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來的文學革命

  早在印度、米蘇波達米亞、地中海地區與東亞「人類智慧與文化成熟」的輝煌時代,中國人民已有很高的文化發展,其程度足與當時世界任何地區的任何文化相媲美。

  但是古代中國文化並非沒有嚴重的缺點。缺點之一是缺少一種字母來寫出日用的語言。

  這一差強人意的特徵是中國文化極端的單純與規律——這可能是古代人民能夠僅有一種書用文字,沒有受益於字母的便利,而能相處自得的主要原因。

  在孔孟時代(公元前550—350年),中國文學上詩與散文的發展盛極一時,這種文學的形式,無可懷疑的,根據當時所用的語言寫成。孔子的《論語》,以及老子與孟子的著作與古代所遺留下來的哲學與文學作品,也多多少少代表了當時所用的語言。

  可是這種古代的文字在廿二世紀以前,中國變成一個統一的帝國的時候,卻成了一個死的,至少是半死的文字。

  這一地區遼闊的統一的帝國,在遍及境內縱橫的官方通訊交通中,需要一個共同的(古文作)媒介。

  在公元前124年,漢朝開始制定對古文的知識是任官的先決條件。這是以古文為基礎的中國文官考試制度的開始。

  二十二個世紀的統一帝國與二十個世紀的文官考試共同維持了一個死去的文字,使它成為一個教育的工具,合法與官用的交通、與文學上——散文與詩——頗為尊重的媒介。

  可是許多世紀以來,普通的人民——街市與鄉村的男人和婦女——他們所用僅有的一種語言,也就是他們本鄉本土的語言,創造了一種活的文學,有各色各樣的形式,——表達愛情與憂愁的民謠、古老的傳說、街頭流傳的歌頌愛情、英雄事跡、社會不平、揭發罪惡等等的故事。

  甚至一千年以前的一些和尚,也用這種語言記載下了他們的一些開誠布公的發現與經典的解釋。十二世紀以及以後的一些經學大師們也將他們之間的談話與論辯,用這種語言寫了下來遺留給後代。

  簡而言之,中國文學有史以來有兩個階層:(1)皇室、考場、宮闈中沒有生命的模仿的上層文字;(2)民間的通俗文字,特別是民謠、通俗的短篇故事與偉大的小說。

  這些寫下的偉大的短篇故事與小說印成巨冊——其中有一些在近數百年以來一直是銷路最佳的作品。

  這些偉大的故事與小說成了學習標準日用語言(白話)的教師。

  可是其中缺少一個重要的因素,——對於這種語言質美單純,達意的「自覺的承認」與「有意的」的主張白話作為教育與文學必要而且有效的工具的努力。

  我與我的朋友在四十年以前所作的只是彌補這一缺陷。

  我們公開承認白話是文學上一個美麗的媒介,在過去一千年中,特別是近五百年中它已產生了一種活的文學,並且是創造與產生現代中國文學的一個有效的工具。

  這一運動——一般稱為文學革命,但是我個人願意將它叫做「中國的文藝復興」——是我與我的朋友在1915、1916與1917年在美國的大學的宿舍中所發起的。直到1917年,這一運動才在中國發展。

  經過幾年的艱苦奮鬥與急烈的爭辯以後,這一運動最後受到全國的承認與接受。

(本文是1961年1月10日胡適在台北中山路美軍軍官眷屬俱樂部的英文演講,原文載同日China Mews,譯文載1961年1月11日《徵信新聞》和《中央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