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四

卷第三 嘉祐集 卷第四
宋 蘇洵 撰 景無錫孫氏小綠天藏景宋鈔本
卷第五

嘉祐集卷第四

            趙郡蘇 洵

   衡論上並引

事有可以盡告人者有可告人以其端而不可盡者盡以告人其

難在告告人以其端其難在用今夫衡之有刻也於此爲銖於此

爲石求之而不得曰是非善衡焉可也曰權罪者非也始吾作權

書以爲其用可以至於無窮而亦可以至於無用於是又作衡論

十篇嗚呼從吾說而不見其成乃今可以罪我焉耳

   逺慮

聖人之道有經有權有機是以有民有群臣而又有腹心之臣曰

經者天下之民舉知之可也曰權者民不得而知矣群臣知之可

也曰機者雖群臣亦不得而知矣腹心之臣知之可也夫使聖人

而無權則無以成天下之務無機則無以濟萬世之功然皆非天

下之民所宜知而機者又群臣所不得聞群臣不得聞誰與議不

議不濟然則所謂腹心之臣者不可一日無也後丗見三代取天

下以仁義而守之以禮樂也則曰聖人無機夫取天下與守天下

無機不能顧三代聖人之機不若後丗之詐故後丗不得見其有

機也是以有腹心之臣禹有益湯有伊尹武王有太公望是三臣

者聞天下之所不聞知群臣之所不知禹與湯武倡其機於上而

三臣者和之於下以成萬世之功下而至於桓文有管仲狐偃爲

之謀主闔廬有伍貟句踐有范蠡大夫種髙祖之起也大將任韓

信黥布彭越禆將任曹參樊噲滕公灌嬰游說諸侯任酈生陸賈

樅公至於竒機密謀群臣所不與者唯留侯鄼侯二人唐太宗之

臣多竒才而委之深任之密者亦不過曰房杜夫君子爲善之心

與小人爲惡之心一也君子有機以成其善小人有機以成其惡

有機也雖惡亦或濟無機也雖善亦不克是故腹心之臣不可以

一日無也司馬氏曹氏賊也有賈充之徒爲之腹心之臣以濟陳

勝吳廣秦民之湯武也無腹心之臣以不克何則無腹心之臣者

無機也有機而泄也夫無機與有機而泄者譬如虎豹食人而不

知設陷穽設䧟穽而不知以物覆其上者也或曰機者創業之君

所假以濟耳守成之丗其奚事機而安用夫腹心之臣嗚呼守成

之丗能遂熈然如太古之丗矣乎未也吾未見機之可去也且夫

天下之變常伏於安田文所謂子少國危大臣未附如此等事何

丗無之當是之時而無腹心之臣可爲寒心哉昔者髙祖之末天

下旣定矣而又以周勃遺考惠孝文武帝之末天下旣治矣而又

以霍光遺孝昭孝宣蓋天下雖有泰山之勢而聖人常以累卵爲

心故雖守成之丗而腹心之臣不可去也傳曰百官緫巳以聽於

冢宰彼冢宰者非腹心之臣天子安能舉天下之事委之三年而

不置疑於其間邪又曰五載一巡狩彼無腹心之臣五載一出捐󠄂

千里之畿而誰與守邪今夫一家之中必有宗老一介之士必有

密友以開心胷以濟緩急柰何天子而無腹心之臣乎近丗之君

抗然於上而使宰相眇然於下上下不接而其志不通矣臣視君

如天之遼然而不可親而君亦如天之視人泊然無愛之之心也

是以社稷之憂彼不以爲憂社稷之喜彼不以爲喜君憂不辱君

辱不死一人譽之則用之一人毀之則捨之宰相避嫌畏譏且不

暇何暇盡心以憂社稷數遷數易視相府如傳舎百官泛泛於下

而天子惸惸於上一旦有卒然之憂吾未見其不顚沛而殞越也

聖人之任腹心之臣也尊之如父師愛之如兄弟握手入臥內同

起居寢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百人譽之不加密百人毀之不加

踈尊其爵厚其祿重其權而後可與議天下之機慮天下之變

太祖用趙中令也得其道矣近者宼萊公亦誠其人然與之權輕

故終以見逐而天下幾有不測之變然則其必使之可以生人殺

人而後可也

   御將

人君御臣相易而將難將有二有賢將有才將而御才將尤難御

相以禮御將以術御賢將之術以信御才將之術以智不以禮不

以信是不爲也不以術不以智是不能也故曰御將難而御才將

尤難六畜其初皆獸也彼虎豹能搏能噬而馬亦能蹄牛亦能觸

先王知能搏能噬者不可以人力制故殺之殺之不能驅之而後

巳蹄者可馭以羈紲觸者可拘以楅衡故先王不忍棄其才而廢

天下之用如曰是能蹄是能觸當與虎豹並殺而同驅則是天下

無騏驎終無以服乗邪先王之選才也自非大姦劇惡如虎豹之

不可以變其搏噬者未有不欲制之以術而全其才以適於用況

爲將者又不可責以廉隅細謹顧其才何如耳漢之衛霍趙充國

唐之李靖李勣賢將也漢之韓信黥布彭越唐之薛萬徹侯君集

盛彥師才將也賢將旣不多有得才者而任之茍又曰是難御則

是不肖者而後可也結以重恩示以赤心美田宅大飲饌歌童舞

女以極其口腹耳目之欲而折之以威此先王之所以御才將也

近之論者或曰將之所以畢智竭慮犯霜露蹈白刃而不辤者冀

賞耳爲國家者不如勿先賞以邀其成功或曰賞所以使人不先

賞人不爲我用是皆一隅之說非通論也將之才固有小大傑然

於庸將之中者才小者也傑然於才將之中者才大者也才小志

亦小才大志亦大人君當觀其才之小大而爲之制御之術以稱

其志一隅之說不可用也夫養騏驥者豐其芻粒絜其羈絡居之

新閑浴之清泉而後責之千里彼騏驥者其志常在千里也夫豈

以一飽而廢其志哉至於養鷹則不然獲一雉飼以一雀獲一兔

飼以一䑕彼知不盡力於擊搏則其勢無所得食故然後爲我用

才大者騏𩦸也不先賞之是養騏𩦸者飢之而責其千里不可得

也才小者鷹也先賞之是養鷹者飽之而求其擊搏亦不可得也

是故先賞之說可施之才大者不先賞之說可施之才小者兼而

用之可也昔者漢髙祖一見韓信而授以上將解衣衣之推食哺

之一見黥布而以爲准南王供具飲食如王者一見彭越而以爲

相國當是時三人者未有功於漢也厥後追項籍垓下與信越期

而不至捐󠄂數千里之地以畀之如棄弊屣項氏未滅天下未定而

三人者巳極富貴矣何則髙帝知三人者之志大不極於富貴則

不爲我用雖極於富貴而不滅項氏不定天下則其志不巳也至

於樊噲滕公灌嬰之徒則不然拔一城䧟一陣而後増數級之爵

否則終歳不遷也項氏巳滅天下巳定樊噲滕公灌嬰之徒計百

戰之功而後爵之通侯夫豈髙帝至此而嗇哉知其才小而志小

雖不先賞不怨而先賞之則彼將泰然自滿而不復以立功爲事

故也噫方韓信之立於齊蒯通武渉之說未去也當此之時而奪

之王漢其殆哉夫人豈不欲三分天下而自立者而彼則曰漢王

不奪我齊也故齊不捐󠄂則韓信不懷韓信無內心則天下非漢之

有嗚呼髙帝可謂知大計矣

   任相

古之善觀人之國者觀其相何如人而巳議者常曰將與相均將

特一大有司耳非相侔也國有征伐而後將權重有征伐無征伐

相皆不可一日輕相賢邪則羣有司皆賢而將亦賢矣將賢邪相

雖不賢將不可易也故曰將特一大有司耳非相侔也任相之道

與任將不同爲將者大槩多才而或頑頓無恥非皆節廉好禮不

可犯者也故不必優以體貌而其有不羈不法之事則亦不可以

常法御何則豪縱不趨約束者亦將之常態也武帝視大將軍徃

徃踞厠而李廣利破大宛侵殺士卒之罪則寢而不問此任將之

道也若夫相必節廉好禮者爲也又非豪縱不趨約束者爲也故

接之以禮而重責之古者相見於天子天子爲之離席起立在道

爲之下輿有病親問不幸而死親弔待之如此其厚然其有罪亦

不私也天地大變天下大過而相以不起聞矣相不勝任䇿書至

而布衣出府免矣相有他失而棧車牝馬歸以思過矣夫接之以

禮然後可以重其責而使無怨言責之重然後接之以禮而不爲

過禮薄而責重彼將曰主上遇我以何禮而重我以此責也甚矣

責輕而禮重彼將遂弛然不肯自飭故禮以維其心而重責以勉

其怠而後爲相者莫不盡忠於朝廷而不䘏其私吾觀賈𧨏書至

所謂長太息者常反覆讀不能巳以爲𧨏生文帝時文帝過將相

大臣不爲無禮獨周勃一下獄𧨏遂發此使𧨏生於近丗見其所

以遇宰相者則當復何如也夫湯武之德三尺豎子皆知其爲聖

人而猶有伊尹太公者爲師友焉伊尹太公非賢於湯武也而二

聖人者特不顧以師友之以明有尊也噫近丗之君姑勿於此責

天子御坐見宰相而起者有之乎無矣在輿而下者有之乎亦無

矣天子坐殿上宰相與百官趨走於下掌儀之官名而呼之若郡

守召胥吏耳雖臣子爲此亦不過而尊尊貴貴之道不(⿱艹石)是褻也

夫旣不能接之以禮則其罪之也吾法將亦不得用何者不果於

用禮而果於用刑則其心不服故法曰有某罪而加之以某刑及

其免相也旣曰有某罪而刑不加焉不過削之一官而出之大藩

鎭此其弊皆始於不爲之禮賈𧨏曰中罪而自弛大罪而自裁夫

人不我誅而安忍棄其身此必有大愧於其君故人君者必有以

愧其臣故其臣有所不爲武帝甞以不冠見平津侯故當天下多

事朝廷憂懼之際使石慶得容於其間而無怪焉然則必其待之

如禮而後可以責之如法也且吾聞之待以禮而彼不自效以報

其上重其責而彼不自勉以全其身安其祿位成其功名者天下

無有也彼人主傲然於上不禮宰相以自尊大者孰若使宰相自

效以報其上之爲利宰相利其君之不責而豐其私者孰若自勉

以全其身安其祿位成其功名之爲福吾又未見去利而就害逺

福而求禍者也

   重逺

武王不泄邇不忘逺仁矣乎非仁也勢也天下之勢猶一身一身

之中手足病於外則腹心爲之深思靜慮於內而求其所以療之

之術腹心病於內則手足爲之奔掉於外而求其所以療之之物

腹心手足之相救非待仁而後然吾故曰武王之不泄邇不忘逺

非仁也勢也勢如此其急而古之君獨武王然者何也人皆知一

身之勢而武王知天下之勢也夫不知一身之勢者一身危而不

知天下之勢者天下不危乎哉秦之保𨵿中自以爲子孫萬丗帝

王而陳勝吳廣乃楚人也由此觀之天下之勢逺近如一然以吾

言之近之可憂未若逺之可憂之深也近之官吏賢邪民譽之歌

之不賢邪譏之謗之譽歌譏謗者衆則必傳傳則必逹於朝廷是

官吏之賢否易知也一夫不獲其所訴之刺史刺史不問裹糧走

京師緩不過旬月撾鼓呌號而有司不得不省矣是民有𡨚易訴

也吏之賢否易知而民之𡨚易訴亂何從始邪逺方之民雖使盜

蹠爲之郡守檮杌饕餮爲之縣令郡縣之民群嘲而聚罵者雖千

百爲輩朝廷不知也白日執人於市誣以殺人雖其兄弟妻子聞

之亦不過訴之刺史不幸而刺史又抑之斯死且無告矣彼見郡

守縣令據案執筆吏卒旁列箠械滿前駭然而喪膽矣則其謂京

師天子所居者當復如何而又行數千里費且百萬富者尚或難

之而貧者又何能乎故其民常多怨而易動吾故曰近之可憂未

(⿱艹石)逺之可憂之深也國家分十七路河朔陜右南廣川峽實爲要

區河朔陜右一虜之防而中國之所恃以安南廣川峽貨財之源

而河朔陝右之所恃以全其勢之輕重如何哉曩者北胡驕恣西

宼勃叛河朔陜右尤所加䘏一郡守一縣令未嘗不擇至於南廣

川峽則例以爲逺官審官差除取具臨時竄謫量移徃徃而至凡

朝廷稍所優異者不復官之南廣川峽而其人亦以南廣川峽之

官爲失職庸人無所歸故常聚於此嗚呼知河朔陜右之可重而

不知河朔陜右之所恃以全之地之不可輕是欲富其倉而蕪其

田倉不可得而富也矧其地控制南夷氐蠻最爲要害土之所産

又極富夥明珠大貝紈錦布帛皆極精好陸負水載出境而其利

百倍然而𨵿譏門征僦雇之費非百姓私力所能辦故貪官專其

利而齊民受其病不招權不鬻獄者丗俗遂指以爲廉吏矣而招

權鬻獄者又豈盡無嗚呼吏不能皆廉而廉者又止如此是斯民

不得一日安也方今賦取日重科斂日煩罷弊之民不任官吏復

有所䂓求於其間矣淳化中李順竊發於蜀州郡數十望風奔潰

近者智髙亂廣南乗勝取九城如反掌國家設城池養士卒蓄器

械儲米粟以爲戰守備而凶豎一起(⿱艹石)渉無人之地者吏不肖也

今夫以一身任一方之責者莫若漕刑南廣川峽旣爲天下要區

而其中之郡縣又有爲南廣川峽之要區者其牧宰之賢否實一方

所以安危幸而賢則巳其戕民黷貨的然有罪可誅者漕刑固亦

得以舉劾若夫庸陋選䎡不才而無過者漕刑雖賢明其勢不得

易置此猶弊車躄馬而求僕夫之善御也郡縣有敗事不以責漕

刑則不可責之則彼必曰敗事者某所治某所者某人也吾將何

所歸罪故莫若使漕刑自舉其人而任之他日有敗事則謂之曰

爾謂此人堪此職也今不堪此職是爾欺我也責有所任罪無所

逃然而擇之不得其人者蓋寡矣其餘郡縣雖非一方之所以安

危者亦當詔審官俾勿輕授𧷢吏冗流勿措其間則民雖在千里

外無異於處畿甸中矣

   廣士

古之取士取於盜賊取於夷狄古之人非以盜賊夷狄之事可爲

也以賢之所在而巳矣夫賢之所在貴而貴取焉賤而賤取焉是

以盜賊下人夷狄異𩔖雖奴隷之所恥而徃徃登之朝廷坐之郡

國而不以爲怍而繩趨尺歩華言華服者徃徃反擯棄不用何則

天下之能繩趨而尺歩華言而華服者衆也朝廷之政郡國之事

非特知此而可治也彼雖不能繩趨而尺歩華言而華服然而其

才果可用於此則居此位可也古者天下之國大而多士大夫者

不過曰齊與秦也而管夷吾相齊賢也而舉二盜焉穆公覇秦賢

也而舉由余焉是其能果於是非而不牽於衆人之議也未聞有

以用盜賊夷狄而鄙之者也今有人非盜賊非夷狄而猶不獲用

吾不知其何故也夫古之用人無擇於勢布衣寒士而賢則用之

公卿之子弟而賢則用之武夫徤卒而賢則用之巫醫方技而賢

則用之胥史賤吏而賢則用之今也布衣寒士持方尺之紙書聲

病剽竊之文而至享萬鍾之祿卿大夫之子弟飽食於家一出而

驅髙車駕大馬以爲民上武夫徤卒有灑掃之力奔走之舊乆乃

領藩郡執兵柄巫醫方技一言之中大臣且舉以爲吏(⿱艹石)此者皆

非賢也皆非功也是今之所以進之之塗多於古也而胥史賤吏

獨棄而不録使老死於敲榜趨走而賢與功者不獲一施吾甚惑

也不知胥吏之賢優而養之則儒生武士或所不(⿱艹石)昔者漢有天

下平津侯樂安侯輩皆號爲儒宗而卒不能爲漢立不丗大功而

其卓絶雋偉震耀四海者乃其賢人之出於吏胥中者耳夫趙廣

漢河間之郡吏也尹翁歸河東之獄吏也張敞太守之卒史也王

尊𣵠郡之書佐也是皆雄雋明博出之可以爲將而內之可以爲

相者也而皆出於吏胥中者有以也夫吏胥之人少而習法律長

而習獄訟老姦大豪畏憚懾伏吏之情狀變化出入無不諳究因

而官之則豪民猾吏之弊表裏毫末畢見於外無所逃遁而又上

之人擇之以才遇之以禮而其志復自知得自奮於公卿故終不

肯自棄於惡以賈罪戾而敗其終身之利故當此時士君子皆優

爲之而其間自縱於大惡者大約亦不過幾人而其尤賢者乃至

成功如是今之吏胥則不然始而入之不擇也終而過之以犬⿱彐⿰垁凡 -- 彘

也長史一怒不問罪否𥘵而笞之喜而接之乃反與交手爲市其

人常曰長吏待我以犬⿱彐⿰垁凡 -- 彘我何望而不爲犬⿱彐⿰垁凡 -- 彘哉是以平民不能

自棄爲犬彘之行不肯爲吏矣況士君子而肯俛首爲之乎然欲

使之謹飾可用如兩漢亦不過擇之以才待之以禮恕其小過而

棄絶其大惡之不可貰忍者而後察其賢有功而爵之祿之貴之

勿棄之於冗流之間則彼有冀於功名自尊其身不敢匄奪而竒

才絶智出矣夫人固有才智竒絶而不能爲章句名數聲律之學

者又有不幸而不爲者茍一之以進士制䇿是使竒才絶智有時

而窮也使吏胥之人得岀爲長吏是使一介之才無所逃也進士

制䇿網之於上此又網之於下而曰天下有遺才者吾不信也


嘉祐集卷第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