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程長順很早的吃了午飯,準備作半天的好生意。可是,轉了幾條胡同,把嗓子喊干,並沒作上一號買賣。撅着嘴,抹着頭上的汗,他走回家來。見了外婆,淚在眼眶裡,鼻音加倍的重,他叨嘮:"這是怎麼啦?大節下的怎麼不開張呢?去年今天,我不是拿回五塊零八毛來嗎?"

"歇會兒吧,好小子!"馬寡婦安慰着他。"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啊!"

剃頭的孫七,吃了兩杯悶酒,白眼珠上橫着好幾條血絲,在院中搭了話:"馬老太太,咱們是得另打主意呀!這樣,簡直混不下去,你看,現在鋪子裡都裁人,我的生意越來越少!有朝一日呀,哼!我得打着喚頭,沿街兜生意去!我一輩子愛臉面,難道耍了這麼多年的手藝,真教我下街去和剛出師的鄉下孩子們爭生意嗎?我看明白啦,要打算好好的活着,非把日本鬼子趕出去不可!"

"小點聲呀!孫師傅!教他們聽見還了得!"馬寡婦開着點門縫,低聲的說。

孫七哈哈的笑起來。馬寡婦趕緊把門關好,象耳語似的對長順說:"不要聽孫七的,咱們還是老老實實的過日子,別惹事!反正天下總會有太平了的時候!日本人厲害呀,架不住咱們能忍啊!"老太太深信她的哲理是天下最好的,因為"忍"字教她守住貞節,渡過患難,得到象一個鋼針那麼無趣而永遠發着點光的生命。

這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鐘,小崔交了車,滿臉怒氣的走回來。

孫七的近視眼沒有看清小崔臉上的神色。"怎樣?今天還不錯吧?"

"不錯?"小崔沒有好氣的說。"敢情不錯!聽說過沒有?

大八月十五的,車廠子硬不放份兒,照舊交車錢!""沒聽說過!這是他媽的日本辦法吧?"

"就是啊!車主硬說,近來三天一關城,五天一淨街,收不進錢來,所以今天不能再放份兒!"

"你乖乖的交了車份兒?"

"我又不是車主兒的兒子,不能那麼聽話!一聲沒哼,我把車拉出去了,反正我心裡有數兒!拉到過午,才拉了兩個座兒;還不夠車份兒錢呢!好吧,我弄了一斤大餅,兩個子兒的蔥醬,四兩醬肘子,先吃他媽的一頓再說。吃完,我又在茶館裡泡了好大半天。泡夠了,我把兩個車胎全扎破,把車送了回去。進了車廠子,我神氣十足的,喊了聲:兩邊都放炮啦,明兒個見!說完,我就扭出來了!"

"真有你的,小崔!你行!"

屋裡,小崔的太太出了聲:"孫七爺,你白活這麼大的歲數呀!他大節下的,一個銅板拿不回來,你還誇獎他哪?人心都是肉作的,你的是什麼作的呀,我問問你!"說着她走了出來。

假若給她兩件好衣裳和一點好飲食,她必定是個相當好看的小婦人。衣服的破舊,與饑寒的侵蝕,使她失去青春。雖然她才二十三歲,她的眉眼,行動,與脾氣,卻已都象四五十歲的人了。她的小長臉上似乎已沒有了眉眼,而只有替委屈與憂愁工作活動的一些機關。她的四肢與胸背已失去青年婦人所應有的誘惑力,而只是一些洗衣服,走路,與其他的勞動的,帶着不多肉的木板與木棍。今天,她特別的難看。頭沒有梳,臉沒有洗,雖然已是秋天,她的身上卻只穿着一身象從垃圾堆中掘出來的破單褲褂。她的右肘和右腿的一塊肉都露在外面。她好象已經忘了她是個女人。是的,她已經忘了一切,而只記着午飯還沒有吃——現在已是下午四點多鐘。孫七爺,雖然好搶話吵嘴,一聲沒出的躲開。他同情她,所以不能和她吵嘴,雖然她的話不大好聽。同時,他也不便馬上替她說公道話,而和小崔吵鬧起來;今天是八月節,不應當吵鬧。

小崔很愛他的太太,只是在喝多了酒的時候才管轄不住他的拳頭,而砸在她的身上。今天,他沒有吃酒,也就沒有伸出拳頭去的蠻勁兒。看着她蓬頭垢面的樣子,他楞了好大半天,說不出話來。雖然如此,他可是不肯向她道歉,他要維持住男人的威風。

馬老太太輕輕的走出屋門來,試着步兒往前走。走到小崔的身旁,她輕輕拉了他一把。然後,她向小崔太太說:"別着急啦,大節下的!我這兒還有兩盤倭瓜餡的餃子呢,好歹的你先墊一墊!"

小崔太太吸了吸鼻子,帶着哭音說:"不是呀,馬老太太!挨一頓飢,兩頓餓,並不算什麼!一年到頭老是這樣,沒個盼望,沒個辦法,算怎麼一回事呢?我嫁給他三年了,老太太你看看我,還象個人不象?"說完,她一扭頭,極快的走進屋中去。

小崔嘆了口氣,倭瓜臉上的肌肉橫七豎八的亂扭動。馬老太太又拉了他一把:"來!把餃子給她拿過去!給她兩句好話!不准又吵鬧!聽見了沒有?"

小崔沒有動。他不肯去拿馬老太太的餃子。他曉得她一輩子省吃儉用,象抱了窩的老母雞似的,拾到一顆米粒都留給長順吃。他沒臉去奪她的吃食。嗽了一聲,他說:"老太太!留着餃子給長順吃吧!"

長順囔着鼻子,在屋內搭了碴兒:"我不吃!我想哭一場!大節下的,跑了七八里,會一個銅板沒掙!"

馬老太太提高了點嗓音:"你少說話,長順!""老太太!"小崔接着說:"我想明白了,我得走,我養不了她,"他向自己屋中指了指。"照這麼下去,我連自己也要養不活了!我當兵去,要死也死個痛快!我去當兵,她呢只管改嫁別人,這倒乾脆,省得都餓死在這裡!"孫七又湊了過來。"我不知道,軍隊裡還要我不要。要是能行的話,我跟你一塊兒走!這象什麼話呢,好好的北平城,教小鬼子霸占着!"

聽到他們兩個的話,馬老太太后悔了。假若今天不是中秋節,她決不會出來多事。這並不是她的心眼不慈善,而是嚴守着她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寡婦教條。"別這麼說呀!"她低聲而懇切的說:"咱們北平人不應當說這樣的話呀!凡事都得忍,忍住了氣,老天爺才會保佑咱們,不是嗎?"她還有許多話要說,可是唯恐怕教日本人聽了去,所以搭訕着走進屋中,心裡很不高興。

過了一會兒,她教長順把餃子送過去。長順剛拿起盤子來,隔壁的李四媽端着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燉豬頭肉,進了街門。她進屋就喊,聲音比碗裡的肉更熱一點。"小崔!好小子!我給你送點肉來!什麼都買不到,那個老東西不知道由哪兒弄來個豬頭!"話雖是對小崔說的,她可是並沒看見他;她的話是不能存在心中的,假若遇不到對象,她會象上了弦的留聲機似的,不管有人聽沒有,獨自說出來。

"四大媽!又教你費心!"小崔搭了話。

"喲!你在這兒哪?快接過去!"

小崔笑着把碗接過去,對四大媽他是用不着客氣推讓的。"好小子!把碗還給我!我不進屋裡去啦!喲!"她又看見了孫七。"七爺!你吃了沒有?來吧,跟你四大爺喝一盅去!

什麼鬧日本鬼子不鬧的,反正咱們得過咱們的節!"

這時候,錢家的老少兩位婦人放聲的哭起來。孫七爺聽到了一耳朵,趕緊說:"四大媽,聽!"

四大媽的眼神兒差點事,可是耳朵並不沉。"怎麼啦?嘔!

小崔,你把碗送過來吧,我趕緊到錢家看看去!"孫七跟着她,"我也去!"

馬老太太見小崔已得到一碗肉,把餃子收回來一半,而教長順只送過一盤子去:"快去快來!別再出門啦,錢家不定又出了什麼事!"

祁家過了個頂暗淡的秋節。祁老人和天佑太太都病倒,沒有起床。天佑吃了點老人生日剩下的菜,便到鋪子去;因為鋪伙們今天都歇工,他不能不去照應着點;他一向是在三節看着鋪子,而教別人去休息;因此,他給大家的工錢儘管比別家的小,可是大家還都樂意幫助他;他用人情補足了他們物質上的損失。他走後,瑞宣和韻梅輕輕的拌了幾句嘴。韻梅吃過了不很高興的午飯,就忙着準備晚間供月的東西。她並不一定十分迷信月亮爺,不過是想萬一它有一點點靈應呢,在這慌亂的年月,她就不應當不應酬得周到一些。再說呢,年年拜月,今年也似乎不可缺少,特別是在婆婆正臥病在床的時候。她須教婆婆承認她的能力與周到,好教婆婆放心養病,不必再操一點心。

瑞宣滿腔的憂鬱,看她還弄那些近乎兒戲的東西,怒氣便找到了個出口:"真!你還弄那些個玩藝?"

假若她和緩的說明了她的用意,瑞宣自然會因了解而改了口氣。可是,她的心中也並不高興,所以只覺得丈夫有意向她發氣,而忽略了說明真象的責任。"喲!"她的聲音不大,可是很清脆。"你看我一天到晚老鬧着玩,不作一點正經事,是不是?"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神比言語還加倍的厲害。瑞宣不願意繼續的吵,因為他曉得越吵聲音就必定越大,教病着的老人們聽見不大好意思。他忍住了氣,可是臉上陰沉的要落下水來。他躲到院中,呆呆的看着樹上的紅石榴。

在三點鐘左右的時候,他看見瑞豐夫婦都穿着新衣服往外走。瑞豐手裡提着個小蒲包,裡面裝的大概是月餅。他沒問他們上哪裡去,他根本看不起送禮探親家一類的事。瑞豐夫婦是到冠家去。

冠先生與冠太太對客人的歡迎是極度熱烈的。曉荷拉住瑞豐的手,有三分多鐘,還不肯放開。他的呼吸氣兒里都含着親熱與溫暖。大赤包,搖動着新燙的魔鬼式的頭髮,把瑞豐太太摟在懷中。祁氏夫婦來的時機最好。自從錢默吟先生被捕,全胡同的人都用白眼珠瞟冠家的人。雖然在口中,大赤包一勁兒的說"不在乎",可是心中究竟不大夠味兒。大家的批評並不能左右她的行動,也不至於阻礙她的事情,因為他們都是些沒有勢力的人。不過,象小崔,孫七,劉棚匠,李四爺,那些"下等人"也敢用白眼瞟她,她的確有些吃不消。今天,看瑞豐夫婦來到,她覺得胡同中的"輿論"一定是改變了,因為祁家是這裡的最老的住戶,也就是"言論界"的代表人。瑞豐拿來的一點禮物很輕微,可是大赤包極鄭重的把它接過去——它是一點象徵,象徵着全胡同還是要敬重她,象敬重西太后一樣。無論個性怎樣強的人,當他作錯事的時候,心中也至少有點不得勁,而希望別人說他並沒作錯。瑞豐來訪,是給曉荷與大赤包來作證人——即使他們的行為不正,也還有人來巴結!

瑞豐夫婦在冠家覺得特別舒服,象久旱中的花木忽然得到好雨。他們聽的,看的,和感覺到的,都恰好是他們所願意聽的,看的,與感覺到的。大赤包親手給他們煮了來自英國府的咖啡,切開由東城一家大飯店新發明的月餅。吸着咖啡,瑞豐慢慢的有了些醉意:冠先生的最無聊的話,也不是怎么正好碰到他的心眼上,象小兒的胖手指碰到痒痒肉上那麼又痒痒又好受。冠先生的姿態與氣度,使他欽佩羨慕,而願意多來幾次,以便多多的學習。他的小干臉上紅起來,眼睛在不偷着瞟尤桐芳與招弟姑娘的時候,便那麼閉一閉,象一股熱酒走到腹部時候那樣的微暈。

瑞豐太太的一向懶洋洋的胖身子與胖臉,居然挺脫起來。她忽然有了脖子,身量高出來一寸。說着笑着,她連乳名——毛桃兒——也告訴了大赤包。

"打幾圈兒吧?"大赤包提議。

瑞豐沒帶着多少錢,但是絕對不能推辭。第一,他以為今天是中秋節,理應打牌。第二,在冠家而拒絕打牌,等於有意破壞秩序。第三,自己的腰包雖然不很充實,可是他相信自己的技巧不壞,不至於垮台。瑞豐太太馬上答應了:"我們倆一家吧!我先打!"說着,她摸了摸手指上的金戒指,暗示給丈夫:"有金戒指呢!寧輸掉了它,不能丟人!"瑞豐暗中佩服太太的見識與果敢,可是教她先打未免有點不痛快。他曉得她的技巧不怎樣高明,而脾氣又——越輸越不肯下來。假若他立在她後邊,給她指點指點呢,她會一定把輸錢的罪過都歸到他身上,不但勞而無功,而且罪在不赦。他的小干臉上有點發僵。

這時候,大赤包問曉荷:"你打呀?"

"讓客人!"曉荷莊重而又和悅的說:"瑞豐你也下場好了!"

"不!我和她一家兒!"瑞豐自以為精明老練,不肯因技癢而失去控制力。

"那麼,太太,桐芳或高第招弟,你們四位太太小姐們玩會兒好啦!我們男的伺候着茶水!"曉荷對婦女的尊重,幾乎象個英國紳士似的。

瑞豐不能不欽佩冠先生了,於是爽性決定不立在太太背後看歪脖子胡。

大赤包一聲令下,男女僕人飛快的跑進來,一眨眼把牌桌擺好,頗象機械化部隊的動作那麼迅速準確。

桐芳把權利讓給了招弟,表示謙退,事實上她是怕和大赤包因一張牌也許又吵鬧起來。

婦人們入了座。曉荷陪着瑞豐閒談,對牌桌連睬也不睬。"打牌,吃酒,"他告訴客人,"都不便相強。強迫誰打牌,正和揪着人家耳朵灌酒一樣的不合理。我永遠不搶酒喝,不爭着打牌;也不勉強別人陪我。在交際場中,我覺得我這個態度最妥當!"

瑞豐連連的點頭。他自己就最愛犯爭着打牌和鬧酒的毛病。他覺得冠先生應當作他的老師!同時,他偷眼看大赤包。她活象一隻雌獅。她的右眼照管着自己的牌,左眼掃射着牌手們的神氣與打出的牌張;然後,她的兩眼一齊看一看桌面,很快的又一齊看到遠處坐着的客人,而遞過去一點微笑。她的微笑里含着威嚴與狡猾,象雌獅對一隻小兔那麼威而不厲的逗弄着玩。她的抓牌與打牌幾乎不是胳臂與手指的運動,而象牌由她的手中蹦出或被她的有磁性的肉吸了來似的。她的肘,腕,甚至於Rx房,好象都會抓牌與出張。出張的時節,她的牌撂得很響,給別人的神經上一點威脅,可是,那張牌到哪裡去了?沒人能知道,又給大家一點惶惑。假若有人不知進退的問一聲:"打的什麼?"她的回答又是那麼一點含着威嚴,與狡猾的微笑,使發問的人沒法不紅了臉。她自己胡了牌,隨着牌張的倒下,她報出胡數來,緊跟着就洗牌;沒人敢質問她,或懷疑她,她的全身象都發着電波,給大家的神經都通了電,她說什麼就必定是什麼。可是,別人胡了牌而少算了翻數,她也必定據實的指出錯誤:"跟我打牌,吃不了虧!輸贏有什麼關係,牌品要緊!"這,又使大家沒法不承認即使把錢輸給她,也輸得痛快。

瑞豐再看他的太太,她已經變成在獅子旁邊的一隻肥美而可憐的羊羔。她的眼忙着看手中的牌,又忙着追尋大赤包打出就不見了的張子,還要抽出空兒看看冠家的人們是否在暗笑她。她的左手在桌上,緊緊的按着兩張牌,象唯恐他們會偷偷的跑出去;右手,忙着抓牌,又忙着調整牌,以致往往不到時候就伸出手去,碰到別人的手;急往回縮,袖子又撩倒了自己的那堵小竹牆。她的臉上的肌肉縮緊,上門牙咬着下嘴唇,為是使精力集中,免生錯誤,可是那三家的牌打得太熟太快,不知怎的她就落了空。"喲!"她不曉得什麼時候,誰打出的二索;她恰好胡二索調單——缺一門,二將,孤幺,三翻!她只"喲"了一聲,不便再說什麼,多說更泄自己的氣。三家的二索馬上都封鎖住了,她只好換了張兒。她打出了二索,大赤包胡坎二索!大赤包什麼也沒說,而心中發出的電碼告訴明白了瑞豐太太:"我早就等着你的二索呢!"

瑞豐還勉強着和曉荷亂扯,可是心中極不放心太太手上的金戒指。

牌打到西風圈,大赤包連坐三把莊。她發了話:"瑞豐,你來替我吧!我幸得都不象話了,再打,準保我還得連莊!你來;別教太太想我們娘兒三個圈弄她一個人!你來呀!"

瑞豐真想上陣。可是,曉荷吸住了他。他剛剛跟曉荷學到一點怎樣落落大方,怎好就馬上放棄了呢?學着曉荷的媚笑樣子,他說:"你連三把莊,怎知道她不連九把莊呢?"說着,他看了看太太,她從鼻子上抹去一個小汗珠,向他笑了。他非常滿意自己的詞令,而且心中感謝冠先生的薰陶。他覺得從前和三姑姑六姨姨的搶兩粒花生米,說兩句俏皮話,或誇讚自己怎樣扣住一張牌,都近乎無聊,甚至於是下賤。冠先生的態度與行動才真是足以登大雅之堂的!

"你不來呀?"大赤包的十個小電棒兒又洗好了牌。"那天在曹宅,我連坐了十四把莊,你愛信不信!"她知道她的威嚇是會使瑞豐太太更要手足失措的。

她的牌起得非常的整齊,連莊是絕對可靠的了。可是,正在計劃着怎樣多添一翻的時節,西院的兩位婦人哭嚎起來。哭聲象小鋼針似的刺入她的耳中。她想若無其事的繼續賭博,但是那些小鋼針好象是穿甲彈,一直鑽到她的腦中,而後爆炸開。她努力控制自己的肌肉與神經,不許它們泄露她的內心怎樣遭受着轟炸。可是,她控制不住她的汗。她的夾肢窩忽然的濕了一點,而最討厭的是腦門與鼻尖上全都潮潤起來。她的眼由東掃西射改為緊緊的盯着她的牌。只有這樣,她才能把心拴住,可是她也知道這樣必定失去談笑自如的勁兒,而使人看出她的心病。她不後悔自己作過的事,而只恨自己為什麼這樣脆弱,連兩聲啼哭都受不住!

啼聲由嚎啕改為似斷似續的悲啼,牌的響聲也一齊由清脆的拍拍改為在桌布上的輕滑。牌的出入遲緩了好多,高第和招弟的手都開始微顫。大赤包打錯了一張牌,竟被瑞豐太太胡了把滿貫。

曉荷的臉由微笑而擴展到滿臉都是僵化了的笑紋,見瑞豐太太胡了滿貫,他想拍手喝彩,可是,手還沒拍到一處,他發現了手心上出滿了涼汗。手沒有拍成,他把手心上的汗偷偷的抹在褲子上。這點動作使他幾乎要發怒。他起碼也有三十年沒幹過這麼沒出息的事了——把汗擦在褲子上!這點失儀的恥辱的分量幾乎要超過賣人害命的罪過的,因為他一生的最大的努力與最高的成就,就是在手腳的動作美妙而得體上。他永遠沒用過他的心,象用他的手勢與眼神那麼仔細過。他的心象一罐罐頭牛奶,即使打開,也只是由一個小孔,慢慢的流出一小條牛奶來。在這小罐里永遠沒有象風暴或泉涌的情感。他寧可費兩個鐘頭去修腳,而不肯閉上眼看一會兒他的心。可是,西院的哭聲確是使他把汗擦在褲子上的原因。他害了怕。他一定是動了心。動了心就不易控制手腳,而失去手足的美好姿態便等於失去了他的整個的人!他趕緊坐好,把嘴唇偷偷的舔活潤了,想對瑞豐解釋:"那個……"他找不到與無聊扯淡相等的話,而只有那種話才能打開僵局。他有點發窘。他不曉得什麼叫良心的譴責,而只感到心中有點憋悶。

"爸爸!"高第叫了一聲。

"啊?"曉荷輕妙的問了聲。他覺得高第這一聲呼叫極有價值,否則他又非僵在那兒不可。

"替我打兩把呀?"

"好的!好的!"他沒等女兒說出理由來便答應了,而且把"的"說得很重,象剛剛學了兩句國語的江南人那樣要字字清楚,而把重音放錯了地方。因為有了這樣的"的",他爽性學江南口音,補上:"吾來哉!吾來哉!"而後,腳輕輕的跳了個小箭步,奔了牌桌去。這樣,他覺得就是西院的全家都死了,也可以與他絲毫無關了。

他剛坐下,西院的哭聲,象歇息了一會兒的大雨似的,比以前更加猛烈了。

大赤包把一張幺餅猛的拍在桌上,眼看着西邊,帶着怒氣說:"太不象話了,這兩個臭娘們!大節下的嚎什麼喪呢!""沒關係!"曉荷用兩個手指夾着一張牌,眼瞟着太太,說:"她們哭她們的,我們玩我們的!"

"還差多少呀?"瑞豐搭訕着走過來。"先歇一會兒怎樣?"他太太的眼射出兩道"死光"來:"我的牌剛剛轉好一點!你要回家,走好了,沒人攔着你!"

"當然打下去!起碼十六圈,這是規矩!"冠先生點上枝香煙,很俏式的由鼻中冒出兩條小龍來。

瑞豐趕緊走回原位,覺的太太有點不懂事,可是不便再說什麼;他曉得夫妻間的和睦是仗着丈夫能含着笑承認太太的不懂事而維持着的。

"我要是有勢力的話,碰!"大赤包碰了一對九萬,接着說:"我就把這樣的娘們一個個都宰了才解氣!跟她們作鄰居真算倒了霉,連幾圈小麻將她們都不許你消消停停的玩!"

屋門開着呢,大赤包的一對幺餅型的眼睛看見桐芳和高第往外走。"嗨!你們倆上哪兒?"她問。

桐芳的腳步表示出快快溜出去的意思,可是高第並不怕她的媽媽,而想故意的挑戰:"我們到西院看看去!""胡說!"大赤包半立起來,命令曉荷:"快攔住她們!"

曉荷顧不得向瑞豐太太道歉,手裡握着一張紅中就跑了出去。到院中,他一把沒有抓住桐芳,(因為紅中在手裡,他使不上力)她們倆跑了出去。

牌沒法打下去了。冠先生與冠太太都想納住氣,不在客人面前發作。在他倆的心中,這點修養與控制是必須表現給客人們看的,以便維持自己的身分。能夠敷衍面子,他們以為,就是修養。但是,今天的事似乎特別另樣。不知怎的,西院的哭聲仿佛抓住了大赤包的心,使她沒法不暴躁。那一絲絲的悲音象蜘蛛用絲纏裹一個小蟲似的,纏住她的心靈。她想用玩耍,用瞎扯,去解脫自己,但是毫無功效。哭聲向她要求繳械投降。不能!不能投降!她須把怒火發出來,以便把裹住她的心靈的蛛絲燒斷。她想去到院中,跳着腳辱罵西院的婦女們一大頓。可是,不知到底為了什麼,她鼓不起勇氣;西院的哭聲象小唧筒似的澆滅了她的勇敢。她的怒氣拐了彎,找到了曉荷:"你就那麼飯桶,連她們倆都攔不住?這算怎回事呢?她們倆上西院幹什麼去?你也去看看哪!普天下,找不到另一個象你這樣松頭日腦的人!你娶小老婆,你生女兒,可是你管不住她們!這象什麼話呢?"曉荷手中掂着那張紅中,微笑着說:"小老婆是我娶的,不錯!女兒可是咱們倆養的,我不能負全責。""別跟我胡扯!你不敢去呀,我去!我去把她們倆扯回來!"大赤包沒有交代一聲牌是暫停,還是散局,立起來就往院中走。

瑞豐太太的胖臉由紅而紫,象個熟過了勁兒的大海茄。這把牌,她又起得不錯,可是大赤包離開牌桌,而且並沒交代一聲。她感到冤屈與恥辱。西院的哭聲,她好象完全沒有聽到。她是"一個心眼"的人。

瑞豐忙過去安慰她:"錢家大概死了人!不是老頭子教日本人給槍斃了,就是大少爺病重。咱們家去吧!在咱們院子裡不至於聽得這麼清楚!走哇?"

瑞豐太太一把拾起自己的小皮包,一把將那手很不錯的牌推倒,怒沖沖的往外走。

"別走哇!"曉荷閃開了路,而口中挽留她。

她一聲沒出。瑞豐搭訕着也往外走,口中啊啊着些個沒有任何意思的字。

"再來玩!"曉荷不知送他們出去好,還是只送到院中好。他有點怕出大門。

大赤包要往西院去的勇氣,到院中便消去了一大半。看瑞豐夫婦由屋裡出來,她想一手拉住一個,都把他們拉回屋中。可是,她又沒作到。她只能說出:"不要走!這太對不起了!改天來玩呀!"她自己也覺出她的聲音里並沒帶着一點水分,而象枯朽了的樹枝被風颳動的不得已而發出些乾澀的響聲來。

瑞豐又啊啊了幾聲,象個驚惶失措的小家兔兒似的,蹦打蹦打的,緊緊的跟隨在太太的後面。

祁家夫婦剛走出去,大赤包對準了曉荷放去一個魚雷。"你怎麼了?怎麼連客也不知道送送呢?你怕出大門,是不是?西院的娘們是母老虎,能一口吞了你?"

曉荷決定不反攻,他的心裡象打牌到天亮的時候那麼一陣陣兒的發迷糊。他的臉上還笑着,唯一的原因是沒有可以代替笑的東西。楞了半天,他低聲的對自己說:"這也許就是個小報應呢!"

"什嗎?"大赤包聽見了,馬上把雙手叉在腰間,象一座"怒"的刻像似的。"放你娘的驢屁!"

"什麼屁不好放,單放驢屁?"曉荷覺得質問的非常的得體,心中輕鬆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