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衍義補/卷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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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論威武之道(下)
梁惠王曰:「晉國,天下莫強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東敗於齊,長子死焉,西喪地於秦七百里,南辱於楚,寡人恥之。願比死者一灑之,如之何則可?」孟子對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治也)〉耨〈(耘也)〉,壯者以暇日修其孝弟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製梃〈(杖也)〉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誰與王敵?故曰仁者無敵,王請勿疑。」
朱熹曰:「百里,小國也,然能行仁政則天下之民歸之矣。省刑罰、薄稅斂,此二者仁政之大目也。君行仁政則民得盡力於農畝,而又有暇日以修禮義,是以尊君親上而樂於效死也,以彼暴虐其民而率吾尊君親上之民往正其罪,彼民方怨其上而樂歸於我,則誰與我為敵哉?仁者無敵,蓋古語也。百里可王,以此而已,恐王疑其迂闊,故勉使勿疑也。」
孔文子曰:「惠王之志在於報怨,孟子之論在於救民,所謂惟天吏則可以伐之,蓋孟子之本意。」
臣按:惠王之問孟子,意欲強兵以報怨,孟子乃教之以施仁政於民,以為天下莫敵之策。徐觀其策,不過使民深耕易耨、孝弟忠信則可以製梃而撻秦楚之兵,夫車徒之眾、兵刃之利不足以當秦楚之強,乃欲製梃以撻之,豈不大迂闊而不切於事情哉?然觀戰國之時其國有六,其後皆亡於秦,固以秦之強而有堅甲利兵也,及秦之亡乃不過起於折竿斬木之匹夫,當是時也,天下一家、萬國一君,豈無堅甲利兵哉?然而無救於秦之亡,由是觀之,堅甲利兵雖可以張國威於一時,而孝弟忠信終可以結民心於悠久也,孰謂孟子之言迂闊哉?
齊宣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對曰:「王請無好小勇,夫撫劍疾視〈(怒目而視)〉曰彼惡敢當我哉?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王請大之。《詩》云:『王赫〈(怒貌)〉斯怒,爰〈(於也)〉整其旅〈(眾也)〉,以遏〈(止也)〉徂〈(往也)〉莒〈(密人侵阮,徂共之眾)〉,以篤〈(厚也)〉周祜〈(福也)〉,以對〈(答也)〉於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遏敢有越厥誌?』一人衡行〈(謂作亂也)〉於天下,武王恥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朱熹曰:「小勇血氣所為,大勇義理所發。《詩》,《大雅·皇矣》篇,此文王之大勇也;《書》,《周書·泰誓》之篇也,言武王亦大勇也。王若能如文、武之為,則天下之民望其一怒以除暴亂而拯己於水火之中,惟恐王之不好勇耳。」
又曰:「此章言人君能懲小忿則能恤小事,大以交鄰國能養大勇,則能除暴救民以安天下。」
張栻曰:「小勇者血氣之怒也,大勇者禮義之怒也。血氣之怒不可有,禮義之怒不可無,知此則可以見性情之正而識天理、人慾之分矣。」
臣按:怒者七情之一也,怒與喜對,聖人之情發皆中節,其喜也則為慶賞,天下莫不仰其澤,其怒也則為刑戮,天下莫不畏其威。密人侵阮徂共,二國之人塗炭極矣,文王一怒而二國之人得其安;商辛橫行於天下,天下之人荼毒甚矣,武王一怒而天下之人除其害,是則當世之民惟恐吾君之不怒也。若夫漢武帝之出師塞北,隋煬帝之渡海征遼,元世祖之興師日本,斯民生於元狩、太初之間,大業至元之世者,何不幸而遭其君之怒哉。籲,文武之怒,上怒而下喜;三君之怒,上怒而下怨,後世人君尚知所鑒戒哉!
齊人伐燕勝之,宣王問曰:「或謂寡人勿取,或謂寡人取之,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五旬而舉之,人力不至於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孟子對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
朱熹曰:「按《史記》,燕王噲讓國於其相子之而國大亂,齊因伐之,燕士卒不戰、城門不閉,遂大勝燕。運,轉也。言齊若更為暴虐,則民將轉而望救於他人矣。」
趙岐曰:「征伐之道當順民心,民心悅則天意得矣。」
齊人伐燕取之,諸侯將救燕,宣王曰:「諸侯多謀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對曰:「臣聞七十里為政於天下者,湯是也,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書》〈(《商書·仲虺之誥》,下同)〉曰『湯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言何為不先來伐我)〉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虹也)〉也,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動也)〉,誅其君而吊其民,若時雨降,民大悅,《書》曰:『徯〈(待也)〉我後〈(君也)〉,後來其蘇〈(復生也)〉。』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為將拯〈(救也)〉己於水火之中也,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若殺其父兄、係累〈(縶縛也)〉其子弟、毀其宗廟、遷其重器〈(寶玉之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齊之強也,今又倍地〈(並燕而增一倍之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老人)〉倪〈(小兒)〉,止其重器,謀於燕眾,置君而後去之,則猶〈(尚也)〉可及止〈(及其未發而止之也)〉也。」
朱熹曰:「千里畏人,指齊王也。一征,初征也。天下信之,信其志在救民不為暴也。此言湯之所以七十里而為政於天下也,齊之取燕,若能如湯之徵葛則燕人悅之,而齊可為政於天下矣。今乃不行仁政而肆為殘虐,則無以慰燕民之望而服諸侯之心,是以不免乎以千里而畏人也。」
齊人伐燕,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曰:「未也。沈同問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則將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
呂大臨曰:「奉行天命謂之天吏。廢興存亡惟天所命,不敢不從,若湯武是也。」
臣按:燕、齊皆列國也,燕雖不道,齊非天子而擅興師以伐之,律之以春秋之法固有不當然者,此孟子所以有天吏之說也。況燕之與齊,地醜德齊,無甚相遠,然燕之君不當以先君之位而予諸人,而其臣亦不當受其君之位而不辭,是時周室微弱,不能執九伐之權,燕齊接壤而鄰國有變亂為之救正,亦不為過。然是時燕民無罪而為亂者在子噲、子之,齊人既勝燕之後,即當如孟子所言,速出令而返其民之老小,置其國之寶器,誅其君臣之作亂者,然後謀於燕之世臣耆舊,別立君而去,其於燕之土地、人民無所利之,如此,則是為鄰國定亂非取而有之也。齊王雖非天吏,然存興滅繼絕之心、誅亂安人之意,亦庶幾乎湯武之師矣。先儒謂湯十一征不是全滅其國取之,則是蹊田而奪之牛,齊王殺其父兄、係累其子弟、毀其宗廟、遷其重器,則是滅絕其國矣,安能逆止諸侯之兵哉?此孟子為齊人畫為區處取燕之策,可以為後世用兵定亂之法。
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外城)〉,環而攻之而不勝,夫環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甲也)〉」非不堅利也,米粟〈(穀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
朱熹曰:「天時,謂時日支幹、孤虛旺相之屬也。地利,險阻城池之固也。人和,得民心之和也。三里、七里,城郭之小者。郭,外城;環,圍也。言四面攻圍,曠日持久,必有值天時之善者。委,棄也。言不得民心,民不為守也。域,界限也。言不戰則已,戰則必勝。」
張栻曰:「得道者順乎理而已,舉措順理則人心悅服矣,先王之所以致人和者在此而極。夫多助之效至於天下順之,其王也孰能禦之?失道則違拂人心,心之所暌,雖親亦疏也,不亦孤且殆哉?雖有高城深池,誰與為守?」
臣按:孟子言天時、地利、人和三言者,萬世用兵之要也,然就其中權其輕重而言,則天不如地、地不如人,用兵以爭天下而不得人心之和,雖得天時、地利,猶無得也。先儒謂得天下者凡以得民心而已,得人心在得道,本乎道以得人心,則地利之險有人以為之守,天時之善有人以為之乘,先王之守國家用天下,本末具舉,如此,則固以得道得人心為本,而亦不廢天時、地利之末也。夫用兵者固欲夫三者之兼舉,然所以收人心而使之和者,又非臨時可致者也,則又在乎平日省刑罰、薄稅斂,教之以孝弟忠信,行先王之政以恤其民,如此,則無敵於天下而為天吏矣,則雖地利不固而天時未順,亦足以自守矣,況兼得天時、地利也哉?
孟子曰:「《春秋》無義戰,彼善於此則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敵國不相征也。」
朱熹曰:「《春秋》每書諸侯戰伐之事必加譏貶,以著其擅興之罪,無有以為合於義而許之者,但就中彼善於此者則有之,如召陵之師之類是也。征所以正人也,諸侯有罪則天子討而正之,此《春秋》所以無義戰也。」
孟子曰:「仁人無敵於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舂杵)〉也。」
朱熹曰:「《武成》言武王伐紂,紂之前徒倒戈攻於後以北,血流漂杵。孟子言此則其不可信者,然《書》本意乃謂商人自相殺,非謂武王殺之也。孟子之設是言懼後世之惑,且長不仁之心耳。」
孟子曰:「有人曰我善為陳、我善為戰,大罪也。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焉,南面而征北狄怨,東面而征西夷怨,曰『奚為後我』。武王之伐殷也,革車三百兩、虎賁三千人,王曰『無畏,寧爾也』,非敵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征之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戰?」
朱熹曰:「製行伍曰陳,交兵曰戰。民為暴君所虐皆欲仁者來正己之國也。」
張栻曰:「不誌於仁而徒欲以功力取勝,則天下孰非吾敵?勝與負均為殘民而逆行耳。」
許謙曰:「孟子之時,皆尚攻戰,能者為賢臣,而孟子乃以為大罪。蓋國君苟能行仁政以愛其民,使之飽暖安佚,則下民親戴其上矣,其他國之民受虐於君者心必歸於此,人既樂歸於我,我以親上之民而征虐民之君,則其民豈肯與我為敵哉?」
臣按:孟子此三章皆明徵伐之事,一章言春秋之時無義戰之兵,二章言武王仁義之師無血流漂杵之事,三章言湯武仁義之師必不用我善為戰之人。
《老子》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其事好還,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故善者果而已矣,不敢以取強焉。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驕,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強。物壯則老,是謂非道,非道早已。
林希逸曰:「兵,兇器也。我以害人,人亦將以害我,故曰其事好還。用師之地,農不得耕,則荊棘生焉;用兵之後,傷天地之和氣,則必有凶年之災。」
臣按:人臣之佐君,當以道勝天下,使天下之臣庶皆出於吾道化之下,若不能以道勝而惟以兵強焉,則所以佐其君者非其道矣。所以然者,好勝者必遇其敵,吾以兵加人,而人亦以兵加我,一往一返,必然之理也。矧兵戈一興,農業必廢,殺戮既盛,天和必傷,在地則生荊棘,在天則召水旱,在人則致疾疫,兵雖不可用,亦不能不用,是以善於用兵者必果焉。果者何?果決其所行也。所以除殘暴、戡禍亂,不果則民害不除而無有已時,如是用兵,斯之謂善,非用以之取強於天下也,用之取強則非善矣。然所謂果者,若矜伐自驕,得已而不已,恃強以陵人,則不可也。必勿矜、勿伐、勿驕、勿強,不得已焉,恆於果敢之中而存抑謹之意,如是,則吾之兵不至於過壯而老矣。蓋兵直為壯,曲為老,凡物皆然,故曰物壯則老。苟用兵而矜伐驕強,可以已而不已,則必過壯而老矣,如此,則是不能以道佐主,不能以道佐主則有速死之理,故曰非道早已。
又曰: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是以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故不美也。若美必樂之,樂之者是樂殺人也。夫樂殺人者,不可得志於天下矣。
臣按:佳之為言美也,兵者凶事而以之為佳美,是乃世間一種不吉利不祥善之器具也,惟其為不祥之器,是以其用也,在物無不惡之,乃人亦或有以為佳美不惡之者,無乃反以兵為佳乎哉?有道之士心恬淡而誌無為,惟以道德為樂,不以兵戎為佳,豈肯處其身於不祥之地而殺人以為樂哉?後世人主如以用兵為佳、殺人為樂,本欲求以得志於天下,卒之殞身覆宗者多矣,老氏之言所宜深戒。
又曰: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
臣按:老氏此三言所謂以正治國、以無事取天下,與聖人之道無以異也。以奇用兵,說者謂奇為詐術,臣竊以為不然,蓋所謂奇者,若所謂攻其無備、出其不意、避實擊虛、乘機設覆,非所謂偏邪不正也。
又曰: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與,善用人者為之下,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
臣按:為士者必以文事,而武自名非以善士矣。戰所以行天討,非以泄己怒也,以怒為戰,非善戰矣。與人戰而勝焉非善勝也,不與敵戰而敵服,斯乃為善勝矣。用人而為之下,不以己長勝物,不以己有陵物,則於用人之道善矣。若是者,皆是不爭之德而能用人之力者也。
又曰:用兵有言,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是謂行無行、攘無臂、仍無敵、執無兵。禍莫大於輕敵,輕敵幾喪吾寶,故抗兵相加,哀者勝矣。
臣按:老氏所謂用兵有言,謂世人之用兵者有如此言也。我不敢先動而惟應人,是為不敢為主而為客;我之進也固寸步不敢先,若其退也雖至於尺亦不計焉。行然後能行,吾之用兵行而若不行;攘者必以臂,吾之行兵如人之攘而不用臂;遇敵必因仍之,吾所因者敵而若無敵;執持必以兵,吾所執者兵而若無兵,若是者蓋以不爭為德也。然爭固不可,而輕敵亦不可,是故行兵之禍,輕敵為最大,輕敵而忽之,不以為哀而反以為喜,則吾所以為國之寶,幾何而不為所喪乎?故兩敵之國,抗兵以相加,其一自哀者常勝,哀者不以用兵為喜,恆戚戚然悲念也。惟其不喜於用兵,其志恆有哀矜之意,惟恐或至失誤以喪吾所恃之寶也,則寶常為我所有矣。寶者何?國寶於民也,用兵而能哀,其亦異乎以兵為佳者矣。不以兵為佳而以為哀,非不得已不用焉,則必不至於敗衄而喪吾之所寶者矣。
《荀子》曰:觀國之強弱,貧富有徵驗,上不隆禮則兵弱,下不愛民則兵弱,己諾不信則兵弱,慶賞不漸則兵弱,將率〈(與帥同)〉不能則兵弱。
臣按:國之強弱在乎兵,就《荀子》之言而反觀之,是故上隆禮則兵強矣,下愛民則兵強矣,己諾而能信則兵強矣,慶賞以其漸則兵強矣,將率能其任則兵強矣。觀人之國者不必觀乎其卒伍,觀是五者有能有不能者,則其強弱可知也已。
臨武君〈(蓋楚將,不知其姓名)〉與孫卿議兵於趙成王前,王曰:「請問兵要。」對曰:「上得天時,下得地利,觀敵之變動,後之發,先之至,此用兵之要術也。」孫卿曰:「不然。臣所聞古之道,凡用兵攻戰之本在乎一民,弓矢不調則羿不能以中六微,馬不和則造父不能以致遠,士民不親附則湯、武不能以必勝也。故善附民者是乃善用兵也,故兵要在乎附民而已。」臨武君曰:「不然。兵之所貴者勢力也,所行者變詐也,善用兵者感忽〈(恍忽也)〉悠闇〈(遠視)〉莫之所從出,孫、吳用之無敵於天下,豈必待附民哉?」孫卿曰:「不然。臣之所道,仁人之兵,王者之志也。君之所貴,權謀勢力也;所行,攻奪變詐者,諸侯之事也。仁人之兵不可詐也,彼可詐者,怠慢者也、路〈(暴露)〉亶〈(讀為袒,露袒謂上下不相覆)〉者也、君臣之間滑〈(亂也)〉然有離德也,故以桀詐桀猶巧拙有幸焉,以桀詐堯,譬之以卵投石、以指撓〈(攪也)〉沸〈(湯也)〉,若赴水火,入焉焦沒耳。故仁人上下百將一心,三軍同力,臣之於君也、下之於上也,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捍頭目而覆胸腹也,詐而襲之於先驚而後擊之一也。」
臣按:荀卿此言反本之論也。所謂兵要在附民,民不親附則湯武不能以必勝,若權謀勢力以行詐,施之於其敵猶有工拙,若遇仁義之主,民親附而將用命,何所用哉?
陳囂問孫卿子曰:「先王議兵,常以仁義為本,仁者愛人,義者循理,然則又何以兵為?凡所為有兵者,為爭奪也。」孫卿曰:「仁者愛人,愛人故惡人之害之也;義者循理,循理故惡人之亂之也。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爭奪也,故仁人之兵,所存者神,所過者化,若時雨之降,莫不說喜。」
臣按:荀卿此言可見帝王之兵非禁暴除害不敢輕舉,所以為仁義之師,故其所存者神妙而不測,所過者化融而無跡,此其所以為王道而上下與天地同流,固非伯功小小補塞間隙之可比,又豈非因小忿、爭小利者所可同年語哉?
《三略》曰:務廣地者荒,務廣德者強;能有其有者安,貪人之有者殘。殘滅之政,累世受患。造作過製,雖成必敗。舍己而教人者逆,正己而化人者順。逆者亂之招,順者治之要。又曰:聖王之用兵,非樂之也,將以誅暴討亂也。夫以義誅不義,若決江河而溉爝火,臨不測而擠欲墜,其克必矣。所以優遊恬淡而不進者,重傷人物也。夫兵者不祥之器,天道惡之,不得已而用之,是天道也。夫人之在道,若魚之在水,得水而生,失水而死,故君子者常懼而不敢失道。
臣按:《三略》之書,或謂為太公之書,然其中所引《軍讖》及所謂英雄侵盜縣官等語,皆非三代以前之言,然漢光武嘗引其言以為詔,則此書之傳亦已遠矣。其中可取者鮮,然此數言者庶幾不悖於聖賢之旨,故錄之,不以人而廢言也。
《司馬法》曰:殺人安人,殺之可也;攻其國愛其民,攻之可也;以戰止戰,雖戰可也。故仁見親,義見說,智見恃,勇見方,信見信。內得愛焉,所以守也;外得威焉,所以戰也。戰道,不違時、不曆民病,所以愛吾民也;不加喪、不因凶,所以愛夫其民也;冬夏不興師,所以兼愛民也。故國雖大,好戰必忘;天下雖安,忘戰必危。
先王之治,正名治物,立國辨職,以爵分祿,諸侯說懷,海外來服,獄弭而兵寢,聖德之治也。其次,賢王制禮樂法度,乃作五刑,興甲兵以討不義。禮與法,表裏也;文與武,左右也。
陳師道曰:「齊威王使其大夫追論古者《司馬兵法》,附以先齊大司馬田穰苴之說,號曰《司馬穰苴兵法》。夫所謂古者《司馬兵法》,國之政典也;所謂《穰苴兵法》,太史遷之所論,今博士弟子之所誦說者也。昔周公作政典,司馬守之以佐天子平邦國、正百官、均萬民,故征伐出於天子,及上廢其典、下失其職而周衰矣,故征伐出於諸侯,典之用舍興壞係焉。遷徒見七國楚漢之戰以詐勝而身固未嘗行道也,遂以仁義為虛名而疑三代以文具,可謂不學矣。謹按傳記所載《司馬法》之文今書皆無之,則亦非齊之全書也,然其書曰『禮與法表裏,文與武左右』,又曰『殺人以安人,殺之可也;攻其國愛其民,攻之可也;以戰去戰,雖戰可也』,又曰『冬夏不興師,所以兼愛民』,此先王之政何所難哉?」
臣按:宋人輯兵法擇其切要者為七書,而《司馬法》比諸家為優,其言多可取者,而此數言其尤也。
《尉繚子》曰:凡兵不攻無過之城,不殺無罪之人。夫殺人之父兄,利人之貨財,臣妾人之子女,此皆盜也。故兵者所以誅暴亂、禁不義也。兵之所加者,農不離其田業,賈不離其肆宅,士夫不離其官府,由其武議,在於一人,故兵不血刃而天下親焉。又曰:欲生於無度,邪生於無禁。太上神化,其次因物,其下在於無奪民時、無損民財。夫禁必以武而成,賞以文而成。又曰:兵者兇器也,爭者逆德也。事必有本,故王者伐暴亂本仁義焉。戰國以立威、抗敵、相圖而不能廢兵也。兵者以武為植,以文為種,武為表,文為裏。能審此二者,知勝敗矣。文所以視利害、辨安危,武所以犯強弱、力攻守也。
臣按:先儒謂《尉繚子》雖未能純王政,亦可謂窺本統矣,而此數言庶幾古人仁義之師可取也,至其他篇以殺垂教,棄而不用可也。
《史記》:兵者,聖人所以討強暴、平亂世、夷險阻、救危殆,自含血戴角之獸見犯則校,而況於人懷好惡喜怒之氣,喜則愛心生,怒則毒螫加,情性之理也。昔黃帝有涿鹿之戰以定火災,顓頊有共工之陳以平水害,成湯有南巢之伐以殄夏亂,遞興遞廢,勝者用事,所受於天也。自是之後,名士迭興,晉用舅犯而齊用王子〈(子成父)〉,吳用孫武,申明軍約,賞罰必信,卒伯諸侯,兼列邦土,雖不及三代之誥誓,然身寵君尊,當世顯揚,可不謂榮焉?豈與世儒闇於大較〈(法也)〉,不權輕重,猥雲德化,不當用兵,大至窘辱失守,小乃侵犯削弱,遂執不移等哉!故教笞不可廢於家,刑罰不可捐於國,誅伐不可偃於天下,用之有巧拙、行之有逆順耳。夏桀、殷紂手搏豺狼、足追駟馬,勇非微也;百戰克勝,諸侯攝伏,權非輕也;秦二世宿軍無用之地,連兵於邊陲,力非弱也;結怨匈奴,絓禍於越,勢非寡也。及其威盡勢極,閭巷之人為敵國,咎生窮武之不知足,甘得之心不息也。
臣按:司馬遷載此於《律書》,言律而先言兵,不言兵之用而言兵之偃,首推原兵戎之始而及春秋、戰國善戰之士,次及桀、紂二世之失,而以孝文拒陳武之言終焉。蓋欲世主偃兵息民、綏和通使,使民氣歡洽,陰陽協和,以為造律之本,其意善矣。但其謂孫武輩申明軍約,身寵君尊以為榮,則猶戰國之氣習也。夫帝王用兵,出於不得已以除民害耳,豈所以為身榮哉?若夫所謂世儒闇於大較,不權輕重,權之一字,誠用兵可否之決也。臣以為權於輕重以事言之,不若權於是非則以理決之之為得也。
漢高祖時,陸賈時時前說《詩》《書》,帝罵之曰:「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賈曰:「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文武並用,長久之道也。」
臣按:文武並用,長久之道也,必古有是言而賈稱之,其言僅八字,古今為治,所以立國本、成國治、延國祚誠莫外焉。承天命以安民生者,其可用一而遺一乎?
陸賈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將相和調則士豫附,天下雖有變,權不分。」
臣按:陸賈此言雖一時為陳平畫計以謀諸呂,然而國家有變,未有將相乖異而能安定者,此則百世之所同也。
漢宣帝時,魏相上書曰:「臣聞之,救亂誅暴謂之義兵,兵義者王;敵加於己不得已而起者謂之應兵,兵應者勝;爭恨小故、不忍憤怒者謂之忿兵,兵忿者敗;利人土地貨寶者謂之貪兵,兵貪者破;恃國家之大、矜民人之眾欲見威於敵者謂之驕兵,兵驕者滅。此五者非但人事,乃天道也。」
臣按:魏相論用兵之名有五,首以臣聞之為言,蓋自古有此言而相引之以為宣帝告也。後世人主有欲用兵者,恆必以其所遇之敵、所行之事揆之以五者之名,於茲五者果何當歟?必合於義而王、應而勝,然後不得已而興師動眾,苟或有類於所謂忿、貪、驕者則亟止之,而不使其淪於敗破滅之地,則所行者下順人心、上合天道而無敵於天下矣。
宋歐陽修言於仁宗曰:「自古王者之治天下,雖有憂勤之心而不知致理之要則心愈勞而事愈乖,雖有納諫之明而無力行之果斷則言愈多而聽愈惑。伏思聖心所甚憂而當今所最闕者,不過曰無兵也、無將也、無財用也、無禦戎之策也、無可任之臣也。此五者陛下憂其末,而臣謂今皆有之,然陛下未得而用之者,何哉?曰朝廷有三大弊故也,何謂三大弊?一曰不謹號令,二曰不明賞罰,三曰不責功實,三弊因循於上,則萬事廢壞於下。」
臣按:歐陽修當仁宗時上此疏,其言雖為宋而發,然而天下後世威武所以不振、治道所以不立者,政坐此三者而已。誠能謹號令之頒、明賞罰之施、責功實之效,則兵將財用不患其無,任用有其臣、禦戎有其策矣,內修外攘,百事具舉,威武豈有不振也哉?
韓琦言於仁宗曰:「今獻策陳邊事者,不過欲朝廷選擇將帥、訓習士卒、修利戈甲、營葺城隍、廣畜資糧,以待黠羌之可勝,此為安邊捍寇之切務,然而凡人之慮皆能及之。臣竊以謂此特外憂而已,雖漢唐全盛之時,豈能使四夷常自竄伏而保不為盜哉?若乃綱紀不立、忠佞不分、賞罰不明、號令不信、浮費靡節、橫賜無常、務宴安之逸遊、縱宮庭之奢靡、受女謁之幹請,容近昵之僥幸,此臣所謂內患也。且四夷內窺中國,必觀釁而後動,故外憂之起必始內患。臣今為陛下計,莫若先治內患以去外憂,內患既平外憂自息,譬若木之有本末,未有本固而枝葉不盛者也。」
臣按:為治之大綱曰文與武,文事修而武事不備,猶天之有陽而無陰、地之有柔而無剛、人之有仁而無義也。是以自古帝王雖以文德為治,而所以濟其文而使之久安長治者,未嘗不資於武事焉。然武之為用,不以用之為功而以不用為大故,武之為文以止戈為義也,是以國家常以武備與文教並行,先事而為之備,無事而為之防,所以遏禍亂於將萌、衛治安於長久,不待乎臨事而始為之、有事而後備之也,不然,則無及矣。臣故曆考經史所載威武之事備載之,而舉韓琦先治內患之說終焉。昔所謂上策莫如自治者也,琦謂自治之策,立紀綱、分忠佞、明賞罰、慎號令、節浮費、罷橫賜、省逸遊、禁奢靡、絕幹請、抑僥幸,能行此數者則內無患矣,內既無患則威武之本立矣,雖有外患,庸何憂哉?
已上總論威武之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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