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少川之生平

唐少川之生平
作者:馮自由
本作品收錄於《革命逸史

唐少川(紹儀)為手定辛亥南北和議開國四大元勛之一。自中山、克強、秩庸三先生先後逝世,至今巋然獨存者惟少川一人而已。考先生生平,素以骨鯁風節聞,自清季作吏以迄於今,不慕虛榮不畏強御數十年如一日。人有以非禮或不義於之者,輒遭白眼,時人莫不敬之憚之或有以少川為高傲峭直,不合時宜者,余以為此適足以表示其人格之純潔及偉大誠非世俗朝秦暮楚爭權奪利之流所可同日語也。自八一三抗戰以還,少川以高年多疾,淹留滬上,足跡不下樓者七八月。日軍閥以此老身負中外重望,極欲假其名義以資號召,因賄使少川平日往還素密之友好及世侄某某等,多方遊說,餌以偽組織大總統一席。少川既不為動,且語其世侄岑某曰:「汝本身虧欠公款之官司尚未取消。一有拘票,即當重入囹圄,還談什麼政治?」又語其老友溫陳二人曰:「國民政府之外不容有第二政府,毋再饒舌。」此種斬釘截鐵之辭,殊令熱心勸進之某等聞而汗流浹背,然昧者不察,以訛傳訛,竟有謂少川將參加偽組織之蜚語。迨偽組織揭曉真相畢露,而外間尚有惑於某某傀儡之招搖,疑少川為別有作用者,是何異謂成王聽政周公猶有不利之圖;曾子居家,參母未釋殺人之惑乎?

以余所知,自民二十六七月七日盧溝橋事變之後,少川實為主張抗戰最力之一人。當民二十五年秋自滬赴牯嶺時,法俄二國適有邀請我國參加同盟之舉,少川力勸當局毅然加入,卒因他種關係未果。識者謂苟其時少川建議如得實現,成立中俄法三國同盟,則前年冬之西安事件可不發生,而去歲盧溝橋及上海戰爭亦不致爆發,為之扼腕不置。於此足見少川之能深思遠慮,洞燭機先矣。少川生平事業有益於國利民福世道人心者,指不勝屈。今就余記憶力所及,略舉其犖犖大者數端如下。

一、保全康梁祖墓己亥庚子間(清光緒二十五六年)李鴻章出任兩廣總督。幕僚隨任者,有徐賡升、于式枚、王存善(王克敏之父)及少川等數人,而少川年最少。一日清晨,眾聚內花廳謁李督閒談,李子經芳侍焉。忽來廷寄上諭一電,令將康有為、梁啓超二人祖墓剗毀,李督閱後,問諸幕僚應如何辦理。眾俱唯唯莫敢置答,獨少川起言曰「罪人不孥,古有明訓。若株連及於黨人祖墳,似太殘忍,尤礙各國觀瞻。還請傅相三思。」李督作色曰:「你好大的膽子!皇上的諭旨也可以反抗,豈不是大逆不道嗎」座眾為之栗然。少川立趨外摒擋行裝,擬即日赴天津。李經芳以告乃父,李督即命經芳留少川勿行,並囑是晚至內室共膳。及時,同席者僅李督及少川二人,各侍役均遣令外出。李督溫語謂少川曰:「少年人脾氣真大!你當我兒子及眾人面前批評皇上的諭旨,豈不是教人犯上?我因此不能不教訓你一兩句話。其實我對於剗毀兩人祖墳事,也不以為然。你何必多慮?」云云。由是賓主相安如初。而毀滅康梁祖墓一事,奉以發掘一二無主荒墳虛報塞責。此事底蘊,康梁師徒至民元後始知其詳,嘗先後向少川竭誠叩謝雲。

二、完成辛亥和議辛亥武昌舉義,各省陸續響應。九月六日漢陽失陷,武昌危急。袁世凱別有會心,特向清廷推薦少川為全權代表,與革命軍議和。少川抵鄂晤黎元洪,極稱袁世凱亦主共和,以礙於清廷勢力,一時未能宣布。十月二十八日南北兩代表開會於上海南京路市政廳,雙方議決展停戰期十五日,嗣又展期七日,時清軍利在速戰,少川乃倡議停戰,以緩馮國璋之進攻武昌,其用意固別有在也。故和議告成後,黃克強嘗語少川曰:「君若遲來數日,武昌勢必不守。」則當日武昌情勢之嚴重,可概見矣。少川既左袒革命軍,名為清廷代表,實則事事為革命軍設計。雙方代表初議決召集國民會議以解決國體之方法,亦為和緩清軍攻勢之一種策略。袁世凱以清室貴要意見龐雜,遂不允承認所議決國民會議召集辦法,少川憤而辭職,世凱允之,致電革命軍代表伍廷芳,謂嗣後應商事件宜直接電商。未幾南京政府成立,孫中山先生當選臨時大總統。世凱詰責南京組織臨時政府事,和議幾致決裂,後知事無可為,仍密使少川與臨時政府交涉。孫總統表示如世凱促成共和,願以總統一席相讓。世凱乃下大決心,授意段祺瑞,使聯合各將領四十六人迫清廷宣布退位。清隆裕太后懾於威勢,遂不得不屈意以從,少川時假上海南洋路老友趙鳳昌宅為辦事處。黃克強、陳英士、張季直等恆到趙宅探候和議消息。清帝遜位諭旨之文辭即在趙宅起草,乃出張季直手筆,原稿今尚由趙宅保存之。世凱得少川電,即遣梁士詒持遜位電稿入宮,謁清隆裕太后請旨。隆裕讀之再三,流淚不止,悽然謂士詒曰:「祖宗三百年基業,如此便了結乎」士詒跪叩曰:「請太后顧念皇室,勿使罹流血慘禍。」隆裕乃親筆將電文「退位」二字改作「讓位」,並刪去數字,揮淚而退。此民元二月十九日事也。少川既完成清帝退位之大功。遂赴南京謁孫總統,陳述一切經過。總統獎譽備至,且邀少川加入同盟會,少川欣然從之。總統復命府中秘書及各部總次長與少川分別拍照,以志紀念。少川自是不獨為國宣勞,且亦為黨盡力,直至於今。

三、維護約法內閣中華民國約法規定政府為責任內閣制。少川既任國務總理,事事咸恪遵約法。袁世凱以每有設施,輒為國務總理依據約法拒絕副署,致不能為所欲為,深滋不悅。內務總長趙秉鈞常不出席國務會議,財政總長熊希齡因與同盟會不洽,對於借外款事件及發放各省民軍餉糈問題,時向少川作梗。袁由是與少川感情日漸疏遠,一日袁語少川曰:「吾老矣。少川,子其為總統乎!」少川知不可為,浩然有去志。時直隸士紳及諮議局群推王芝祥任本省都督,少川亦贊成之。嘗徵求袁同意,袁佯面外之,而陰使直隸五路軍界來電反對,遂以軍界反對為辭,另委以他事。少川不得已提出辭職,袁仍力挽之。又袁批准張勳請發欠餉三十萬兩。少川謂張勳此人擁兵自固,心不可問,只允給予三萬元。袁乃派段祺瑞、熊希齡、梁士詒先後詣少川疏通,要求照給原額。少川持之甚堅,謂欲其非法給予,惟有辭職之一途。會王芝祥督直問題被阻,少川爭之不得,而辭職亦為世凱所不許,遂於翌日斷然出京,留呈辭職國民黨閣員王寵惠、蔡元培、宋教仁、王正廷等以少川既去,本黨政綱不能實行,遂亦聯袂辭職。少川與袁數十年友誼,竟因維護約法而一旦中斷。此種政治家純潔高尚之風度,在歐美各國庶幾有之,我國則鮮見鮮聞也。

四、首倡反對帝制袁世凱既解散國民黨及國會,帝制自為之形跡,日益顯露,至民四八月,遂陰使楊度、嚴復等六人發起籌安會,請願實施帝制,復在御用之立法院發表變更國體之宣言。時汪兆銘夫婦方匿居上海靶子路少川府中。少川乃約蔡元培及兆銘二人聯名,率先向世凱嚴厲警告,使即取消帝制野心,並辭職以謝天下。電文首稱世凱為「慰廷先生」,曾載國內各報。袁得電讀之,氣呃不語者多時,喟然向梁士治嘆曰:「鶴卿、精衛二人來電如此措辭,殊不足異。獨少川以數十年老友,對我如此稱謂,如何可堪?」自此電發出後,全國各省反對帝制者紛紛響應,而洪憲偽朝遂以告終。是可見少川犧牲友誼保障民國之一斑。

五、拒就段閣外長民五,六月,袁世凱憂憤死。黎元洪繼任總統,恢復民元約法及舊國會,任命少川為外交總長。少川北上至天津。國務總理段祺瑞以少川平日守正不阿,慮於己不利,陰使張勳及各省督軍通電反對少川就職。少川知棋瑞與跋扈武人朋比為奸,必為國家大患,不欲與之同流合污,乃拒不接事,毅然中途折回南下。翌年夏秋間遂有段系公民團包圍眾議院,及督軍團威脅黎元洪解散國會,張勳擁清廢帝復辟等種種暴舉,層出不窮。至是中外人士咸服少川之具有先見雲。

六、反對政系毀法民六,七月,孫總理率海軍及國會議員赴粵,創立護法軍政府,少川偕伍廷芳從之。翌年政學系及陸榮廷系謀犧牲護法,以向北方軍閥議和,因改組軍政府為總裁制,別選總裁七人,少川與焉。民九,岑春煊、陸榮廷、莫榮新等在粵殘殺異己,多行不義,且與北方軍閥私訂和議條款,取消西南自主。少川及孫、伍、唐(繼堯)各總裁咸否認之。是年六月少川與伍廷芳相繼離粵,國會亦宣布移雲南開會,政學系李根源、楊永泰、章士釗、韓玉辰等乃建議改選總裁以補之,於是改選溫宗堯等為總裁,並委任溫宗堯兼外交部長,陳錦濤為財政部長。溫陳二人就職不及一月,而陳炯明奉孫總理率兵入粵,岑春煊等咸作鳥獸散。於此可知少川與溫陳二人在昔實為政敵;且當時七總裁中之粵籍三總裁,既羞與毀法禍粵之岑陸莫等伍,而溫陳二人乃見利忘義,靦然從逆,是不獨為護法各省所不齒,抑亦為鄉人所共棄矣。語有之「物必先腐而後蟲生」。溫陳二人之自甘墮落,固不自今日始,安可與嫉惡如仇終始一貫如少川者薰蕕並列耶?

七、拒收不義捐款民十四段祺瑞任執政時,安福系閣員飢不擇食,不惜犧牲國家絕大利益,私向法國收取多年未解決之債款內金佛朗餘利。時人稱為安福系賣國債款之一種。因之全國文化團體及國民軍將領均堅決表示異議。廣州之國民黨本部亦通電反對之。安福閣員乃提出竣餘一部,分別津貼各文化團體,藉資疏解,北京及各省之著名大學中學各有所獲,咸帖然就範。上海復旦大學亦得分潤補助金六萬元。少川時任該大學董事長,該校當局持收據請少川簽字。少川謂此屬賣國借款之唾餘,義不當收受,嚴厲拒絕副署。當時全國各大中學之當局獲此意外收入,無不喜氣洋洋。就中始終維持正義不徇情面者,獨少川一人耳。

八、領導全國統一兩粵自民二十宣布獨立,並設置西南執行部及西南政務會議以來,形同割據,已歷多載。某等每假西南兩機關以自私,粵人莫不怨聲載道。少川蒿目時艱,久有去志。迨民二十五五月,胡漢民逝世未久,某等竟冒天下之大不韙,悍然耀武陳兵,向中央無故挑釁。少川不能復忍,遂即通電辭退西南政務常委一席,毅然晉京出席中央會議,復與孫哲生領導兩粵中委倡議取消西南兩機關。某等知大勢已去,始倉皇出走,而全國統一之局成矣。此種旋乾轉坤救時定亂之絕大手腕,惟少川能之。世間依違兩可者流無此魄力也。

就上述八端言之,足征少川崇尚法治,守正不阿,固屬難能可貴。而審時度勢,高瞻遠矚,尤非常人所能企及。今少川年近八十矣,而充壯慷慨,不讓青年,憂國熱腸,且尤過之。際茲外侮憑陵,危於累卵。昔呂太公以匹夫而興周,郭汾王以單騎而卻虜,同是耄年,同是報國,以古律今,豈遑多讓?謹祝此翁,老而益壯,倘能扶杖出山,同任勞怨,扶危定傾,國是庶有豸乎。

(著者按:此文載於民國二十七年六月五日出版之香港《大風》旬刊。時在少川在滬遇害前五月。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