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衍義補/卷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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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軍之情
《詩·邶風·擊鼓》之首章曰擊鼓其鏜〈(擊鼓聲)〉,踴躍〈(坐作擊刺之狀)〉用兵〈(戈戟之屬)〉。土〈(土功)〉國〈(國中)〉城漕〈(衛邑名)〉,我獨南行。
朱熹曰:「《春秋》隱公四年,宋、衛、陳、蔡伐鄭,正州吁自立之時,衛人從軍者自言其所為,因言衛國之民或役土功於國,或築城於漕,而我獨南行,有鋒〈(兵端)〉鏑〈(矢鋒)〉死亡之憂,危苦尤甚也。」
臣按:本朝學士朱善曰:「役土功於國者此民也,築城於漕者亦此民也,南行而平陳與宋者又此民也。先王之於民也,不得已而用之,則必先其所急,後其所緩,未聞眾役並興,罷民之力以逞己之志若斯之甚者也。是亦可謂忍矣,其卒至於敗亡也宜哉。」籲,國風之詩皆出於閭巷之言,先王命官采民詩以觀民風,民之言見於詩,為治者誠能因民之言而察民之心,所欲與聚,所惡勿施,王天下之大本在此矣,況征伐大事,又烏可咈民之情而必從己貍駒?
《王風·君子於役》首章曰:君子〈(婦人目其夫之辭)〉於役,不知其期,昌至哉?雞棲於塒〈(鑿牆而棲曰塒)〉,日之夕矣,牛羊下來。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
朱熹曰:「大夫久役於外,其室家思而賦之,曰君子行役不知其反還之期,且今亦何所至哉?雞則棲於塒矣,日則夕矣,牛羊則下來矣,是則畜產出入尚有旦暮之節,而行役君子乃無休息之時,使我如何而不思也哉!」
臣按:謝枋得曰:「雨雪霏霏,遣戍役而預言歸期也;卉木萋萋,勞還率而詳言歸期也。四牡之使,寧幾何時,勞之曰我心傷悲,吉甫在鎬,不過千里,勞之曰我行永久,吾觀先王之心,惟恐一人之勞苦,惟恐一人之怨諮,何也?不如是,非所以體群臣也。本於推己及物之恕,發而為序情閔勞之仁,豈有無期度者哉?今君子於役至於不知其期,仁恕之意泯然矣,由是推之暫時之役、近地之行猶不可以無期,矧以中土之人而為邊鄙之戍,沙漠冱寒之塞、炎蒸瘴厲之鄉,一籍邊關,永無可歸之期,則人之愁怨無聊也可知矣。居人上者恆念及此,其去也有常時,其歸也有定限,知其苦而閔其情,加以恩而厚其賞,則彼雖艱苦萬狀,亦所甘心矣。唐末之禍起於龐勳桂林之戍不更,後世人主尚鑒之哉!」
《小雅·採薇》首章曰:採薇〈(菜名)〉採薇,薇亦作〈(生出地也)〉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晚也)〉止。靡〈(無也)〉室靡家,狁〈(北狄)〉之故。不遑〈(暇也)〉啟〈(跪也)〉居,狁之故。其卒章曰:昔我往矣,楊柳〈(蒲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雪甚貌)〉。行道遲遲〈(長遠也)〉,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詳見真氏前書)〉。
朱熹曰:「此遣戍役之詩,以其出戍之時採薇以食而念歸期之遠也,故為其自言而以採薇起興。曰採薇採薇,則薇亦作止矣,曰歸曰歸,則歲亦莫止矣,然凡此所以使我舍其室家而不暇啟居者,非上之人故為是以苦我也,直以狁侵陵之故,有所不得已而然耳。蓋敘其勤苦悲傷之情而又風以義也,程子曰:『毒民不由其上,則人懷敵愾之心矣。』」
又曰:「卒章又設為役人預自道其歸時之事,以見其勤勞之甚也。程子曰:『此皆極道其勞苦憂傷之情也,上能察其情,則雖勞而不怨,雖憂而能勵矣。』范氏曰:『予於《採薇》見先王以人道使人,後世則牛羊而已。』」
臣按:《採薇》之詩,真氏已載其全篇於「格物致知之要」下「察民情」條,其言謂此戍者之情鬱結於中不能以自訴者,文王乃先其未發,歌詠以勞之,如其身之疾疚焉者,而臣於此不復詳載,惟摘取其首末二章而備詳程、朱之言。程氏所謂「毒民不由其上則人懷敵愾之心」,「上察民情則雖勞而不怨,雖憂而能勵」,斯二言也真得斯民之情,在上者誠知軍旅為毒民之具,凡有興舉皆為乎民,非不得已而不為,及其役之也又能深察其情,知其勞苦之狀,恤其饑寒之苦,憐其室家之離,曠念其生業之廢墜,有所用心則為上所知,有所效力則不為人所掩,如此,則彼雖勞也而忘其為勞,雖憂也而忘其為憂,而一於敵君王之愾而功無不成矣。
《詩序》:《苕之華》,大夫閔時也。幽王之時,西戎東夷交侵中國,師旅並起,因之以饑饉,君子閔周室之將亡,傷己逢之,故作是詩也。其首章曰:苕〈(陵苕)〉之華,芸其黃矣。心之憂矣,維其傷矣。
朱熹曰:「詩人自以身逢周室之衰,如苕附物而生,雖榮不久,故以為比而自言其心之憂傷也。」
《何草不黃》,下國刺幽王也。四夷交侵,中國背叛,兵革不息,視民如禽獸,君子憂之,故作是詩也。其首章曰: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何人不將,經營四方。二章曰:何草不玄,何人不矜〈(無妻曰矜)〉。哀我征夫,獨為匪民。
朱熹曰:「周室將亡,征役不息,行者苦之,故作此詩。言何草而不黃,何日而不行,何人而不將〈(亦行也)〉,以經營於四方也哉。」
李樗曰:「文王之民無不得其所矣,而猶視之如傷,此周之所以興也;幽王之民愁苦甚矣,而幽王曾不之恤,視民如禽獸,此周之所以亡也。興亡之鑒,豈遠乎哉?」
謝枋得曰:「《東山》《採薇》《出車》《杕杜》諸詩序情閔勞皆,以室家之望者為說,同為天民,血氣嗜欲豈有異哉?先王以民待民,幽王之待民如犬馬耳,故曰哀我征夫,獨為匪民。」
臣按:先儒謂《苕之華》言國家之衰微時,物之凋耗,人民不聊其生,天運窮矣。《何草不黃》言士民役使之煩數,征行之勞苦,上之人視之與禽獸無異,人事極矣,周室至是無可為矣,此《黍離》所以降為國風也。噫,人君當四方無虞之時,九重清燕之時,試以二詩與先儒所論者而諷味焉,其尚日思所以愛惜民力而培養元氣,凡有興師動眾,揆之於天道人情、物理事勢,苟可以已者無不已之,非甚至於不得已無不已焉者,以民待民而不至以犬馬待其民,必毋使天運至此而窮,人事至此而極,如二詩所雲者,天下豈有亂亡之禍哉?
《桑柔》,芮伯刺厲王也。其二章曰:四牡穀穀,旐有翩。亂生不夷〈(平也)〉,靡國不泯〈(滅也)〉。民靡有黎〈(黑也)〉,具〈(俱也)〉禍以燼〈(灰燼)〉。於乎有哀,國步〈(運也)〉斯頻〈(急蹙也)〉。
朱熹曰:「厲王之亂,天下征役不息,故其民見其車馬旌旗而厭苦之,自此至第四章皆征役者之怨辭也。」輔廣曰:「王者豈能無所征役,但出於不得已,則民將悅而從之,以忘其勞。今也使人見其車馬旌旗而厭苦,若是則民不可得而用矣,亂生不夷,亂日生而無平定之期也,無國不滅,無民不燼,則甚言之耳。君子之哀,則哀其國家運祚之急蹙也。」
其三章曰:國步蔑〈(滅也)〉資〈(諮也)〉,天不我將〈(養也)〉。靡所止疑〈(定也)〉,雲徂何往。君子實維,秉心無競〈(爭也)〉。誰生厲〈(怨也)〉階,至今為梗〈(病也)〉。
朱熹曰:「言國將危亡,天不我養,居無所定,徂無所往,然非君子之有爭心也,誰實為此禍階使至今為病乎?蓋曰禍有根原,其所從來也遠矣。」
輔廣曰:「居無所定則無以自安也,徂無所往則無以避患也,凡為君子則其心無所爭耳,然不知誰為此厲階而使至今為病乎?」
其四章曰:憂心殷殷,念我土〈(鄉也)〉宇〈(居也)〉。我生不辰〈(時也)〉,逢天僤〈(厚也)〉怒。自西徂東,靡所定處。多我覯〈(見也)〉痻〈(病也)〉,孔棘〈(急也)〉我圉〈(邊也)〉。
輔廣曰:「土宇謂鄉里與室家也,周在西,故曰自西徂東。前三章雖皆是征役者怨辭,然二章則言亂生不已而要其禍亂之終,三章則言行止無定而原其禍亂之始,四章則言多矣我之見病也,急矣我之在邊也,情益切而辭益哀矣。」
臣按:《桑柔》之詩凡十六章,此四章皆士卒遭亂離而厭苦自傷之辭,人君當承平無事之時而諷之於口、察之於心,必先有以調息而消弭之,使其厲階不生,國步不頻,民之居者皆有定所,民之出也皆有定向,不至於多矣其見病也,急矣其在邊也。則夫橫目而黎首者見其車馬之盛、旌旗之美,則欣欣然有喜色,而不疾首蹙頞以相哀相怨矣。
漢高祖四年,下令軍士不幸死者,吏為衣衾棺斂,轉送其家。
六年,令吏卒從軍至平城及守城邑者,皆復終身勿事。八年,又令士卒從軍死者為槥歸其縣,縣給衣衾棺葬,具祠以少牢,長吏視葬。
臣按:復謂除其賦役也。
光武建武元年,從薊還范陽,命收葬吏士。
臣按:高、光皆起自兵間,目見軍士之勞苦,故其於死者眷眷如此也。死者感恩於地下,則未死者安得不大有所感乎?古人於犬馬之死猶必葬之以帷,蓋況兵士有功於我乎。
唐陸贄言於德宗曰:「曠歲持久,師老費財,加算不止於舟車,征卒殆窮於閩濮,笞肉捶骨,呻吟里閭,送父別夫,號呼道路,杼軸已甚,興發已殫,而將帥猶曰財不足、兵不多。」又曰:「興師四方,無遠不暨,父子訣別,夫婦分離,一人征行,十室資奉,居者有饋送之苦,行者有鋒刃之憂,去留騷然而閭裏不寧矣。」
贄又言曰:「古之善選置者,必量其性習,辨其土宜,察其技能,知其欲惡,用其力而不違其性,齊其俗而不易其宜,引其善而不責其所不能,禁其非而不處其所不欲,而又類其部伍,安其室家,然後使之樂其居、定其志,奮其氣勢、結其恩情,撫之以惠則感而不驕,臨之以威則肅而不怨,靡督課而人自為用,弛禁防而眾自不攜,故出則足兵,居則足食,守則固,戰則強,其術無他,便於人情而已矣。今則散徵士卒,分戍邊陲,更代往來以為守備,是則不量性習,不辨土宜,邀其所不能,強其所不欲,求廣其數而不考其用,將致其力而不察其情,斯可以為羽衛之儀而無益備禦之實也,何者?窮邊之地,千里蕭條,寒風裂膚,驚沙慘目,與豺狼為鄰伍,以戰鬥為嬉遊,晝則荷戈而耕,夜則倚烽而覘,日有剽害之慮,永無休暇之娛,地惡人勤,於斯為甚,自非生於其域、習於其風,幼而睹焉、長而安焉,不見樂土而不遷焉,則罕能寧其居而狎其敵也。」
又曰:「今者窮邊之地長鎮之兵,皆百戰傷夷之餘,終年勤苦之劇,角其所能則練習,度其所處則孤危,考其服役則勞,察其臨敵則勇,然衣糧所給,惟止當身,例為妻子所分,常有凍餒之色,而關東戍卒歲月踐更,不安危城,不習戎備,怯於應敵,懈於服勞,然衣糧所頒,厚逾數等,豐約相形,隔絕斯甚。」
臣按:陸贄之言灼見人情事弊,而於征行之勞擾、邊塞之苦楚、人情之哀怨、軍伍之事宜,忽忽如昨日事,如身親履其地而目親見其人辛苦勞頓、悲啼怨恨,阽於死亡,欲求須臾之生而不可得也,其所以為之處置者,則又如親見其人、親理其事,必如此而後可,不如此則決然有不可者,非泛泛然而虛為之言也。後世聖君賢輔,凡贄所言,皆當恆寫一通置之座隅,使邊塞寒苦之狀、士卒哀怨之情恆接乎目,每動於心。
宋太祖建隆元年,給攻城役夫死者人絹三匹,復三年。三年,又詔瘞征蜀戰死士卒,被傷者給繒帛。
臣按:創業之君一戎衣而有天下,雖曰天命,然非人力亦不能以成也,同時將士與我百戰以爭天下,致我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大,而又傳於子孫,世世享其富貴而無窮,其一時攀鱗附翼之人,幸而生者固與我共享之矣,而其子孫亦與有焉,若夫不幸而死者,則是徒以一命而膏草野,何為也哉?此古之帝王所以既用人之力,必恤人之身,非徒恤其生而必恤其死也。繼世之君坐享富貴者,尚體祖考之心,而毋忘其富貴之所自哉。
張方平言於仁宗曰:「戰勝之後,陛下可得而知者,凱旋捷奏,拜表稱賀,赫然耳目之觀,至於遠方之民,肝腦屠於白刃,筋骨絕於饋餉,流離破產,鬻賣男女,薰眼折臂自經之狀,陛下必不得而見也,慈父孝子、孤臣寡婦之哭聲,陛下必不得而聞也。譬猶屠殺牛羊、刳臠魚鱉以為膳羞,食者甚美,死者甚苦,使陛下見其號呼於梃刃之下、宛轉於刀幾之間,雖八珍之美必將投箸而不忍食,而況用人之命以為耳目之觀乎?」
臣按:此蘇軾代方平所草之奏也,人君有欲用兵以廣地而雪憤者,觀此亦可以惕然於心矣。
或言古人之兵當如子弟之衛父兄,而孫吳之徒必曰與士卒同甘苦而後可,是子弟必待父兄施恩而後報也,朱熹曰:「巡三軍拊〈(撫也)〉而勉〈(慰也)〉之,三軍之士皆如挾纊〈(纊,綿也。言悅以忘寒,此語出《左傳》)〉,此意也少不得。」
臣按:孔子曰「體群臣則士之報禮重」,解者曰體者設以身處其地而察其心也,此言最善,形容夫人君之於士卒,雖曰勢分懸絕,然其好惡則初無以異,人君誠能設以其九重之身而處夫四塞之地,而察其好惡之情,切切然形之於言,孜孜然念之於心,恆使萬里之外如在咫尺之間,邊塞之境恆在殿陛之下,有情而無不達,有功而無不知,有屈而無不伸,則凡為吾禦邊而敵愾者,豈有不盡其心也哉?或者之言,所謂古人之兵當如子弟之衛父兄,此就下人而言,大義固當如是也,若夫居人上者不能體情以盡下,而惟責下之盡義,非所謂以人望人也。朱子所謂「巡而拊之,三軍之士皆如挾纊,此意也少不得」,非但為將者少不得也,而為君者亦豈可少哉?
以上論察軍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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