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爺對西半城的中醫,閉眼一想,大概就可以想起半數以上來。他們的住址,和他們的本領,他都知道。對於西醫,他只知道幾位的姓名與住址,而一點也不曉得他們都會治什麼病。碰了兩三家,他才在武定侯胡同找到了一位他所需要的外科大夫。這是一位本事不大,而很愛說話的大夫,臉上很瘦,身子細長,動作很慢,象有一口大煙癮似的。問了李四爺幾句話,他開始很慢很慢的,把刀剪和一些小瓶往提箱裡安放。對每件東西,他都遲疑不決的看了再看,放進箱內去又拿出來,而後再放進去。李四爺急得出了汗,用手式和簡短的話屢屢暗示出催促的意思。大夫仍然不慌不忙,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慢慢的說:"不忙!那點病,我手到擒來,保管治好!我不完全是西醫,我也會中國的接骨拿筋。中西貫通,我決誤不了事!"這幾句"自我介紹",教李四爺的心舒服了一點。老人相信白藥與中國的接骨術。

象是向來沒出診過似的,大夫好容易才把藥箱裝好。他又開始換衣服。李四爺以為半夜三更的,實在沒有打扮起來的必要,可是不敢明說出來。及至大夫換好了裝,老人覺得他的忍耐並沒有白費。他本來以為大夫必定換上一身洋服,或是洋醫生愛穿的一件白袍子。可是,這位先生是換上了很講究的軟綢子夾袍,和緞子鞋。把袖口輕輕的,慢慢的,捲起來,大夫的神氣很象準備出場的說相聲的。李四爺寧願意醫生象說相聲的,也不喜歡穿洋服的假洋人。

看大夫卷好袖口,李四爺把那個小藥箱提起來。大夫可是還沒有跟着走的意思。他點着了一支香煙,用力往裡吸,而後把不能不往外吐的一點煙,吝嗇的由鼻孔里往外放;他不是吐煙,而象是給煙細細的過濾呢。這樣吸了兩口煙,他問:"我們先講好了診費吧?先小人後君子!"

李四爺混了一輩子,他的辦法永遠是交情第一,金錢在其次。在他所認識的幾位醫生里,還沒有一位肯和他先講診費的。只要他去請,他們似乎憑他的年紀與客氣,就得任勞任怨,格外的克己。聽了這位象說相聲的醫生這句話,老人覺得有點象受了污辱。同時,為時間的關係,他又不肯把藥箱放下,而另去請別人。他只好問:"你要多少錢呢?"這句話說得很不好聽,仿佛是意在言外的說:"你不講交情,我也犯不上再客氣!"

醫生又深深的吸了口煙,才說:"出診二十元,藥費另算。""藥費也說定了好不好?歸了包堆,今天這一趟你一共要多少錢?"李四爺曉得八元的出診費已經是很高的,他不能既出二十元的診金,再被醫生敲一筆藥費。沒等大夫張口,他把藥箱放下了。"乾脆這麼說吧,一共攏總,二十五元,去就去,不去拉倒!"二十五元是相當大的數目,他去年買的那件小皮襖連皮筒帶面子,才一共用了十九塊錢。現在,他不便因為嘎噔價錢而再多耽誤工夫,治病要緊。好在,他心中盤算,高第的那點錢和桐芳的小金戒指還在他手裡,這筆醫藥費總不至於落空。

"少點!少點!"醫生的瘦臉上有一種沒有表情的表情,象石頭那麼堅硬,無情,與固定。"藥貴呀!上海的仗老打不完,藥來不了!"

四爺的疲乏與着急使他控制不住了自己的脾氣:"好吧,不去就算啦!"他要往外走。

"等一等!"大夫的臉上有了點活動氣兒。"我走這一趟吧,賠錢的買賣!一共二十五元。外加車費五元!"四爺嘆了口無可如何的氣,又把藥箱提起來。

夜間,沒有什麼人敢出來,胡同里找不到一部洋車。到胡同口上,四爺喊了聲:"車!"

大夫,雖然象有口大煙癮,走路倒相當的快。"不用喊車,這幾步路我還能對付!這年月,真叫無法!我要車錢,而不坐車,好多收幾個錢!"

李四爺只勉強的哼了兩聲。他覺得這個象說相聲的醫生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手!他心中很後悔自己沒堅持教錢先生服點白藥,或是請位中醫,而來找這麼個不三不四的假洋大夫。他甚至於決定:假若這位大夫光會敲錢,而不認真去調治病人,他會毫不留情的給他幾個有力的嘴巴的。可是,大夫慢慢的和氣起來:"我告訴你,假若他們老占據着這座城,慢慢的那些短腿的醫生會成群的往咱們這裡灌,我就非餓死不可!他們有一切的方便,咱們什麼也沒有啊!"

李老者雖是個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心中卻有個極寬廣的世界。他不但關切着人世間的福利,也時時的往那死後所應去的地方望一眼。他的世界不只是他所認識的北平城,而是也包括着天上與地下。他總以為戰爭,災患,不過都是一時的事;那永遠不改的事卻是無論在什麼時候,人們都該行好作善,好使自己縱然受盡人間的苦處,可是死後會不至於受罪。因此,他不大怕那些外來的危患。反之,世上的苦難越大,他反倒越活躍,越肯去幫別人的忙。他是要以在苦難中所盡的心力,去換取死後與來生的幸福。他自己並說不上來他的信仰是從哪裡來的,他既不信佛,不信玉皇大帝,不信孔聖人,他也又信佛,信玉皇與孔聖人。他的信仰中有許多迷信,而迷信並沒能使他只憑燒高香拜神像去取得好的報酬。他是用義舉善行去表現他的心,而他的心是——他自己並不能說得這麼清楚——在人與神之間發生作用的一個機關。自從日本人進了北平城,不錯,他的確感到了悶氣與不安。可是他的眼仿佛會從目前的危難躍過去,而看着那更遠的更大的更有意義的地點。他以為日本鬼子的猖狂只是暫時的,他不能只管暫時的患難而忽略了那久遠的事件。現在,聽到了大夫的話,李老人想起錢先生的家敗人亡。在平日,他看大夫與錢先生都比他高着許多,假若他們是有彩羽的鸚鵡,他自己不過是屋檐下的麻雀。他沒想到日本人的侵襲會教那些鸚鵡馬上變成丟棄在垃圾堆上的腐鼠。他不再討厭在他旁邊走着的瘦醫生了。他覺得連他自己也許不定在哪一天就被日本人砍去頭顱!

月亮上來了。星漸漸的稀少,天上空闊起來。和微風勻到一起的光,象冰涼的刀刃兒似的,把寬靜的大街切成兩半,一半兒黑,一半兒亮。那黑的一半,使人感到陰森,亮的一半使人感到淒涼。李四爺,很想繼續聽着大夫的話,可是身上覺得分外的疲倦。他打了個很長的哈欠,涼風兒與涼的月光好象一齊進入他的口中;涼的,疲倦的,淚,順着鼻子往下滾。揉了揉鼻子,他稍微精神了一點。他看見了護國寺街口立着的兩個敵兵。他輕顫了一下,全身都起了極細碎的小白雞皮疙疸。

大夫停止了說話,眼看着那一對只有鋼盔與刺刀發着點光的敵兵,他的身子緊貼着李四爺,象求老人保護他似的,快也不是,慢也不是的往前走。李四爺也失去了態度的自然,腳落在有月光的地上倒仿佛是落在空中;他的腳,在平日,是最穩當的,現在他覺得飄搖不定。他極不放心手中的藥箱,萬一敵兵要起疑呢?他恨那只可以被誤認為子彈箱的東西,也恨那兩個兵!

敵兵並沒幹涉他們。可是他們倆的脊骨上感到寒涼。有敵兵站着的地方,不管他們在發威還是含笑,總是地獄!他們倆的腳是在他們自己的國土上走,可是象小賊似的不敢把腳放平。極警覺,極狼狽的,他們走到了小羊圈的口兒上。象老鼠找到了洞口似的,他們感到了安全,鑽了進去。

錢先生已被大家給安放在床上。他不能仰臥,而金三爺又不忍看他臉朝下爬着。研究了半天,瑞宣決定教老人橫臥着,他自己用雙手撐着老人的脖子與大腿根。怕碰了老人的傷口,他把自己的夾袍輕輕的搭上。老人似乎是昏昏的睡過去,但是每隔二三分鐘,他的嘴與腮就猛的抽動一下,腿用力的往下一登;有時候,隨着口與腿的抽動,他輕喊一聲——象突然被馬蜂或蠍子螫了似的。扶着,看着,老人,瑞宣的夾肢窩裡流出了涼汗。他心中的那個幾乎近於抽象的"亡國慘",變成了最具體的,最鮮明的事實。一個有學識有道德的詩人,在亡國之際,便變成了橫遭刑戮的野狗!他想流淚,可是憤恨橫在他的心中,使他的淚變成一些小的火苗,燒着他的眼與喉。他不住的干嗽。

李四媽把錢少奶奶攙到西屋去,教她睡下。四大媽還不覺得餓,而只想喝水。喝了兩三大碗開水,她坐在床邊,一邊擦着腦門上的汗,一邊和自己嘀咕:"好好的一家子人喲!怎麼會鬧成這個樣子呢?"她的大近視眼被汗淹得更迷糊了,整個的世界似乎都變成一些模糊不清的黑影。

金三爺在門口兒買了幾個又干又硬的硬面餑餑,啃兩口餑餑,喝一點開水。他時時的湊過來,看親家一眼。看親家似睡似死的躺着,他的硬面餑餑便塞在食管中,噎得直打嗝兒。躲開,灌一口開水,他的氣又順過來。他想回家去休息,可是又不忍得走。他既然惹了冠曉荷,他就須挺起腰板等着下回分解。他不能縮頭縮腦的躲開。無論怎麼說,剛才在冠家的那一幕總是光榮的;那麼,他就不能跳出是非場去,教人家笑他有始無終!把餑餑吃到一個段落,他點上了長煙袋,挺着腰板吸着煙。他覺得自己很象秉燭待旦的關老爺!醫生來到,金三爺急扯白臉的教李四爺回家:"四爺!你一定得回家歇歇去!這裡全有我呢!走!你要不走,我是狗日的!"

四爺見金三爺起了關門子誓,不便再說什麼,低聲的把診費多少告訴了瑞宣,把那個戒指與那點錢也遞過去。"好啦,我回家吃點東西去,哪時有事只管喊我一聲。金三爺,祁大少爺,你們多辛苦吧!"他走了出去。

醫生輕輕跺了跺鞋上的塵土,用手帕擦了擦臉,又卷了捲袖口,才坐在了金三爺的對面。他的眼神向金三爺要茶水,臉上表示出他須先說些閒話兒,而不忙着去診治病人。假若他的行頭象說相聲的,他的習慣是地道北平人的——在任何時間都要擺出閒暇自在的樣子來,在任何急迫中先要說道些閒話兒。

金三爺,特別是在戰勝了冠曉荷以後,不想扯什麼閒盤兒,而願直截了當的作些事。

"病人在那屋裡呢!"他用大煙袋指了指。

"嘔!"大夫的不高興與驚異摻混在一塊兒,這麼出了聲兒,怕金三爺領略不出來其中的滋味,他又"嘔"了一聲,比第一聲更沉重一些。

"病人在那屋裡呢!快着點,我告訴你!"金三爺立了起來,紅鼻子向大夫發着威。

大夫覺得紅鼻子與敵兵的刺刀有相等的可怕,沒敢再說什麼,象條小魚似的溜開。看見了瑞宣,他仿佛立刻感到"這是個好打交代的人"。他又挽了挽袖口,眼睛躲着病人,而去挑逗瑞宣。

瑞宣心中也急,但是老實的狗見了賊也不會高聲的叫,他還是婆婆媽媽的說:"醫生,請來看看吧!病得很重!""病重,並不見得難治。只要斷症斷得准,下藥下得對!斷症最難!"大夫的眼始終沒看病人,而很有力量的看着瑞宣。"你就說,那麼大名氣的尼古拉,出診費二百元,汽車接送,對斷症都並沒有把握!我自己不敢說高明,對斷症還相當的,相當的,準確!"

"這位老先生是被日本人打傷的,先生!"瑞宣想提出日本人來,激起大夫一點義憤,好快快的給調治。可是,瑞宣只恰好把大夫的話引到另一條路上來:"是的!假若日本醫生隨着勝利都到咱們這兒來掛牌,我就非挨餓不可!我到過日本,他們的醫藥都相當的發達!這太可慮了!"金三爺在外屋裡發了言:"你磨什麼豆腐呢?不快快的治病!"

瑞宣覺得很難以為情,只好滿臉陪笑的說:"他是真着急!大夫,請過來看看吧!"

大夫向外面瞪了一眼,無可如何的把錢先生身上蓋着的夾袍拉開,象看一件絲毫無意購買的東西似的,隨便的看了看。

"怎樣?"瑞宣急切的問。

"沒什麼!先上點白藥吧!"大夫轉身去找藥箱。"什麼?"瑞宣驚訝的問,"白藥?"

大夫找到了藥箱,打開,拿出一小瓶白藥來。"我要是給它個外國名字,告訴你它是拜耳的特效藥,你心裡大概就舒服了!我可是不欺人!該用西藥,我用西藥;該用中藥,就用中藥;我是要溝通中西醫術,自成一家!"

"不用聽聽心臟嗎?"瑞宣看不能打倒白藥,只好希望大夫施展些高於白藥的本事。

"用不着!咱們有消炎的好藥,吃幾片就行了!"大夫又在小箱裡找,找出幾片白的"布朗陶西耳"來。

瑞宣曉得那些小白片的用處與用法。他很後悔,早知道大夫的辦法是這麼簡單,他自己就會治這個病,何必白花三十元錢呢!他又發了問,還希望大夫到底是大夫,必定有些他所不知道的招數:"老人有點神經錯亂,是不是——""沒關係!身上疼,就必影響到神經;吃了我的藥,身上不疼了,心裡也自然會平靜起來。要是你真不放心的話,給他買點七厘散,或三黃寶蠟,都極有效。我不騙人,能用有效的中國藥,就不必多教洋藥房賺去咱們的錢!"瑞宣沒了辦法。他很想自己去另請一位高明的醫生來,可是看了看窗外的月影,他只好承認了白藥與布朗陶西耳。"是不是先給傷口消一消毒呢?"

大夫笑了一下。"你仿佛倒比我還內行!上白藥用不着消毒!中國藥,中國辦法;西洋藥,西洋辦法。我知道怎樣選擇我的藥,也知道各有各的用法!好啦!"他把藥箱蓋上,仿佛一切已經辦妥,只等拿錢了。

瑞宣決定不能給大夫三十塊錢。錢還是小事,他不能任着大夫的意這樣戲弄錢詩人。說真的,假若他的祖父或父親有了病,他必定會盡他該盡的責任;可是,盡責任總多少含有一點勉強。對錢詩人,他是自動的,真誠的,願盡到朋友所能盡的心力。錢先生是他所最佩服的人;同時,錢先生又是被日本人打傷的。對錢先生個人,和對日本人的憤恨,他以為他都應該負起使老人馬上能恢復健康的責任——沒有一點勉強!

他的眼睜得很大,而黑眼珠凝成很小的兩個深黑的點子,很不客氣的問大夫說:"完啦?"

"完啦!"大夫板着瘦臉說。"小病,小病!上上藥,服了藥,準保見好!我明天不來,後天來;大概我一共來看四五次就可以毫無問題了!"

"你用不着再來!"瑞宣真動了氣。"有你這樣的大夫,不亡國才怪!"

"扯那個幹什麼呢?"大夫的瘦臉板得很緊,可是並沒有帶着怒。"該怎麼治,我怎麼治,不能亂來!亡國?等着看吧,日本大夫們一來到,我就非挨餓不可!說老實話,我今天能多賺一個銅板,是一個銅板!"

瑞宣的臉已氣白,但是不願再多和大夫費話,掏出五塊錢來,放在了藥箱上:"好,你請吧!"

大夫見了錢,瘦臉上忽然一亮。及至看明白只是五塊錢,他的臉忽然黑起來,象疾閃後的黑雲似的。"這是怎回事?"

金三爺在外間屋坐着打盹,大夫的聲音把他驚醒。巴唧了兩下嘴,他立起來。"怎麼啦?"

"憑這一小瓶,和這幾小片,他要三十塊錢!"瑞宣向來沒作過這樣的事。這點事若放在平日,他一定會咽口氣,認吃虧,決不能這樣的因不吃虧而顯出自己的小氣,褊狹。金三爺往前湊了湊,紅鼻子有聲有色的出着熱氣。一把,他將藥箱拿起來。

大夫慌了。他以為金三爺要把藥箱摔碎呢。"那可摔不得!"

金三爺處置這點事是很有把握的。一手提着藥箱,一手捏住大夫的脖子:"走!"這樣,他一直把大夫送到門外。把小箱放在門坎外,他說了聲:"快點走!這次我便宜了你!"大夫,拿着五塊錢,提起藥箱,向着大槐樹長嘆了口氣。

瑞宣,雖然不信任那個大夫,可是知道布朗陶西耳與白藥的功效。很容易的,他掰開錢先生的嘴(因為已經沒有了門牙),灌下去一片藥。很細心的,他把老人的背輕輕的用清水擦洗了一遍,而後把白藥敷上。錢先生始終一動也沒動,仿佛是昏迷過去了。

這時候,小崔領着陳野求走進來。野求,臉上掛着許多細碎的汗珠,進了屋門,晃了好幾晃,象要暈倒的樣子。小崔扶住了他。他吐出了兩口清水,臉上出了更多的汗,才緩過一口氣。手扶着腦門,又立了半天,他才很勉強的說出話來。"金三爺!我先看看姐丈去!"他的臉色是那麼綠,語氣是那麼低卑,兩眼是那麼可憐的亂轉,連金三爺也不便說什麼了。金三爺給了小崔個命令:"你回家睡覺去吧!有什麼事,咱們明天再說!"

小崔已經很疲倦,可是捨不得走開。他恭敬的,低聲的問:"錢老先生怎樣了?"在平日,全胡同里與他最少發生關係的人恐怕就是錢先生,錢先生連街門都懶得出,就更沒有照顧小崔的車子的機會了。可是小崔現在極敬重錢先生,不是因為平日的交情,而是為錢先生的敢和日本人拚命!

"睡着了!"金三爺說:"你走吧!明天見!"

小崔還要說些什麼,表示他對錢老人的敬重與關切,可是他的言語不夠用,只好把手心的汗都擦在褲子上,低着頭走出去。

看到了姐丈,也就想起親姐姐,野求的淚象開了閘似的整串的往下流。他沒有哭出聲來。疲乏,憂鬱,痛心,和營養不良,使他癱倒在床前。

金三爺雖然很看不起野求,可是見他癱倒,心中不由的軟起來。"起來!起來!哭辦不了事!城外頭還放着一口子呢!"他的話還很硬,可是並沒有為難野求的意思。

野求有點怕金三爺,馬上楞楞磕磕的立起來。淚還在流,可是臉上沒有了任何痛苦的表情,象雷閃已停,雖然還落着雨,而天上恢復了安靜的樣子。

"來吧!"金三爺往外屋裡叫野求和瑞宣。"你們都來!商量商量,我好睡會兒覺!"

自從日本兵進了北平城,除了生意冷淡了些,金三爺並沒覺得有什麼該關心的地方。他的北平,只是一個很大的瓦片廠。當他立在高處的時候,他似乎看不見西山和北山,也看不見那黃瓦與綠瓦的宮殿,而只看見那灰色的,一壟一壟的,屋頂上的瓦。那便是他的田,他的貨物。有他在中間,賣房子的與買房子的便會把房契換了手,而他得到成三破二的報酬。日本人進了城,並沒用轟炸南苑與西苑的飛機把北平城內的"瓦片"也都炸平;那麼,有房子就必有買有賣,也就有了金三爺的"莊稼"。所以,他始終覺得北平的被日本人占據與他並沒多大的關係。

及至他看到了女婿與親家太太的死亡,和親家的遍體鱗傷,他才覺出來日本人的攻城奪地並不是與他毫無關係——他的女兒守了寡,他最好的朋友受了重傷!趕到他和冠曉荷發生了衝突,他開始覺得不但北平的淪陷與他有關係,而且使他直接的捲入漩渦。他說不清其中的始末原由,而只覺到北平並不僅僅是一大片磚瓦,而是與他有一種特別的關係。這種關係只能用具體的事實來說明,而具體的事實就在他的心上與眼前——北平屬了日本人,他的至親好友就會死亡;他們的死亡不僅損失了他的金錢,而且使他看到更大的危險,大家都可以無緣無故死去的危險。在平日,他幾乎不知道什麼是國家;現在,他微微的看見了一點國家的影子。這個影子使他的心擴大了一些,寬大了一些。他還想不出他是否該去,和怎樣去,抵抗日本人;可是,他仿佛須去作一點異於只為自己賺錢的事,心裡才過得去。

陳野求的可憐的樣子,和瑞宣的熱誠的服侍錢老人,都使他動了一點心。他本來看不起他們;現在,他想和他們商議商議錢家的事,象好朋友似的坐在一塊兒商議。

瑞宣本來就沒心去計較金三爺曾經冷淡過他;在看見金三爺怎樣收拾了冠曉荷以後,他覺得這個老人是也還值得欽佩的。在危患中,他看出來,只有行動能夠自救與救人。說不定,金三爺的一伸拳頭,就許把冠曉荷嚇了回去,而改邪歸正。假使全北平的人都敢伸拳頭呢?也許北平就不會這麼象死狗似的,一聲不出的受敵人的踢打吧?他認識了拳頭的偉大與光榮。不管金三爺有沒有知識,有沒有愛國的心,反正那對拳頭使金三爺的頭上發出聖潔的光。他自己呢,只有一對手,而沒有拳頭。他有知識,認識英文,而且很愛國,可是在城亡了的時候,他象藏在洞裡的一條老鼠!他的自慚使他欽佩了金三爺。

"都坐下!"金三爺下了命令。他已經十分疲乏,白眼珠上橫着幾條細的血道兒,可是他還強打精神要把事情全盤的討論一過兒——他覺得自己非常的重要,有主意,有辦法,因為他戰勝了冠曉荷。又點上了煙,巴唧了兩口,話和煙一齊放出來:"第一件,"他把左手的拇指屈起來,"明天怎麼埋親家太太。"

野求顧不得擦拭臉上的淚;眼珠兒定住,淚道兒在鼻子兩旁掛着,他對金三爺的紅鼻子發楞。聽到三爺的話,他低下頭去;即使三爺沒有看他,他也覺到有一對眼睛釘在了他的頭上。

瑞宣也沒話可說。

他們仿佛是用沉默哀懇着金三爺再發發善心。

金三爺咧了咧嘴,無可如何的一笑。"我看哪,事情還求李四爺給辦,錢,"他的眼真的釘在野求的頭上。

野求的頭低得更深了些,下巴幾乎碰到鎖子骨上面。"錢,唉!還得我出吧?"

野求大口的咽着吐沫,有點響聲。

"誰教三爺你……"瑞宣停頓住,覺得在國破家亡的時候,普通的彼此敷衍的話是不應當多說的。

"第二件,埋了親家太太以後,又該怎麼辦。我可以把姑娘接回家去,可是那麼一來,誰照應着親家呢?要是叫她在這兒伺候着公公,誰養活着他們呢?"

野求抬了抬頭,想建議他的全家搬來,可是緊跟着便又低下頭去,不敢把心意說出來;他曉得自己的經濟能力是擔負不起兩個人的一日三餐的;況且姐丈的調養還特別要多花錢呢!

瑞宣心中很亂,假若事情發生在平日,他想他一定會有辦法。可是事情既發生在現時,即使他有妥當的辦法,誰能保險整個的北平不在明天變了樣子呢?誰敢保證明天錢先生不再被捕呢?誰知道冠曉荷要怎樣報復呢?誰敢說金三爺,甚至連他自己,不遇到兇險呢?在屠戶刀下的豬羊還能提出自己的辦法嗎?

他干嗽了好幾下,才說出話來。他知道自己的話是最幼稚,最沒力量,可是不能不說。即使是個半死的人,說一句話總還足以表示他有點活氣兒。"三伯伯!我看少奶奶得在這兒伺候着錢伯伯。我,和我的內人,會幫她的忙。至於他們公媳二人的生活費用,只好由咱們大家湊一湊了。我這些話都不是長遠的辦法,而只是得過且過,混過今天再說明天。誰敢說,明天咱們自己不被日本人拿去呢!"

野求長嘆了一口氣。

金三爺把大手放在光頭上,用力的擦了幾下子。他要發怒,他以為憑自己的武功和膽氣,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絕對不會受欺侮的。

這時候,裡屋里錢先生忽然"啊"了一聲,象一隻母雞在深夜裡,冷不防的被黃狼咬住,那麼尖銳,苦痛,與絕望。野求的臉,好容易稍微轉過一點顏色來,聽到這一聲,馬上又變成慘綠的。瑞宣象被針刺了似的猛的站起來。金三爺頭上僅有的幾根頭髮全忽的豎起,他忘了自己的武功與膽氣,而覺得象有一把尖刀刺入他的心。

三個人前後腳跑進裡屋。錢老人由橫躺改為臉朝下的趴伏,兩臂左右的伸開,雙手用力的抓着床單子,指甲差不多摳進了布中。他似乎還睡着呢,可是口中出着點被床單阻住的不甚清楚的聲音。瑞宣細聽才聽明白:"打!打!我沒的說!沒有!打吧!"

野求的身上顫抖起來。

金三爺把頭轉向了外,不忍再看。咬了咬牙,他低聲的說:"好吧,祁大爺,先把親家治好了,再說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