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七 大學衍義補
卷二十八
卷二十九 

○山澤之利(上)

《禹貢》:海、岱惟青州,厥貢鹽絺。

臣按:鹽之名著於經始此,然是時以下貢上以資食用而已,未以為利也。《洪範》:初一曰五行,一曰水,水曰潤下作鹹。

呂祖謙曰:「此鹽之根源。五行之氣無所不在,水周流於天地之間,潤下之性亦無所不在,其味作鹹,凝結為鹽,亦無所不在。種類品目甚多,世所共知者有三,如出於海、出於井、出於池三種之外,又有出於地者、出於山者、出於木石者,大抵鹽生民之日用不可一日闕者,所以天地之間無處不有也。」

臣按:鹽之在天地間無處無有,故生民之食用亦無日可無也。惟其無處無有故其為利也博,惟其無日可無故其為用也廣,利博而用廣,故有國者於常賦之外首以此為富國之術焉。

《周禮》:鹽人(主共鹽者)掌鹽之政令以共百事之鹽,祭祀共其苦鹽(謂不練治者)、散鹽(煮水為之者),賓客共其形鹽(形象如虎者)、散鹽,王之膳羞共飴鹽(鹽之飴者,今戎鹽),後及世子亦如之。

劉彝曰:「鹽之所產不同,有刮於地而得者,有風其水而成者,有熬其波而出者,有汲於井而為者,有積於鹵而結者。故刮地之鹽苦而以共祭祀者,取其成於自然,與夫玄酒、明水不異也;熬波之鹽散取其治洽四海,能致遠物,故以奉先焉;賓客共形鹽,鹽為虎形以共食啖,示服猛也,又副之散鹽者,致遠物以懷諸侯也;飴鹽風其水而成者,產於土中,其味甘焉。」

臣按:周時設官以掌鹽之政令,惟以共祭祀賓客及王後世子膳羞之用而已,其土之所生產、民之所採用、商賈之所貿易,上之人固未嘗立官以禁之,設法以斂之也。

齊桓公問管仲何以為國,管仲曰:「海王之國(海王者,言其負海之利而王其業),謹正(音征)鹽紵(策也),十口之家十人食鹽,百口之家百人食鹽,計其鍾釜而給之。」於是說桓公伐菹(枯草也)薪煮海水為鹽,令北海之眾無得聚庸(功也)而煮鹽。

呂祖謙曰:「三代之時,鹽雖入貢與民共之,未嘗有禁法,自管仲相桓公,當時始興鹽紵以奪民利,自此後鹽禁始開。」

馬端臨曰:「《周禮》所建山澤之官雖多,然大概不過掌其政令之厲禁,不在於征榷取財也,至管夷吾相齊,負山海之利,始有鹽鐵之徵。觀其論鹽則雖少男少女所食皆欲計之,苛碎甚矣,其言曰:『先王塞人之養(利也),隘其利途,故予之在君,奪之在君,貧之在君,富之在君。』又曰:『夫人予則喜、奪則怒,先王見(去聲)予之形而不見奪之理,故民可愛而洽於上也。』其意不過巧為之法,陰奪民利而盡取之,桑、孔之為有自來矣。」

臣按:此萬世禁鹽利國之始。嗚呼,天生物以養人,人君為之厲禁,使彼此適均而無欺陵攘奪之患,人人皆富而不貧,不奪彼而予此也,而管夷吾之為法,乃欲塞人之利而隘其所繇之途,其實奪之,示之以予之之形而陰為奪之之計,是乃伯者功利之習,見利而不見義,知有人慾而不知有天理,乃先王之罪人也。凡其所以巧為之法皆歸之先王,而曰先王知其然,豈非厚誣也哉?後世言利之徒祖其說以聚斂,遂貽千萬世生靈無窮之禍。

董仲舒曰:「漢承秦法,鹽鐵之利二十倍於古。」

馬端臨曰:「史既言高祖省賦而復言鹽鐵之賦仍秦者,蓋當時封國至多,山澤之利在諸侯王國者,皆循秦法取之以自豐,非縣官經費所榷也。」

臣按:三代之取民者貢賦而已,而山海之利方其盛時未有焉,至末世乃或有之,然亦不過一二而已,秦人乃至二十倍於古。嗚呼,天生物以利民而君奪之以為己利,加一二且不可,況二十倍之乎?漢人雖不用此以為經費,然縱諸侯王國取之而不禁製,其與己之自取無以異也。

漢武帝時,孔僅、東郭咸陽言願募民因官器作鬻鹽,官子牢(廩食也)(煮鹽之器),敢私鬻鹽者釱(足鉗也)左趾。

孝昭時,令郡國舉賢良文學之士,問以民所疾苦,皆對曰願罷鹽鐵官,無與天下爭利。桑弘羊難(詰也)以為此國家大業,所以製四夷,安邊足用之本,鹽鐵之利,佐百姓之急、奉軍旅之費,不可廢也。

孝元時,嘗罷鹽鐵官,三年而復之。

呂祖謙曰:「漢興,除山澤之禁,到武帝時,孔僅、桑弘羊祖管仲之法,鹽始禁榷。至昭帝之世,召賢良文學論民疾苦,請罷鹽鐵,又桑弘羊反覆論難,所以鹽榷不能廢,元帝雖暫罷之,卒以用度不足復建。自此之後,雖鹽法有寬有急,然禁榷與古今相為終始,以此知天下利源不可開,一開不可復塞,其作俑於管仲,計近功淺效,奪民利以開鹽禁,自此天下之鹽皆入禁榷矣。」

臣按:鹽筴雖始於齊,然未設官也,置鹽官始於此。嗚呼,天地生物以養人,君為之禁,使人不得擅其私而公共之可也,乃立官以專之、嚴法以禁之、盡利以取之,固非天地生物之意,亦豈上天立君之意哉?彼齊之為國,壤地狹而用度廣,因其地負山海而稅其近利,昔人固已議其巧為之法,陰奪民利,況有四海之大者,租賦遍天下,其所以資國用者利亦多端,豈顓顓在於一鹽哉?昭帝時,賢良文學之士謂文帝無鹽鐵之利而民富,當今有之而民困乏,可見國之富貧在乎上之奢儉,而不係於鹽之有無也。

明帝時,尚書張林言:「鹽,食之急,雖貴,人不得不須,官可自鬻。」詔諸尚書通議,朱暉等言:「鹽利歸官,則人貧怨,非明主所宜行。」

韓愈曰:「所在百姓貧多富少,除城郭之外,少有見錢糴鹽,多用雜物博易,鹽商利歸於己,無物不取,或從賒貸約以時熟填還,用此取濟,兩得利便。若令吏坐鋪自糶,利不關己,罪則加身,不得見錢恐失官利,必不敢糶。變法之後,百姓貧者無從得鹽而食矣,求利未得,斂怨已多,自然坐失鹽利常數。」

臣按:官不可與民為市,非但賣鹽一事也。大抵立法以便民為本,苟民自便,何必官為?韓愈所謂求利未得,斂怨已多,主國計者宜以斯言為戒。

北魏時,於河東鹽池立官司以收稅利。孝明即位,罷其禁與百姓共之。

甄琛曰:「《周禮》山林川澤有虞衡之官為之厲禁,蓋取之以時,不使戕賊,雖置有司,實為民守之也。夫一家之長必惠養子孫,天下之君必惠養兆民,未有為民父母而吝其醯鹽,富有群生而榷其一物者也。立官鄣護鹽池而取其利,是專奉口腹而不及四體也,天子富有四海,何患於貧?宜弛禁與民共之。」

元勰曰:「聖人斂山澤之貨以寬田疇之賦,收關市之稅以助什一之儲,取此與彼,皆非為身,所謂資天地之產、惠天地之民。鹽池之禁,積而散之以濟國用,非專為供大官之用。」

臣按:宋儒胡寅折衷琛、勰之言而斷之曰:「鹽之為物,天地自然之利,所以養人也。盡捐之民則縱末作、資遊惰,盡屬之官則奪民日用,而公室有近寶之害,琛、勰之言皆未得中道也。官為厲禁,俾民取之而裁入其稅,則政平而害息矣。繇是觀之,鹽之為利,禁之不可也,不禁之亦不可也,要必於可禁不可禁之間,隨地立法,因時制宜,必使下不至於傷民,上不至於損官,民用足而國用不虧,斯得之矣。」

唐劉晏為鹽鐵使,晏以為因民所急而稅之則國用足,於是上鹽法輕重之宜。其始至也鹽利歲才四十萬緡,其後乃至六百餘萬緡,天下之賦,鹽居其半,宮闈服禦、軍餉、百官祿俸皆仰給焉。

臣按:天生一世之物以供一世之用,人用一世之物必成一世之事,物各異用而用之各有所宜。漢以大司農掌天下之錢穀以給百官祿俸、軍國饋餉,而山澤之利則掌之少府而以私奉養焉。唐至中葉兵起,流庸未復,稅賦不足,凡天下所謂軍餉、祿俸皆仰給於鹽,天下之賦,鹽居其半。嗚呼,天地生物止於此數,人力有限而用度無窮,自非剝削灶戶、折閱商賈,何以得鹽利如此之多哉?當是之時,所征於民稅賦不知何在,而專仰給於一鹽如此,若以為兵起民貧,然農民皆貧而灶戶獨富乎?劉晏雖曰善於理財,然知利國之為利而不知利民之為大利,知專於取利而可以得利,而不知薄於取利而可以大得利也。

宋雍熙以後,以用兵乏饋餉,令商人輸芻粟塞下,增其直,令江淮、荊湖給以顆末鹽。端拱二年,置折中倉,聽商人輸粟京師,優其直,給江淮鹽。

臣按:此後世召商中鹽之始。蓋以折中糧草以贍邊兵,中納金銀以實官庫,無起倩丁夫之擾,無冒涉水陸之虞,官得用而民不告勞,商得利而民不淡食,是誠實邊足用之良法也。我朝於天下產鹽之地設轉運司者六、提舉司者七,每歲鹽課各有定額,行鹽各有地方,不許越界,每引以二百斤為袋,帶耗五斤,凡遇開中鹽糧,量所在米價貴賤及道路遠近、險易定立則例,出榜召商中納。祖宗以來,鹽司每歲收貯歲課存積在官,客商執引照支,各有次第,謂之常股鹽。近因邊儲急用,增直召商中納,不依資次,人到即與支給,謂之存積鹽。存積既興,常股遂鮮,支者日多而積者日少,遂使今日之存積亦無以異於前日之常股,商賈待日久而支出難,其利微矣。幸而邊方無事,儲峙有餘,萬一有警,未必全得其濟。臣請於將弊之際、未事之先,因時制宜,補偏救弊,不識可乎。臣惟今日之鹽最得利多,而濟國用者莫如兩淮,蓋兩淮居兩京之間,行鹽地方比他運司為多,而皆民物繁庶之地,劉晏掌國計,天下之賦鹽居其半,蓋全資此地也。書生過慮,以為鹽之利固大,而鹽之害亦不小,利在於承平之時,而害生於中微之後,以前日之利較之後日之害,害尤甚於利焉,何者?天子以天下為家,兼水陸以為富,陸地所生之物蓋居水澤什之七八,而生民所資以生者米穀、布帛之類,不止一物而鹽特其中食味之一耳,其為利蓋亦無幾,而歷代以來咸仰之以為國計邊儲,不可一日闕焉。嗚呼,天下之事有利必有害,吾有天下之大尚資鹽以為利,則彼無寸尺之土、隔宿之儲者,見利所在,豈能禁遏之使其不趣赴哉?禁遏之不止則為之嚴刑,刑愈嚴而害愈甚,唐之黃巢、王仙芝,元之張士誠輩,皆販鹽之徒也,臣有一見,可以弭異日之害、救前日之弊而足今日之用,敢具以聞。竊惟召商中鹽之法,惟可行於邊方無粟之地,蓋其地素無儲蓄而所產之穀粟不多,不能不資他方輸運以給者,故須待商賈以中納焉,若夫其地之粟自足以供其地之用,不假輦運於他方者,官府可行臣向所陳邊地設立常平司市糴之策(見「市糴之令」修)。蓋客商以數斗之穀而易吾一引之鹽,是本一而息七八也,今吾預於未用之先,自行市糴所得之粟,比所中納者豈不倍蓰哉?雖然,此其流耳,若推厥本源,莫若行漢人官給牢盆之法,任民自煮而不征其入,豫令灶戶,將欲煎湅先於該管官司告知,官給以券,然後舉火,其所煮之盆定為尺寸,每盆煮鹽以一引為則(或以二引、三引),皆為一定之數,不許多寡,其盆皆官為之鑄,款識以監造官吏、工作姓名,非官給者不許用也。給券之時,每引先取舉火錢若干,量天時之晴潦、菹薪之貴賤、市價之多寡以定其數,聽其自煮自賣,煮而不聞官者有罪,若夫商賈赴場買鹽之後,令其具數以告官司,官給鈔引付之執照,俾於各該行鹽地方發賣,過界者沒入之。給鈔之際,每引取工墨錢百文(或三十、五十)以為公費,所得鹽錢貯於運司,每歲具數申戶部,以待分派各邊轉運常平司收糴米粟,以實邊儲。此法既行,不必追征於灶戶也,不必中納於商賈也,不必官自賣也,不必官自煮也,非惟國家得今日自然之利,亦可以銷他日未然之害矣。儻以臣言為可采,乞先行於兩淮,俟其果有徵驗,以漸推行於兩浙、山東、河間焉,若夫河東之池鹽、川滇之井鹽、福建之曬鹽,或仍其舊,或別為處置,又在隨時斟酌雲。或曰此法果行,則前日之中納、聽支之客商焉得鹽而給之?臣請借運糧回船轉般滄鹽至揚州償之,既足之後然後行臣此法,無不可者。滄淮轉般通融之法,臣別具其策於後。

宋初,鹽鈔未行,是時於建安軍置鹽倉(在真州),乃令真州發運,是時李沆為發運使,運米轉入其倉,空船回皆載鹽散於江浙、湖廣諸路,各得鹽資船運而民力寬。

林幹曰:「宋朝淮鈔未行,置倉建安,江浙、湖廣以船運米而入真州,真州因船回鹽而散江浙、湖廣,此之發鹽得船為便,彼之回船得鹽為利。」

臣按:此宋朝轉般之法,似於今日亦可行者。今兩京之間運道所經凡三,運司淮鹽在南、滄鹽在北,山東之鹽居其中,往時會通之河未開,水陸分隔,各自通商給民,今則一水可通,惟今三處之鹽價直各有低昂,中納各有等則,而惟淮鹽之價最高,殆居其倍,山東之鹽抵河頗遠,而滄鹽近河而價最廉。臣請行宋人轉般之法,遇有官軍運糧空船南回,道經滄州,每船量給與官鹽,每引量給腳價,俾其運至揚州河下,官為建倉於兩岸,委官照數收貯,原數不虧,然後給與腳錢,少有虧損即與折算。如此,則官得倍稱之息,軍得順回之利,積鹽既多,乃令通算累年客商所中常股、存積等鹽共該若干,依次給與見鹽,不出一二年間支給完足,然後行臣向所陳官給牢盆民自煎煮之策。此後又乞於河間沿海一帶出鹽去處,不分民丁、灶戶皆許其私煮,既已成鹽,具數赴官告賣,量為定價,給與見錢,陰雨之時則或加或倍,有私賣及買者皆抵以私鹽之罪,其錢乞於內帑豫借,待成效之後算還。年年存積,歲歲轉股,積之既多,遇有急用,即出榜定直,召商於所用之地,或上糧芻,或輸金帛,付以執照,定以倉分,俾其親詣其所即給以見鹽,於行鹽地方發賣。如此,比之舊法當得倍利,非惟得以足今日之用,亦可以銷他日之患。草茅偏見,未必可行,姑述之以俟。

陝西、河東顆鹽,舊法官自般運置務拘賣,兵部員外郎範祥始為鈔法,令商人就邊郡入錢售鈔請鹽,任其私賣得錢以實塞下,省數十郡般運之費。

臣按:鹽鈔之名始此。大抵今日禁榷之利,其大者在於鹽,鹽非一種,其最資國用者惟是末鹽與顆鹽耳。末鹽出於海,海非一處;顆鹽出於池,池惟解州有之。蓋海鹽出於人,必煎熬烹湅而後成,解鹽出於天,畦壟既成,決水以灌,必俟南風起然後結成焉。出於人者,歲額不足可以增補,出於天者,歲額或有不足,則將取之何所哉?是以開中解鹽與海鹽異,海鹽非一所,此不足則取之彼,可以通融輳補,解鹽惟一,池不幸而歲多霖雨,風不自南則歲顆不及額矣。竊聞近年以來商賈中納解鹽之數已逾十年,歲額守支待次,至十數年一遇兵荒,官府有所措置,召商中納,患其折閱,多不肯應。為今之計,莫若行下有司,通行查算鹽課,見存者若干、商賈待支者若干,計其所有之數,果不足以給其所支,即令商人據時估價,每引若干,官通計之總該若干,限以三年之內於海鹽(或井鹽)存積多餘之處估以時價,以見鹽償之,如解鹽一引三錢、海鹽一引六錢,即以一引當二引,他皆仿此。如此,不出數年解鹽有餘積而商賈通利矣,不然,則是朝廷開官府、設官吏專為商賈聚利以償債,舊欠多而新入少,終無已時。況且解池切近西北二邊,於用為急,異時國用有闕,邊儲不足,當於何所取給哉?(以上言鹽)

以上山澤之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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