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錢伯伯暢談了以後,瑞全感到空前的愉快。真的,他還沒弄清楚,自己的變化已經到了哪個階段,和一共有了多少階段;可是,由錢詩人的話里,他得到一些靈感——幹下去,幹下去,只要幹下去,他就能更明白自己與世界。假若他自己的,能與世界應有的,理想,聯到一處,他才真對得起這一條命。

他不再亂想。他須馬上去工作,愉快的,堅定的,去工作。

他須先到東城的一家鞋鋪去拿錢,馬上買上一輛腳踏車,好開始奔走。

在路上,他遇見一男一女兩個小學生,都挎着書包,象是兄妹剛下了學的樣子。他不由的多看了他們兩眼。他想起了小順兒和妞妞。

男的大概有十歲,女的七歲左右,正和小順兒,妞子,差不多。兩個小孩兒都長的相當的體面,可是小臉上都很黃很瘦。女孩兒的衣裳很短,手腕腳腕都露在外面,象花要開的時候,外面的綠萼已經包不住了花瓣兒。男孩兒的衣服上有好幾塊補丁。他們走得很慢。

瑞全不由的也走慢了一點。他想起當年自己上學的光景:一出街門,他永遠是飛跑。這兩個小孩好象不會跑。連快走也不會!

走着走着,小男孩,看見路上的一塊小磚頭,用腳踢了一下。

女孩立住了,和男孩打了對臉。她的臉上,那麼黃瘦,表現出怒,輕蔑,而又似乎不忍責罵的,複雜的神情。她的小薄嘴唇動了幾動,才說出話來:"哥!踢破了鞋,不又教媽媽生氣嗎?"

男小孩的臉紅了一紅,假裝的笑着。"我就踢了一下,不要緊!"

瑞全咽了口氣。錢伯伯,他自己,變了?哼,連這倆小孩子也變了,變成了老人!戰爭剝奪了孩子們的天真與青春!

又走了幾步,小男孩,似乎贖踢磚頭的罪過,拾起一根有三尺長的枯枝。教妹妹幫助他,他把枯枝折成三段,放在書包里。兄妹臉上都有了笑容。

瑞全不敢再看,他加快了腳步。從一進北平,他便看見了這古城的冷落寒傖;現在,在這兩個小孩的身上與舉動上,他看到饑荒的黑影。小兒女已經學會,把一根枯枝當作寶貝。

走出幾步,他又立住;頗想給那兩個小孩幾個錢,教他們買兩個燒餅吃。可是,他立住,小孩們也立住了。哥哥拉住妹妹的手,兩個小臉挨在一處,互相耳語。瑞全只好走開。小孩們,在這亡城裡,知道怎麼小心,不單提防日本人,也須防備一切的人。戰爭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成貓與狗的關係。恐怖教小兒女們多長出一個心眼,盼望寧可餓死,也別被殺!小順兒與妞妞,他想也必定是這樣!他一直走下去,不敢再回頭。

在東四牌樓附近,他找到了鞋鋪。

鋪子是兩間門面,門窗牌匾的油飾都已脫落,連匾上的字號也已不甚清楚。窗上的玻璃裂了一大道璺,用報紙糊着。玻璃窗里放着兩三雙鞋,落滿了塵土。

瑞全懷疑他是否找對了地方。再看看匾上的字號與門牌,他知道並沒有找錯。想起錢伯伯的道袍與那個小廟,他告訴自己:只有這種地方才適於作暗中進行的事體。他走了進去。

屋中相當的暗,而且有一股子潮濕的,摻夾着臭漿糊與大煙的味道。他嗽了一聲,沒有人答理他。他說出暗號:"有雙臉鞋嗎?掌柜的!"

裡面有了響動。他耐心的等着。又過了一會,裡面的門吱的響了一聲,出來個又高又瘦的人,口中正嚼着一口什麼東西。他象個大煙鬼。

瑞全知道,在日本的統治下,吸鴉片是一種好的掩護。他掏出那副風鏡來。在風鏡的遮擋里藏着他的很小的證章。他取出證章,教瘦子看。而後,他低聲的說:"我來拿錢。"瘦人翻了翻眼:"什麼錢?"

瑞全知道事情不妙。"你弟弟撥來的!"

"我,我沒有弟弟!"瘦鬼把口中的東西咽淨。"沒有……"瑞全的黑眼珠盯住那個又黃又瘦的臉,立刻想用手掐住那細長的脖子。可是,他得控制自己。他是在北平;只要瘦鬼一喊叫,他必會遇到危險。"別開玩笑!老哥!"

他勉強的笑着說:"你知道,那點錢多麼重要!"瘦鬼反倒不耐煩了:"走,快走!我沒有工夫跟你搗亂!"

瑞全看明白,瘦鬼是安心要炸他的醬①。他猛的往前一撲,一手攥住瘦鬼的右腕,一手掐住脖子。他不能教瘦鬼高聲喊叫,也不願傷了瘦鬼的性命。但是,他必須給瘦鬼一點厲害。

瘦鬼,雖然那麼大的個子,可是一點力氣也沒有,從未被瑞全扣緊的嗓子裡發出急切而聲音不大的央求:"放開我!放開!"

瑞全稍把手扣緊一點:"你一嚷,我就掐死你!""我不嚷!我不嚷!放開我!"

瑞全把手挪開。"有什麼話快說!"

瘦鬼舐了舐嘴唇,看了瑞全一眼。"好,我實話實說!有那末一筆錢,我接到了。可是,可是,教我給用了!我沒生意,我得吸煙,沒錢!我知道,你跟我的弟弟都是了不起的人。我,我可是沒有別的辦法!我並不是壞人,可是,哼,四年了,四年在日本人腳下活着,連神仙也得變成壞蛋!"

瑞全一挺脖子走了出去。他不願再聽瘦鬼的話。怒氣要炸破他的肺,他不能再立在這又臭又暗的屋子裡。

可是,剛出門,他又轉身走回來。不,他不能輕易這麼放了瘦鬼。他的手,現在,是為戰鬥用的。他不能這麼隨便的丟了錢,耽誤了自己的工作。他想再用肉體的痛苦懲治瘦鬼,萬一能擠出一點錢來,豈不比全數都丟了好?他不必心疼那個瘦鬼,瘦鬼早晚是會死去的。

可是,瘦鬼趴在櫃檯上哭呢!

瑞全遲疑了一下。瘦鬼,既是在哭,一定不是全無心肝的人。不,不,不能太心軟!他走過去,把趴在櫃檯上的頭扯了起來。

瘦鬼含着淚呆呆的看着瑞全。

瑞全把想起來的話都忘了。他鬆了手。他一點辦法也沒有。這個瘦鬼沒有生命,卻還活着;沒出息,卻還有點天良。沒法辦!

"對不起!"瘦鬼聲音極低的說:"對不起,我知道你着急,可是錢已教我花光,花光!"

瑞全忽然想起話來,"你是不是想出賣我呢?你知道我的號數,相貌,你……"

"我不會!不會!我的弟弟跟你一樣!我不會出賣你,我的心裡已經夠難過的了!我也是中國人!"

瑞全又走出去。他怒,他憋悶,他毫無辦法。飛快的,他走了一大段路,心中稍微舒服了一點。他想起錢伯伯來。嘔,錢伯伯受過多少打擊?哼,也許比他自己所受的多着十倍百倍!可是,錢伯伯並不灰心,並不抱怨誰,還是那麼穩穩噹噹的工作。哈,這點挫折算什麼呢?他的眼亮起來,難道沒有那點錢,就不繼續工作了嗎?笑話!

可是,萬一那個瘦鬼出賣他呢?是的,瘦鬼答應了他,決不會出賣他;不過,一個大煙鬼的話靠得住嗎?為吸煙,一個人是可以出賣自己的靈魂的!

他是不是應當馬上回到鞋鋪,結束了瘦鬼呢?那並不難,只需把手掐緊瘦鬼的……。

不!那雙手須放在比瘦鬼的更有點價值的脖子上。毒手是必須下的,可要看放在哪裡。他不能學日本人,把毒手甚至於加到一個嬰兒身上。

他去找地下工作者的機關,一來是為報到,二來是看看能否借到一輛自行車。

走着,走着,他看見一輛自行車,斜倚着一株柳樹。他願去偷過它來,真的。有一輛車,他就長了翅膀,可以城裡城外到處去奔走。那麼,他的工作似乎應當抵消了他的偷竊的罪過!他笑了。

可是,他並沒去偷車。好吧,日本人可以偷去整個北平,而他不屑於偷一輛車。這是不是一個道德的優越呢?他又笑了笑。

快走到目的地,他放慢了腳步,把一切思索都趕出心外。他必小心,象鼠兒在白天出來那麼小心。他忘去了一切,好使他的每一根汗毛都警覺,留神。

街門開着呢。他不便敲門,而大模大樣的闖進去。一個小院,四四方方的包着一塊兒陽光,使他感到溫暖。他不由的說出來:"小院子怪可愛!"

南牆上放着一個木梯。他向梯子走去。他不敢馬上進屋子,而必須在院中磨蹭一會兒,用耳目探聽屋中的動靜。

北屋的門輕輕的開了。瑞全用眼角撩了一下,門口立着個完全象日本人的中國人。

瑞全心中說:"糟了!"可是,他反倒有點高興。這是戰鬥,不象剛才鞋鋪中的那一幕那麼悶氣與無聊。

他轉過身來,和那個中日合璧的,在戰爭的窯里燒出的假東洋料,打了對臉。

"幹什麼的?"假東洋料板着臉問。

"貴姓呀?你老!"瑞全慢慢的湊過來,滿臉陪笑的說:"你是管房子的?我,三順木廠的,來看看房。"那個假東洋貨的眼盯住瑞全的臉,一聲沒出。

瑞全更湊近一些,把聲音放低:"房東要三萬!三萬!"他吐了吐舌頭。"好傢夥,三萬!才有幾間小房啊!小院倒怪可愛,可是,怎麼也不值三萬哪!"說完,他搭訕着躲開。"我得上去看看,三萬!非仔細看看不可!"他又走到南牆根;把梯子搬起來。這時候,他看清小東屋的玻璃窗子上還有個人臉呢。

他上了房,細細的敲驗磚瓦,檢看房椽。把上面看夠,他由梯子上爬下來,再細心的看牆壁,階石,與柱子。一邊看,一邊嘟囔着:"木料還好,牆裡可有碎磚!不值三萬!"把外面都看完,他把梯子放回原處,而後到屋中去看。假東洋貨的眼始終不錯眼珠的跟着瑞全。

瑞全一共磨蹭了半個鐘頭。因為登梯爬高的,他的腮上發了紅,鼻子上出了汗。用毛巾擦了擦臉,他出來坐在台階上,有聲無聲的盤算:"屋進身太小!也別說,要蓋新的,大概五萬也蓋不下來!"盤算了一陣,他高聲的說:"辛苦了,你老!"而後依依不捨的,東瞧西望的,向院外走。

看見街門,他恨不能一下子飛出去!他猜得出,這個機關是剛剛被破獲,說不定全數的工作者已都被捉了去。被捉去的,他知道,就不會再生還。假若機關里的文件也落在敵人手裡,他自己的秘密便已泄漏了一大半!

可是,他不能,萬不能,因此而慌張。他輕輕敲了敲門垛子與街門,看看工料如何。而後,坐在門坎上,用毛巾扇了扇臉。這樣耽誤了一會兒,約摸着院中的人若是在後邊監視他,必定已經看清楚他的不慌不忙,而且也相信了他是木廠子的人,他才伸了伸腰,慢慢立起來,走開。這時候,他的心才真要從口裡逃出來;轟的一下,他全身都出了汗。

走出老遠,他的汗才落下去。他開始覺得痛快。這是他在北平的開場戲,唱得不算不熱鬧火熾。車站上被檢查,小廟裡看見錢伯伯,丟了錢,又幾乎丟了性命;這都有勁!有勁!

誰說北平沉寂呢?哼,這比在戰場上還更緊張!這是赤手空拳到老虎穴里來挑戰!有勁!

他高興起來。這才是工作,真的工作。這才是真的把生命放在火藥庫里。這裡,只有在這裡,才真能聞到敵人刺刀上的血味。看到天牢的鎖鐐與毒刑。"好,干吧!"

看了街上,他覺得北平又和戰前一樣的可愛了!天還是那麼高,陽光還是那麼明亮,一切還是那麼美。是的,這還是北平,北平永遠不會亡,只要有錢伯伯與咱老三!"老三,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