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宣以為華北政府既費了那麼多的日子才產生出來,它必定有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人物,好顯出確有點改朝換代的樣子。哪知道,其中的人物又是那一群他所熟知的,也是他所痛恨的,軍閥與官僚。由這一點上看,他已看清日本人是絕對沒有絲毫誠心去履行那些好聽的口號與標語的。只有卑鄙無能的人才能合他們的脾味,因為他們把中國人看成只配教貪官污吏統轄着的愚夫愚婦——或者豬狗!

看着報紙上的政府人員名單,他胸中直堵得慌。他不明白,為什麼中國會有這麼多甘心作走狗的人!這錯處在哪裡呢?是的,歷史,文化,時代,教育,環境,政治,社會,民族性,個人的野心……都可以給一些解釋,但是什麼解釋也解釋不開這個媚外求榮的羞恥!他們實際上不能,而在名義上確是,代表着華北的人民;他們幾個人的行動教全華北的人民都失去了"人"的光彩!

他恨這群人,他詛咒着他們的姓名與生存!

可是,緊跟着他就也想起瑞豐,東陽,與冠曉荷。這三個小鬼兒的地位比偽政府中的人低多了,可是他們的心理與志願卻和大漢奸們是一模一樣的。誰敢說,瑞豐不會作到教育督辦?誰敢說,冠曉荷不會作財政總長呢?這麼一想,他想明白了:假若聖賢是道德修養的積聚;漢奸卻恰恰的相反——是道德修養的削減。聖賢是正,漢奸是負。浮淺,愚蠢,無聊,象瑞豐與曉荷,才正是日本人所喜歡要的,因為他們是"負"數。日本人喜歡他們,正如同日本人喜歡中國的鴉片煙鬼。

想到這裡,他也就想出對待"負數"的辦法來。殺!他們既是負數,就絕對沒有廉恥。他們絕不會受任何道德的,正義的,感動;他們只怕死。殺戮是對待他們的最簡截的辦法,正如同要消滅蝗災只有去趕盡殺絕了蝗蟲。誰去殺他們呢?華北的每一個人,因為每一個人都受了他們的連累,都隨着他們喪失了人格。殺他們與殺日本人是每一個良善國民的無可推諉的責任!

可是,他就管不了自己的弟弟!不要說去殺,他連打老二一頓都不肯!假若老二幫助日本人,他卻成全了老二!他和老二有一樣的罪過:老二賣國,老大不干涉賣國的人!他不干涉老二,全華北的人民也都不干涉偽政府的漢奸,華北便象一個一動也不動的死海,只會蒸發臭氣!想到這裡,他無可如何的笑了。一切是負數——偽政府,瑞豐,曉荷,那些不敢誅奸的老實人,和他自己!他只能"笑"自己,因為自己的存在已是負數的!

慶祝南京陷落的大會與遊行,比前幾次的慶祝都更熱鬧。瑞宣的臉一青一紅的在屋中聽着街上的叫花子與鼓手們的喧呼與鑼鼓。他難過。可是他已不再希望在天安門或在任何地方有什麼反抗的舉動——一切都是負數!他既看到自己的無用與無能,也就不便再責備別人。他的唯一的可以原諒自己的地方是家庭之累,那麼,連漢奸當然也都有些"累"而都可以原諒了!最會原諒自己的是最沒出息的!

可是,不久他便放棄了這種輕蔑自己與一切人的態度,他聽到蔣委員長的繼續抗戰的宣言。這宣言,教那最好戰的日本人吃了一驚,教漢奸們的心中冷了一冷,也教瑞宣又挺起胸來。不!他不能自居為負數而自暴自棄。別人,因為中央繼續抗戰,必會逃出北平去為國效忠。中央,他想,也必會派人來,撫慰民眾和懲戒漢奸!一高興,他的想象加倍的活動,他甚至於想到老三會偷偷的回來,作那懲處漢奸或別的重要工作!那將是多麼興奮,多麼象傳奇的事呀,假若他能再看見老三!

瑞宣,既是個中國的知識分子,不會求神或上帝來幫助他自己和他的國家。他只覺得繼續抗戰是中國的唯一的希望。他並不曉得中國與日本的武力相差有多少,也幾乎不想去知道。愛國心現在成了他的宗教信仰,他相信中國必有希望,只要我們肯去抵抗侵略。

他去看錢先生,他願一股腦兒的把心中所有話都說淨。南京的陷落好象舞台上落下幕來,一場爭鬥告一段落。戰爭可是並沒停止,正象幕落下來還要再拉起去。那繼續抗戰的政府,與為國效忠的軍民,將要受多少苦難,都將要作些什麼,他無從猜到。他可是願在這將要再開幕的時候把他自己交代清楚:他的未來的苦難也不比別人的少和小,雖然他不能扛着槍到前線去殺敵,或到後方作義民。他決定了:在淪陷的城內,他一定不能因作孝子而向敵人屈膝;他寧可丟了腦袋,也不放棄了膝磕。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象掉在海里而拒絕喝水那麼不容易。可是,他很堅決,無論受多大的苦處,他要掙扎過去,一直到北平城再看到國旗的時候!老三既不在家,他只好去把這個決定說給錢先生;只有對一位看得起他的,相信他的朋友,交代清楚,他才能開始照計而行去作事,去掙錢;不然的話,他就覺得去作事掙錢是與投降一樣可恥的。

在南京陷落的消息來到的那一天,錢先生正決定下床試着走幾步。身上的傷已差不多都平復了,他的臉上也長了一點肉,雖然嘴還癟癟着,腮上的坑兒可是小得多了。多日未刮臉,長起一部柔軟而黑潤的鬍鬚,使他更象了詩人。他很不放心他的腿。兩腿腕時常腫起來,酸痛。這一天,他覺得精神特別的好,腿腕也沒發腫,所以決定下床試一試。他很怕兩腿是受了內傷,永遠不能行走!他沒告訴兒媳婦,怕她攔阻。輕輕的坐起來,他把腿放下去;一低頭,他才發現地上沒有鞋。是不是應當喊少奶奶來給找鞋呢?正在猶豫不定之間,他聽到四大媽的大棉鞋塌拉塌拉的響。

"來啦?四大媽?"他極和氣的問。

"來嘍!"四大媽在院中答應。"甭提啦,又跟那個老東西鬧了一肚子氣!"

"都七十多了,還鬧什麼氣喲!"錢先生精神特別的好,故意找話說。

"你看哪,"她還在窗外,不肯進來,大概為是教少奶奶也聽得見:"他剛由外邊回來,就撅着大嘴,說什麼南京丟了,氣橫橫的不張羅吃,也不張羅喝!我又不是看守南京的,跟我發什麼脾氣呀,那個老不死的東西!"

錢先生只聽到"南京丟了,"就沒再往下聽。光着襪底,他的腳碰着了地。他急於要立起來,好象聽到南京陷落,他必須立起來似的。他的腳剛有一部分碰着地,他的腳腕就象一根折了的秫秸棍似的那麼一軟,他整個的摔倒在地上。這一下幾乎把他摔昏了過去。在冰涼的地上趴伏了好大半天,他才緩過氣來。他的腿腕由沒有感覺而發麻,而發酸,而鑽心的疼。他咬上了嘴唇,不哼哼出來。疼得他頭上出了黃豆大的汗珠,他還是咬住了殘餘的幾個牙,不肯叫出來。他掙扎着坐起來,抱住他的腳。他疼,可是他更注意他的腳是日久沒用而發了麻,還是被日本人打傷不會再走路。他急於要知道這點區別,因為他必須有兩條會活動的腿,才能去和日本人拚命。扶着床沿,一狠心,他又立起來了,象有百萬個細針一齊刺着他的腿腕。他的汗出得更多了。可是他立住了。他掙扎着,想多立一會兒,眼前一黑,他趴在了床上。這樣臥了許久許久,他才慢慢爬上床去,躺好。他的腳還疼,可是他相信只要慢慢的活動,他一定還能走路,因為他剛才已能站立了那麼一會兒。他閉上了眼。來往於他的心中的事只有兩件,南京陷落與他的腳疼。

慢慢的,他的腳似乎又失去知覺,不疼也不麻了。他覺得好象沒有了腳。他趕緊蜷起腿來,用手去摸;他的確還有腳,一雙完整的腳。他自己笑了一下。只要有腳能走路,他便還可以作許多的事。那與南京陷落,與孟石仲石和他的老伴兒的死亡都有關係的事。

他開始從頭兒想。他應當快快的決定明天的計劃,但是好象成了習慣似的,他必須把過去的那件事再想一遍,心裡才能覺得痛快,才能有條有理的去思想明天的事。他記得被捕的那天的光景。一閉眼,白巡長,冠曉荷,憲兵,太太,孟石,就都能照那天的地位站在他的眼前。他連牆根的那一朵大秋葵也還記得。跟着憲兵,他走到西單商場附近的一條胡同里。他應當曉得那是什麼胡同,可是直到現在也沒想起來。在胡同里的一條小死巷裡,有個小門。他被帶進去。一個不小的院子,一排北房有十多間,象兵營,一排南房有七八間,象是馬棚改造的。院中是三合土砸的地,很平,象個小操場。剛一進門,他就聽到有人在南屋裡慘叫。他本走得滿頭大汗,一聽見那慘叫,馬上全身都覺得一涼。他本能的立住了象快走近屠場的牛羊似的那樣本能的感到危險。憲兵推了他一把,他再往前走。他橫了心,抬起頭來。"至多不過是一死!"他口中念道着。

到盡東頭的一間北屋裡,有個日本憲兵搜檢他的身上。他只穿着那麼一身褲褂,一件大衫,和一隻鞋,沒有別的東西。檢查完,他又被帶到由東數第二間北屋去。在這裡,一個會說中國話的日本人問他的姓名籍貫年歲職業等等,登記在卡片上。當他回答沒有職業的時候,那個人把筆咬在口中,細細的端詳了他一會兒。這是個,瘦硬的臉色青白的人。他覺得這個瘦人也許不會很兇,所以大大方方的教他端詳。那個人把筆從口中拿下來,眼還緊盯着他,又問:"犯什麼罪?"他的確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象平日對好友發笑似的,他很天真的笑了一下,而後搖了搖頭。他的頭還沒有停住,那個瘦子就好象一條飢狼似的極快的立起來,極快的給了他一個嘴巴。他啐出一個牙來。瘦子,還立着,青白的臉上起了一層霜似的,又問一聲:"犯什麼罪?"

他的怒氣撐住了疼痛,很安詳的,傲慢的,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不知道!"

又是一個嘴巴,打得他一歪身。他想高聲的叱責那個人,他想質問他有沒有打人的權,和憑什麼打人。可是他想起來,面前的是日本人。日本人要是有理性就不會來打中國。因此,他什麼也不願說;對一個禽獸,何必多費話呢。他至少應當說:"你們捕了我來,我還不曉得為了什麼。我應當問你們,我犯了什麼罪!"可是,連這個他也懶得說了。看了看襟上的血,他閉了閉眼,心裡說:"打吧!你打得碎我的臉,而打不碎我的心!"

瘦硬的日本人咽了一口氣,改了口:"你犯罪不犯?"隨着這句話,他的手又調動好了距離;假若他得到的是一聲"不",或是一搖頭。他會再打出個最有力的嘴巴。

他看明白了對方的惡意,可是他反倒橫了心。咽了一口帶血的唾沫,他把腳分開一些,好站得更穩。他決定不再開口,而準備挨打。他看清:對方的本事只是打人,而自己自幼兒便以打人為不合理的事,那麼,他除了準備挨打之外,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法呢?再說,他一輩子作夢也沒夢到,自己會因為國事軍事而受刑;今天,受到這樣的對待,他感到極大的痛苦,可是在痛苦之中也感到忽然來到的光榮。他咬上了牙,準備忍受更多的痛苦,為是多得到一些光榮!

手掌又打到他的臉上,而且是一連串十幾掌。他一聲不響,只想用身體的穩定不動作精神的抵抗。打人的微微的笑着,似乎是笑他的愚蠢。慢慢的,他的脖子沒有力氣;慢慢的,他的腿軟起來;他動了。左右開弓的嘴巴使他象一個不倒翁似的向兩邊擺動。打人的笑出了聲——打人不是他的職務,而是一種宗教的與教育的表現;他欣賞自己的能打,會打,肯打,與勝利。被打的低下頭去,打人的變了招數,忽然給囚犯右肋上一拳,被打的倒在了地上。打人的停止了笑,定睛看地上的那五十多歲一堆沒有了力氣的肉。

在燈光之中,他記得,他被塞進一輛大汽車裡去。因為臉腫得很高,他已不易睜開眼。同時,他也顧不得睜眼看什麼。汽車動了,他的身子隨着動,心中一陣清醒,一陣昏迷,可是總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東西中動搖——他覺得那不是車,而是一條在風浪中的船。慢慢的,涼風把他完全吹醒。從眼皮的隙縫中,他看到車外的燈光,一串串的往後跑。他感到眩暈,閉上了眼。他不願思索什麼。他的妻兒,詩畫,花草,與茵陳酒,都已象從來就不是他的。在平日,當他讀陶詩,或自己想寫一首詩的時節,他就常常的感到妻室兒女與破罈子爛罐子都是些障礙,累贅,而詩是在清風明月與高山大川之間的。一想詩,他的心靈便化在一種什麼抽象的宇宙里;在那裡,連最美的山川花月也不過是暫時的,粗糙的,足以限制住思想的東西。他所追求的不只是美麗的現象,而是宇宙中一點什麼氣息與律動。他要把一切阻障都去掉,而把自己化在那氣息與律動之間,使自己變為無言的音樂。真的,他從來沒能把這個感覺寫出來。文字不夠他用的;一找到文字,他便登時限制住了自己的心靈!文字不能隨着他的心飛騰,盪漾在宇宙的無形的大樂里,而只能落在紙上。可是,當他一這麼思索的時候,儘管寫不出詩來,他卻也能得到一些快樂。這個快樂不寄存在任何物質的,可捉摸的事物上,而是一片空靈,象綠波那麼活動可愛,而多着一點自由與美麗。綠波只會流入大海,他的心卻要飛入每一個星星里去。在這種時候,他完全忘了他的肉體;假若無意中摸到衣服或身體,他會忽然的顫抖一下,象受了驚似的。

現在,他閉上了眼,不願思索一切。真的,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大概拉去槍斃!"可是,剛想到這個,他便把眼閉得更緊一點,問自己:"怕嗎?怕嗎?"緊跟着,他便阻止住亂想,而願和作詩的時候似的忘了自己,忘了一切。"死算什麼呢!"他口中咀嚼着這一句。待了一會兒,他又換了一句:"死就是化了!化了!"他心中微微的感到一點愉快。他的臉上身上還都疼痛,可是心中的一點愉快教他輕視疼痛,教他忘了自己。又待了一會兒,在一陣迷糊之後,他忽然想起來:現在教他"化了"的不是詩,而是人世間的一點抽象的什麼;不是把自己融化在什麼山川的精靈里,使自己得到最高的和平與安恬,而是把自己化入一股剛強之氣,去抵抗那惡的力量。他不能只求"化了",而是須去抵抗,爭鬥。假若從前他要化入宇宙的甘泉里去,現在他須化成了血,化成忠義之氣;從前的是可期而不可得的,現在是求仁得仁,馬上可以得到的;從前的是天上的,現在的是人間的。是的,他須把血肉擲給敵人,用勇敢和正義結束了這個身軀!一股熱氣充滿了他的胸膛,他笑出了聲。

車停住了。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也不屑於細看。殉國是用不着選擇地點的。他只記得那是一座大樓,仿佛象學校的樣子。他走得很慢,因為腳腕上砸着鐐。他不曉得為什麼敵人是那麼不放心他,一定給他帶鐐,除非是故意的給他多增加點痛苦。是的,敵人是敵人,假若敵人能稍微有點人心人性,他們怎會製作戰爭呢?他走得慢,就又挨了打。胡裡胡塗的,辨不清是鐐子磕的痛,還是身上被打的痛,他被扔進一間沒有燈亮的屋子去。他倒了下去,正砸在一個人的身上。底下的人罵了一聲。他掙扎着,下面的人推搡着,不久,他的身子着了地。那個人沒再罵,他也一聲不出;地上是光光的,連一根草也沒有,他就那麼昏昏的睡去。

第二天一整天沒事,除了屋裡又添加了兩個人。他顧不得看同屋裡的人都是誰,也不顧得看屋子是什麼樣。他的臉腫得發漲,牙沒有刷,面沒有洗,渾身上下沒有地方不難過。約摸在上午十點鐘的時候,有人送來一個飯糰,一碗開水。他把水喝下去,沒有動那團飯。他閉着眼,兩腿伸直,背倚着牆,等死。他只求快快的死,沒心去看屋子的同伴。

第三天還沒事。他生了氣。他開始明白:一個亡了國的人連求死都不可得。敵人願費一個槍彈,才費一個槍彈;否則他們會教你活活的腐爛在那裡。他睜開了眼。屋子很小,什麼也沒有,只在一面牆上有個小窗,透進一點很亮的光。窗欄是幾根鐵條。屋子當中躺着一個四十多歲的人,大概就是他曾摔在他身上的那個人。這個人的臉上滿是凝定了的血條,象一道道的爆了皮的油漆;他蜷着腿,而伸着兩臂,臉朝天仰臥,閉着眼。在他的對面,坐着一對青年男女,緊緊的擠在一塊兒;男的不很俊秀,女的可是長得很好看;男的揚着頭看頂棚,好久也不動一動;女的一手抓着男的臂,一手按着自己的膝蓋,眼睛——很美的一對眼睛——一勁兒眨巴,象受了最大的驚恐似的。看見他們,他忘了自己求死的決心。他張開口,想和他們說話。可是,口張開而忘了話,他感到一陣迷亂。他的腦後抽着疼。他閉上眼定了定神。再睜開眼,他的唇會動了。低聲而真摯的,他問那兩個青年:"你們是為了什麼呢?"

男青年嚇了一跳似的,把眼從頂棚上收回。女的開始用她的秀美的眼向四面找,倒好象找什麼可怕的東西似的。"我們——"男的拍了女的一下。女的把身子更靠緊他一些。

"你們找打!別說話!"躺着的人說。說了這句話,他似乎忘了他的手;手動了動,他疼得把眼鼻都擰在一處,頭向左右亂擺:"哎喲!哎喲!"他從牙縫裡放出點再也攔不住的哀叫。"哎喲!他們吊了我三個鐘頭,腕子斷了!斷了!"

女的把臉全部的藏在男子的懷裡。男青年咽下一大口唾沫去。

屋外似乎有走動,很重的皮鞋聲在走廊中響。中年人忽然的坐起來,眼中發出怒的光,"我……"他想高聲的喊。

他的手極快的捂住中年人的嘴。中年人的嘴還在動,熱氣噴着他的手心。"我喊,把走獸們喊來!"中年人掙扎着說。

他把中年人按倒。屋中沒了聲音,走廊中皮鞋還在響。

用最低的聲音,他問明白:那個中年人不曉得自己犯了什麼罪,只是因為他的相貌長得很象另一個人。日本人沒有捉住那另一個人,而捉住了他,教他替另一個人承當罪名;他不肯,日本人吊了他三點鐘,把手腕吊斷。

那對青年也不曉得犯了什麼罪,而被日本人從電車上把他們捉下來。他們是同學,也是愛人。他們還沒受過審,所以更害怕;他們知道受審必定受刑。

聽明白了他們的"犯罪"經過,第一個來到他心中的事就是想援救他們。可是,看了看腳上的鐐,他啞笑了一下,不再說話。呆呆的看着那一對青年,他想起自己的兒子來。從模樣上說,那個男學生一點也不象孟石和仲石,但是從一點抽象的什麼上說,他越看,那個青年就越象自己的兒子。他很想安慰他的兒子幾句。待了一會兒,他又覺得那一點也不象他的兒子。他的兒子,仲石,會把自己的身體和日本人的身體摔碎在一處,摔成一團肉醬。他的兒子將永遠活在民族的心裡,永遠活在讚美的詩歌里;這個青年呢?這個青年大概只會和愛人在一處享受溫柔鄉的生活吧?他馬上開了口:"你挺起胸來!不要怕!我們都得死,但須死得硬梆!你聽見了嗎?"

他的聲音很低,好象是對自己說呢。那個青年只對他翻了翻白眼。

當天晚上,門開了,進來一個敵兵,拿着手電筒。用電筒一掃,他把那位姑娘一把拉起來。她尖叫了一聲。男學生猛的立起來,被敵兵一拳打歪,窩在牆角上。敵兵往外扯她。她掙扎。又進來一個敵兵。將她抱了走。

青年往外追,門關在他的臉上。倚着門,他呆呆的立着。

遠遠的,女人尖銳的啼叫,象針尖似的刺進來,好似帶着一點亮光。

女人不叫了。青年低聲的哭起來。

他想立起來,握住青年的手。可是他的腳腕已經麻木,立不起來。他想安慰青年幾句,他的舌頭好象也麻木了。他瞪着黑暗。他忽然的想到:"不能死!不能死!我須活着,離開這裡,他們怎樣殺我們,我要怎樣殺他們!我要為仇殺而活着!"

快到天亮,鐵欄上象蛛網顫動似的有了些光兒。看着小窗,他心中發噤,曉風很涼。他盼望天快明,倒好象天一明他就可以出去似的。他往四處找那個青年,看不見。他願把心中的話告訴給青年:"我常在基督教教堂外面看見信,望,愛。我不大懂那三個字的意思。今天,我明白了:相信你自己的力量,盼望你不會死,愛你的國家!"

他正這麼思索,門開了,象扔進一條死狗似的,那個姑娘被扔了進來。

小窗上一陣發紅,光顫抖着透進來。

女的光着下身,上身只穿着一件貼身的小白坎肩。她已不會動。血道子已干在她的大腿上。

男青年脫下自己的褂子,給她蓋上了腿,而後,低聲的叫:"翠英!翠英!"她不動,不出聲。他拉起她的一隻手——已經冰涼!他把嘴堵在她的耳朵上叫:"翠英!翠英!"她不動。她已經死了一個多鐘頭。

男青年不再叫,也不再動她。把手插在褲袋裡,他向小窗呆立着。太陽已經上來,小窗上的鐵欄都發着光——新近才安上的。男青年一動不動的站着,仰着點頭,看那三四根發亮的鐵條。他足足的這麼立了半個多鐘頭。忽然的他往起一躥,手扒住窗沿,頭要往鐵條上撞。他的頭沒能夠到鐵條。他極失望的跳下來。

他——錢先生——呆呆的看着,猜不透青年是要逃跑,還是想自殺。

青年轉過身來,看着姑娘的身體。看着看着,熱淚一串串的落下來。一邊流淚,他一邊往後退;退到了相當的距離,他又要往前躥,大概是要把頭碰在牆上。

"幹什麼?"他——錢老人——喝了一句。

青年楞住了。

"她死,你也死嗎?誰報仇?年輕的人,長點骨頭!報仇!報仇!"

青年又把手插到褲袋中去楞着。楞了半天,他向死屍點了點頭。而後,他輕輕的,溫柔的,把她抱起來,對着她的耳朵低聲的說了幾句話。把她放在牆角,他向錢先生又點了點頭,仿佛是接受了老人的勸告。

這時候,門開開,一個敵兵同着一個大概是醫生的走進來。醫生看了看死屍,掏出張印有表格的紙單來,教青年簽字。"傳染病!"醫生用中國話說:"你簽字!"他遞給青年一支頭號的派克筆。青年咬上了嘴唇,不肯接那支筆。錢先生嗽了一聲,送過一個眼神。青年簽了字。

醫生把紙單很小心的放在袋中,又去看那個一夜也沒出一聲的中年人。中年人的喉中響了兩聲,並沒有睜一睜眼;他是個老實人,仿佛在最後的呼吸中還不肯多哼哼兩聲,在沒了知覺的時候還吞咽着冤屈痛苦,不肯發泄出來;他是世界上最講和平的一個中國人。醫生好象很得意的眨巴了兩下眼睛,而後很客氣的對敵兵說:"消毒!"敵兵把還沒有死的中年人拖了出去。

屋中剩下醫生和兩個活人,醫生仿佛不知怎麼辦好了;搓着手,他吸了兩口氣;然後深深的一鞠躬,走出去,把門倒鎖好。

青年全身都顫起來,腿一軟,他蹲在了地上。

"這是傳染病!"老人低聲的說。"日本人就是病菌!你要不受傳染,設法出去;最沒出息的才想自殺!"門又開了,一個日本兵拿來姑娘的衣服,扔給青年。"你,她,走!"

青年把衣服扔在地上,象條飢狼撲食似的立起來。錢先生又咳嗽了一聲,說了聲"走!"

青年無可如何的把衣服給死屍穿上,抱起她來。敵兵說了話:"外邊有車!對別人說,殺頭的!殺頭的!"青年抱着死屍,立在錢先生旁邊,仿佛要說點什麼。老人把頭低了下去。

青年慢慢的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