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演論/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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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四 嚴意 |
大抵未有文字之先,草昧敦龐,多為遊獵之世。游,故散而無大群;獵,則戕殺而鮮食,凡此皆無化之民也。迨文字既興,斯為文明之世。文者言其條理也,明者異於草昧也。出草昧,人條理,非有化者不能。然化有久暫之分,而治亦有偏賅之異。自營不仁之氣質,變化綦難,而仁讓樂群之風,漸摩日淺,勢不能以數千年之磨洗,去數十百萬年之沿習。故自有文字洎今,皆為嬗蛻之世,此言治者所要知也。考天演之學,發於商周之間,歐亞之際,而大盛於今日之泰西。此由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死生榮悴,晝夜相代夫前,妙道之行,昭昭然若揭日月。所以先覺之儔,玄契同符,不期自合,分塗異唱,殊致同歸。凡此二千五百餘載中,泰東西前識大心之所得,微言具在,不可誣也。
雖然,其事有淺深焉。昔者姬周之初,額裡思、身毒諸邦,搶攘昏墊,種相攻滅。迨東遷以還,二土治化,稍稍出矣。蓋由來禮樂之興,必在去殺勝殘之後。民惟安生樂業,乃有以自奮於學問思索之中,而不忍於芸芸以生,昧昧以死。前之爭也,爭夫其所以生;後之爭也,爭夫其不虛生;其更進也,則爭有以充天秉之能事,而無與生俱盡焉。善夫柏庚之言曰:「學者何?所以求理道之真;教者何?所以求言行之是。然世未有理道不真,而言行能是者。東洲有民,見蛇而拜,曰:是吾祖也。使真其祖,則拜之是矣,而無知其誤也。是故教與學相衡,學急於教。而格致不精之國,其政令多乖,而民之天秉鬱矣。」由柏氏之語而觀之,吾人日討物理之所以然,以為人道之所當然,所孜孜於天人之際者,為事至重,而豈游心冥漠,勤其無補也哉!
顧爭生已大難,此微論蹄跡交午之秋,擊鮮艱食之世也。即在今日,彼持肥曳輕,而不以生事為累者,什一千百而外,有幾人哉?至於過是所爭,則其願彌奢,其道彌遠;其識彌上,其事彌勤。凡為此者,乃賢豪聖哲之徒,國有之而榮,種得之而貴,人之所賴以日遠禽獸者也,可多得哉!可多得哉!然而意識所及,既隨格致之業,日以無窮,而吾生有涯,又不能不遠矚高瞻,要識始之從何來,終之於何往。欲通死生之故,欲知鬼神之情狀,則形氣限之。而人海茫茫,彌天憂患,欲求自度於缺陷之中,又常苦於無術。觀摩羯提標教於苦海,愛阿尼詮旨於逝川,則知憂與生俱,古之人不謀而合。而疾痛勞苦之事,乃有生對待,而非世事之儻來也。是故合群為治,猶之藝果蒔花;而聲明文物之末流,則如唐花之暖室。何則?文勝則飾偽世滋,聲色味意之可訢日侈,而聾盲爽發狂之患亦以日增。其聰明既出於顓愚,其感慨於性情之隱者,亦微渺而深摯。是以樂生之事,雖郁閒都,雍容多術,非僿野者所與知,而哀情中生,其中之之深,亦較樸鄙者為尤酷。於前事多無補之悔吝,於來境深不測之憂虞。空想之中,別生幻結,雖謂之地獄生心,不為過也。且高明榮華之事,有大賊焉,名曰「倦厭」。煩憂鬱其中,氣力耗於外。「倦厭」之情,起而乘之。則向之所欣,俯仰之間,皆成糟粕。前愈至,後愈不堪。及其終也,但覺吾生幻妄,一切無可控揣。而尚猶戀戀為者,特以死之不可知故耳。嗚呼!此釋、景、猶、回諸教所由興也。
復案:世運之說,豈不然哉!合全地而論之,民智之開,莫盛於春秋戰國之際。中土則孔、墨、老、莊、孟、荀以及戰國諸子,尚論者或謂其皆有聖人之才。而泰西則有希臘諸智者,印度則有佛。佛生卒年月,迄今無定說。摩騰對漢明帝雲,生周昭王廿四年甲寅,卒穆王五十二年壬申。隋翻經學士費長房撰《開皇三寶錄》雲,生魯莊公七年甲午,以春秋恆星不見,夜明星隕如雨為瑞應,周匡王五年癸丑示滅。《什法師年紀》及石柱銘雲,生周桓王五年乙丑,周襄王十五年甲申滅度。此外有雲佛生夏桀時、商武乙時、周平王時者,莫衷一是。獨唐貞觀三年,刑部尚書劉德威等,與法琳奉詔詳核,定佛生周昭丙寅,周穆壬申示滅。然周昭在位十九年,無丙寅歲,而漢摩騰所云二十四年亦誤,當是二人皆指十四年甲寅而傳寫誤也。今年太歲在丁酉,去之二千八百六十五年,佛先耶穌生九百六十八年也。輓近西士於內典極討論,然於佛生卒,終莫指實,獨雲先耶穌生約六百年耳,依此則費說近之。佛成道當在定、哀間,與宣聖為並世,豈夜明諸異,與佛書所謂六種震動,光照十方國土者同物歟?魯與摩竭提東西裡差,僅二卜余度,相去一時許,同時睹異,容或有之。至於希臘理家,德黎稱首生魯厘二十四年,德首定黃赤大距逆日食者也。亞諾芝曼德生魯文十七年。畢達哥拉斯生魯宣間,畢,天算鼻祖,以律呂言天運者也。芝諾芬尼生魯文七年,創名學。巴彌匿智生魯昭六年。般刺密諦生魯定十年。額拉吉來圖生魯定十三年,首言物性者。安那薩哥拉,安息人,生魯定十年。德摩頡利圖生周定王九年,倡莫破質點之說。蘇格拉第生周元王八年,專言性理道德者也。亞里大各一名柏拉圖,生周考王十四年,理家最著號。亞里斯大德生周安王十八年,新學未出以前,其為西人所崇信,無異中國之孔子。蘇格拉第、柏拉圖、亞里斯大德者三世師弟子,各推師說,標新異為進,不墨守也。此外則伊壁鳩魯生周顯二十七年。芝諾生周顯三年,倡斯多噶學。而以阿塞西烈生周赧初年,卒始皇六年者終焉。蓋至是希學支流亦稍涸矣。嘗謂西人之於學也,貴獨獲創知,而述古循轍者不甚重。獨有周上下三百八十年之間,創知作者,迭出相雄長,其持論思理,範圍後世,至於今二千年不衰。而當其時一經兩海,崇山大漠,舟車不通,則又不可以尋常風氣論也。嗚呼,豈偶然哉!世有能言其故者,雖在萬里,不佞將裹糧挾贄從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