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長順微微有點肚子疼,想出去方便方便。剛把街門開開一道縫,他就看見了五號門前的-群黑影。他趕緊用手托着門,把它關嚴。然後,他扒着破門板的一個不小的洞,用一隻眼往外看着。他的心似乎要跳了出來,忘了肚子疼。捕人並沒費多少工夫,可是長順等得發急。好容易,他又看見了那些黑影,其中有一個是瑞宣——看不清面貌,他可是認識瑞宣的身量與體態。他猜到了那是怎回事。他的一隻眼,因為用力往外看,已有點發酸。他的手顫起來。一直等到那些黑影全走淨,他還立在那裡。他的呼吸很緊促,心中很亂。他只有一個念頭,去救祁瑞宣。怎麼去救呢?他想不出。他記得錢家的事。假若不從速搭救出瑞宣來,他以為,祁家就必定也象錢家那樣的毀滅!他着急,有兩顆急出來的淚在眼中盤旋。他想去告訴孫七,但是他知道孫七隻會吹大話,未必有用。把手放在頭上,他繼續思索。把全胡同的人都想到了,他心中忽然一亮,想起李四爺來。他立刻去開門。可是急忙的收回手來。他須小心,他知道日本人的詭計多端。他轉了身,進到院中。把一條破板凳放在西牆邊,他上了牆頭。雙手一叫勁,他的身子落在二號的地上。他沒想到自己會能這麼靈巧輕快。腳落了地,他仿佛才明白自己干的是什麼。"四爺爺!四爺爺!"他立在窗前,聲音低切的叫。口中的熱氣吹到窗紙上,紙微微的作響。

李四爺早已醒了,可是還閉着眼多享受一會兒被窩中的溫暖。"誰呀?"老人睜開眼問。

"我!長順!"長順嗚囔着鼻子低聲的說。"快起來!祁先生教他們抓去了!"

"什麼?"李老人極快的坐起來,用手摸衣服。掩着懷,他就走出來:"怎回事?怎回事?"

長順搓着手心上的涼汗,越着急嘴越不靈便的,把事情說了一遍。

聽完,老人的眼眯成了一道縫,看着牆外的槐樹枝。他心中極難過。他看明白:在胡同中的老鄰居里,錢家和祁家是最好的人,可是好人都保不住了命。他自信自己也是好人,照着好人都要受難的例子推測,他的老命恐怕也難保住。他看着那些被曉風吹動着的樹枝,說不出來話。

"四爺爺!怎麼辦哪?"長順扯了扯四爺的衣服。"嘔!"老人顫了一下。"有辦法!有!趕緊給英國使館去送信?"

"我願意去!"長順眼亮起來。

"你知道找誰嗎?"老人低下頭,親熱的問。

"我——"長順想了一會兒,"我會找丁約翰!""對!好小子,你有出息!你去好,我脫不開身,我得偷偷的去告訴街坊們,別到祁家去!"

"怎麼?"

"他們拿人,老留兩個人在大門裡等着,好進去一個捉一個!他們還以為咱們不知道,其實,其實,"老人輕蔑的一笑,"他們那麼作過一次,咱們還能不曉得?"

"那麼,我就走吧?"

"走!由牆上翻過去!還早,這麼早出門,會招那兩個埋伏起疑!等太陽出來再開門!你認識路?"

長順點了點頭,看了看界牆。

"來,我托你一把兒!"老人有力氣。雙手一托,長順夠到了牆頭。

"慢着!留神扭了腿!"

長順沒出聲,跳了下去。

太陽不知道為什麼出來的那麼慢。長順穿好了大褂,在院中向東看着天。外婆還沒有起來。他唯恐她起來盤問他。假若對她說了實話,她一定會攔阻他——"小孩子!多管什麼事!"

天紅起來,長順的心跳得更快了。紅光透過薄雲,變成明霞,他跑到街門前。立定,用一隻眼往外看。胡同里沒有一點動靜,只有槐樹枝上添了一點亮的光兒。他的鼻子好象已不夠用,他張開了嘴,緊促的,有聲的,呼吸氣。他不敢開門。他想象着,門一響就會招來槍彈!他須勇敢,也必須小心。他年輕,而必須老成。作一年的奴隸,會使人增長十歲。

太陽出來了!他極慢極慢的開開門,只開了夠他擠出去的一個縫子。象魚往水裡鑽似的,他溜出去。怕被五號的埋伏看見,他擦着牆往東走。走到"葫蘆肚"里,陽光已把護國寺大殿上的殘破的琉璃瓦照亮,一閃一閃的發着光,他腳上加了勁。在護國寺街西口,他上了電車。電車只開到西單牌樓,西長安街今天斷絕交通。下了車,他買了兩塊滾熱的切糕,一邊走一邊往口中塞。鋪戶的夥計們都正懸掛五色旗。他不曉得這是為了什麼,也不去打聽。掛旗的日子太多了,他已不感興趣;反正掛旗是日本人的主意,管它幹什麼呢。進不了西長安街,他取道順城街往東走。

沒有留聲機在背上壓着,他走得很快。他的走路的樣子可不大好看,大腦袋往前探着,兩隻手,因失去了那個大喇叭筒與留聲機片,簡直不知放在什麼地方好。腳步一快,他的手更亂了,有時候掄得很高,有時候忘了掄動,使他自己走着走着都莫名其妙了。

一看見東交民巷,他的腳步放慢,手也有了一定的律動。他有點害怕。他是由外婆養大的,外婆最怕外國人,也常常用躲避着洋人教訓外孫。因此,假若長順得到一支槍,他並不怕去和任何外國人交戰,可是,在初一和敵人見面,他必先楞一楞,而後才敢殺上前去。外婆平日的教訓使他必然的楞那麼一楞。

他跺了跺腳上的土,用手擦了擦鼻子上的汗,而後慢慢的往東交民巷裡邊走,他下了決心,必須闖進使館去,可是無意中的先跺了腳,擦去汗。看見了英國使館,當然也看見了門外站得象一根棍兒那麼直的衛兵。他不由的站住了。幾十年來人們懼外的心理使他不敢直入公堂的走過去。

不,他不能老立在那裡。在多少年的恐懼中,他到底有一顆青年的心。一顆日本人所不認識的心。他的血湧上了臉,面對着衛兵走了過去。沒等衛兵開口,他用高嗓音,為是免去嗚嗚囔囔,說:"我找丁約翰!"

衛兵沒說什麼,只用手往裡面一指。他奔了門房去。門房裡的一位當差的很客氣,教他等一等。他的涌到臉上的血退了下去。他沒覺得自己怎麼勇敢,也不再害怕,心中十分的平靜。他開始看院中的花木——一個中國人仿佛心中剛一平靜就能注意花木庭園之美。

丁約翰走出來。穿着漿洗得有稜有角的白衫,他低着頭,鞋底不出一點聲音的,快而極穩的走來,他的動作既表示出英國府的尊嚴,又露出他能在這裡作事的驕傲。見了長順,他的頭稍微揚起些來,聲音很低的說:"喲,你!""是我!"長順笑了一下。

"我家裡出了什麼事?"

"沒有!祁先生教日本人抓去了!"

丁約翰楞住了。他絕對沒想到日本人敢逮捕英國府的人!他並不是不怕日本人。不過,拿英國人與日本人比較一下,他就沒法不把英國加上個"大"字,日本加上個"小"字。這大小之間,就大有分寸了。他承認日本人的厲害,而永遠沒想象到過他們的厲害足以使英國府的人也下獄。他皺上了眉,發了怒——不是為中國人發怒,而是替英國府抱不平。"這不行!我告訴你,這不行!你等等,我告訴富善先生去!非教他們馬上放了祁先生不可!"仿佛怕長順跑了似的,他又補了句:"你等着!"

不大一會兒,丁約翰又走回來。這回,他走得更快,可也更沒有聲音。他的眼中發了光,穩重而又興奮的向長順勾了一勾手指。他替長順高興,因為富善先生要親自問長順的話。

長順傻子似的隨着約翰進到一間不很大的辦公室,富善先生正在屋中來回的走,脖子一伸一伸的象噎住了似的。富善先生的心中顯然的是很不安定。見長順進來,他立住,拱了拱手。他不大喜歡握手,而以為拱手更恭敬,也更衛生一些。對長順,他本來沒有拱手的必要,長順不過是個孩子。可是,他喜歡純粹的中國人。假若穿西裝的中國人永遠得不到他的尊敬,那麼穿大褂的,不論年紀大小,總被他重視。"你來送信,祁先生被捕了?"他用中國話問,他的灰藍色的眼珠更藍了一些,他是真心的關切瑞宣。"怎麼拿去的?"

長順結結巴巴的把事情述說了一遍。他永遠沒和外國人說過話,他不知道怎樣說才最合適,所以說得特別的不順利。

富善先生極注意的聽着。聽完,他伸了伸脖子,臉上紅起好幾塊來。"嗯!嗯!嗯!"他連連的點頭。"你是他的鄰居,唉?"看長順點了頭,他又"嗯"了一聲。"好!你是好孩子!我有辦法!"他挺了挺胸。"趕緊回去,設法告訴祁老先生,不要着急!我有辦法!我親自去把他保出來!"沉默了一會兒,他好象是對自己說:"這不是捕瑞宣,而是打老英國的嘴巴!殺雞給猴子看,哼!"

長順立在那裡,要再說話,沒的可說,要告辭又不好意思。他的心裡可是很痛快,他今天是作了一件"非常"的事情,足以把孫七的嘴堵住不再吹牛的事情!

"約翰!"富善先生叫。"領他出去,給他點車錢!"而後對長順:"好孩子。回去吧!別對別人說咱們的事!"

丁約翰與長順都極得意的走出來。長順攔阻丁約翰給他車錢:"給祁先生辦點事,還能……"他找不着適當的言語表現他的熱心,而只傻笑了一下。

丁約翰塞到長順的衣袋裡一塊錢。他奉命這樣作,就非作不可。

出了東交民巷,長順真的雇了車。他必須坐車,因為那一元錢是富善先生給他僱車用的。坐在車上,他心中開了鍋。他要去對外婆,孫七,李四爺,和一切的人講說他怎樣闖進英國府。緊跟着,他就警告自己:"一聲都不要出,把嘴閉嚴象個蛤蜊!"同時,他又須設計怎樣去報告給祁老人,教老人放心,一會兒,他又想象着祁瑞宣怎樣被救出來,和怎樣感激他。想着想着,涼風兒吹低了他的頭。一大早上的恐懼,興奮,與疲乏,使他閉上了眼。

忽然的他醒了,車已經停住。他打了個極大的哈欠,象要把一條大街都吞吃了似的。

回到家中,他編制了一大套謊言敷衍外婆,而後低着頭思索怎樣通知祁老人的妙計。

這時候,全胡同的人們已都由李四爺那裡得到了祁家的不幸消息。李四爺並沒敢挨家去通知,而只在大家都圍着一個青菜挑子買菜的時候,低聲的告訴了大家。得到了消息,大家都把街門打開,表示鎮定。他們的心可是跳得都很快。只是這麼一條小胡同里,他們已看到錢家與祁家兩家的不幸。他們都想盡點力,幫忙祁家,可是誰也沒有辦法與能力。他們只能偷偷的用眼角瞭着五號的門。他們還照常的升火作飯,沏茶灌水,可是心裡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哀與不平。到了晌午,大家的心跳得更快了,這可是另一種的跳法。他們幾乎忘了瑞宣的事,因為聽到了兩個特使被刺身亡的消息。孫七連活都顧不得作了,他須回家喝兩口酒。多少日子了,他沒聽到一件痛快的事;今天,他的心張開了:"好!解恨!誰說咱們北平沒有英雄好漢呢!"他一邊往家走,一邊跟自己說。他忘了自己的近視眼,而把頭碰在了電線杆子上。摸着頭上的大包,他還是滿心歡喜:"是這樣!要殺就揀大個的殺!是!"

小文夫婦是被傳到南海唱戲的,聽到這個消息,小文發表了他的藝術家的意見:"改朝換代都得死人,有錢的,沒錢的,有地位的,沒地位的,作主人的,作奴隸的,都得死!好戲裡面必須有法場,行刺,砍頭,才熱鬧,才叫好!"說完,他拿起胡琴來,拉了一個過門。雖然他要無動於衷,可是琴音里也不怎麼顯着輕快激壯。

文若霞沒說什麼,只低頭哼唧了幾句審頭刺湯。

李四爺不想說什麼,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門外,面對着五號的門。秋陽曬在他的頭上,他覺得舒服。他心中的天平恰好兩邊一樣高了——你們拿去我們的瑞宣,我們結果了你們的特使。一號的小孩子本是去向特使行參見禮的,象兩個落在水裡的老鼠似的跑回家來。他倆沒敢在門外胡鬧,而是一直的跑進家門,把門關嚴。李四爺的眼角上露出一點笑紋來。老人一向不喜歡殺生,現在他幾乎要改變了心思——"殺"是有用處的,只要殺得對!

冠曉荷憋着一肚子話,想找個人說一說。他的眉頭皺着點,仿佛頗有所憂慮。他並沒憂慮大赤包的安全,而是發愁恐怕日本人要屠城。他覺得特使被刺,理當屠城。自然,屠城也許沒有他的事,因為冠家是日本人的朋友。不過,日本人真要殺紅了眼,殺瘋了心,誰准知道他們不迷迷糊糊的也給他一刀呢?過度害怕的也就是首先屈膝的,可是屈膝之後還時常打哆嗦。

一眼看見了李四爺,他趕了過來:"這麼鬧不好哇!"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一些。"你看,這不是太歲頭上動土嗎?"他以為這件事完全是一種胡鬧。

李四爺立起來,拿起小板凳。他最不喜歡得罪人,可是今天他的胸中不知哪兒來的一口壯氣,他決定得罪冠曉荷。正在這個時候,一個人象報喪似的奔了祁家去。到門外,他沒有敲門,而說了一個什麼暗號。門開了,他和裡面的人象螞蟻相遇那麼碰一碰須兒,裡面的兩個人便慌忙走出來。三個人一齊走開。

李四爺看出來:特使被刺,大概特務不夠用的了,所以祁家的埋伏也被調了走。他慢慢的走進家去。過了一小會兒,他又出來,看曉荷已不在外面,趕緊的在四號門外叫了聲長順。

長順一早半天並沒閒着,到現在還在思索怎麼和祁老人見面。聽見李四爺的聲音,他急忙跑出來。李四爺只一點手,他便跟在老人的身後,一同到祁家去。

韻梅已放棄了挖牆的工作,因為祁老人不許她繼續下去。老人的怒氣還沒消逝,聲音相當大的對她說:"幹嗎呀?不要再挖,誰也幫不了咱們的忙,咱們也別連累別人!這些老法子,全沒了用!告訴你,以後不要再用破缸頂街門!哼,人家會由房上跳進來!完了,完了!我白活了七十多歲!我的法子全用不上了!"是的,他的最寶貴的經驗都一個錢也不值了。他失去了自信。他象一匹被人棄捨了的老馬,任憑蒼蠅蚊子們欺侮,而毫無辦法。

小順兒和妞子在南屋裡偷偷的玩耍,不敢到院子裡來。偷偷的玩耍是兒童的很大的悲哀。韻梅給他們煮了點干豌豆,使他們好占住嘴,不出聲。

小順兒頭一個看見李四爺進來。他極興奮的叫了聲"媽!"院子裡已經安靜了一早半天,這一聲呼叫使大家都顫了一下。韻梅紅着眼圈跑過來。"小要命鬼!你叫喚什麼?"剛說完,她也看見了李四爺,顧不得說什麼,她哭起來。

她不是輕於愛落淚的婦人,可是這半天的災難使她沒法不哭了。丈夫的生死不明,而一家人在自己的院子裡作了囚犯。假若她有出去的自由,她會跑掉了鞋底子去為丈夫奔走,她有那麼點決心與勇氣。可是,她出不去。再說,既在家中出不去,她就該給老的小的弄飯吃,不管她心中怎麼痛苦,也不管他們吃不吃。可是,她不能到街上或門外去買東西。她和整個的世界斷絕了關係,也和作妻的,作母的,作媳婦的責任脫了節。雖然沒上鎖鐐,她卻變成囚犯。她着急,生氣,發怒,沒辦法。她沒聽說過,一人被捕,而全家也坐"獄"的辦法。只有日本人會出這種絕戶主意。現在,她才真明白了日本人,也才真恨他們。

"四爺!"祁老人驚異的叫。"你怎麼進來的?"李四爺勉強的一笑:"他們走啦!"

"走啦?"天佑太太拉着小順兒與妞子趕了過來。"日本的特使教咱們給殺啦,他們沒工夫再守在這裡!"韻梅止住了啼哭。

"特使?死啦?"祁老人覺得一切好象都是夢。沒等李四爺說話,他打定了主意。"小順兒的媽,拿一股高香來,我給日本人燒香!"

"你老人家算了吧!"李四爺又笑了一下。"燒香?放槍才有用呢!"

"哼!"祁老人的小眼睛裡發出仇恨的光來。"我要是有槍,我就早已打死門口的那兩個畜生了!中國人幫着日本人來欺侮咱們,混賬!"

"算了吧,聽聽長順兒說什麼。"李四爺把立在他身後的長順拉到前邊來。

長順早已等得不耐煩了,馬上挺了挺胸,把一早上的英勇事跡,象說一段驚險的故事似的,說給大家聽。當他初進來的時候,大家都以為他是來看看熱鬧,所以沒大注意他。現在,他成了英雄,連他的嗚囔嗚囔的聲音仿佛都是音樂。等他說完,祁老人嘆了口氣:"長順,難為你!好孩子!好孩子!我當是老街舊鄰們都揣着手在一旁看祁家的哈哈笑呢,原來……"他不能再說下去。感激鄰居的真情使他忘了對日本人的憤怒,他的心軟起來,怒火降下去,他的肩不再挺着,而鬆了下去。摸索着,他慢慢的坐在了台階上,雙手捧住了頭。

"爺爺!怎麼啦?"韻梅急切的問。

老人沒抬頭,低聲的說:"我的孫子也許死不了啦!天老爺,睜開眼照應着瑞宣吧!"事情剛剛有點希望,他馬上又還了原,仍舊是個老實的,和平的,忍受患難與壓迫的老人。

天佑太太掙扎了一上午,已經感到疲乏,極想去躺一會兒。可是,她不肯離開李四爺與長順。她不便宣布二兒瑞豐的醜惡,但是她看出來朋友們確是比瑞豐還更親近,更可靠。這使她高興,而又難過。把感情都壓抑住,她勉強的笑着說:"四大爺!長順!你們可受了累!"

韻梅也想道出心中的感激,可是說不出話來。她的心完全在瑞宣身上。她不敢懷疑富善先生的力量,可又不放心丈夫是不是可能的在富善先生去到以前,就已受了刑!她的心中時時的把錢先生與瑞宣合併到一塊兒,看見個滿身是血的瑞宣。

李四爺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心中十分難過。眼前的男女老少都是心地最乾淨的人,可是一個個的都無緣無故的受到魔難。他幾乎沒有法子安慰他們。很勉強的,他張開了口:"我看瑞宣也許受不了多少委屈,都別着急!"他輕嗽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話是多麼平凡,沒有力量。"別着急!也別亂吵嚷!英國府一定有好法子!長順,咱們走吧!祁大哥,有事只管找我去!"他慢慢的往外走。走了兩步,他回頭對韻梅說:"別着急!先給孩子們作點什麼吃吧!"

長順也想交代一兩句,而沒能想出話來。無聊的,他摸了摸小順兒的頭。小順兒笑了:"妹妹,我,都乖,聽話!不上門口去!"

他們往外走。兩個婦人象被吸引着似的,往外送。李四爺伸出胳臂來。"就別送了吧!"

她們楞楞磕磕的站住。

祁老人還捧着頭坐在那裡,沒動一動。

這時候,瑞宣已在獄裡過了幾個鐘頭。這裡,也就是錢默吟先生來過的地方。這地方的一切設備可是已和默吟先生所知道的大不相同了。當默吟到這裡的時節,它的一切還都因陋就簡的,把學校變為臨時的監獄。現在,它已是一座"完美的"監獄,處處看得出日本人的"苦心經營"。任何一個小地方,日本人都花了心血,改造又改造,使任何人一看都得稱讚它為殘暴的結晶品。在這裡,日本人充分的表現了他們殺人藝術的造詣。是的,殺人是他們的一種藝術,正象他們吃茶與插瓶花那麼有講究。來到這裡的不只是犯人,而也是日本人折來的花草;他們必須在斷了呼吸以前,經驗到最耐心的,最細膩的藝術方法,把血一滴一滴的,緩慢的,巧妙的,最痛苦的,流盡。他們的痛苦正是日本人的欣悅。日本軍人所受的教育,使他們不僅要兇狠殘暴,而是吃進去毒狠的滋味,教殘暴變成象愛花愛鳥那樣的一種趣味。這所監獄正是這種趣味與藝術的試驗所。

瑞宣的心裡相當的平靜。在平日,他愛思索;即使是無關宏旨的一點小事,他也要思前想後的考慮,以便得到個最妥善的辦法。從七七抗戰以來,他的腦子就沒有閒着過。今天,他被捕了,反倒覺得事情有了個結束,不必再想什麼了。臉上很白,而嘴邊上掛着點微笑,他走下車來,進了北京大學——他看得非常的清楚,那是"北大"。

欽先生曾經住過的牢房,現在已完全變了樣子。樓下的一列房,已把前臉兒拆去,而安上很密很粗的鐵條,極象動物園的獸籠子。牢房改得很小,窄窄的分為若干間,每間裡只夠容納一對野豬或狐狸的。可是,瑞宣看清,每一間裡都有十個到十二個犯人。他們只能胸靠着背,嘴頂着腦勺兒立着,誰也不能動一動。屋裡除了人,沒有任何東西,大概犯人大小便也只能立着,就地執行。瑞宣一眼掃過去,這樣的獸籠至少有十幾間。他哆嗦了一下。籠外,只站着兩個日兵,六支眼——兵的四隻,槍的兩隻——可以毫不費力的控制一切。瑞宣低下頭去。他不曉得自己是否也將被放進那集體的"站籠"去。假若進去,他猜測着,只須站兩天他就會斷了氣的。

可是,他被領到最靠西的一間牢房裡去,屋子也很小,可是空着的。他心裡說:"這也許是優待室呢!"小鐵門開了鎖。他大彎腰才擠了進去。三合土的地上,沒有任何東西,除了一片片的,比土色深的,發着腥氣的,血跡。他趕緊轉過身來,面對着鐵柵,他看見了陽光,也看見了一個兵。那個兵的槍刺使陽光減少了熱力。抬頭,他看見天花板上懸着一根鐵條。鐵條上纏着一團鐵絲,鐵絲中纏着一隻手,已經腐爛了的手。他收回來眼光,無意中的看到東牆,牆上舒舒展展的釘着一張完整的人皮。他想馬上走出去,可是立刻看到了鐵柵。既無法出去,他爽性看個周到,他的眼不敢遲疑的轉到西牆上去。牆上,正好和他的頭一邊兒高,有一張裱好的橫幅,上邊貼着七個女人的陰戶。每一個下面都用紅筆記着號碼,旁邊還有一朵畫得很細緻的小圖案花。

瑞宣不敢再看。低下頭,他把嘴閉緊。待了一會兒,他的牙咬出響聲來。他不顧得去想自己的危險,一股怒火燃燒着他的心。他的鼻翅撐起來,帶着響的出氣。

他決定不再想家裡的事。他看出來,他的命運已被日本人決定。那懸着的手,釘着的人皮,是特意教他看的,而他的手與皮大概也會作展覽品。好吧,命運既被決定,他就笑着迎上前去吧。他冷笑了一聲。祖父,父母,妻子……都離他很遠了,他似乎已想不清楚他們的面貌。就是這樣才好,死要死得痛快,沒有淚,沒有縈繞,沒有顧慮。

他呆呆的立在那裡,不知有多久;一點斜着來的陽光碰在他的頭上,他才如夢方醒的動了一動。他的腿已發僵,可是仍不肯坐下,倒仿佛立着更能多表示一點堅強的氣概。有一個很小很小的便衣的日本人,象一頭老鼠似的,在鐵柵外看了他一眼,而後笑着走開。他的笑容留在瑞宣的心裡,使瑞宣噁心了一陣。又過了一會兒,小老鼠又回來,向瑞宣惡意的鞠了一躬。小老鼠張開嘴,用相當好的中國話說:"你的不肯坐下,客氣,我請一位朋友來陪你!"說完,他回頭一招手。兩個兵抬過一個半死的人來,放在鐵柵外,而後搬弄那個人,使他立起來。那個人——一個臉上全腫着,看不清有多大歲數的人——已不會立住。兩個兵用一條繩把他捆在鐵柵上。"好了!祁先生,這個人的不聽話,我們請他老站着。"小老鼠笑着說,說完他指了指那個半死的人的腳。瑞宣這才看清,那個人的兩腳十指是釘在木板上的。那個人東晃一下,西晃一下,而不能倒下去,因為有繩子攏着他的胸。他的腳指已經發黑。過了好大半天,那個人哎喲了一聲。一個兵極快的跑過來,用槍把子象舂米似的砸他的腳。已經腐爛的腳指被砸斷了一個。那個人象飢狼似的長嚎了一聲,垂下頭去,不再出聲。"你的喊!打!"那個兵眼看着瑞宣,罵那個人。然後,他珍惜的拾起那個斷了的腳指,細細的玩賞。看了半天,他用臂攏着槍,從袋中掏出張紙來,把腳指包好,記上號碼。而後,他向瑞宣笑了笑,回到崗位去。

過了有半個鐘頭吧,小老鼠又來到。看了看斷指的人,看了看瑞宣。斷指的人已停止了呼吸。小老鼠惋惜的說:"這個人不結實的,穿木鞋不到三天就死的!中國人體育不講究的!"一邊說,他一邊搖頭,好象很替中國人的健康擔憂似的。嘆了口氣,他又對瑞宣說:"英國使館,沒有木鞋的?"瑞宣沒出聲,而明白了他的罪狀。

小老鼠板起臉來:"你,看起英國的,看不起大日本的!要悔改的!"說完,他狠狠的踢了死人兩腳。話從牙縫中濺出來:"中國人,一樣的!都不好的!"他的兩隻發光的鼠眼瞪着瑞宣。瑞宣沒瞪眼,而只淡淡的看着小老鼠。老鼠發了怒:"你的厲害,你的也會穿木鞋的!"說罷,他扯着極大的步子走開,好象一步就要跨過半個地球似的。

瑞宣呆呆的看着自己的腳。等着腳指上挨釘。他知道自己的身體並不十分強壯,也許釘了釘以後,只能活兩天。那兩天當然很痛苦,可是過去以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永遠什麼也不知道了——無感覺的永生!他盼望事情就會如此的簡單,迅速。他承認他有罪,應當這樣慘死,因為他因循,苟安,沒能去參加抗戰。

兩個囚犯,默默的把死人抬了走。他兩個眼中都含着淚,可是一聲也沒出。聲音是"自由"的語言,沒有自由的只能默默的死去。

院中忽然增多了崗位。出來進去的日本人象螞蟻搬家那麼緊張忙碌。瑞宣不曉得南海外的刺殺,而只覺得那些亂跑的矮子們非常的可笑。生為一個人,他以為,已經是很可憐,生為一個日本人,把可憐的生命全花費在亂咬亂鬧上,就不但可憐,而且可笑了!

一隊一隊的囚犯,由外面象羊似的被趕進來,往後邊走。瑞宣不曉得外邊發生了什麼事,而只盼望北平城裡或城外發生了什麼暴動。暴動,即使失敗,也是光榮的。象他這樣默默的等着剝皮剁指,只是日本人手中玩弄着的一條小蟲,恥辱是他永遠的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