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本三國志通俗演義/第038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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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布欲殺陳宮。高順、張遼曰:「公臺忠義之人,言從心出,願主詳之。」布擲劍而笑曰:「吾戲汝耳!願公臺教我拒曹之策。」宮辭無計可施。布求懇之,宮曰:「只恐將軍不從。」布曰:「公之良言,安肯不從!」宮曰:「曹操遠來,勢不能久。若將軍以步騎出屯為勢於外,宮將余眾閉守於內,操若攻將軍,宮引兵而攻其背;若來攻城,將軍為救於後。不過旬日,操軍食盡,可一鼓而破。此乃犄角之勢。」布曰:「公言極善。」遂議分兵。布歸府,收拾戎裝。此時冬寒,在側從人多帶綿衣。妻嚴氏曰:「君何往?」布曰:「陳宮教我為犄角之勢如此。」嚴氏曰:「昔曹操待公臺如赤子,猶舍而來。今將軍厚公臺不過曹操,而欲委全城,捐妻子,孤軍遠出,若一旦有變,妾豈得為將軍之妻乎?」布曰:「夫人所見如何?有言吾必從之。」遂三日不出。
宮入見布,請曰:「操軍已大張聲勢,四面圍至,若不早出,必受其困。」布曰:「吾思遠出,不如堅守。」宮曰:「近聞曹操糧少,遣人往許都去取,早晚將至。將軍可引精兵猛將出絕糧道。此計最毒也。」布曰:「公言極善。」又入內對嚴氏曰:「曹操糧食將至,我出斷之便回,汝宜寬心。」嚴氏泣曰:「將軍自出斷糧,必然陳宮、高順守城。我聞宮、順素不和睦,將軍一去,宮、順必不同心共守城池。如有差失,將軍當以何地而立乎?願將軍詳聽,勿被宮等所誤也。妻昔在長安已為將軍所棄,幸賴龐舒私藏妾身耳。今須不顧妾也?將軍前程萬里!」言畢痛哭。布愁悶不決,入告貂蟬。貂蟬曰:「將軍與妾作主,勿輕騎自出。」布曰:「汝無憂慮。吾有畫戟、赤兔馬,天下人誰敢近我!」布出,謂陳宮曰:「操軍糧至者,詐也。操多詭計,吾未敢輕動。」宮長嘆而出,曰:「我等皆死無葬身之地矣!」
布終日不出,只同嚴氏、貂蟬飲酒,以解愁悶。陳宮下謀士許汜、王楷求見呂布。布問曰:「二公有何解圍之策?」許汜曰:「今袁術在淮南,聲勢大振。舊曾許女為婚,將軍何不求解?術兵一至,內外攻擊,操兵必敗矣。」布大喜,遣人修書,就著汜、楷去。許汜曰:「須得一軍引路沖出,方可得去。」布教張遼、郝萌兩個引兵一千,送出隘口。許汜、王楷辭了呂布。張遼在前,郝萌在後,夜至二更,殺出城去。抹過玄德寨,眾將追趕不疊,已出隘口。張遼一半軍回,郝萌五百人馬,跟汜、楷去了。張遼回來,雲長攔住,各有顧盼之心,不肯下手。高順、侯成出城,引兵救護張遼回來了。
且說許汜等至壽春,拜見袁術,呈上書信。術曰:「前者殺吾使命,賴吾婚姻。今復相問,何也?」汜曰:「此是操用奸計,以致如此。明上詳訖納之。」〈當時袁術僭號,故稱「明上」。〉 術曰:「汝不是操軍困逼甚急,豈肯以女許吾之子?」汜曰:「明上今不救布,布必敗矣。布若一破,明上亦破矣。」術曰:「奉先反復無信,可先送女,然後傾國而救之。」
汜、楷謝了,和郝萌回。到玄德寨邊,汜曰:「日間不可過。夜半吾二人當先,汝可斷後。」郝萌結束了,夜過玄德寨。正行之次,張飛出寨攔路,郝萌交馬一合,生擒過去。汜、楷已至城邊,大叫:「城上救人!」折了五百軍馬並郝萌。
卻說張飛解郝萌見玄德。玄德問了,押往大寨見操。萌說求救袁術,許女為婚。操怒,教推出斬於軍門,喚主簿告示各寨:「如有走透呂布並將士者,亦按軍律處治。」各寨悚然,晝夜不寢。玄德至寨,分付關、張曰:「我等正當淮南路上沖要之處,倘有疏失,王法無親。二弟須宜用心。吾今日夜不敢卸甲矣。」飛曰:「捉了呂布健將,不賜重賞,反相唬嚇!」玄德曰:「非也。曹操統數十萬雄兵,不以軍令,何以服人?弟勿犯之。」關、張應諾而退。
卻說汜、楷見呂布,言袁術先欲得兒婦,後起傾國之兵救援。布曰:「如何送去?」汜曰:「非將軍不可。」布曰:「今日如何?」汜曰:「今日乃凶神之辰,不可出城。明日大利,宜用戌、亥時,可以上馬。」布教張遼、侯成引三千軍馬,安排一輛小車在外:「我親送二百餘里,卻使你兩個去。」
次日天晚,呂布將女以綿纏身,用甲包裹,布遂上赤兔馬,負女於背上,手提畫戟。時正二更,夜月微明,放開城門,布當先出城,張遼、侯成跟著。將次到玄德寨邊,一聲鼓響,雲長攔住去路,大叫:「休走!」戰不十合,布斜刺便走。張飛早引一軍來迎。布無心戀戰,只要沖路而走。玄德自引一軍又來,兩軍混戰。呂布雖勇,終是縛一女在身上,只恐傷著,不敢來突重圍。後面徐晃、許褚皆殺來,箭如雨點。眾軍皆大叫曰:「不要走了呂布!」布見軍來太急,只得回下邳。玄德收軍,徐晃、許褚歸寨,端的不曾走透一個。布歸城中,心內憂悶,只是飲酒。
卻說曹操圍城,兩月不下。忽報:「河內張楊出兵東市,欲救呂布,部將楊醜殺之,將頭欲獻丞相,卻被張楊部將眭固殺之,反投犬城去了。」操遣史渙追斬之。〈眭,音錐,姓也,名固,字白兔。固殺楊醜,兵屯射犬。時有巫試固曰:「將軍字白兔,而此邑名犬。兔見犬其勢必驚,可急移去。」固不從,遂被史渙斬之。〉 操聚眾將曰:「吾圍兩月,不克下邳,北有西涼之憂,東有表、繡之患,使吾食無甘味。幸爾張楊自滅,吾欲舍布還都,暫且息戰。」荀攸急止之,曰:「不可。某觀呂布有勇而無謀,今累戰皆敗,銳氣墮衰矣。三軍以將為主,將衰則軍無奮心。彼陳宮雖有謀而遲。今布之氣未復,宮之謀未定,速急攻之,布必可獲也。」郭嘉曰:「某有一計,勝如二十萬兵。布雖勇,不能逃也。」荀彧曰:「莫非決沂、泗之水乎?」嘉曰:「然。」操大喜,差一萬軍,即決兩河之水。諸軍皆居高原,坐視水淹下邳。下邳城中,眾軍夜聞水聲,飛報呂布。布曰:「吾有赤兔馬,渡水如平地,吾何懼哉!」痛飲美酒,以待天時。布因酒色過傷身體,容顏消減,取鏡照之,大驚曰:「吾被酒色傷矣!自今日斷之。城中但飲酒者皆斬。」
侯成有馬十五匹,被後槽數人盜去,欲獻玄德。侯成知覺,趕上奪回,盡將後槽人殺之。諸將合禮,與侯成作賀。成釀五六斛酒,殺十餘口豬,未敢吃飲。成先將酒五瓶、豬一隻,敬詣布前,跪告曰:「托將軍虎威,追得失馬。眾將皆來作賀。釀得些酒,獵得數豬,未敢先飲食,先奉上微意。」布大怒曰:「吾禁酒,汝釀酒召將士會飲,作兄弟同謀伐我也!推轉斬之!」高順等入告,布怒曰:「故犯吾令,理合斬之。今看諸將面,且打一百。」眾將哀告,打了五十背花。成歸,盡棄其酒肉。眾皆相謂曰:「此心變矣!」時宋憲、魏續共來探視,成潛地下淚曰:「非公等,則成死矣!」憲曰:「布只以妻為念,視我等如草芥。」續曰:「軍圍城外,水繞壕邊,吾等死無地矣!」憲曰:「東門無水,我等棄布而走,若何?」續曰:「非丈夫也。何不擒布獻之,吾等全身遠害?」成曰:「我因追馬受責。布所倚仗者,赤兔馬也。汝二人獻門擒布,吾先盜馬去而報曹公,若何?」三人商量定了大策。侯成暗來馬院觀其動靜,見槽上人皆睡,盜赤兔馬走東門。魏續放出,佯作追趕之勢。來到操寨,備言獻馬一事;宋憲、魏續插白旗為號,準備獻門。曹操得消息,押榜數十張,令軍射入城去。榜曰:『今奉明詔,征伐呂布。如有抗拒大軍者,滿門誅滅。如城內上至將校,下至庶民,如獻呂布之首者,重加官賞。大將軍曹。〈押字。〉』
次日平明,城外將校、大小諸將,一齊吶喊,震動天地。呂布大驚,慌提畫戟上城,各門點視,來責罵魏續,走透侯成,欲待治罪。城下望見白旗插在城上,曹軍打城,勢如雨點。布自迎敵。城裏城外箭如飛蝗,炮似驟雨。從平明打到日中,城外軍退。布少憩〈音契〉 樓中,坐於椅上睡著。宋憲趕退左右,先盜其畫戟。憲、續二將齊上,綁了呂布。布急喚左右,魏續殺散,把白旗一招,大兵齊至城下。魏續大叫:「已生擒呂布也!」夏侯淵尚未信。宋憲就城上擲下呂布畫戟來,大開城門,一擁而入。高順、張遼都在西門,水圍難出,城上城下將士擁出,皆被生擒。陳宮就南門邊,被徐晃捉了。操差人入城,不許劫掠良民。
操坐在門樓上,使人請玄德同關、張至樓上。操令玄德坐於側。操令提過一幹人來。呂布雖然身長一丈,被數條索縛作一團。布叫曰:「縛之太急,乞緩之!」曹操喝曰:「縛虎不得不急也!」布曰:「容伸一言而死!」操曰:「且稍解寬。」主簿王必趨進曰:「布,勍〈音擎〉 虜也,其眾近在外,不可寬也。」操曰:「本欲少緩,主簿不從耳。」布見侯成、魏續皆立於側,布曰:「我待諸將不薄,安忍反也?」宋憲曰:「聽妻言,不用將計,安為厚也?」布默然。先擁高順至前,操問曰:「汝有何言?」高順不答。操怒曰:「推下斬之!」
押過陳宮來。操曰:「公臺自別來無恙?」宮曰:「汝心術不正,吾故棄之。」操曰:「吾心不正,爾如何事布?」宮曰:「布雖無謀,不似你諂詐奸雄也。」操曰:「公臺自謂智謀有餘,今竟如何?」宮顧呂布曰:「但此人不從吾言!若從吾言,亦未必被擒也。」操笑曰:「今日之事,當如何?」宮曰:「為臣不忠,為子不孝,死自甘心也。」操曰:「卿如是,奈老母如何?」宮曰:「吾聞將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親,老母之存亡,在於明公也。」操曰:「若卿妻子何如?」宮曰:「吾聞施仁政於天下者不絕人之祀,妻子之存亡,亦在於明公也。」操有留戀之心。宮曰:「請出就戮,以明軍法。」遂步下樓,牽之不住。操起身泣而送之,宮並不回顧。臨行,操與從者曰:「即送公臺老母妻子,回許都吾府中恩養。怠慢者斬!」〈後曹公養其母,嫁其女,待之甚厚。此乃曹公之德也。〉 宮聞不言,伸頸受刑。眾皆下淚。操以棺槨盛之,遷葬許都。史官有廟祠,贊曰:
生死無二志,丈夫何壯哉!不從金石論,空負棟梁才。
輔主真堪敬,辭親實可哀。白門身死日,誰肯似公臺!
又詩一首,嘆曰:
亞父忠言逢霸主,子胥剜目遇夫差。
白門樓下公臺死,致令今人發嘆嗟。
又嘆陳宮不識人,忠義之氣,凜然千古。其詩曰:
不識遊魚不識龍,要誅玄德拒曹公。
雖然背卻蒼天意,誰似忠心映日紅?
操送下樓,布與玄德見,曰:「公為坐上客,布為階下虜,何不發一言而相寬乎?」玄德點頭。操知其意,令人押過呂布來。布曰:「明公所患,不過於布。布今以服,天下不足憂矣。明公為步將,令布為騎將,則天下不足慮矣。」操回顧玄德曰:「呂布欲如何?」玄德答曰:「明公不見事丁建陽、董卓乎?」操頷之。〈頷,音含,首肯也。操點頭而允之。〉
布目視玄德曰:「是兒最無信者!」操遂令牽布下樓縊之。布回首曰:「『大耳兒』!不記轅門射戟時?」操大笑。忽一人大叫曰:「呂布匹夫,何怕死也!」視之,眾刀斧手擁張遼至。操教縊死呂布,然後梟首。有詩曰:
夜讀三分傳,堪嗟呂奉先。背恩誅董卓,忘義殺丁原。
倚仗英雄氣,不從忠直言。白門身死日,猶自望哀憐!
宋賢有詩嘆曰:
洪水滔滔淹下邳,當年呂布受擒時:
空餘赤兔千里馬,謾有方天戟一枝。
縛虎望寬何太懦,養鷹休飽聽何疑。
戀妻不納陳宮諫,枉罵無恩「大耳兒」。
羅隱有一絕句責玄德,詩曰:
傷人餓虎縛休寬,董卓、丁原血未幹。
玄德既知能啖父,爭如留取養曹瞞。
贊曰:
焉作庸牧,以希後福。 曷之負荷,地墮身逐。 術既叨貪,布亦翻覆。
須臾,縊死呂布。時建安三年十二月也。武士獻上呂布首級。
操令押過張遼來。操指遼曰:「這人好面善。」遼曰:「我兩個在濮陽那裏相見,如何忘了?」操大笑曰:「你原來也記得!」遼曰:「只是可惜!」操曰:「可惜甚的?」遼曰:「只可惜火不大;若火大,燒殺你這國賊!」操大怒曰:「敗將安敢辱吾!」拔劍在手,親自來殺張遼。遼引頸待誅。曹操劍下一人攀住臂膊,一人跪於面前。二人救張遼者乃是誰人也,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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