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演論/論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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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天演言治者,知人心之有善種,而忘其有惡根,如前論矣,然其蔽不止此,請更論之。晚近天演之學,倡於達爾文。其《物種由來》一作,理解新創,而精確詳審,為格致家不可不讀之書。顧專以明世間生類之所以繁殊,與動植之所以盛滅,曰物競、曰天擇。據理施術,樹畜之事,日以有功。言治者遂謂牧民進種之道,固亦如是,然而其蔽甚矣。所謂擇種留良,前導言中已反覆矣。今所謂蔽,蓋其術雖無所窒用者,亦未能即得所期也。蓋宜之為事,本無定程,物之強弱善惡,各有所宜,亦視所遭之境以為斷耳。人處今日之時與境,以如是身,入如是群,是固有其最宜者,此今日之最宜,所以為今日之最善也。然情隨事遷,浸假而今之所善,又未必他日之所宜也。請即動植之事明之,假今北半球溫帶之地,轉而為積寒之墟,則今之楩、柟、豫章皆不宜,而宜者乃蒿蓬耳,乃苔蘚耳。更進則不毛窮發,童然無有能生者可也。又設數千萬年後,此為赤道極熱之區,則最宜者深菁長籐,巨蜂元蟻,獸蹄鳥跡,交於中國而已,抑豈吾人今日所祈向之最善者哉!故曰宜者不必善,事無定程,各視所遭以為斷。彼言治者,以他日之最宜,為即今日之最善,夫寧非蔽歟!
人既相聚以為群,雖有倫紀法制行夫其中,然終無所逃於天行之虐。蓋人理雖異於禽獸,而孳乳寖多則同。生之事無涯,而奉生之事有涯,其未至於爭者,特早晚耳。爭則天行司令,而人治衰,或亡或存,而存者必其強大,此其所謂最宜者也。當是之時,凡脆弱而不善變者,不能自致於最宜,而日為天行所耘,以日少日滅。故善保群者,常利於存;不善保群者,常鄰於滅,此真無可如何之勢也。治化愈淺,則天行之威愈烈;惟治化進,而後天行之威損。理平之極,治功獨用,而天行無權。當此之時,其宜而存者,不在宜於天行之強大與眾也。德賢仁義,其生最優,故在彼則萬物相攻相感而不相得,在此則黎民於變而時雍;在彼則役物廣己者強,在此則黜私存愛者附。排擠蹂躪之風,化而為立達保持之隱。斯時之存,不僅最宜者已也。凡人力之所能保而存者,將皆為致所宜,而使之各存焉。故天行任物之競,以致其所為擇;治道則以爭為逆節,而以平爭濟眾為極功。前聖人既竭耳目之力,胼手胝足,合群制治,使之相養相生,而不被天行之虐矣。則凡游其宇而蒙被庥嘉,當思屈己為人,以為酬恩報德之具。凡所云為動作,其有隳交際,干名義,而可以亂群害治者,皆以為不義而禁之。設刑憲,廣教條,大抵皆沮任性之行,而勸以人職之所當守。蓋以謂群治既興,人人享樂業安生之福。夫既有所取之以為利,斯必有所與之以為償。不得仍初民舊貫,使群道墜地,而潰然復返於狉榛也。
復案:自營一言,古今所諱,誠哉其足諱也。雖然,世變不同,自營亦異。大抵東西古人之說,皆以功利為與道義相反,若薰蕕之必不可同器。而今人則謂生學之理,捨自營無以為存。但民智既開之後,則知非明道則無以計功,非正誼則無以謀利。功利何足病,問所以致之之道何如耳,故西人謂此為開明自營。開明自營,於道義必不背也。復所以謂理財計學,為近世最有功生民之學者,以其明兩利為利,獨利必不利故耳。
又案:前篇皆以尚力為天行,尚德為人治。爭且亂則天勝,安且治則人勝。此其說與唐劉、柳諸家天論之言合,而與宋以來儒者,以理屬天,以欲屬人者,致相反矣。大抵中外古今,言理者不出二家,一出於教,一出於學。教則以公理屬天,私慾屬人;學則以尚力為天行,尚德為人治。言學者期於征實,故其言天不能捨形氣;言教者期於維世,故其言理不能外化神。
赫胥黎嘗云:天有理而無善,此與周子所謂「誠無為」,陸子所稱「性無善無惡」同意。荀子「性惡而善偽」之語,誠為過當,不知其善,安知其惡耶?至以善為偽,彼非真偽之偽,蓋謂人為以別於性者而已,後儒攻之,失荀旨矣。