明之臣頃在陜西見刺義勇提舉諸縣臣嘗親行愁怨之民哭聲振野當時奉使還者皆言民盡樂為希合取容自古如此不然則山東之盜二世何縁不覺南詔之敗明皇何縁不知今雖未至於斯亦望陛下審聽而巳昔漢武之世財力匱竭用賈人桑宏羊之說買賤賣貴謂之均輸於時商賈不行盜賊滋熾㡬至於亂孝昭旣立學者爭排其說霍光順民所欲從而予之天下歸心遂以無事不意今者此論復興立法之初其說尚淺徒言徙貴就賤用近易遠然而廣置官屬多出緡錢豪商大賈皆疑而不敢動以為雖不明言販賣然旣巳許之變易變易旣行而不與商賈爭利者未之聞也夫商賈之事曲折難行其買也先期而與錢其賣也後期而取直多方相濟委曲相通倍稱之息由此而得今官買是物必先設官置吏簿書廩祿為費巳厚非良不售非賄不行是以官買之價比民必貴及其賣也弊復如前商賈之利何縁而得朝廷不知慮此乃捐五百萬緡以與之此錢一出恐不可復縱使其間薄有所獲而征商之額所損必多今有人為其主牧牛羊不告其主而以一牛易五羊一牛之失則隱而不言五羊之獲則指為勞績陛下以為壞常平而言青苗之功虧商稅而取均輸之利何以異此陛下天機洞照聖略如神此事至明豈有不曉必謂巳行之事不欲中變恐天下以為埶德不一用人不終是以遲留嵗月庶㡬萬一臣竊以為過矣古之英主無出漢高酈生謀撓楚權欲復六國高祖曰善趣刻印及聞留侯之言吐哺而罵曰趣銷印夫稱善未㡬繼之以罵刻印銷印有同兒戲何嘗累高祖之知人適足以明聖人之無我陛下以為可而行之知其不可而罷之至聖至明無以加此議者必謂民可與樂成難與慮始故陛下堅埶不顧期於必行此乃戰國貪功之人行險僥倖之說陛下若信而用之則是狥高論而逆至情持空名而邀實禍未及樂成而怨巳起矣臣之所願結人心者此之謂也士之進言者為不少矣亦嘗有以國家之所以存亡厯數之所以長短告陛下者乎夫國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淺深而不在乎強與弱厯數之所以長短者在風俗之厚薄而不在乎富與貧道德誠深風俗誠厚雖貧且弱不害於長而存道德誠淺風俗誠薄雖強且富不救於短而亡人主知此則知所輕重矣是以古之賢君不以弱而亡道德不以貧而傷風俗而智者觀人之國亦必以此察之齊至強也周公知其後必有簒弒之臣衞至弱也季子知其後亡呉破楚入郢而陳大夫逢滑知楚之必復晉武旣平呉何曾知其將亂隋文既平陳房喬知其不乆元帝斬郅支朝呼韓功多於武宣矣偷安而王氏之釁生宣宗收燕趙復河隍力強於憲武矣銷兵而龎勛之亂起故臣願陛下務崇道德而厚風俗不願陛下急於有功而貪富強使陛下富如隋強如秦西取靈武北取燕薊謂之有功可也而國之長短則不在此夫國之長短如人之夀夭人之夀夭在元氣國之長短在風俗世有尫羸而夀考亦有盛壯而暴亡若元氣猶存則尫羸而無害及其巳耗則盛壯而愈危是以善養生者愼起居節飲食導引關節吐故納新不得巳而用藥則擇其品之上性之良可以乆服而無害者則五臟和平而夀命長不善養生者薄節愼之功遲吐納之效厭上藥而用下品伐眞氣而助強陽根本巳危僵仆無日天下之勢與此無殊故臣願陛下愛惜風俗如䕶元氣古之聖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齊衆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於迂濶老成初若遲鈍然終不肯以彼而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喪大也曹參賢相也曰愼無擾獄市黃霸循吏也曰治道去泰甚或譏謝安以清談廢事安笑曰秦用法吏二世而亡劉晏為度支專用果銳少年務在急速集事好利之黨相師成風德宗初卽位擢崔祐甫為相祐甫以道德寛大推廣上意故建中之政其聲翕然天下想望庶㡬貞觀及盧杞為相諷上以刑名整齊天下馴致澆薄以及播遷我仁祖之御天下也持法至寛用人有敘專務掩覆過失未嘗輕改舊章然考其成功則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則十岀而九敗以言其府庫則僅足而無餘徒以德澤在人風俗知義是以升遐之日天下如喪考妣社稷長遠終必頼之則仁祖可謂知本矣今議者不察徒見其末年吏多因循事不振舉乃欲矯之以苛察齊之以智能招來新進勇銳之人以圖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澆風巳成且天時不齊人誰無過國君含垢至察無徒若陛下多方包容則人材取次可用必欲廣置耳目務求瑕疵則人不自安各圖茍免恐非朝廷之福亦豈陛下所願哉漢文欲用虎圏嗇夫釋之以為利口傷俗今若以口舌捷給而取士以應對遲鈍而退人以虛誕無實為能文以矯激不仕為有德則先王之澤遂將散微自古用人必須歴試雖有卓異之器必有巳成之功一則使其更變而知難事不輕作一則待其功高而望重人自無辭昔先主以黃忠為後將軍而諸葛亮憂其不可以為忠之名望素非關張之倫若班爵遽同則必不悅其後關公果以為言以黃忠豪勇之姿以先主君臣之契尚復慮此況其他乎世嘗謂漢文不用賈生以為深恨臣嘗推究其㫖竊謂不然賈生固天下之竒才所言亦一時之良策然請為屬國欲係單于則是處士之大言少年之銳氣昔高祖以三十萬衆困於平城當時將相羣臣豈無賈生之比三表五餌人知其踈而欲以困中行說尤不可信矣兵兇器也而易言之正如趙括之輕秦李信之易楚若文帝亟用其說則天下殆將不安使賈生嘗歴艱難亦必自悔其說用之晩嵗其術必精不幸喪亡非意所及不然文帝豈棄才之主絳灌豈蔽賢之士至於鼂錯尤號刻薄文帝之世止於太子家令而景帝旣立以為御世大夫申屠賢相發憤而死紛更政令天下騷然及至七國發難而錯之術亦窮矣文景優劣於此可見大抵名器爵祿人所奔趨必使積勞而後遷以明持乆而難得則人各安其分不敢躁求今若多開驟進之門使有意外之得公卿侍從跬步可圖其得者旣不肯以僥倖自名則不得者必皆以沉淪為恨使天下常調舉生妄心恥不若人何所不至欲望風俗之厚豈可得哉選人之改京官常須十年以上薦更險阻計析毫釐其間一事聱牙常至終身淪棄今乃以一人之薦舉而予之猶恐未稱章服隨至使積勞乆次而得者何以厭服哉夫常調之人非守則令員多闕少乆巳患之不可復開多門以待巧進若巧者侵奪已甚則拙者迫怵無聊利害相形不得不察故近嵗樸拙之人愈少而巧進之士益多惟陛下重之惜之哀之救之如近日三司獻言使天下郡選一人催驅三司文字許之先次指射以酬其勞則其數年之後審官吏部又有三百餘人得先占闕常調待次不其愈難此外勾當發運均輸按行農田水利以振監司之體各懷進用之心轉對者望以稱㫖而驟遷奏課者求為優等而速化相勝以力相高以言而名實亂矣惟陛下以簡易為法以清淨為心使姦無所縁而民德歸厚臣之所願厚風俗者此之謂也古者建國使內外相制輕重相權如周如唐則外重而內輕如秦如魏則外輕而內重內重之弊必有姦臣指鹿之患外重之弊必有大國問鼎之憂聖人方盛而慮衰當先立法以救弊國家租賦籍於計省重兵聚於京師以古揆今則似內重恭惟祖宗所以深計而預圖固非小臣所能億度而周知然觀其委任臺諫之一端則是聖人過防之至計歴觀秦漢以及五代諫諍而死葢數百人而自建隆以來未嘗罪一言者縱有薄責旋即超陞許以風聞而無官長風采所繫不問尊卑言及乘輿則天子改容事關廊廟則宰相待罪故仁宗之世議者譏宰相但奉行臺諫風㫖而巳聖人深意流俗豈知擢用臺諫固未必皆賢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須養其銳氣而借之重權者豈徒然哉將以折姦臣之萌而救內重之弊也夫姦臣之始以臺諫折之而有餘及其既成以干戈取之而不足今法令嚴宻朝廷清明所謂姦臣萬無此理然養貓所以去鼠不可以無鼠而養不捕之貓畜狗所以防姦不可以無姦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設此官之意下為子孫立萬世之防朝廷紀綱孰大於此臣自㓜小所記及聞長老之談皆謂臺諫所言常隨天下公議公議所與臺諫亦與之公議所擊臺諫亦擊之及至英廟之初始建稱親之議本非人主大過亦無禮典明文徒以衆心未安公議不允當時臺諫以死爭之今者物論沸騰怨讟交至公議所在亦可知矣而相顧不發中外失望夫彈刻積威之後雖庸人亦可以奮揚風采消委之餘雖豪傑有所不能振起臣恐自茲以往習慣成風盡為埶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紀綱一廢何事不生孔子曰鄙夫可與事君也歟哉其未得之也患不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茍患失之無所不至矣臣始讀此書疑其太過以為鄙夫之患失不過備位而茍容及觀李斯憂䝉恬之奪其權則立二世以亡秦盧祀憂懐光之數其惡則誤德宗以再亂其心本生於患失而其禍乃至於喪邦孔子之言良不為過是以知為國者平居必常有忘軀犯顔之士則臨難庶幾有徇義守死之臣茍平居尚不能一言則臨難何以責其死節人臣茍皆如此天下亦曰殆哉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如和羮同如濟水故孫寳有言周公大聖召公大賢猶不相悅著於經典兩不相損晉之王導可謂元臣每與客言舉坐稱善而王述不悅以為人非堯舜安得每事盡善導亦歛衽謝之若使言無不同意無不合更唱迭和何者非賢萬一有小人居其間則人主何縁知覺臣之所謂願存紀綱者此之謂也臣非敢歴詆新政茍為議論如近日裁減皇族恩例刋定任子條式修完器械閲習鼔旗皆陛下神筭之至明乾剛之必㫁物議旣允臣敢有辭然至於所獻之三言則非臣之私見中外所病其誰不知昔禹戒舜曰無若丹朱傲惟慢遊是好舜豈有是哉周公戒成王曰無若商王受之迷亂酗於酒德哉成王豈有是哉周昌以漢高為桀紂劉毅以晉武為桓靈當時人君曾莫之罪而書之史冊以為美談使臣所獻三言皆朝廷未嘗有此則天下之幸臣與有焉若有萬一似之則陛下安可不察然而臣之為計可謂愚矣以螻蟻之命試雷霆之威積其狂愚豈可屢赦大則身首異處破壞家門小則削籍投荒流離道路雖然陛下必不為此何也臣天賦至愚篤於自信向者與議學挍貢舉首違大臣本意巳期竄逐敢意自全而陛下獨然其言曲賜召對從容乆之至謂臣曰方今政令得失安在雖朕過失指陳可也臣即對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縱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㫁但患求治太速進人太鋭聽言太廣又俾具述所以然之狀陛下頷之曰卿所獻三言朕當熟思之臣之狂愚非獨今日陛下容之久矣豈有容之於始而不赦之於終恃此而言所以不懼臣之所懼者譏刺旣衆怨仇實多必將詆臣以深文中臣以危法使陛下雖欲赦臣而不得豈不殆哉死亡不辭但恐天下以臣為戒無復言者是以思之經月夜以繼日書成復毀至於再三感陛下聽其一言懷不能巳卒進其說惟陛下憐其愚忠而卒赦之不勝俯伏待罪憂恐之至
  予按蘇氏父子兄弟所上皇帝書不同老蘇當仁廟時朝廷方尚安靜鬯德澤故其書大較勸主上務攬威權責名實長公次公當神廟時朝廷方變法令亟富強故其書大較勸主上務省紛更持寛大然而次公之言猶紆徐曲㢲而長公之言似覺骨鯁痛切矣然三人中長公更勝其指陳利害似賈誼明切事情似陸贄汝輩讀古人文章須於此細細權衡方得下手處










  唐宋八大家文鈔卷一百十八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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