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演論/自序
英國名學家穆勒約翰有言:「欲考一國之文字語言,而能見其理極,非諳曉數國之言語文字者不能也。」斯言也,吾始疑之,乃今深喻篤信,而歎其說之無以易也。豈徒言語文字之散者而已,即至大義微言,古之人殫畢生之精力,以從事於一學。當其有得,藏之一心則為理,動之口舌、著之簡策則為詞。固皆有其所以得此理之由,亦有其所以載焉以傳之故。嗚呼!豈偶然哉!
自後人讀古人之書,而未嘗為古人之學,則於古人所得以為理者,已有切膚精憮之異矣。又況歷時久遠,簡牘沿譌,聲音代變,則通段難明;風俗殊尚,則事意參差。夫如是,則雖有故訓疏義之勤,而於古人詔示來學之旨,愈益晦矣。故曰:讀古書難。雖然,彼所以托焉而傳之理,固自若也,使其理誠精,其事誠信,則年代國俗,無以隔之。是故不傳於茲,或見於彼,事不相謀而各有合。考道之上,以其所得於彼者,反以證諸吾古人之所傳,乃澄湛精瑩,如寐初覺。其親切有味,較之覘畢為學者,萬萬有加焉。此真治異國語言文字者之至樂也。
今夫六藝之於中國也,所謂日月經天,江河行地者爾。而仲尼之於六藝也,《易》、《春秋》最嚴。司馬遷曰:「《易》本隱而之顯。《春秋》推見至隱。」此天下至精之言也。始吾以謂本隱之顯者,觀〈象〉〈繫辭〉以定吉凶而已;推見至隱者,誅意褒貶而已。及觀兩人名學,則見其於格物致知之事,有內籀之術焉,有外籀之術焉。內籀雲者,察其曲而知其全者也,執其微以會其通者也。外籀雲者,據公理以斷眾事者也,設定數以逆未然者也。乃推捲起曰:有是哉,是固吾《易》、《春秋》之學也。遷所謂本隱之顯者,外籀也;所謂推見至隱者,內籀也。其言若詔之矣。二者即物窮理之最要塗術也。而後人不知廣而用之者,未嘗事其事,則亦未嘗咨其術而已矣。
近二百年,歐洲學術之盛,遠邁古初。其所得以為名理公例者,在在見極,不可復搖。顧吾古人之所得,往往先之,此非傅會揚已之言也。吾將試舉其灼然不誣者,以質天下。夫西學之最為切實而執其例可以御蕃變者,名、數、質、力四者之學是已。而吾《易》則名、數以為經,質、力以為緯,而合而名之曰《易》。大宇之內,質力相推,非質無以見力,非力無以呈質。凡力皆乾也,凡質皆坤也。奈端動之例三,其一曰:「靜者不自動,動者不自止;動路必直,速率必均」。此所謂曠古之慮。自其例出,而後天學明,人事利者也。而《易》則曰:「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後二百年,有斯賓塞爾者,以天演自然言化,著書造論,貫大地人而一理之。此亦晚近之絕作也。其為天演界說曰:「翕以合質,闢以出力,始簡易而終雜糅。」而《易》則曰:「坤其靜也翕,其動也闢。」至於全力不增減之說,則有自彊不息為之先;凡動必復之說,則有消息之義居其始。而「易不可見,乾坤或幾乎息」之旨,尤與「熱力平均,天地乃毀」之言相發明也。此豈可悉謂之偶合也耶?雖然,由斯之說,必謂彼之所明,皆吾中土所前有,甚者或謂其學皆得於東來,則又不關事實適用自蔽之說也。夫古人發其端,而後人莫能竟其緒;古人擬其大,而後人未能議其精,則猶之不學無術未化之民而已。祖父雖聖,何救子孫之童婚也哉!
大抵古書難讀,中國為尤。二千年來,士徇利祿,守闕殘,無獨闢之慮。是以生今日者,乃轉於西學,得識古之用焉。此可為知者道,難與不知者言也。風氣漸通,士知弇陋為恥。西學之事,問塗日多。然亦有一二巨子,訑然謂彼之所精,不外象數形下之末;彼之所務,不越功利之間。逞肊為談,不咨其實。討論國聞,審敵自鏡之道,又斷斷乎不如是也。赫胥黎氏此書之恉,本以救斯賓塞任天為治之末流,其中所論,與吾古人有甚合者。且於自強保種之事,反復三致意焉。夏日如年,聊為迻譯。有以多符空言,無裨實政相稽者,則固不佞所不恤也。
光緒丙申重九 嚴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